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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黄昏魔井

挑灯练胆 司馬中原 5640 2023-02-05
唐麻子的塾馆开设在东义和酒坊的后屋里,谁都知道鬼子飞机头一回空袭这集镇时,第一枚炸弹就在酒坊里开花的,一共炸死了六个人,一个看炉的烧火工老汤,两个盘辫子的酿酒师傅,一个害脚气病的老账房,老账房的独生女儿小金,还有一个去酒坊买糟的老妇人。这枚鬼炸弹使酒坊歇了业,原籍山东的主人也收拾细软回家去了,使那爿前后十多进屋的酒坊,变成无人居住的废屋。 那座据传有九十九间之多的废屋曾经死过这许多人,闹鬼的传闻也就多了起来。有人在落雨天的夜晚,经过屋外阴森的长巷,说是听到屋里传出呜呜的鬼哭;有人更言之凿凿的说是亲眼看到飘荡荡的白影子,贴到黯的砖墙上,逐渐的隐没;最可怖的是说那些鬼魂,都居住在酒坊第七进院子左侧,掘在屋中的一口古井里面。一个姓徐的小秃子,曾隔着窗缝,看见井口里朝上冒白烟,越冒越浓,最后从卷腾的烟里显出鬼影子来。

什么地方不好开塾馆,唐麻子非要选中那幢鬼屋不可?害得人每天进塾,都头皮麻麻的,脊背冷冷的。塾里没有多少学生,只有七八个女孩,五个男孩,大伙儿都听过闹鬼的传说,每个人都有些骇怕,也有些好奇。 被开作塾馆的屋子,是东义和酒坊最后一进新盖的草屋,人坐在屋里,并不觉得怎样阴森,屋前是一方荒草蔓生的大院子,草丛间凸出一些残碎的灰色砖堆,唐麻子三令五申的告诫我们,要玩只准在大院子里玩,不准爬过一道封住一道门的土坯墙,进到酒坊里面那些屋里去。当然,他不会提到炸死过人或者闹鬼的传言,他是怕我们不小心跌进那口古井。 这些恫吓对于好奇心极强的几个男孩子根本不生效,过没多久,我们便找机会在大白天里爬过土坯墙,进到那层层叠叠的屋子里探险去了!

那些灰砖灰瓦的屋子很古老了,由于酒坊歇业后,窗户都被用木板封死,屋里的光线很暗,只靠小小的天窗透进的天光,映出屋里的光景。那些久无人住的屋子,郁着潮湿,有一股霉呛呛的怪味道,浮尘和蛛网不必说了,光光的屋墙的砖面,都浮出一层白惨惨的盐霜的痕迹,银驼子(一种北方常见的壁虫,状如蟋蟀)成群的奔逐着,人在屋里说话,到处都响着空洞的回声。 头一次进到这无人的废屋里来,心里又想到炸死人和闹鬼的传说,若说不骇怕连鬼都不会相信,但几个人一起偏又装出大胆的样子,个中滋味也够迷人的。我们发现那些废屋虽都搬空了,但还有些零星废弃的小物件留在角落里,像破钱柜,踩曲用的木模,碎铁锅,变形的酒坛子,大大小小的酒篓和酒坛子,使人能略略猜出哪间屋子以前是做什么用的。

外面正是大白天,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在眼前出现,我们的胆子大起来,便一进又一进的深入,一心想看看究竟了。 挨炸弹的那间屋子,原是酿酒的作坊,炸弹坠落下来,把房顶砸了一个圆桌大的破洞,又把地面炸成一个深可逾丈的大水塘。不用说,这座作坊就是炸死人的地方了!由于那地方比较光亮,看起来并不怎样恐怖。 再朝前走,就到了有一口石井的屋子,那正是传说中闹鬼的井,石井的井台砌成六角形,上面留着一层干了的苔藓,小小的井口是个黑漆漆的圆洞,下面究竟有多深,根本看不见,有人丢了一块碎瓦片下去,过了好一会,才听见瓦片落水的声音。 好深的井。 这就是闹鬼的井了! 也许天窗上飘过一片云,屋子里的光线黝黯下来,我们每个人都有些毛骨竦竦的,有人说一声:走吧!大家便争先恐后的朝回跑了。

不过,有了这一次探险的经验,算是打开了那酒坊的神秘的门户,我们总等晌午时,老唐麻子伏在桌上打瞌睡的时候,结伙跑到那些无人的废屋里去,玩弹珠,练拳脚,做捉迷藏的游戏。传说告诉我们,白天属阳,夜晚属阴。即使这酒坊里真的闹鬼,也不会拣着大白天出现的。正因有这样的确信,我们的恐惧是轻微的,不会到魂飞胆裂的程度。而这种轻恐,使人迷溺得上了瘾,要是连着几天不跑到那些废屋里去耍一耍,就没精打采,仿佛失去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镇上有些拖胡子的老头怪得很,他们整天闲着没事干,不是蹲在小酒馆里喝得天昏地暗,就是口水冽冽的叼着旱烟杆,坐在树荫下面扯故事,他们知道我跟唐麻子念书,便故意扯开嗓门儿,用恫吓的声音警告说:

你可要小心嗳,东义和酒坊是幢鬼屋,那里不但闹鬼,早年一直闹狐,你不论遇着哪一样,都够瞧的! 紧接着,他们便会绘声绘色的,把那些传说再讲上一遍,说是酒坊炸死人的时候,他们曾经亲自去看过,一个盘辫子的酿酒师傅,上半身被炸得飞落在墙头上,下半身落在巷子里,人还没有死,瞪着两眼嚷着口渴,伸手向人讨水喝。 骗人的。我说:哪有人被拦腰炸成两截还不死的? 嘿嘿!拖胡子老头人干干瘦瘦的,连笑也笑得干干瘦瘦的,拧全拧不出水来:你到底只是小不点,欠学问古代作兴腰斩人,斩完之后人不死,还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下一串惨字呢!听故事,对你们孩子,是添经验长学问的,你就趁早闭上嘴,别再打岔了吧! 故事接着说下去,说有人见着那样子太不忍,只好分了水送给那酿酒师傅,他大口大口像牛饮般的喝着,一面从肠子里流出来。喝进去的是白水,流出来是红水水里掺和了他的血。

也许那些老头真的没打诳语,他们都说同样的话。而且说着说着就不断挤眼,把眼睛挤得红涂涂的。说真话,我并不怀疑他们所讲的某些事确是事实,炸弹坑还留在那里,但当他们说到闹鬼的时刻,我就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了。从春天到初夏,我们时常潜进废屋去玩耍,我什至把有井的那间屋子,当成我的修道场和练功房,从来也没看见什么鬼不鬼的!我们常到夜晚的荣楼去听说书,幻想自己是在深山练功修道的剑侠,能口吐飞剑,在百里之外取人首级。当然,降妖捉怪,驱神役鬼都是不在话下的,凭那些糟老头几句话,还吓不倒我。不过,每多一次那样的故事,心里多增添一些疑惑倒是真的。 有一天,唐麻子下乡收租,没到塾馆来,我们便放了假,跑到逢集的街上看热闹去了。夏季的集市,人来得多,街两边的摊子上,卖很多新奇古怪的玩意,有一个摊子卖一宗很怪的东西,那是用阿摩尼亚粉渗进各色颜料塑成的动物,有红公鸡、黑猪、白鹅、兔子等等的,摊子中间放了一个大磁盘,盘里放着几尾仍在爬助的毒蝎。奇怪?他卖那些形色的小玩意,和毒蝎有什么关系呢?心里一好奇,脚下被什么黏住了似的拔不动了。

那小贩面对着许多只好奇的眼,开始把他的手臂伸到盘子里去,让毒蝎螫他一下,被螫的地方立刻暴肿起来,他扭歪着脸,显出十分疼痛的样子,凡被毒蝎咬过的人,都知道那不是假装的,但他拿了一只红公鸡,在被螫的地方来回擦着,人们都看到伤口处的红肿逐渐消褪了。他的脸又绽开笑容来,大声喊叫说: 防着被毒蝎螫着的万灵药,又好玩又管用的物件儿,两个铜板一个,要买趁早买吧!万试万灵,刚刚诸位都见识过了! 他这么一嚷嚷,围在摊前的人都纷纷掏出钱来争着购买了,我的衣袋里有十多个铜板,便也掏出来,买了一个红公鸡、一只白鹅和一只黄亮的小龟。 夏季的北方,每到夜晚,毒蝎会成群的出来活动,一不当心,就有被螫的可能。我买了这些由阿摩尼亚粉捏塑的小玩意,真算我法宝囊的法宝,我把它们放在书包里,一路上伸手进去把玩着它们。

一天到塾里去,听说唐麻子要检查每个塾童的书包,我一急,便借上厕所为名,把那些小玩意送到神秘的废屋我的修道场里去了。 头一回单独潜进那些废屋,自觉心跳得厉害,我快步跑到有井的那间屋,找了一些碎瓦片,堆在屋角,把我的那些法宝,藏在瓦堆下面,做妥了记号,打算傍晚放学的时候,跑回来把它取走。 那天下午大睁两眼听唐麻子讲幼学琼林,两耳嗡嗡的,心根本不在书上,结果一句也没听进耳。好不容易挨到太阳甩西,唐麻子宣布放学,我背上书包在外边打了个晃,才又转回塾馆来。 夏季白昼较长,太阳虽逐渐下沉,一时还不会落下去,外面天光,艳丽柔和,也并没有暮色迷离的光景。我心里想着我的那些法宝,不愿意等到第二天再把它们取走,若说立即就潜进废屋里取回它们,心里又骇怕起来,因为黄昏时分,整个垫馆里的人都走空了,环顾左右不见人,我的胆子便暴缩了一圈。

时间不容我再犹豫了,我咬咬牙,仍然像一只老鼠般的溜过那道土墙,进到废屋里,奔过一道又一道从天空透进来的向晚的阳光,很快窜到有井的那间屋里。 我看看,中午我堆起的那些瓦片子,还是原先的样子,记号也没有变动过,但当我伸手翻开那些瓦片时,我奇怪极了,那几个阿摩尼亚制成的小动物全没啦!我放东西的时候,根本没有人在场,谁会跑到这地方来,把我的东西偷走呢? 困惑的呆在那里,天窗投落下来的夕阳的黄光,在我眼里耀着,但屋角已有了暮霭的影子,我的恐惧也像暮色一样的掩过来,没有什么能挡得住那种感觉的泛滥。真的,离天黑很近了,这从前到后迤逦有半里路长的宅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呆站着,传说闹鬼又闹狐的宅子,冒白烟现鬼影的石井,就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白天没想到的,如今都冒出来了!

走吧!我心里嘀咕着,再不走,遇着怪事,不吓死才怪了呢!这样一转念,原本看得很珍贵的那些小玩意就显得不重要了。 正当我要拔腿开溜的时刻,怪事出来了,有五只满身花斑的小猫咪,不知从哪儿奔了过来,它们跑到天窗投落下来的夕照中,衔尾追逐,活泼的跳跃着。我自信完全没有看错,确确实实是五只大约出生两三个月的小猫咪,它们嘴里衔着的,正是我失去的小玩意阿摩尼亚粉捏塑成的红公鸡、白鹅和黄色的小龟。 鬼东西,原来你们把我的东西衔走了?我说。 我一向喜欢猫咪,尤其是这样可爱的小猫,我不但想从它们的嘴里,把我的小玩意取回来,而且想捉住一两只揣进书包,带回家去饲养。 这群活泼的猫咪,带来一股热闹的气氛,使我忘却了适才所兴的恐惧。我弯下腰,追着去捉猫咪了,不捉还没觉得有什么怪,一捉却捉出毛病来啦! 在光里的猫咪,距离我实在很近,只要一伸手,便能捉到它们,但我屡次伸手都落了空,落空也不怪,怪在当我分明捉住它们的时候,它们竟然在我掌心里变没了,一花眼,五只猫仍然在我眼里跳跃。 这还不算,它们越跳越慢,越跳越高,仿佛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那样,跳得有我肩膀那样高,跳着跳着的,它们的身体也变大了,像大猫一样的大了,嘴也变尖了,尾巴变得更长了,仿佛它们根本不是猫咪了。 是妖狐!我心里有声音在警告自己,满脑子都是想逃的念头,但却像被铁钉钉住脚板,哪里还能动弹?几只像猫又不是猫的东西,在我前后左右跳动,天光逐渐变暗,使它们的形子也变得迷离起来,我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然听到两种不同的笑声迸发出来! 我的耳朵一向非常敏活,没听错,那的确是人的笑声,一个声音低沉而苍老,一个声音清脆而娇柔,仿佛笑着的是一个老头和一个少女,但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心发出来的,光听着笑,却见不着人影。 这一笑不怎么样,五只猫咪忽然隐遁了,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打着我的肩膀,掉在地上,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拇指大的绣花鞋,和一只核桃大的小髻饼,带着一股骚臭的气味。 呵呵嘿嘿的笑声又来了,这回我才听出声音是发自我身后的那口石井里,我转过脸,一抬头,就见井口正冒着白雾似的烟,一刹那,烟散了,露出一个老头半截身子,笑着,晃了一晃,缩下去了,紧跟着,伸出一个梳辫子的小女孩的险,下巴抵在井口上,露出一排白牙齿。那也只是一刹那工夫,他们都缩进深井里去不见了,但笑声仍在响着,整个房子都荡出那种回音。 我想喊叫,但声音都塞在喉管里发不出来。心里明白,喊叫是没用的,我是遇着狐又遇着鬼了!那口井下面原是空的,什么人能从井里冒出半截身子来? 究竟是怎样走出那座宅子,离开那口井的?我完全记不得了,醒来后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家里人告诉我,是打渔的田老爹在酒坊后屋外发现我,把我背了送回来的。我也对人说过我所见的事,大人们多半不相信,硬说我是发烧生病,一个人摸到黑屋去,看花了眼了。 也许真是幻由心生吧,但它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一块永难消褪的疤痕,我时常做梦仍会梦着当时经历的情境,那五只越跳越高,越变越大的猫咪,那从地心发出来的笑声,那冒白烟的石井,从井口冒出来的老头的半截身子和小女孩露牙的笑脸在黄昏暮霭中,它们构成一个无比真实的梦境。 它使我卧病三个月之久。到秋末,我的病好了,家里让我辍了学,不再到唐麻子的塾馆去念书了,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踏进那座传说闹鬼的酒坊。这事过不久,垫里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女塾童发了疯,因为她是晕倒在有石井的那间屋里,被人抬出来的。 唐麻子的垫馆被逼得换了地方,人们也开始旧话重提,纷纷传讲着我所遇到的怪事了。但我总在疑惑着:就算是我遇着的五只猫咪都是狐精吧,它们为什么偏偏要偷走我所买的小玩意呢? 我把心里的疑惑问过爱讲故事的徐老头,他想了一想,把一口烟喷到我的脸上说: 这不是明摆的吗?狐精住在砖墙洞里,跟毒蝎混在一起,它们挨了螫,当然比人更需要那种专治毒蝎螫伤的万灵药了! 那么,鬼又笑什么呢?我说。 笑你胆子太大,竟敢把狐精当着猫去抓!老头儿说:也给你一点教训,要你多听大人的话,不要跑到不该跑的地方去!日后你自然会明白,在世上,有许多地方,像娼窝、赌窟那一类的,要比闹狐闹鬼的地方更可怕呢! 也许有过那种怪异的经历吧,姑不论它是真是幻了,这许多年来,总觉得那口黄昏的魔井仍蹲踞在我心里,井口冒着白烟,响起那爱讲故事的老头所告诫的话。我确信人世间真有许多可怕的地方,人若沉陷进去,怕不是抬回去抹抹胸口、灌碗姜汤就能治好的。 你信不信,也只好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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