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挑灯练胆

第12章 啖心记

挑灯练胆 司馬中原 9744 2023-02-05
在许多被称为乱世杀人王的股匪头目里面,黄胡子是个最凶狠毒辣的人物,他率领的那群股匪,人数并不多,但枪新马快,行踪飘忽诡秘,完全是来如霹雳去如风,使人很难捉摸和防范。 黄胡子平常不轻易作案子,但一旦决定作案,不论是招财神掳肉票,或是投帖勒索,拦截财货,他都在事先费尽心机,布置妥当,把对方的根底摸得一清二楚,然后,一拳扑袭,就把对方解决掉了。 遇上不服顽抗的,或是赎票的款子送慢了一点,黄胡子的手段极为残忍,经常剥了人心下酒,传说他吃过的人心,已经有几十颗了。 老朱集有个开菜馆的沉三秃子,说他早年在北地看见过黄胡子,人的个头并不甚高,但长得结实粗壮,斧劈般的螃蟹脸,两道漆刷般的煞星眉,绕着腮膀子,长了一圈朝外横飞的络腮胡子,他经常穿着皂色的衣裤,灰白的腰肚带上,插着两柄晶亮匣枪,他骑的是一匹精壮的枣骝马,马鞍上嵌有一排银星。

世上做土匪强盗的,不算什么,老朱集的士绅徐文香在茶馆里当众论断说:但黄胡子实在是个毫无人性的疯子,吃人心,喝人血,能表示他是英雄好汉吗? 徐文香是饱学之士,他引经据典,把黄胡子比成明末的八大王张献忠,但他认为黄胡子生错了年代,永远也成不了张献忠那种气候。 黄胡子只是不知死活的乱逞凶暴罢了!另一位姓李的士绅说:像他这样用赶尽杀绝的手段作案,四乡民团都恨他入骨,总有一天会把他窝倒的。 嘿,李大爷,黄胡子不知死活是事实,沉三秃子在一边搭嘴说:但若说想窝倒他,可没那么容易,有一回,黄胡子在一座砖瓦窑里和他的姘妇幽会,他只带了两名贴身的护驾,在窑外替他把风,这消息被县署的刑房知道了,调了一个快马分队,把那座砖窑四面包围起来,满以为这一来,黄胡子是无法走脱了,他们忌惮黄胡子的枪法和拼劲,不愿意硬扑上去捕人。只在四周发声喊叫,让黄胡子知趣些,扔枪就逮,这时刻,黄胡子正和他的姘妇,躺在烟铺上烧烟消遣,听到外头啊唷喊叫的,抬起头来,打算问问是什么事?一个护驾的拎着枪,神色仓惶的跑进来,说是:黄大爷,不好了,县署里的马队围上来了,嚷着要咱们扔枪呢!黄胡子捏着烟签说: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县里那股子毛人,你出去告诉他们,就说我正在躺烟铺,过足了瘾,再出去和他们搭话!护驾没奈何,硬着头皮出去回话,县里的马队居然不敢扑上来,改采耗字诀,因为黄胡子反常的沉着,使他们怀疑他另有脱身的计谋,到后来,黄胡子出来了,他并没用旁的技谋,只是骑上他的快马,凭着他的双枪,硬闯出去的,他额头那道枪疱,就是那回留下的。

我说沉三,你也甭太长他人志气了!徐文香很冷静的说:我和李大爷,都没完全看扁黄胡子,一个凶暴的亡命徒,临到危急的时光,大都采取狗急跳墙的拼法,以求保命,这算不得什么,你不能依据这些,就断言天下没人能抓得住他,比他枪法精胆气大的人多得很,他只是暂时侥幸,没碰上厉害的人物罢了! 徐先生说得是,一位姓汪的士绅说:一般人对于凶暴的江湖人物,心存畏惧,许多关于那些人的传说,也多半以讹传讹,形容得过分夸张,不错,像黄胡子那种人,确可能在马队围捕中兔脱,但他仍然受了枪伤,足证他的身子一样是肉做的,并不是铁打的金钢,要是当时枪弹歪一歪,嵌进他的脑门,他早已报销掉,根本用不着咱们今天再来谈论他了,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呢?他能吃旁人的心,日后旁人照样也能吃他的心,俗说一报还一报,不久就会应验的。

黄胡子也奇怪,姓李的士绅想起什么来:他在北边几县横行无忌,这些年,他就没沾过朱老集,不知这里头有什么道理? 是啊!沉三秃子说:咱们也都这样想过,却始终摸不出究竟来?比老朱集枪支实力强过一倍的集镇,至少有五六座都被黄胡子抢掠勒索过,唯独这里风平浪静,若说黄胡子对这集镇有顾忌,他顾忌什么呢?他嗜吃人心,像几位大爷这几颗用墨水浸过的心,该是上品,炒出来带些墨香味道的。 我说沉三,你这个老秃头,你什么玩笑不好开?偏开这种玩笑?徐子香笑骂说:如果我是黄胡子,最先该割你这秃脑袋烧了下酒,省得拔毛! 玩笑开罢,仍得回到正经的题目上面来,徐子香认为黄胡子是在北边几个县份闯出来的,他没找过老朱集的麻烦,不能说他真对老朱集有什么惮忌,只能说他的势力,一时还没伸展过来,老朱集上的人,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应该精练乡队,多添枪支,时刻防范着,尽管知道黄胡子日久必倒,但在他倒下去之前,仍是个厉害的魔王。

老朱集是个商业集镇,商户们为了保乡防匪,早就聚众拉枪成立了一支乡队,但乡丁多半是花钱募来的,募一个乡勇,先得付六石四斗粮和卅块银洋的安家费,签下三年的合同,然后管吃管住管领薪,平常时日,这些乡丁,也只是分在四门轮轮岗,放放哨,逢集时维持街面的秩序,很少有响枪接火,跟歹徒们拼命的机会,所以才会有人干,若真叫他们不畏危险,抓枪对付黄胡子,这些家伙恐怕会溜掉一大半,谁也不愿真把命给卖上。 担任乡队长的徐富升,是徐子香的族姪,他最明白这种情形,不止一次在当地前辈士绅面前诉过苦,形容老朱集的乡队像几块薄板杂拼的门,三脚两脚就踹散掉了,不用说拿来对付黄胡子,就拿它对付一般的盗匪都嫌实力单薄,做叔叔的徐子香,当然看得出来,对付悍匪,得讲究实力。坐在茶馆里空口说白话,是最没有用的。

徐子香的看法没有错,有人早在黄胡子面前提过老朱集,问他为何不卷劫那个集镇?黄胡子淡淡的笑笑说: 那个看上去不打眼的集镇,离得那么远,劳师动众的跑一趟,得的水钱,怕只够喂马的,我急什么?不妨把它放在那儿养着,等到养肥了再吃,油水多点儿。 由他这番话,足证他对老朱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顾忌,今天不动,早晚总会动的,徐子香兼任乡长,他就用这一点,召聚街坊上主事的士绅来说: 既然黄胡子放出这样的话来,咱们就不能一味的观望下去,谁愿被这个悍匪剖腹挖心当点心吃呢?募来的乡丁不可靠,到头来仍得靠自己,防匪这门子事,不是凑份子出钱就能解决得了的,仍得要大家伙挺着胸脯站出来,真想保乡保产,没有不担风险的。

对对对!肥胖的粮行老板高德保抢着说:咱们自己必须拧紧了,才能对付黄胡子,我又老又胖,玩枪不灵光,但我那三个儿子,都是壮丁,我要他们每人带一支枪,找徐乡队长报到! 听说黄胡子有意来袭老朱集,街坊上倒都非常热心的愿意加倍出钱出力,一次商谈之后,乡队的实力就增加了一倍有余,徐子香觉得,街坊上能同心协力,了无惧怯,事情大有可为,尽管在他眼里,力量增强了的乡队,对抗大群股匪,仍嫌单薄了些,至少,黄胡子想轻易卷掉这座集镇,就没有那么如意了! 正当老朱集上的人买枪添火,加强自卫实力的时刻,黄胡子又踹开了老朱集北面不远的两座集镇,他的势力,紧紧压到老朱集的边界上,徐富升拎着匣枪,日夜巡察更棚和哨位,叮嘱那些乡丁加意防范,不可有丝毫大意,徐子香的宅子里,成了镇上士绅的聚会之所,大伙儿的话题,总是绕着黄胡子打转。

姓黄的敢情是个没人性的疯子?姓汪的士绅说:他这些年来,掳掠的金银财宝,真不知有多少了,拿那些钱财,买什么买不着?他偏要摘人心下酒? ! 也许他早年受过刺激,精神有失常态,徐子香说:这种人自己以为他很清醒,其实他早已变成疯人了!当年八大王张献忠,嗜杀成性,夜晚睡觉时,屋里要悬挂人头,滴血在金盆里,他非听着那种滴血的声音才能入睡,那不是更疯狂吗?黄胡子的性情也就那样。他要是真成了气候,只怕会跟张献忠一样啦! 县里不止悬过几次花红奖赏,指明捉住黄胡子,赏大洋一千,但据说没人敢出去捕拿姓黄的。姓李士绅说:人有脑筋会算账,命究竟比钱更值钱啊! 这也不能说世上人都怕了黄胡子,徐子香说:只是没握住机会,领不到那笔赏金罢了,这一回黄胡子要真来侵犯老朱集,咱们倒愿意捉住他,把他送官正法,至于那笔赏金,拿来盖个花子堂,收留一些叫花子,也是一宗行功积德的事情呢!

我的徐大爷,您说得可轻松,姓李的士绅说:假如黄胡子真打过来,咱们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那还想捉得住那个魔王? ! 这可说不定!徐富升年轻气盛在一边答话说:咱们日夜防范,为了什么?就是要捉黄胡子,替这一方铲除祸患,人说: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要是先缺了气,那还有什么玩头? 你当乡队长,有这股旺气是不错的,徐子香说:不过,咱们的实力有限,也不能太过自信,最好能先跟县署取得连络,合力对付,这样才有机会捉住黄胡子。当然,按照过去的情形,县里办刑案的那些人,也并不是高手,他们三番五次的诱拿和围捕,都没有成功,那只是因为黄胡子太狡猾的关系,如果有人帮他们动脑筋,黄胡子并非是捕不到的。 徐富升对他的族叔一向敬重,凡是徐子香所说的话,他都愿立即照办,他亲自到县城去联系,说明老朱集有意擒贼的决心。需要县署尽力协助,县里正因黄胡子手段毒辣,遭他挖心剖腹的死者家眷,纷纷递状子,请求缉拿正凶归案,弄得不可开交,听说老朱集有捉黄胡子的意思,当然求之不得,立即答允派遣一个快马分队下去,常驻老朱集,和当地乡队配合办案。

快马分队下来了,使老朱集的人吃了定心丸,大家都以为这一来,黄胡子一定不敢来卷袭老朱集。谁知就在集镇摆酒设宴,迎接快马分队的时刻,黄胡子突然掩袭过来了。 他们像一阵深夜刮起的鬼旋风,不知用什么方法,骗过了栅门值更的守卫,放马直逼大街,一路扔火把,使街屋烧出好几处大火,快马分队拴马的畜子,被他们控住了,用快刀割断缰绳,把那些马匹全数放走了,使快马分队成了没有马骑的骑兵,他们一面和仓促开枪的乡丁枪战,一面开枪,抢了一座酒坊,一片烟铺,一家生丝店和一家酱园,更割掉了酱园老板的鼻子。然后,他们迅速的出了西栅门退走,他们叫出黄胡子的名号,但天是那么黑,当地的乡丁,谁也没见到黄胡子像什么样儿,就已经被撂倒了三个。

这这怎么得了?那个快马分队的蔡分队长苦着脸,几乎哭出来说:捕拿黄胡子的事,八字还没见一撇呢!我这个分队全部马匹,却叫姓黄的全数放走了,这样我怎么回去交差我看,我命定是要吃官司坐大牢的了! 我说,蔡兄,事情业已弄到这步田地,你跺断了脚也没有用,徐子香说:咱们总得定下来,消停再拿主意,黄胡子一向诡计多端,这一回,他仍然是用诡谋取胜,不过,他来得快,退得也快,只抢了少数几家店铺,烧毁五六幢民宅,老朱集的损失不大,咱们有机会怎么丢怎么捞,再打黄胡子身上捞回老本来。 我说徐大爷,黄胡子有马,咱们没马,行动显然没有他快捷,怎么捞回老本来呢?难道老朱集能悬出比县署更高的赏格,去买黄胡子的脑袋? 徐子香虽有一肚子学问,但他实在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黄胡子这回好像并非来卷袭老朱集,只是把这里当成走大路一般的过一过,存心显点颜色,告诉这儿的人你们这些家伙全不是个儿,还梦想捕拿人犯,连门儿都没有!经蔡分队长一激,徐子香真的贴出两千大洋的赏格,愿意比县署所出的花红赏奖高一倍的价钱,去买黄胡子的人头。 赏格贴出去没几天,找上门来表示对捉拿黄胡子有兴趣的,一共有四五个,其中竟然有连枪都不会扛的,使徐子香啼笑皆非,他不懂,钱竟有这么大的魔性,使这些不自量力的争着出头,企图博过侥幸。无论如何,这些人总是热心除暴的,徐子香只能关照徐富升,让他们补个名,留在乡队里扛抢。 这时候,又有人领进一个撕了赏格来求见的,请进来一看,那是个看来落魄的中年汉子,一身衣着破烂不堪,仿佛是花子堂里的乞丐,他的身材不高,大头、阔肩,倒像有一把力气的样子。 敢问您这位先生,您有意帮这一方捉拿黄胡子吗?徐子香说。 不错,那个人点头说:但我不是为这份赏金来的。 那你是跟黄胡子有仇?蔡分队长在一边说。 真要有什么私仇,我就不必到这儿来了,那人说:黄胡子爱吃人心,听说这些年来,他业已吃了许多颗人心了,像这种人,怎能留他在世上?我是远地人,既听到这种事,我的良心让我不能放着不管,我到这儿来,是闻说徐大爷很有肩承,出心想帮帮您的忙,助您一臂之力来的,日后捉到黄胡子,我愿意当一名刽子手,也尝尝那个家伙的心是什么味道? 徐子香算是有见识的人,但他从外表上看这个汉子,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出的地方,听他说起话来,却是颇有气概,好像并非泛泛之辈,便问说: 兄台贵姓大名还没请教呢? 好说,那人说:敝姓杜,草字云山,北边杜家桥的人。 杜兄既然肯热心协助,咱们当然是求之不得了!徐子香说:上回黄胡子趁咱们一时疏忽,放马过来抢劫,蔡分队长的全队马匹被他给放掉了,街屋被焚,几家商号被抢劫,乡丁和哨棚值更的,一共倒了五六个,由此可见,这黄胡子极难对付,不知杜兄有什么好方法,能克得住这个疯子? 要想捉获黄胡子,不必费太多心机去想什么样奇特的方法,杜云山说:只要用极平常的方法,伏枪在紧要之处。先射倒他的马,再用几个肯拼命的,上去和他缠斗就成了!黄胡子的枪法确有准头,但他的身手力气,并不算突出,你们只要能缠住他,捉他的事,我自信能够独力承当! 杜兄敢情是练过拳术?蔡分队长有些疑惑。 杜云山笑笑说: 兄弟确曾练过,自信能对付得了黄胡子,据我所知,黄胡子一旦选定一处洗劫集镇,早晚他仍必掩土重来,那时刻,诸位只要沉着应付,我便有把握能把他擒住。不过,有一点不情之请,必得事先呈明,那就是:请诸位千万不要把兄弟留在集镇的消息透露出去,也许黄胡子听着杜云山这个名字,他就会拨转马头,不再来了。 会有这回事?蔡分队长更加诧异的说:你是说:黄胡子跟杜兄您是早有过节的了? 不错!杜云山的神色凝重起来:我的兄弟杜云亮,就是被黄胡子挖了心啖掉的!我去年从河北回乡,听到这宗噩耗,就沥血发誓,非要活剐黄胡子的心肝不可!但我愿意承担替官衙行刑的差事,兼替我那兄弟报仇,上回在龙尾沟,我曾截住黄胡子,差一点就得手,正巧碰上天起大雾,黄胡子兔脱了,这一回,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再让他逃掉啦! 啊!徐子香说:那杜云亮可不是北边灌河口的乡队长吗? 对!杜云山说:灌河口就属杜桥乡。 这一说我全明白了!徐子香说:杜云亮当初是上八县捕匪最力的一个汉子,黄胡子被他压了好几年,兴不得风,作不了浪,后来是在灌河口一家酒铺里喝多了酒,枪法失去准头,才被黄胡子谋算了的。如今,难得云山兄您亲自到老朱集来,助咱们缉凶,到时候,咱们自会把您的心意转报给县署,了了您的心愿的。 不但徐大爷明白了,兄弟也弄清了。蔡分队长说:原来杜兄是灌河口著名的老武师杜老爹的公子,自幼就送到河北去拜师习艺的,有杜兄在,那可算是万事齐备,单等黄胡子来送死啦! 杜云山料得很准,胆大横行的黄胡子,初次抢劫老朱集尝到了甜头,过不了半个月,便聚众再犯老朱集,这一回,镇上早有准备,果真使用杜云山教的方法,用几杆快枪埋伏在街屋的脊顶上,专门瞄准那匹枣骝马发枪,黄胡子所骑的那匹马,终于中弹匐倒,黄胡子滚落下来,正待翻身跃起,扑上另一匹马,忽然从街屋上飞下一条人影,在黄胡子拔枪在手,还没拉起板机的时刻,就把黄胡子紧紧抱住,以膝盖捣落了他的枪,两个人不顾一切的空手搏斗起来。 你是谁,有这样大的狗瞻子?黄胡子发出低吼说:你是存心来卖心给老子下酒的。 嘿嘿!那个笑说:这么一说,咱们该算同好,不过,我啖人心只啖一个人的,那就是专爱吃人心的黄胡子,你今夜犯了煞啦! 黄胡子落马后,他的护驾打算发马回头来救他,一回来就被屋顶上的枪支锁住了,被打得纷纷落马。得不着助力的黄胡子,面对着这个缠上来的人物,只能靠本身的拳脚和力气取胜了。 他在月光下打量他的对手,个子比他矮上一大截,也不比自己粗壮,按理说,自己三拳两脚就能把他放倒,谁知这个家伙身子异常灵活,脚底更像抹了油,左闪右晃的,使自己挥出去的拳头总是落空,根本打他不着,而对方的拳头,却不停的落在自己的胳膊和胸脯上,打得他自觉火辣辣的疼痛,他想找机会捡起被磕飞的匣枪,但他始终找不到弯腰捡枪的机会,对方紧紧阻拦着他,不久之后,竟然飞起一脚,把那支匣枪踢落到街廊下,被躲在屋里的乡丁伸手捡走了。 捡枪制服对方的希望落了空,黄胡子唯一脱身之路,只有靠本身以拳脚制胜了,越是心里焦急,越觉得难以施展,其实倒不是他没舍身奋搏,只因对手太强,强得难以捉摸,使他被打得眼冒金星,打着打着,他便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是哪门路来的?为何独独找上你黄老祖宗? 黄胡子,咱们不算陌生。那个说:上回在龙尾沟,天起大雾,被你逃掉了,这一回,冤魂缠住了你的腿,你是走不了啦!你甭问我是谁,灌口乡的杜云亮被你挖了心吃掉的,你总该记得罢?我是他哥哥杜云山,今天是向你讨心来的! 黄胡子一听,晓得今夜遇上仇家,不拼命是很难过关的了,他真的像发疯的挥拳踢腿,希望能把杜云山逼开,但那是徒然的,杜云山一掌劈中他的左肩胛,使他半边身体发麻,几乎不能动弹,紧接着又是一掌,使他跌坐在地上站不起来。这时刻,黄胡子所率的那伙人都已经败退了,黄胡子被从四面涌来的乡丁团团围住,杜云山指着他,对那些乡丁说: 好了!替我把他捆上! 当麻绳勒住黄胡子的手腕时,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着:一切都完了! 卷州劫县的恶魔黄胡子,竟会在老朱集这种地方轻易的落网,连县署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不容怀疑,老朱集特别为这个要犯,打造了一个坚实的大木笼子,把黄胡子囚在里面,放在徐子香宅院外的走廊底下,让当地民众瞧看。去看热闹的,不止是老朱集的街坊人等,连附近乡镇的人,也纷纷涌聚过来,带着一种又憎恶又好奇的心,想看看这个嗜吃人心的盗魁究竟是怎样一副嘴脸?有些人看了以后很觉失望,因为黄胡子并不如一般人想像的,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除了那一把横飞的胡子,他跟一般大块头的汉子并没两样,他双手交叉,环抱着他自己的胳膊,把铜盆帽的帽沿扯得低低的,好像不愿意把他的面目示人。他那支在传说中百发百中的匣枪,他那只钉着七粒银钉的马鞍,也都摆在长案供人观赏,如今他们来看黄胡子,好像看一场猴子把戏。 奇怪,黄胡子神气了这许多年,怎么会栽在老朱集的呢?有人困惑的说。 听说是栽在灌河口的杜云山手上?有人说:杜云山是练武的,赤手空拳就把黄胡子给制住了! 能一举制住悍盗黄胡子的杜云山,在传说中又被夸张得离了谱,变成神话般的英雄人物了。 徐子香把这个英雄人物介绍给街坊上认识,大伙儿不禁有些失望,因为杜云山的身材和相貌,看上去极为平常,仿佛不如黄胡子远甚,谁也不敢相信黄胡子真的栽在他手里。 人可不能光看外表。徐子香过后说:人家杜兄是个练家,不炫于外的,当初他找来要帮忙捉拿黄胡子,当时我也没以为他真有这种能耐,传说总不是十分可靠的,一般人把黄胡子形容成不得了的人物,遇上硬扎的对手,照样把他一举成擒,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黄胡子要押解到县署去吗?有人问说。 已经托蔡分队长派人报到县署去了。徐子香说:目前黄胡子虽已成擒,但他的余党还在,这里去县署路途较远,恐怕押送途中发生意外,这都得县署决定了! 老朱集管事的人为此集会过,大家都觉得押送这样紧要的人犯,不是一宗轻松的差事,万一路上出了岔儿,让人给劫走,那麻烦可就大了!目前把他看守在镇上,等候县署决定,该是最稳妥的方法。 去县署报事的人,没几天就骑着快马回来了,因为众多苦主告状,都有真凭实据,黄胡子早就布告裁定:由乡区捉着就地正法,但县署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差了人下来审问取供,让黄胡子亲自在供状上画押,然后监决。当然,县署同意了杜云山的请求,特请他担任行刑,算是酬答他协力擒凶的功劳。 黄胡子被处决的地点,定在镇市中间关帝庙前的空场子上,那天一清早,人群就把空场子挤得水泄不通,北地许多苦主,大老远的跑来,咬牙切齿,发狠要活咬黄胡子的肉,因为那些苦主家人,都曾被黄胡子挖了心下酒的。天到近午时刻,人人诅恨的黄胡子被推送到刑场上来了,他的上身被剥得精光,只着一条单裤,乡丁把他捆在一根粗大的断魂桥上,四周由乡丁马队,层层布岗,不让闲杂人等接近,一副如临大敌的气势。紧接着,在徐子香叔姪俩的陪同下,监决官出现了,他仍然和早年处决囚犯一样,验明正身,朱笔点卯,然后着人把杜云山给请了出来。 杜云山是空着手出现的,根本没有带刀,更没携带长短枪支,大伙儿觉得奇怪,便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他究竟怎样行刑呢? 这时候,杜云山说话: 诸位乡亲长辈,想必知道我那兄弟杜云亮,就是被黄胡子这厮摘了心下酒的,我要为报私仇,早在前几天跟黄胡子动手就报了,县署里原也行过公文张过布告,遇着黄胡子,生擒格杀,生死不论,但我没那么做,我要捉住他交官发落,如今正式行刑,有监决官在场,我只是奉王法行事。不过,黄胡子作恶多端,这些年挖心剖腹不知害了多少人命,一刀就处决了他,未免太便宜了,我想问问他自己,他该怎样死法? 姓杜的,你也甭消遣老子了!黄胡子翻着眼,在断魂桥上开口了:我嗜吃人心不错,如今落在你手上,你爱怎样就怎样,剖也好、挖也好,悉听尊使,何必问我呢? 挖和剖似乎都不妥当!杜云山说:四乡百姓,只知道你爱挖人的心肝下酒,都没见怎么挖法,我看,你既爱吃人心,何不尝尝你自己心肝的味道? 。 行!黄胡子惨惨的纵声嚎笑起来:不过,姓杜的,等你摘了我的心,我还能活着品尝是什么味道吗?我就是愿意,只怕你也没有那种能耐罢! 两人仿佛在谈一笔交易似的,彼此在讨价还价,但行刑的气氛已经跟着惨怖起来,乡野上的人,都曾见过处决盗匪,有枪决的,有砍头的,更有用锄头锄的,但极少见到挖心剖腹的,其中也有一两个人见过,说挖心多半使用攮子,在人左胸第四五道横肋之间,先划上一刀,然后,背曲起犯人的左臂,尽力上抬,猛朝他后心拍上一掌,他的心肝便会从创洞间迸突而出,这时候,另外有人用一方黑布把它覆住,朝外一摘,便摘出来了但杜云山手上并没有握攮子,不知他会使用什么方法? 大伙儿都在屏息等待着。 好罢,大胡子,杜云山缓缓的朝那悍盗走过去,举起他钩曲的手指来说:今天,我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许多苦主的面,显显天道好还,你当初怎样待人的,就让人怎样待你! 说着,他闪电般的出手,探出五指,朝黄胡子多肉的左胸抓过去,人们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一颗血淋淋的冒着热气的心,业已衔在两眼大睁着的黄胡子的嘴里了,黄胡子确实认真的一口咬住他自己的心,至于滋味究竟如何?怕只有他自己明白啦! 杜云山干完这事之后,便离开老朱集,没有人再见过他,也没再听过他的消息,有些人对黄胡子这样处决法颇不以为然,认为太残忍了一点,有些人认为原始和野蛮仍是看对什么事和什么人的,像黄胡子这种嗜吃人心的人物,让他最后尝尝他自己的心肝,并不为过,这种争辩,常在茶楼酒肆里听到,我童年时,亲耳听说这事,也久久困惑着,不知是前者有理?还是后者有理?但我总祈求着:哪一天,世上不再出现黄胡子那种人,这一类的争辩就没有了! (全书完)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