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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阴森的老屋

挑灯练胆 司馬中原 5133 2023-02-05
一个落雨的夜晚,几个客人聚在我的宅子里,谈起早年在北方发生的一些故事,内子的一个朋友赵太太,说起她当年所经历的一宗怪事。 那是抗战初起的时刻,她随着家人,经过皖北,打算逃到后方去,他们和一批逃难的人,因为战局的影响,羁留皖北几近半年,事情也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在皖北的一个集镇上留下来,大家急着租赁房子,草草安顿。赵太太说:事实上,在那种兵荒马乱的时辰,租房子很容易,我们很快便在镇梢租到了房子。那是一幢百年以上的老宅院,前后共有五进屋,屋主姓余,人都管他叫余老爹,他的子姪辈都已离家去了后方,屋里只留下他老夫妻俩和一个排行第三的闺女住着。 那时,我们租赁的,是第二进屋的右厢房,在路上跋涉了很多日子,过惯了餐风饮露的日子,能有个屋顶已经不错了,谁也不觉得那屋子有什么不妥当,倒是我要敏感些,总觉那灰沉沉的老屋有些阴森,迎风都有些阴凉阴凉的,仿佛不怎么对劲。

赵太太长得很温婉和祥,说起话来,慢吞吞的,非常有条理,她这样的一开头,话里便有了暗示,让人不得全神贯注的听的听下去了。 这样过了好些日子,我和邻舍那些当地的孩子们熟悉了,才从他们嘴里,零零星星的听到些关那幢屋子的故事。不过,他们说到那屋子,脸上都有顾忌的神情,吞吞吐吐的,越说越神秘他们最先谈到余家的女儿余三姑,问我见过没有?我摇摇头,说是从没见过,一个孩子告诉我,说余三姑就住在第三进正屋的楼上,几年没有下过楼,据说她得了一种怪病被狐狸迷住了。说是有一只雄狐狸缠着她,使她精神恍惚,脸色苍白。左邻右舍遍传着,但余老夫妇俩坚不承认,更极力掩饰,做父母的既不愿出面让人驱狐,外面的人当然也只能在背地里说说闲话罢了!

赵太太提到余三姑遭狐祟,我们毫不觉得惊奇,在北方,这种传闻极为普遍,和聊斋那类书里所描述的并没有不同。不过,她既是亲身经历的事,听起来总要比看书要鲜活,也较有真实感,我没有道理不听下去。 开于那老屋子,还有旁的说法没有呢?我问说。 有,她说:有人说余家的后园里,有一大群狐狸住着,它们跟余老爹处得很好,说余三姑不是遭狐祟,而是嫁给狐狸了! 荒唐!荒唐!我说:我听过太多这一类的传说,只听过狐狸嫁给人,哪有人愿意嫁给狐狸的?后来妳见过那个余三姑没有? 当时并没有见到,赵太太回忆说:那时候,不管邻舍那些孩子们再怎样绘声绘色的形容;我却根本不相信什么狐不狐的。信不信是一回事,我的好奇心却强得很,我曾经一连好几天,跑到第三进院子里去,那时正是夏初,一架木香花开得黄糊糊的,整个院落不见人影,静悄悄的,能听见蜂子们在花丛里抖翅的声音。那进屋子的门前,垂着一层竹帘子,屋外光亮,屋里沉黯,加上隔着一层竹帘子,使人很难看清屋里的陈设。我不敢贸然闯进屋,只是在外面的花丛下等着,希望余三姑能掀帘子出来,但也许时辰没选对,等了好几天,也没见到她的影子,就在我等她那时候,我亲眼看到了怪事。

她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喝了口茶,我们都没有开口问什么,唯恐破坏了她讲述的气氛。 就在一天晌午,我坐在第三进院子的木香花架下面等余三姑,等了好久没等得着,觉得口渴了,便转身跑过穿堂,想回自己住的屋里去取水喝。当时家里人都出去了,我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我看见一个穿着淡青褂子的男孩,背对看门,正拿起长案上的茶壶,朝杯子里倒茶。 也许是邻居家的孩子罢?我忍不住插口说。 不是!她脸色沉凝的说: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人,他穿清淡青褂裤,头上还戴着一顶嵌红顶儿的黑缎瓜皮小帽,我退后几步,故意咳嗽一声,只听见茶壶盖儿当的一声响,那男孩已经不见了,等我跨进屋再看,茶杯里的半盏茶还在冒热气,明明是他倒的。 不用说,那准是小狐狸了!我太太说。

究竟是不是,我也不敢说,赵太太叹了一口气:不过,直到如今,事隔好几十年了,我当初亲眼看到那男孩的背影,仍然记得清清楚楚,绝对没有错的。你们想想,一个人一眨眼就变没了,而且是在大白天,这不是怪事是什么? !那事发生之后,我不敢对人讲,心其实在很害怕,平时单独走路,总觉得那穿青衣的男孩就在我背后,用他的两眼盯着我。这样过了一些日子,没有再发生过使人骇怪的事,我的心情才又逐渐的平复下来;人就是这么怪,只要略微宽舒一点,好奇心又动了!我想到在我们屋里出现过的男孩可能是狐精变的,不禁连带着替余三姐担心。一天晌午,我又跑到第三进院子里,决定这一回要挑廉帘进屋,放声叫一叫三姑,看她下楼不下楼。 我并不是真的有胆子,只看当时太阳亮亮的,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走到第三进屋的门口,我并没迟疑,就伸手挑起了帘子,一步跨进屋去。我的老天,当我举眼看到一团白白的东西躺在我面前时,我两腿一软,人跌坐在门槛上,再也不能动弹啦!

那个一身白毛的东西,有狗一样大,但他的嘴比狗尖,两眼溜溜的盯着我,嘘嘘的朝我脸上吹气,我甭说走,连爬都爬不动,人,整个吓晕了。 是白毛狐狸!我太太说:俗说:千年白,万年黑,足证那狐狸有千年以上的年龄了。 嗨!赵太太又吁了口气:说实在的,在那之前我根本没看见过狐狸,只知道那东西怪气得很,当时真没想到它就是传说里的狐仙。我不是说,我被那东西吓软了腿,坐在门槛上不能动弹的吗?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托起我的后颈,给我茶喝,我睁眼一看,原来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我猜想她就是传说嫁给狐狸的余三姑了;她的模样长得很俏,瓜子长脸,眼睛大大的,眉毛细细的,一头长发,蓬蓬松松的披垂在肩上,她的脸色确有些苍白,像一朵在幽暗里开着的白花,白得并不难看。她捧着我的后颈,喂我几口水说:

嗳,妳不是前院赵家的吗?不在前进院子里玩,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我我嗫嚅着,一肚子的话,却连一句也说不出口来。 瞧妳,怎么吓成这样子?她说:刚刚妳看见什么了? 我我看见一只白白的,狗一样的东西,我说着,想起刚才所见的光景,不由得哭泣起来。 她脸上显出迷茫的样子,仿佛连我的啜泣声也没听到,沉吟了一会,才安慰我说: 别哭了,不要紧的,这不是过去了吗? 该算真的过去了,从见了余三姑之后,我在那幢古老阴森的宅院里出出进进,就没再遇到过前面所说的那些怪事了。 余三姑是个聪慧灵巧的人,只是太沉静,不喜欢和生人多走动,也许她和我投缘罢,我每回到第二进屋里去找她,她都下楼来和我有说有笑的,有一回,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了,当着她的面,把邻舍孩子们传讲的话,全给抖露了出来。

余三姑听了。脸色阴郁下来说: 不要听那些野孩子乱讲,我们家的屋子很古老是真的,就算有什么灵物借住着,也决不会害人,要不然,谁还敢住在这儿? 我原想把郁在心里的那两宗怪事提出来的,一瞧她的脸色,便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纳闷总是免不了的,不是吗?那天到我们所住的屋里去倒茶的男孩,还有伏在余三姑屋里的白狗似的东西,都是我很难弄明白的,不问地又该去问谁呢? 夏天过了,涌到那镇上的逃难人更多了,余老爹家的空屋全都租赁出去,使我们增加了不少新的邻居,其中有位程老伯,带着一大家人,被挤到最后一进屋。宅里人多了,阳气盛了,在人感觉上,那房子的阴森之气,也仿佛减少了许多啦! 邻舍的那些孩子也真怪得慌,不论我怎样说,他们都摇头不信,他们硬是一口咬定,认为余三姑是嫁给狐狸的女人,我说起看见那个穿青衣的男孩和一只白狗似的东西,他们都相信那一定是狐狸,其中一个男孩更怂恿我,要我去余三姑所住的楼上去寻找秘密。

妳上过余三姑所住的那座空楼没有呢?我说。 哦!我上去过,赵太太说:又拣着晌午,余三姑在睡午觉的时刻。我存心不叫唤她,蹑手蹑脚的爬上木楼梯。楼上是两明一暗的隔间,明间靠墙放着一张长长的供桌,供桌中间供着一只紫檀雕花的小神龛,神龛上垂掩着黄绫的小幔,里面不知供的是什么?我搬了一张凳子踮脚,想爬上去,掀开黄绫看个究竟。但搬动凳子时,不小心弄出了声音,就听见余三姑在房里问说: 谁呀?谁在外面? 我心虚不敢应声,一溜烟跑下楼去,那天起,我就没敢再去找她啦我原以为再也探听不到那宅子的秘密,谁知过没几天,竟意外的遇上了一次机会。 赵太太略歇了一会,喝了口茶,说起那次机会。她说住在最后一进屋的那位姓程的房客的儿媳,在逃难途中生下的头胎男孩满月,虽说在逃难,宅里的邻居们仍都送了些糕糕饼饼的,表示祝贺。程老伯孙儿满月,苦中有着欣慰,也就做了些菜,买了些酒,请邻居们喝上几盅。大伙儿在逃难中萍水相逢,都珍惜聚在一起的缘份,酒菜虽不算丰盛,但满月酒的气氛还是挺热闹的。

后来进屋闹的客人多,程家就跟房东说,把后园门打开了,让客人们逛逛园子,赵太太说:余家老宅的后园子可真大,也许乏人整理,显得有些荒芜,早秋的天气,老柳沉迟,一大片草花开得灧灧的。 有人在花丛边发现一个穿着碎花衫子的小女孩,大约三四岁的样子,那女孩的小模样长得好美,好逗人喜欢,笑起来更甜甜蜜蜜的。 那时一屋子客人,发现的人以为是旁的客人的女儿,就把她抱着玩儿,晌午吃酒席,她也上了桌,好些客人都抱来抱去,满喜欢她的。 在酒席上,有人提出要看看满月的孩子,程老伯就吩咐儿媳,到屋里把孙子抱出来,让大伙儿瞧瞧,儿媳进房去,忽然白着脸出屋说: 怪事不怪事,刚刚我喂完奶,替孩子换了尿布,把他放在床上的,怎样一转眼工夫,孩子就不见了?

不要紧,做婆婆的程奶奶说:也许有人把他抱起来玩去了! 前后找找看罢!程老伯说。 为孩儿满月请酒,竟会让放在床上的小孩失了踪,这不是天大的怪事么?大家前后忙着找了一阵,根本没看见婴儿的影子,有人在房门口捡到一张字条,那上面写着两行草体字,写的是:你们抱走我们的孩子,我们只好抱走你们的孩子了! 奇怪了? !程老伯念了念这纸条,被弄得满头雾水,大惑不解的说:这写纸条的是什么人?又是谁抱走他的孩子的呢? 最先,大伙儿也都纳罕着,忽然有人想起来,指着那个穿碎花衫子,梳扒角辫子的小女孩,问说:这女孩是谁家的?在座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知道这女孩是谁家的,有人说出是刚刚逛后园子的时刻,在草花丛边抱来的。程老伯过来问那小女孩,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那小女孩不会说,只会笑,仍然一副甜甜蜜蜜,天真烂漫的样子。 我看,该把她送回后园子去了!房东太太含蓄的说:天不早啦,她的父母怕在急着接她了! 说来真怪,屋子里的人刚把那小女孩送回后园子的花丛边去,一声响亮的儿啼声便从房子里传出来,程家的儿媳跑进房间去,一声喜悦的大叫说: 奇怪啊!婴儿还回来啦,躺在床上吮手指头呢! 紧接着,像变戏法一样的,那媳妇把她失踪的婴儿抱出来了,红缎的披风外面,不知什么人替他套了一圈金锁片,锁片的式样很古老,看来不是新的物件,有人捏起来察看,锁片上还嗅得出一股子狐骚味。 夜已经很深了,赵太太也讲完了她的故事,她一再强调,她所说的这一切情境,都是她亲历的,无论如何,它已经很久远了。作为一个听众,我无心去推敲它的真实性如何?事无佐证,局外人更难断言,不过我对于她所说的那种阴森古老的北方宅院,人在沉黯中活动时的神秘压迫感,却是异常熟悉,听来倍感亲切,那正是我早期生活的浓郁的背景。 如今,时代的面貌早已更易,像赵太太这样中年的、旧式的人物,也不多见了,能借着她的故事,使我们回忆起一些往昔的生活,倒也是满够安慰的事。同时,我又想到人心中对于神秘事物的研究,每一代人都同样的强烈,这就是聊斋式的故事,为什么会绵延不绝、推陈出新的因由罢? 那个徘徊在花丛边的小女孩,即使说故事的人不曾指明,我也猜出那该是小牡狐变的。多可爱的小牡狐,长大之后,焉知不是另一个兰心慧质的青凤呢?真也罢,假也罢,能留给人美丽想像的事物总是美的,至于余三姑是否真是人与狐恋?讲故事的人也不会知道,那就不必再问了罢!如此哓哓不休的探问它的真实性,赵太太必然会以为你怀疑她诚实的人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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