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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出走的死者

挑灯练胆 司馬中原 5878 2023-02-05
镇市的末梢,高高路基下面,迤逻着一条古老的小街,人们在飞驰的车辆里朝下看,可以看到参差的红色瓦脊,杂乱无章的罗列着。许是年深日久的缘故,那些瓦面已灰黯了,生着深深浅浅的苔迹,即使在晴天,给人的感觉也是阴湿霉暗的。 镇街繁荣得很急速,热闹的商业区,早已矗立起许多幢新式的高楼,有历史的旧式老屋,不断被拆除,余下的几幢,挤在高楼的楼影下面,已无复当年喧赫的气势。但越到较偏僻的镇稍,新型的建筑越少,市容仍然保留着若干年前的味道。 在这条看来落后的老街上,有许多行业也是古老的,有卖草绳、竹篮、斗笠、各式藤竹用具的店铺,有制造油纸伞的店铺,也有扎灯笼的,卖香烛的。做雕花木器的,更有看来阴森的棺材铺。这些店铺没有什么新式橱窗,没有装潢和讲究的陈设,一切都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虽有些杂乱,但和那些老屋子比映,倒显出整体的调和感,有些形容不出的古旧的美。

要是走进去,看得仔细一点,便会发现,多少有些新的事物流进来。冒烟的摩托和脏兮兮的小货车,不时在街上穿梭;高竖在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像乱张的蛛网;一家半新不旧的洋裁店,朝街的橱窗里,居然站了两个金发碧眼的石膏制的模特儿,身上穿着露背装,即使在人的感觉上有些勉强,新旧竟在现实中这样的掺和了。 无论新的事物,再怎样的冲激,在这条街上生活了很多年的老一辈人,在心理上和行为上,仍然习性的保守着原态。比如说沏茶时用小小的紫沙壶,用一口就啜干的小茶盅;逢到菩萨的节日,总要准备些菜肴和香烛,陈列在案上拜祭一番;逢到热天,老年人总爱三三两两的聚在阴凉的过道或走廊上,或是半躺在竹躺椅上,或是坐在小板凳和门槛上,人南地北的聊天,一面品茶和抽烟。他们的心,在漫无边际的闲聊中摊展着,饱含着生和死的原始观念,以及太多神奇怪异的乡土故事。

阿青伯在这些老人里面,该是最具典型的一个,他在年轻的时候,是当地乐班里的乐手,地方上有什么婚丧喜庆,或迎神赛会,他都少不了要忙碌一阵子。就这样,他在别人的悲和喜、哭泣和笑声里老了。他的两个儿子,在他眼里都算很争气,长子宏福,承继了他的行业,二的那个做雕刻木匠,都成了家,替他生了一窝孙儿孙女。他住在宏福的家里,那是一幢红砖造的两层楼房子,梯是木梯,楼是木楼,孩子们跑上跑下时,楼梯和楼板咚咚咚咚的响成一片。好像乐班子擂鼓。 宏福嫂担心阿青伯怕吵,总叫孩子们走路放轻点,阿青伯却呵呵的笑开来,他一辈子忙忙碌碌,听惯了哙音,要是有一天听不着哙闹的声音,那才不习惯呢!他跟儿媳妇说: 越吵越热闹,我这一辈子,只有到伸腿瞪眼之后,才会习惯那种安静吧?

做儿媳的很忌讳阿青伯提到死亡的事,她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老公公,一大堆孙儿孙女,没有哪一个不喜欢老阿公的,一听到他的笑声和孩子们的笑声绾在一起,她就知道老阿公和孙儿孙女们玩在一起了。他爱在孩子们的围绕中讲故事、打谜语,有时也玩捉迷藏,骑木马,当然,扮马的都是阿青伯,当他翘起胡梢,气喘吁吁的在地上爬的时候,根本不像马,却像一只老山羊。阿青伯是个很勤快的老人,家里琐碎的事,他不用专门去做,顺手拾一拾就做完了,一点也不影响他喝茶聊天。像这样快乐随和的老人,怎会开口提到死呢? 但阿青伯有着他豁达的一面,他根本不计较这个,他认为人老了,早晚总会去的,闷在心里不说,把暗影锁在眉上那才真可怜,不如爽快的说说反而轻快。他跟儿媳解说过越怕死越会死的道理,他主张一个人要能笑着阖眼才有意思,他也常问孙儿孙女:

要是有一天,阿公走了,你们想不想? 想!最小的一个孙儿说。 想是想,他说:千万不要哭,把脸哭得丑丑的,多难看,阿公不喜欢看小孩子哭! 说着说着看的,他便开心的大笑起来。 夏天的晚上,小街头的庙前演酬神戏,阿青伯还带着几个孙儿孙女去看戏,他把最小的那个举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颈子上,使那孩子在人群的头顶上看得清楚些。夜晚回来,人一直好好的,有说有笑的上床困觉,谁知第二早上,他就起不来床了。 阿福夫妻俩跑来问他怎么了?阿青伯说他浑身虚软没力气,又指指脑壳说,有些晕晕重重的,不过,他仍然不介意的笑着,要阿福嫂到草药铺去抓点草药,说是喝些草药熬的水,很快就会好。 晌午前,草药水熬给他喝了,阿青伯却说他不行了,要阿福去把兄弟和弟媳都找来。那天的天气阴阴的,没有风,显得十分闷热,据收音机广播,说是远海有个热带性低气压,正逐渐变成台风。阿福把全家人都召唤到阿青伯的面前,阿青伯摸摸迼个,拍拍那个,并不急着交代什么话,却先担心台风会不会吹过来。

这屋子地势太低,每吹一场台风,就淹一次水,他说:我在这里活了一辈子,屋里进水少说也遇上几十回了,门槛要砌高,万一屋要进水,要朝外舀水。 不要担心这个,阿福说:爸你身体不舒服,我跟阿财商议好了,想送你去住医院。 住医院?阿青伯说:你赚半年的钱,也不够我住半个月医院的,留着养活小孩吧,我要走,自己会快快的走,棺材不要大,出殡也不用花费,你们不要哭,纸马烧上一两匹,我会常回来看戏。这次台风最好不要来,我很怕屋里淹水。 他说完了话,把眼一闭,人就不动了。 说是阿青伯就这样去世了,街坊邻居都摇头不敢相信,有人说是昨天上午,他还在巷口杂货店前面和李老板走了两盘象棋,都是他赢棋。有人说是夜晚和他在一起看戏,他把小孙儿放在头上,还和好几个人开玩笑,一个看来健朗的、乐呵呵的老人,怎会说走就走了呢?

但事实终究是事实,阿青伯真的是离开他活了一辈子的小街,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邻居们明白这事实之后,心里都像天气那样阴湿沉重,主动的帮着宏福和宏财兄弟俩照理后事。 屋门上贴了严制的白纸,阿青伯的遗体也换上寿衣,移到当间架起的门板上,身上盖了一层白纸,因为阿青伯临终的交代,家里人含着泪烧纸钱,点素烛,真的没有人敢哭出声来,怕阿青伯的灵魂听了哭声会生气。 买棺木,选坟地,一切事情都办妥了,找福堂先生卜入殓和出殡的日子时,天气越变越坏,宏福觉得天太热,装棺入殓的日子最好定得快,人进了棺,遇上台风,移动方便些,容易照顾。出殡的日子选晚些不要紧,等台风过后忙定了也不迟。 宏福的顾虑真是对的,阿青伯的遗体刚装进棺的那天夜晚,台风就吹过来了,阿青伯的棺木放在屋里,宏福觉得怕淹水,临时找来两条长木凳,请几个年轻力壮的邻居帮忙,把棺木架高,放在长木凳上。

外面的夜黑漆漆的,电已经停了,宏福把门和窗都紧紧的关严,怒吼着的风仍从门窗的缝隙钻进屋来,使灵桌上的两支素烛也被吹熄了,宏福嫂小心翼翼的把它重新点燃了两次,因为根据古老的说法,灵前前的素烛是替亡魂照路的幽冥灯,灯不亮,路看不清,让老阿公摸黑是不好的。可是灯火禁不得风吹,转眼又被吹熄,根本点不亮,又有什么办法?她只好祷告说: 老阿公,你的眼还不算老花,碰上台风,也是不得已的事,没有灯替你照路,你自己得小心些,我们在阳世,没有办法搀扶你,你能歇着不动,那最好,求你跟阴差说一说,央他们准你在台风过后再上路就好了! 妳照应孩子们上楼去歇吧!宏福对她说:让我躺在楼梯口守灵。 天这样黑,宏福嫂说:就是屋里进水,你也没有办法,好在老阿公躺的棺木,已经架高了,你不妨去睡一会,就算睡不着,闭着眼养养精神也是好的,万一明天淹水,你也好有精神干事。使老阿公躺着安心呀!

宏福想想也对,屋外风和雨来势这样凶猛,摇得木楼吱呀作响,要是风势更烈,雨势增大,这一夜肆虐下来,到天亮,恐怕有太多的事情要收拾,空熬下去,于事无补,不如先上楼躺一会,看看动静再说。 睡当然是睡不着,朦朦胧胧挨到天亮,赶紧下楼去看看,不看犹可,一看可把他吓呆了!阿青伯躺的那口棺材,浮盖着的棺盖被移开了,里面是空的,阿青伯的遣体不见了!他再看大门,门是打开了一扇,屋里积了大滩的雨水,但并没淹水。 阿福嫂跟着他之后下楼,发现这种怪事,也吓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叫出声来。 这就怪了!宏福。她说:谁会在吹台风的夜晚,冒黑跑进屋,把老阿公的尸体偷走呢? 不要乱讲!宏福说:老阿公身上就算戴了金珠宝贝,来人也只会取走那些值钱的物件,怎会偷走他的尸体呢?何况他身上除了寿衣,并没有值钱的陪葬的东西,除非是神经病,谁也不会干这种事的。

我越想越想不通了。宏福嫂说:人死了,不会自己爬起来,推开棺走出去的,要是没有旁人来背,老阿公怎会不见了呢? 妳瞧!宏福指着打开的门说:这门是我闩起来的,外人没办法进屋,从里边把门闩打开的,因为窗子根本没动过,不是老阿公自己拔开门闩,还会有谁? 宏福这样一说,宏福嫂的脸色便变白了,有些困惑的话,她心里想到了,却不好说出口。一个死去几天,已经装进棺去的老年人,真会从棺材里坐起来,推开棺盖走出来,拔开门闩出屋吗?假如不是复活,那岂不是成了活的僵尸?她既想到这点,料定宏福也会想到,他当然更难说出来啦。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出去找,先把老阿公找到才行。宏福说。 两夫妻急匆匆的跑出门。台风刚过,满街是残碎的枝叶、泥污、积水和招牌,有些人忙着修整吹落的门窗和屋瓦,有些人在打扫宅前的街道,宏福跑过去问邻居有没有看见什么人运走阿青伯的遗体?邻居一听,都傻了,隔壁的张家阿婆说:

怎会有这种事呢?谁偷阿青伯尸体?偷去了又有什么用? 我们根本没看见!扎匠铺的简金火说。 会不会是阿青伯又活了?福堂里的老郭说:人死了又活回来,这种事早先也不是没有过。他接着说起一个流传的古老的故事,说早年一户人家的媳妇,趁着婆婆不在家,偷偷的煮鸡蛋吃,正当她把煮熟的鸡蛋剥了送进嘴,婆婆恰巧回来了,她一吓,一口把鸡蛋整个吞下去,一口气没接上,活活噎死了。这家人把死去的媳妇装棺落了葬,正好有个盗墓贼,夜晚跑去挖坟墓,想取走死人身上陪葬的物件,当他用尸兜套住那媳妇的颈子,把她拉得坐起来的时候,由于用力很猛,单听哇叽一声,使噎在媳妇喉管的鸡蛋滑了出来,那媳妇透了气,幽幽的说: 哎哟,噎死我了! 当然,那盗墓贼反而被吓晕了! 郭先生说这个故事,无非是证明既然有人死了会活转来,阿青伯当然也有活转的可能了。问题是:阿青伯的遗体从棺材里不见了是真的,他会跑到哪儿去了呢?左邻右舍都很关心,也很好奇。他们跑到宏福宅子去看了一番,大家都愿意丢下整理家宅的事,先帮着宏福去找。 寻找阿青伯的遗体,是分开来进行的。有人跑去报案,有人到处张贴寻尸的帖子。宏福他们跑遍了镇上的街巷,以及附近的农田、山坡和坟场,从早到黑,苦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阿青伯的遗体。 这时刻,宏福嫂想起什么来说: 哎哟,我倒忘了,老阿公会不会跑到宏财他们家里去呀? 对!宏福说:他们住的地方,地势更低,老阿公也许会去那边,我们去看看好了! 他们赶到宏财那边,宏财夫妻喘吁吁的刚回来,没等宏福开口说话,宏财就抢着说: 大哥大嫂,那夜我们家淹水,大家躲到屋顶上去,就听到黑里有人不断的舀水,一直舀到天快亮。天亮了,我们下来一看,屋门口筑了一道土坝,屋里的积水都被舀出去了,当时觉得很奇怪,是谁会跑来替我们舀水呢?我们跑去找你们,发现老阿公遗体不在棺材里,问邻居,才知道你们出来找了,就这种情形看,昨夜跑来舀水的,极可能是老阿公,他是最怕家里淹水的。 是啊!宏福嫂说:不过,老阿公舀完了水,又跑到哪儿去了呢?他究竟是死的?是活的?谁也不知道!不把他找到,我们安不下心来呀! 嗨,找人怎会这样难?宏福疲累的说:报了案,张了帖子,几乎全镇都知道了,我们分出好几批人,街里街外到处找,找了一整天,也没见到影子。 急也没有用,大哥,宏财说:现在天黑了,电还没来,外面一片漆黑。再急也不好去找人了,你们不妨先摸黑回宅里去,在灵桌上点上香烛,祷告一番,然后把门开着,要是真有灵验,老阿公他自己会回家的。 宏福认真想想,日前也只有照阿财所说的方法去做了。他和宏福嫂一行人,摸黑回到宅里,果真点起香烛。朝空祝祷一番,然后打开门,上楼去睡了。 二天清早,下楼来看,奇迹真的出现了,棺材里躺着的,不是老阿公是谁?他身上的寿衣污秽不堪,尽是草叶和泥浆,手里还抱着一只舀水用的旧的铝盆,那个物件,原是放在厨房里的。老阿公没有鼻息,浑身也是僵冷的,他似乎并没有活过来,但他怎能爬起来,到厨房里取了铝盆,开门走出去,跑到一里多路之外的阿财家里,替他们舀了一夜的水呢?这个哑谜,怕是谁也猜不破的了! 总之,这宗神秘难解的事件,惊动了整条小街,使那些老一辈的人,添了新的谈论的话题了。有人怀疑这是有人暗中恶作剧,故意把阿青伯背出去又送回来,再把铝盆塞在他手上,但宏福夫妻俩都反对这种说法,他们力陈门窗紧闭没动过,外人不可能进屋,谁会在台风之夜,无聊到丢下自己的事不管,玩这种把戏呢?有人认为天下事无奇不有,也许阿青伯临终时,一心关注台风来时家里会淹水,照新的说词应该算意志的催眠力的鼓动。街上有位姓李的年轻的医生,最支持这种说法,认为就医学观点去看,并非是绝无可能的。 邻舍里有个赵老爹,是阿青伯生前的好友,他似乎并不一意探究这种事的本身,却叹着说: 真也罢,假也罢,它却使我想到: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的古话了。阿青伯气断了,还能关心到家,照顾到儿孙,世上却有些人,活着都鼓不起气来,那些人,连鬼都不如呢!老古人又说:诚之所至,金石为开。我想,只要有一念之诚,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死了不能再活,只是一般的想法,例外的事,谁敢说绝对没有来着?你不相信,你解说解说给我听听! 关于这事的窃窃谈论虽还继续着,但大多数人,对赵老爹的这番话,都没有话好说,而且还点着头,表示颇有一番领悟的样子。至少,这事件的神秘和怪异性,被这番比映现实人生的道理冲淡了,人们每提起阿青伯来,不由得便会想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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