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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木鱼源考

挑灯练胆 司馬中原 12239 2023-02-05
在黑河边的集镇上,很多户人家,都干的是渔樵两门行业,正如俗话所说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胡小二从十岁起,就学着挥斧砍柴了。 像他爹一样,胡小二的性情有些怪僻,看上去又有些呆笨。不过,挥斧砍柴不要花费什么脑筋,黑河东面,岭脉绵延着,到处都是古木参天,虬松蟠结的林子,只要勤快一点,靠担卖柴火,糊口总不是难事。砍柴是辛苦事儿,没有大赚头,小日月过得去,也就够了。 砍柴莫上黑山头,小二,老樵夫对他说:你甭看那边山顶上的林梢黑郁郁的,砍下的柴火好,售价高。但那边的野草没胫,山路又陡又滑,热天起瘴疠,寒天起风雪,还会遇上山精鬼怪,弄得不好,命都难保。你爹砍了半辈子的柴火,他上了黑山,人就一去不回来了,他是太贪了!

胡小二抬头呆呆的望着被人称做黑山的那座高峰,山顶太高了,总被横云遮住,云下面,黑札札的林梢密举着,有一条雪白的飞瀑,从峰顶的云里垂挂下来,一直垂落到谷底的深潭里去,是有点儿神秘可怕。爹是那年冬天上的山,一去就没回来,有人猜说是掉进雪穴去了,有人猜说是遇上了饿兽,但那只是猜测,没人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使他不再回来? 集镇上砍柴的人里,也有人上过黑山头的,他们都说那边的山松,是最好的烧火柴,起火容易,火力旺盛,又分外的经烧。但他们也承认在高山上砍柴,砍起来容易,挑下来难,不是经验充足,身强力壮的人,实在很难上去砍柴。也有些传说,把那座高峰形容得更为恐怖,说是山上有千年巨蟒,还有飞天蜈蚣,都是食人的精怪,尤其是在怪石嵯峨的攀顶,云雾弥漫,人在那里面待久了,会像吃迷药般的自己晕过去。

砍柴砍了五六年,胡小二已是十六岁了,他长得黧黑结壮,远看不像半桩小子,而是个十足的成人,黑山在他的眼里,也不再像童年那么高了。 我要到黑山顶上去!他心里有这么一种声音在鼓涌着,我一定要到那边去砍柴! 那年夏天,他扛着扁担和绳索,腰里插着短柄的柴斧,带着干粮饮水,离开集镇到山里去了。他没有对谁说过他要到黑山顶上去,他不愿意听到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再辗转成更多绘声绘色的传闻。 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直到天近晌午,他才走到黑山的脚下。甭看黑山在感觉里并不太高,人爬到山腰朝下看,平常樵夫们砍柴的山,都变成成蜷伏在黑山脚下的倦猫。他在密林里走着,绿色的幽光涂着人脸,他脚踏着多年存积的腐叶,软软的,嗅着一股浊重的、潮湿的霉味,隔着浓密的林叶,连阳光都筛不透了。人在黝黯的林荫里走,没有人声,看不见前人留下的脚印,阴寒的风吹着,使胡小二心里有了一丝怯意。他停顿下来,透了口气,忽然有些犹疑了,老樵夫曾经说过望山跑死马的俗谚,当时没觉着,如今自己攀登,才体会出爬高山真不容易,林子越走越密,山势也愈来愈陡,这样爬上去,不是要爬到傍晚才能到达峰顶吗?

他停歇下来,抹抹汗,饮了几口凉水,在空山静寂里,他听见远远的地方,有了隐隐的瀑布声,也听见林业间山雀的啾叫。叫声流在他心上,像快乐的流泉,胡小二望不见隐藏在叶簇间的山鸟,但他感得:鸟在山里这样的快活,我为什么要踌躇骇惧呢? 心念一动,胆气便豪壮起来,继续朝上攀登。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闯进一层云雾,又爬出来,他看见峰顶嵯峨的怪石和倾泻的飞瀑了,他走到飞瀑旁边,掬些凉水,抹抹沁汗的脸额,自觉很惬意。他总算爬到黑山顶来了。 他在林子里走了一圈,老樵夫说的不错,这里多是古老高大的针叶木,最好的烧火柴,烧起来不但火力猛,还有一股松脂的浓香。但他必须找一棵盘曲的老松树,砍些木材来,利用那些纵错的枝桠,搭成一们可以容身的小木棚子,作为夜来的宿处,用些干粮,好好的睡它一觉,明天早起好砍柴。

一宿是安静的,第二天太阳还没露头,胡小二就在微蓝的晨光里,挥动他的短柄柴斧,叮叮咚咚的砍起柴来了!这里的林木很密,取柴容易,只要认真的砍它两三个时辰,就够人挑上两三天的啦。人在山野里砍柴,并不怎样苦,每砍成一担柴,他就可以放开短斧,背倚在生有青苔的树干上,舒适的伸开腿歇上一阵。飞瀑像一匹扯不完的布疋,轰隆轰隆的倾泻着,那巨大的水声在林间回荡着。山雀会在柴斧声停歇后,飞过来,在枝头啾鸣跳跃着,齐唱着悦耳的歌。这哪里有什么山精鬼怪?哪有迷人眼目的瘴雾?足见一般人的猜测和流言都很无稽,那些畏惧黑山头的樵子,才是真正的傻蛋呢! 他砍了一个时辰的柴,听见山脚下古庙里和尚撞钟的声音,那座庙里有十多个和尚,胡小二时常担柴火送到庙要去。老方丈对他很好,说他卖柴规矩,这一回,他把这些上好的松杉劈成的柴火担了去,老方丈更该高兴了!胡小二一面劈着柴火,一面幻想着忽然,一道火红的光在他眼前闪亮起来,他以为是树林著了火,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扁担长的红头大蜈蚣,飞快拨动它无数火焰的脚,在石棱间爬过去。

哗,好大的蜈蚣! 胡小二吓得有些手脚发软,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大的蜈蚣,早先他只听人说过,说蜈蚣超过七寸长,就能成精作怪,这只巨大的蜈蚣长有四尺,不是成了精的怪物是什么?那只蜈蚣从石棱间爬过去,紧接着,游过来一条斗口粗细,长逾数丈的黑色大蟒,嘶嘶有声的吐着火信,追蹑着那条蜈蚣。 嗯,对了!胡小二想起来,这两宗物事,可不就是传说里的飞天蜈蚣和千年巨蟒吗,很多人形容它们都是可怖的妖物,这一回,它们敢情是要拼斗一番了!看光景,那条蜈蚣一定是斗不过那条巨蟒,才会一路奔逃的。 早知黑山顶上真有这种可怕的妖物,自己就不会上来了!胡小二有些发抖,一时真想要丢弃这堆刚砍下的柴火,夺路奔下山去逃命,但他却怀着一股好奇,想悄悄的躲在林子后面,偷看巨蟒和蜈蚣怎样缠斗,这两种妖物不管有多厉害,它们在作生死缠斗时,总是无暇他顾的。

好奇的念头,使他伏身在古树背后,屏息观看着。蜈蚣奔至山顶的断崖那边,飞身一跳,就跳到崖壁那边去了,巨蟒空吐着火信,在这边盘旋,由于身躯笨重,却无法凌空飞过崖去,两者便形成了隔崖相峙的局面。 这样僵持了半个时辰,蜈蚣进洞了,巨蟒也缓缓游开了。 嗯,原来是这等的?胡小二心想:断崖这边,是巨蟒的窝,那边是蜈蚣的洞,蜈蚣能飞跃过来,蟒蛇却追不过去,所以始终斗不起来。自己真要想看这场热闹的话,看来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伐倒一棵古木,在断崖上搭成一座独木桥,使那巨蟒能缘木而过,这样,两个妖物就会拼个死活了!妖物和妖物相拼,如果是两败俱伤,那岂不是最好?除掉它们,黑山头便不再是神秘恐怖的地方,樵子们也都会上来砍柴啦!

这主意,按理说是行得通,做起来也不难,他等了一阵,确信巨蟒已经游开了,便选择一棵高而直的古树,一斧一斧的砍伐起来。 他估量那断崖相距最近的地方,也不过两丈多长,有一支这样的木头,足可以搭成独木桥了。他所砍伐的那棵树,正长在断崖这边,靠近崖壁之处,只要运用伐木倒树的方法,使它朝断崖那边倒,自己根本不用费力去拖拉,一座独木桥,就轻松的搭成了! 天到晌午时,那棵被伐倒的树,正如胡小二所预料的,倒向山崖那边去,搭成一座独木桥。胡小二办完这件事,便插起他的短柄柴斧,爬到树桠他搭就的木棚里去,用他的干粮,耐心的等着看热闹了。 一等等到黄昏时分,那条黑色的巨蟒,果然又在崖壁这边出现了,它斗大的头来回摆动着,打得满山碎石四处飞迸。它炯炯如电的眼,向前面逡巡着,当它发现那株横倒在崖壁上的断树时,便笔直的游了过去,更沿着粗糙的树身,游到断崖那边去了。

那一夜,山上起劲风,巨蟒和蜈蚣,真的在暗夜中拼斗起来,他们在嵯峨的怪石间追逐翻腾着。蜈蚣的身体闪动,在星月掩映下,像火般的泛红;蟒蛇游动时,黑忽忽的,连风里都充满了腥臭的气味。这样一直纠缠到天快亮的时辰,蜈蚣飞扑了数百次,显得疲弱倦怠了,被巨蟒紧紧的缠住,张开血盆大口,蠕蠕的生吞下去。那蟒蛇吞了蜈蚣,也仿佛筋疲力竭,缓缓的游过断崖上的横木,回他的巢穴去了。 胡小二看看天色,热闹完了,他该赶紧担着柴火开溜了。他想过,蜈蚣是极厉害的毒物,它不用咬噬,只要张口喷出毒雾,就能致人死命。巨蟒固然力大无穷,身躯硕然,和蜈蚣相斗时,占一时之利,把蜈蚣生吞进肚里去,但不用多久,必会毒性发作,死在窟里。自己巧用一棵伐倒的树木,使妖物相互残杀,一并除却,从此,再上黑山头来伐木砍柴,就不必担惊受怕啦!

柴火担子很沉重,山径又陡又滑,石面上生苔布藓,不当心,很容易摔跤。胡小二一路走,一路回想着蟒蛇和蜈蚣相斗的事,心里直乐,谁能料到我胡小二一个楞小子,竟会做出这件除妖的事呢?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胡小二心里高兴,一点也没觉着,天还没到晌午时他担着柴火下了山,觅路斜奔古庙送柴来了。 把柴火送到庙后的柴房,从火工和尚处取了钱出来,劈面遇着了手执念珠的老方丈,老和尚一看见胡小二。不由得呆了一呆,惊诧的说: 阿弥陀佛!小二,我看你今天的脸色,跟往常大不相同,你这样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冤孽之气? !你是做了什么了? 冤孽之气?胡小二困惑的眨着眼说:老方丈,您没看错罢?我刚从黑山头砍柴回来,替庙里担来一担好火柴,哪会惹什么冤孽来着? !

老僧不会看错的。老和尚仔细看着胡小二的脸说:你已经惹下杀身大祸,还说没做什么吗? 老方丈这样认真,使胡小二惶惧起来,他想了想,除掉一时好奇,砍倒那棵古木,使它横倒在断崖上,让巨蟒好过去和蜈蚣作生死拼斗之外,实在没做旁的,难道除去这两种妖物,也是遭祸的缘由吗?老和尚这一问,胡小二不得不一五一十的把他在黑山顶所做的事,详细向老方丈说了! 老和尚听了,口宣佛号,摇头叹气说: 那巨蟒和蜈蚣,原是山林野物,它们并没下山来噬人夺命,你跑到黑山顶上去,伐树为桥,使它们相互缠斗,两败俱伤。蜈蚣被吞在先,巨蟒毒发亡身在后,它们死后,自会分别来找你报仇,小二,你这一生,便有了两次夺命的关口,难道这不是冤孽吗? 您甭吓我了,老方丈!胡小二心里骇惧,犹自嘴硬说:传说巨蟒和蜈蚣,都是成精作怪的妖物,它们在黑山顶上这许多年,还不知害了多少人?我爹那年上山去砍柴,一去就杳无音讯,不定就是它们害的!我一时想出法子,让蟒蛇和蜈蚣相斗相残,它们丢了命,怎会冤到我头上? 蟒蛇和蜈蚣,都是通灵的东西,老方丈说:它们生前相斗,也许不觉得,死后当知若无那棵横木,它们各凭天赋,都能安然活着,你一时好奇,害得它们惨死,它们总会找到你头上来的。 胡小二早听人说过,说老和尚是个极有道行的人,谅他不致危言耸听,凭空来吓唬自己,这样一转念,便更加懔惧起来,战战兢兢的说: 老方丈,日后若真遇着这事,我该怎么办呢? 老和尚合掌仰视,沉思了一阵,缓缓的说: 消灾解孽,朝后得看你的修为和造化了!玄机不可妄测。不过,日后你遇上天色晦暝,心里觉得不安的话,最好到庙里来,祷求神佛呵护,或能消灾解厄,度过难关罢! 瞧着老方丈凝重的脸色,胡小二吓得脸色灰白,刚刚那一番兴致,全被一盆兜头冷水泼熄了。他辞别了老和尚,回去睡了一天的闷觉,越想越觉得懊闷苦恼,他总觉得自己设计除妖并没有错,妖物死后,如果真纠缠,自己只有抵死相拼了! 从那之后,他出门砍柴,不愿再上黑山顶去了。这事过不久,有人到过黑山的山腰,说是风里有一种中人欲呕的腥臭,硬像是死蛇的气味。旁人不明白,只有胡小二想得到,那条吞食了蜈蚣的巨蟒,一定已经毒发丧生,死在洞窟里了。 而那仍是个秘密,他除了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古庙里的老方丈,没跟旁人透露过。他不太懂得冤孽的意思,更弄不清楚死掉的蜈蚣和巨蟒,究竟怎样向自己寻仇?后来仔细想想,他原该当时就追问老方丈的,不知怎么当时竟没想起来,忘了问了。 它们怎样寻仇呢?他夜晚睡不着,睁眼瞪视着一屋子的黑,不止一次思想过这奇怪的问题,巨蟒和蜈蚣,都没看见自己伐树搭桥,它们怎么会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即使它们知道了,已经死去的东西,还会像它们活着时一样的害人吗?巨蟒和蜈蚣,也像人一样,死后有灵魂吗?灵魂无体无形,在半虚空里飘飘荡荡,怎样寻仇报复呢这些自己不懂的,也许有道行的老方丈会知道罢? 不管心里多么疑虑不安,日子总得要过下去的,胡小二家里,还有个半瞎的老娘,得靠他担柴变卖来供养。他不愿再上黑山顶,只有仍到较低较近的山上去,辛苦的砍柴。他也经常担柴到古庙里去,但都没遇着老方丈,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了,扯住一个小沙弥,问他能不能去看望老方丈? 方丈坐关了!小沙弥说。 坐关?胡小二摸不清楚:坐关不能见吗? 不能,小沙弥说:他一个人在关房静室里,面壁打坐,门是封着的,饮食由人从壁洞送进去,谁也不能去惊动他。 他年纪那么一大把了,想什么,尽可想,还用得着坐关吗?胡小二带些焦灼和哀怨:这一坐,要坐多久啊! 少说得要三年,小沙弥说:等他参悟禅机的时刻! 季节像走马灯似的轮转着,胡小二的日子却没有多少变化,他每人早起去砍柴,担着一担一担的柴火,卖给那些几乎是固定的顾主,换些散碎的青钱使用。随着时间的波流,使胡小二对当时在黑山顶上伐木搭桥,使巨蟒和蜈蜙相残的事,逐渐看淡了,老方丈告诉他的话,对他心里的重压也减轻了许多。 他想:那巨蟒和蜈蜙,早已死了,烂到一堆去了,假如它们真的要来寻仇,哪会一点迹象都没有呢?日子过得很快,这已是另一个夏天了。他不愿再把事压在心上,沉甸甸的,很不舒坦,他存心要想开点,看透点,把它给忘掉。 想是这样想,但结在心上的老疤痕,有些还会回潮,他自觉无法根本忘掉它,只是想着时,不再像当初那样的挂心忧虑罢了。 也许日子过得更久些,这种不快的记忆,会褪得更淡的,他只能这样企望着。 他每回到古庙里去送柴火,感觉逐渐不同了,他认为被人传说是有道行的老方丈,说的话,料的事,有时也会不灵验。当时他宣着佛号,一口一个冤孽,说得若有其事,但一年过去,接着又是一年,什么巨蟒和蜈蜙,根本连影子都没有,也许老方丈糊涂了,或是太小心火烛了罢!等他开关出来,自己可以跟他说,自己已经不再相信他所说的话了。 这样匆匆过了三年,胡小二业已完全长成大汉了,和集镇上所有樵夫相比,他仍要算出色的。砍柴不像别的行业,只要身强体壮,勤劳刻苦就成了。胡小二靠着一柄柴斧,一根扁担,不但能养得老母,而且已有了些积赚,这样,居然也引动集镇上的几个媒婆,上门提亲来了。 胡小二原没打算急着讨老婆,但想到老娘早年常常哭泣,把眼给哭坏了,行动诸多不便,自己起五更睡半夜的出门去砍柴担柴,也无法在家侍奉,要是娶了媳妇,多个人在家里照顾,也好使人宽心些。临到挑媳妇的辰光,心里那块老伤疤又发作了,一个声音警告着他:不成呀胡小二,庙里老方丈说我有冤孽在身,假使那蟒蛇和蜈蚣真的找了来,那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吗? 继而又一想,这事不难区处,掐指数算数算日子,老和尚该开关啦,自己把这事去和他商量商量,便会有了定夺了! 夏天傍晚,他动身到古庙去,走到半路上,天色变了,大堆的乌云掩压着天项,闪电在天边打着,云里响起隐隐的雷声,紧接着,凉风贴地吹刮。胡小二瞅着这光景,知道要落雨了,便紧紧脚步,走快一些,他刚走到庙门口,钱大的雨点就已经鞭刷般的打下来了。 哎,小二哥,这么晚了,你还要去砍柴?小沙弥看见他说:外面落雷雨了呢! 老方丈出关门了?胡小二说:我是特意跑来看望他的,你能替我通报一声吗? 好!小沙弥说:你跟我到大殿去,在殿里等着,老方丈前几天出了关门,还问起你。 在被称做方丈的静室里,胡小二见到了闭目垂眉、双手合十的老和尚,他作了作揖,站在一边说: 弟子胡小二,特来拜见老方丈! 嗯!老和尚说: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三年正是蟒蛇和蜈蚣来寻仇的时辰,你瞧,外面乌云密布,大雨滂沱,妖物多在这辰光活动,今夜你不要回去,就留宿在庙里罢,也许我会帮你一点忙,让你躲过一场劫杂,我知道你会来的。 胡小二显得很犹疑,他不愿相信老和尚的话,却又不敢不信,不过外面雷雨交加,闪光照得人眼发花,他一时也无法冒雨动身回去倒是事实。他沉吟一会儿,揖说: 那就谢过老方丈了。 你来见我,还有旁的事吗? 有!胡小二说:我娘上年岁了,自打我爹入山砍柴,一去没见消息,她呆站在风口望着,流着泪,眼被哭得半瞎,行动不方便,我忙着砍柴维生,没法子留在宅里照应她。这几天,有人托媒上门提亲,我原想答允下来,娶个媳妇进门服侍娘。但又想起您说的话,有冤孽在身,假如真有万一的话,怕害了人家姑娘,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想请问老和尚,我究竟该怎么办? 嗯,方丈老和尚话里带着叹息的气味:你是个天性纯厚的人,粗鲁朴实,对你娘也很孝顺,若果不惹祸,该有好报的!但世上的冤孽,多半由一念造成,人说:造孽容易解孽难,看光景,只能由造化去决定,人力是很难挽回的了。若能缓一缓,你就缓一缓也好。 您是说,那妖物真的会来寻仇吗? 老和尚点点头说: 好歹今夜便知,你先去用饭去罢! 听老和尚这么一说,胡小二又感到愤懑和骇惧起来。小沙弥领着他,胡乱的用了些斋饭。天黑了,老方丈扶着禅杖出来,交代火工和尚用麦草扎成一个人形的草把,转对胡小二说:烦你把你的衣裳全脱下来,让草人穿上,然后把草人放到廊房的榻上去,你暂时换上僧袍,躲到方丈屋里,蹲在我打坐的蒲团背后。今夜晚,天亮之前,不管听着任何动静,你都不要动弹,据我所知,那蟒蛇充满怨恨的魂魄,会附在它同类的身上,游来想缠着你。 老和尚说得若有其事,胡小二仍然不敢相信那会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方丈的那间斗室没有亮灯,老和尚闭目垂眉,打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的入定了。胡小二双手抱着膝,背靠在墙上,紧张的等待着。雷声滚辗着,青蓝色的大闪,像挥击的长鞭,大雨和风势,松一阵,紧一阵,紧一阵又松一阵。一个更次过去了,又一个更次过去了,除了风雨和雷电,没听见什么异乎寻常的动静。 这样等到天快破晓的晨光,胡小二仔细听听,雷声停了,闪电也不亮了,大雨逐渐停了,这一夜根本没遇着什么惊闪的事情,他不由得嘘出了一口气,以为再没有什么动静了。 也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声音,好像是廊房倒塌了,这一声过后,老和尚才如释重负般的宣了一声佛号,对胡小二说:阿弥陀佛,你的这场劫难,总算熬过去了!你想知道廊房为什么会倒塌吗?天亮后,你过去看看便明白了,那全是蟒蛇作的怪,你该嗅到风里的腥味。 胡小二伸着鼻尖嗅嗅,真的有一股触鼻的腥气,和他当年在黑山顶上闻着的一样。 天亮之后,他和一群和尚跑过去,看见一条巨蟒绕着穿了他衣裳的草人,那蟒蛇的尾巴,还紧卷在被它拖倒的木柱上。不用说,廊房是被它拉倒下去的,那巨蟒不但没缠死胡小二。反被它自己扯倒的屋梁和屋瓦压死了。 他亲眼看着的事,不由他不信了。胡小二泪汪汪的跪下来,叩谢老方丈的救命之恩,问说: 蟒蛇寻过仇了,那蜈蚣还会再来吗? 我想它还是会来的,老方丈说:不过,早晚很难料得准罢了! 那?那弟子我该怎样提防呢?胡小二惶恐的说。 通常,巨大的蜈蚣,身上都有一股紫黑色的气,像一团雾般的围绕着,人用肉眼,该能看得见的。老方丈说:你在山林砍柴,或是挑着柴火在路上走,如果看见一团紫黑的雾气跟随着,你赶紧到庙里来,我仍会尽力设法子帮助你的。 那好,胡小二说:我知道我身负冤孽债,我倒不是怕死,却怕死后老娘没人养活,所以希望老方丈能再救我一回。 蜈蚣这东西,远比巨蟒灵巧,也很难骗过它,老和尚皱着眉头想了一阵说:这些先都不管它了!到时候再想办法吧。不过,你千万甭忘记我的话,留神着那团紫雾。 弟子我记着就是了。胡小二千恩万谢的说。 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老方丈说:你脱下僧袍,我着小沙弥另找一领短衫给你换上,赶紧回去罢,一夜大雷大雨的,你娘没见你回家,恐怕盼坏了!你放心,这条死蟒,我会找人埋葬它的。 原本老实的胡小二,经过这种骇惧的事之后,出门时,更加小心谨慎了。就在蟒蛇被埋葬后没几天,胡小二在傍晚时分,担着一担柴火,从山林里走出来,打算回到集镇上去,他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一团紫雾,随风滚动着,像风吹的乱草一样,在他一侧跟着他走。 胡小二心里一凛,心想:那邪物真的跟上来了!为了证实这团怪异的云雾是不是蜈蚣?他故意绕弯儿走,看它是否还如影随形的跟着? 他试着转了好几个弯,说也奇怪,那团紫雾始终跟着他,他心想不妙,自己就把这担柴火挑到古庙里,请老和尚搭救自己了!他慌慌张张的一路疾奔,跑进庙门时,竟绊在门槛上,几乎跌肿了嘴唇。 小二哥,你是怎么了?小沙弥迎上来说。 那团紫雾,胡小二张口结舌的说:那妖物在路上缠上我了! 紫雾?小沙弥好奇的朝外张望说:哪来的什么紫雾啊?我怎么一点都见不到? 胡小二听了这话,回头朝庙外望去,紫黑色的一团雾气,果然转眼就看不见了。 我要去见老方丈,胡小二说:上回我逃过巨蟒寻仇的那一刻,临走时,老方丈交代我,若是看见有紫雾随身滚,就是另一个妖物蜈蚣找上来了,刚刚一路它那在追逐我,等我跑进庙来,它却不见了,也许像那条蟒蛇一样,就藏在庙外的黑暗处罢! 原来是这样的?小沙弥也显出骇惧的神色来说:那你快跟我去见老方丈罢。 胡小二见着老方丈,把适才在路上所遇的情形一说,老和尚的脸色便凝重起来,叹息一声说: 蛇蝎蜈蚣,原就是世上极毒之物,人不去招惹它们,它们仍会害人,何况你使它们丧命,结怨太深,才有如今这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情形,这种怨毒,极难化解,看来今夜非常凶险,你务必要当心了! 全仗方丈您搭救了!胡小二有些六神无主的说。 蜈蚣身躯比蟒蛇小得多,老方丈说:但它极为灵巧,使用和上次骗蟒蛇的方法,恐怕骗不了它,我看,我得另想方法了!怎么样安顿你,才能使你安稳过这一夜呢? 师父,弟子倒是想出一个法子,庙里的知客僧说:今夜不妨让小二哥宿在正殿里,正殿左边钟架上,悬有一口镇庙的大钟,是用绞链绞上去吊着的,我们可以合力转动绞盘,让那口钟徐徐的落地,把小二哥罩在钟腹里,钟面上镇有佛家经文,邪物不敢内侵。这样,也许能救得他的性命。 不错!老和尚点点头说:除此之外,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好在钟壁下面有孔,可以透气,小二坐在里面,不会闷得透不过气来。一切就照你计议的去办罢,也许能使小二免此一劫。 胡小二没有主意,只能听凭和尚的安排。他先盘膝坐在钟架里面,那口巨钟的正下方,一群和尚便合力转动绞盘,使那口钟徐徐降落下来,正罩住他的身体。一刹时,四面全黑了,只有头顶上方的钟壁下面,有个茶盏大的小圆孔,微微透进薄暮时黯淡的天光来。 把胡小二安顿妥当了,和尚们照样的点燃佛灯,诵经晚课,一直等到快起更时,才分别散回禅房去。 人声寂灭后,再无声息了。坐在钟腹里的胡小二,用手摸触巨钟的内壁,这才显得略微安心。铁铸的巨钟,足有数寸厚薄,什么样的蜈蚣也进不来,他想到知客僧想出的这个方法,真可说是绝妙的方法。只是坐着睡觉,既不舒服,又不习惯,不过,这是一时权宜之计,只能暂时忍耐着,受这一夜的委屈了,躲在钟里再委屈,也要比在钟外丢命要好,这样的一想,也就心甘情愿啦! 还记得前几天雷雨之夜,在方丈身后躲蟒蛇时,心里还犹疑不定,不知蟒蛇会不会真的来寻仇,但这一回,他预感到那歹毒的蜈蚣一定会来,尽管人躲在钟腹里很安全,但他的心,仍然惴惴的虚悬着。 时辰真的难捱,在感觉里,要比骆驼穿过针眼更慢,仿佛凝在那里不再朝前流动了,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那蜈蚣什么时候会进到庙里来?会不什嗅着他的气味,爬到钟外来?对啦!钟壁下面这个透气的音孔虽然很小,但那无孔不入的蜈蚣,会不会不顾一切的硬钻进来呢!愈是深夜一个人寂坐冥想,胡小二愈觉得可怕,这样熬得人心都几乎从肚子里朝外迸,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天亮! 夜是静静的,外面没有风,庙外飞檐下悬挂的风铃都不响,这种反常的寂静。也好像变成一口挖在人心上的深井,说多黑有多黑,说多深有多深,真太怕人了! 胡小二一直等到三更光景,他仿佛听到一种似有还无的、极轻微的窸窣声,仿佛蜈蚣的百足在砖面上爬动的声音,逐渐的由远而近,绕着这口钟在盘旋。 不妙!胡小二心想:蜈蚣终于发现盘坐在钟里的自己了!不然,它为何不去旁的地方,却一直旋转的绕着这口钟爬动呢?如果只是一条寻常的蜈蚣,庙里的僧侣合力肆应,应该对付得了它,但这却是一条被蜈蚣精魂魄附体的蜈蚣,算是一种精怪,和尚们是没有办法出来帮这个忙的了!既然它是一种精怪,这口钟能不能阻挡得了它,可能大成问题了,好在短柄柴斧还插在腰里,若是遇上意想不到的变故,自己也只能靠这柄柴斧,奋力一拼了! 蜈蚣爬着爬着,竟爬向钟顶来了,它的百足在钟面上拨动,声音就大了一些,他能清清楚楚的听得见,这只是一刹的工夫,那蜈蚣就在音孔那里出现了。它头和眼发出的红光,把钟腹映成一片阴阴惨惨的紫红色,它拼命想把它那碗大的头伸到钟内来,但蜈蚣的头太大,钟顶的音孔太小,它实在伸不进来,只在外面咻咻的朝里面喷毒! 不好!胡小二觉得有些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也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非死不可。他在晕眩中一咬牙,抽出柴斧来,迅速掉转斧柄,奋力朝音孔外的蜈蚣的头部猛捣,蜈蚣被捣中了,仍然张牙舞爪的不退,朝他喷毒,他也就使用最后的余力,把蜈蚣头给捣碎掉了! 第二天绝早,庙里的老方丈,便带领全庙的和尚来看视胡小二。他们赫然看见一条数尺长的大蜈蚣,死在钟外,头被捣碎掉了。老方丈隔着钟,叫唤着胡小二,却没听儿答应,急忙着和尚们合力转动绞盘,把巨钟绞升上去,这才发现,胡小二脸色通红带紫,像喝醉了酒,浑身棉软得没有人扶就要朝地上倒,整个的人,陷在半昏迷的状态里,仅有一丝微弱无力的游气,这显见是中了剧烈的蜈蚣毒了! 小二,小二,你听见吗?老方丈摇着叫唤他。 胡小二勉强睁一睁眼,张嘴想说什么,却很难发出清楚的声音来,一道黏涎从嘴角朝外流,拖有一尺多长。 你想说什么?赶快说罢!老和尚悲怜的说。 敢烦方丈,多照顾我娘!胡小二总算吃力的吐出话来:这蜈蚣太歹毒,我死到阴间做鬼,也要找它报仇!跟它没完没了啦! 快甭这样说,你不会死的,知客僧安慰他说:我们这就找块门板,即时抬你到集镇上去,找医生救治你。再说,蜈蚣业已被你用斧柄把头给捣烂,死在一边了,你就不要再记恨了罢。 和尚们几乎是用门板抬起中毒的胡小二,轮换着,一路飞奔到镇上去求医解毒的,但他业已中毒太深,只拖延到当天下午就咽气了。 胡小二的棺木和丧葬用度,全是由老方丈出面料理的。他为这一段冤孽,作了法事,念了经文,也对集镇上的人们,解说冤孽的可怕。为了怕日后双方的冤魂再纠缠无已,报复无休,老和尚特别把巨蟒和蜈蚣埋在黑河东岸,把胡小二葬在黑河西岸,中间隔那道长桥,他以为这样隔开,可能会好些。 胡小二的神奇古怪的遭遇,便这样的远近哄传开去了,大家虽然都议论纷纷,但对于古庙里的老方丈,都极为钦敬,同时也都认为事情已经到此为止了。 但时间年复一年的过去,不寻常的迹象出现了在巨蟒和蜈蚣埋下去的地方,长出一棵树来,而河那边胡小二的坟前,也长出一株藤来。树越长越高,藤也越伸越长,几年后,那株藤竟然顺着桥栏爬过了河面,紧紧的缠到树干上,更从树干绕到树梢,藤和树,树和藤这样分不开缠在一起,直到树死藤枯为止。有人认为胡小二死不瞑目,化成藤,过河来找变成树的巨蟒和蜈蚣来了,一直缠至同归于尽了。 老方丈当时还活着,可能已超过百岁了,当他听到乡民来说这种事之后,摇头叹说: 轮回一说,何止仅指阴阳生死?它实在是源于有情世界的血气当中,像这种轮覆不休的冤孽果报,不就是世界上活现的轮回地狱吗? 这该怎么消解呢?老方丈。 这样罢!老方丈说:你们不妨断木为鱼,折藤为锤,让庙里的出家人在诵经时不断敲打它们,这样千古不绝的敲打下去,让弥漫人间的无边冤孽之气,尽化为梵唱鱼音,使后世以此为戒,生警惕心,化为一片慈悲,也许,就使人间不会再现魔劫,进入安和乐利之境罢!我佛慈悲早在人间,只是一般愚夫愚妇,血气横阻,不能领略罢了! 听了老方丈的话,乡民们果真断木为鱼,折藤为锤,送给庙里的僧侣们,取名为木鱼,衍成为诵经时主要的法器之一。这种法器,敲击起来,声音空空空空的,深符佛家四大皆空的意旨,又有度化之功。不过,今时的人,多只知道木鱼这种法器,很少人知道这么一段原始的荒渺的故事了。这故事,只在广大的民间辗转流传着,南方有南方的说法,北地有北地的说法,有的大同小异,有的几经流变,变得残缺不全,或是面目全非了。前面的叙述,虽然参酌了多种不同的说法,但写来似觉仍欠完整。真是有悟力,有慧根的生命,也许不必听这个故事,而是直接去听木鱼敲击的声音。 所有完整的故事,只有木鱼自己会说罢? 而那要比听来的传言,更真实可靠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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