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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三章三

二胡 陳若曦 14514 2023-02-05
辗转反侧到半夜,他起来吞了一粒安眠药,让自己昏睡到天亮。 到旧金山机场是正午,丽日当空。踏进候机室,他不禁一愣。力行和纽先立一起朝他微笑挥手。 生日快乐! 两人都用英语向他祝贺。 但是,我刚过了 他这才悟起,昨晚是中国大陆的生日,今天赚了一天仍然是生日,也并不快乐。 六十大寿,要好好庆祝一下,力行过来伸手挽住他一只膀子,笑咪咪地催促:快走,恒叔别在馆子里等得不耐烦了! 先立一把抢过行李,于是他被两人簇拥着出了机场。 一路赶场似地换地方,累吧? 先立开车,力行陪他坐在汽车后座,路上体贴地问起。 还好。你什么时候回去? 星期二的西北班机。你呢? 我可以待到星期五,不过 早回来嘛!

她斜睨着他说,握住他手的地方用力紧了一紧,随即抿唇一笑,飞快地朝司机的后脑杓瞥了一眼。 他强忍住冲动,不曾把她拥抱入怀。 力行比在台北显得年轻,也漂亮得多。脱掉了象征身分地位的素色套装,穿上一袭紫罗兰色洋装,头发不必用吹风和胶水固定成型,而是慵懒地拢到脑后,用红玛瑙发夹托住,像少妇出浴时那般潇洒妩媚;脚上一双平底皮凉鞋,像美国女学生般写意不拘。脸上不施脂粉,只借口红把平薄的嘴唇描得丰厚些,眼角的鱼尾纹大把地张开着,反而丰富了脸上一颦一笑的表情。 你一定喜欢美国的生活,看来开心漂亮得很! 他抬起被握着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悄无声息地印了一吻。 我是在度假呢,每天都是假期,啊,但愿不必回去!回台北是工作,工作,还是工作!

她表现出厌恶的脸色,嘴角却留有一丝浅笑。 这正是力行,一个热情的单身女郎,一个狂热的工作迷。 和她同居的那段日子,似乎以闹钟为中心。早上七点响,人便弹簧般跳起床。八点响,是轮到他起身,已不见女主人芳踪。为她雇了半个工,但每天开出晚饭却常是他一人独享。晚上回家,上床前先要按下闹钟开关。否则缠绵缱绻之际,忽然想起也要冲去补按一下。 工作,工作,正是他们这一代的特色。 我们老板要请你吃饭,明天晚上好吗? 他为什么请客? 他一向不曾和她工作的公司打交道,连大门都不曾跨过一步。 想认识你,不行呀?力行娇嗔他一眼。他也请纽先立,因为他的帮忙,认识了很多人,也定下了厂房地点怎么样,算是请你作陪吧,不赏脸吗?

不对呀,杨小姐,人家胡大哥对不起,称你胡大哥哦,好好他是名学者,我去敬陪末座才是。 好了,都别客气,明天下午六时,请到城里费蒙旅馆的顶楼,那个玻璃酒廊见吧。 她一言既定,两个男子都没再吭声。 他把蔡民接到恐吓信的事说给力行听,希望杨老多留神些。 我爸爸只是帮点小忙,不会惹人注意。蔡民是众矢之的,当然要小心,可是,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呀! 力行言下,更加忧虑他的安全。 你虽然化名写文章,但是台湾这么小,没有永久的秘密。你每次出国,回来就有一两篇爆炸性文章像上次从新加坡回来,立刻提倡在台湾闹区划出禁车区;这次回去一定是叫人家不要吃美国橘子,对吗?相信不少人知道你这个兼职了,你小心遭人暗算才好。

他只笑笑:这种事,无从防起。何况,到我这个年纪了 你这个年纪怎么啦?力行娇嗔他一眼。张大千给我爸爸贺七十岁生日时,这么说:人生七十不稀奇,八十多来兮,九十下下棋,一百笑咪咪,六十还是小弟弟! 忙着开车的先立,这时也跟着安慰他:对极啦!胡大哥,人生六十才开始嘛! 人生六十才开始。 他望一眼满头乌发的司机背影,再瞅一眼身边人的娇媚面孔,不禁暗自叹息。人生应该从他们这个年纪开始。 也许要分散他的注意力,先立忽然岔开话题。 胡大哥这次去中西部,考察食品污染方面有收获吗? 这个买卖电脑的人对食品污染感兴趣,倒令他有些受宠若惊。 农业局正在抽检超级市场的食品。初步已知,多种玉米粉、蛋糕和煎饼含有过量的二溴乙烯。

他把二溴乙烯的致癌性说了一下,司机已被吓得呼叫起来。 不得了,我最爱吃煎饼啊!不知吃进了多少毒药哪一家的煎饼? 正式公布以前,负责实验的人不便私下透露给我。 力行立即劝他:你快停止吃煎饼吧,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是是,保证不吃了。 先立显得言听计从。 他忽然尝到一股莫名所以的醋意。 认识先立十几年了,一直没有和他深谈的欲望和机会,印象中,这是个善于讨好女性的美式中国人,爱谈股票和房地产,尚知尊敬师长而已。这次来美国才发现,他为人热心能干,而且积极参与政治,为华人从政而奔波。他为公司生意常跑中国大陆,甚至被恒叔讥笑他是爱国奸商。 路上先立和他说台湾的工业污染和都市噪音问题,态度谦虚而且中肯,似乎对他的兼职工作充满了兴趣和关怀。谈起农业,恒叔会打瞌睡,先立却听得入迷,不由得不令他感动。

也许先立更关怀力行,表示兴趣广阔只是出于讨好女方。平心而论,两人在年纪、学历和品貌上,倒是相当匹配。就是性情,也有一致的地方,都肯用心。力行并非天生对环境污染很敏感的,只因爱他如今成了积极人士。先立要追求力行,也许有一日成为环保斗士。 如果先立对力行有诚意,也许自己应该从旁鼓励。他觉得,力行应该有个年纪相仿的能干丈夫。 胡大哥,听说你也爱吃西餐,今天请你试我一个中国朋友开的海鲜馆子。周末中午很难订座,我只有在这里可以随时订座,而且不受定时关门的拘束。 一到轮渡广场饭店,先立先解释吃西餐的原因。 饭店位于码头游览区,美轮美奂的城堡式楼房。雅座在楼上,三面均是玻璃大窗,旧金山湾的景致,诸如天使岛,监狱岛、海湾双架桥、柏克莱山群一览无遗。此时已近午后一时,仍然座无虚席,可见生意兴隆。

欢迎你回家来;生日快乐! 恒叔西装笔挺地守候着一张临窗面海的方桌,见面先向他祝贺。 他道了谢,在先立的摆布下,傍着力行和恒叔,面海而坐,优待他赏玩风景。 怎么样,接到电话了吧? 刚点过菜,恒叔便问他。 是。 力行锐利好奇的目光立即投注到他脸上。他假装没看见,全神注视着窗外悬在半空中的大桥。 对不起,胡大哥,我们刚刚谈到有机农业,你的意见是恢复古老的耕作方法,取消美国式的工业农业吗? 先立的执着,恰恰为他解了围。 不是完全恢复,他凝神敛目地阐述自己的主张:而是经过改良,但不用化肥、农药和杀虫剂。 先立似乎很怀疑。 我上次在大陆参观农村时,他们很强调化肥。我的印象是,化肥的多寡和产量成正比。

恒叔问清话题后,也从旁作证:我们家乡的道路旁,农民用隔墙围起蹲坑式的厕所,欢迎路人使用,彼此抢粪便,可见缺肥多厉害!几个发财的农民,都是有办法买到化肥的人。 纯用化肥是暂时现象,所谓饮鸩止渴。 他以合成氮肥为例,向他们说明。它虽然能使产量猛增,但是残留在泥土中的合成氮会渗入河流和地下水,污染水质。化肥同时消灭了自然生产氮质肥料的土中细菌,以致农民会越加依赖化肥来收获庄稼。这样就造成了污染依赖大量使用污染的恶性循环,愈演愈烈,终将使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地,一寸寸地死亡。 这么严重,那仅次于核爆炸了! 先立在叹为观止之余,忽然表示: 台湾在环境保护工作上先走了一步。这一套经验和理论,应该早日介绍到大陆去才好。最近,西德有意把核废料存放到中国大陆的沙漠里,愿意付很高的费用。大陆迄今还没有任何表示,美国的华人知识分子已经炸开锅似的,纷纷召开座谈会,指陈利弊。胡大哥想必知道这件事吧?

我听任觉明说过。中国利用沙漠储存核废料,虽然有钱可赚,又可以从中提取有用物资,但是存放的技术和危害性,目前科学界还没有定论。这是关系到子孙万代的事,我以为,给再多的钱,中国也不该答应。 关于核污染,力行仅承认有认识,但缺乏实践经验。 我们反对在台湾造核能发电厂。她比喻说,但是两座核能发电厂仍然在金山和恒春造起来。核子废水直接排入海域,不但提高了海水温度,也改变了附近海洋的生态。许多怕冷的鱼类聚集过来,但是渔民不敢在附近打鱼,游客也不敢下海游泳。 她的结论是,台湾有先进的理论,但是尚未创造成功的经验。 柏克莱加大是美国反核运动的大本营,先立说,胡大哥需要我给你寄去这方面的资料吗? 那是再好不过,他表示欢迎,其实,美国人反核之外,也应该反对核电厂输出。美国本土已经关闭了数百座核电厂,明知危险,却向国外输出公害,这是不道德的事。

先立认为,除了美国政府的双重标准心态外,还牵涉到信息是否普及到大众的问题。 你们应该和柏克莱的学生取得联络。柏克莱加大号称美国的良心,学生们有一天理解到事情真相,也会起而抗议。 我现在就抗议! 恒叔等侍者摆好他点的烤鲑鱼后,拿起刀叉便宣布。 看过《核战翌日》这部影片没有?那恐怖情景使我好几天不想吃东西。今天是景汉生日,怎么尽说这些倒胃口的事! 主人立即道歉。正好菜全上齐,大家便埋头吃饭。 主菜刚吃完,女侍送来一个奶油蛋糕,说是饭馆主人送的。 你这朋友真够意思! 力行说着,对先立抿嘴一笑。 他望着蛋糕上奶油圈出的红花绿叶,朱古力刻出为胡君庆生的英文字,暗自庆幸没有插上标明年纪的小蜡烛。他不必表演吹气功夫,闻那甜腻的烛油焦味,也不必当众唱洋味十足的《生日快乐》歌曲。没有人起哄,一定是力行事先关照过。 他和力行都不过生日,只交换个礼物而已。研究所的同事每年合伙送件小礼物,他从不回请,让它止于惠而不费的地步。有时蔡民记起,喊太太烧两个小菜,彼此小斟一番,算是给他庆祝。台湾饮宴成风,喜丧都极尽铺张,他以单身为借口,一直坚持免俗。经过八年抗日战争苦日子的人,永远无法忍受铺张浪费的生活。力行不一定了解这种固执,但却能尊重他的意思。 六十岁,还年轻得很! 恒叔说着,对他咧开了嘴,又眨眨眼睛,像在安慰,又像在倚老卖老。 六十岁。这是公定的老年之始。然而,他没有心理准备。更没有在异国一个陌生的饭店里,跨出老年第一步的思想准备。 他天天看着别人老去,越来越常接到出席葬礼的帖子,自己却鲜有老之将至的感觉。男人的中年很长,长到忘了有结束的一刻。老年和死亡常常狼狈为奸。自己忙于工作,无暇念及死亡,因而也忘了老年已等在门槛外,如今正面相对,像碰到拦路抢劫的,除了恐慌之外,只有投降的份。 所有的老年应该是一样的,知命耳顺。他独缺这份宁静。依然在奔波,在苦苦地翘首等候。如今想歇脚喘口气,但家在何处? 曾听过蔡民对他念中学的儿子说:等你有一天老了,就知道我的意思。 他自小失去父母,没有福气听到这种预言。自己的儿女,婴儿时代便生生分离,也没有机会给他们预告。一眨眼,自己老了。老了,就知道什么呢? 他比以往更无知,而且无助。 不要发呆吧,景汉,六十是人生的第二个开始! 恒叔说着,哈哈笑出了一脸的皱折。 第二个开始?他迷糊了。第一个开始尚未曾好好了结 我替你切蛋糕好吗? 力行体贴地提醒他。 是,谢谢你。 恒叔不吃甜点,力行怕胖,只象征地吃了一小片,结果剩下大半个蛋糕。 先立付钞时,女侍问他,蛋糕要不要带走。 带走吧,力行建议,你女儿一定喜欢吃。 是,是!先立连忙吩咐女侍包起。 力行怕蛋糕压坏,亲自叮咛女侍,要找硬纸盒包装。 多亏你提醒,先立感激不尽似地:今天她妈妈出差到外地,爱拉可有口福了!她一定感谢杨阿姨的好心。 女孩子嘛,最爱吃甜点。 可是爱玛管得严极了,怕她发胖,蛋糕和冰淇淋都不许碰! 那不把孩子馋坏了?不要紧,少吃就好。 一个诉苦,一个安慰,俨然小两口子一对。 他为自己的妒意感到羞愧,内心更加凄苦。 爱拉今年才五岁。恒叔语带讽刺地告诉他。他勉强笑笑,觉得一阵翻胃。 我们看电影去吧?中国城在演《西安事变》,票都买了。 力行已把下午的节目安排出来。不由分说,他随着大家进了电影院。 上周刚到旧金山那天,通过先立介绍,他看了《骆驼祥子》,非常喜欢。但是《西安事变》却有些令人失望。 电影为张学良洗刷了不抵抗日军入侵东北的恶名,还他以爱国者的本来面目,这是十分可取的。然而,在突出了党的领导如何英明伟大上,却漏掉了一项史实。早在西安事变前一年,国民党已经主动和共产党接触,商量联合抗日的条件。就在事变前几天,已实际和周恩来达成协议。张学良若及时知情,便不致盲动。 另外,影片也隐去了莫斯科的阴谋。史大林和国民政府暗通款曲,事变发生后,怕中共坐大,竟把一场自发自动的抗日行动诬为日本人的阴谋,强要中共接受莫斯科的解决方案。 你见过张学良本人,神情像不像? 力行一步出电影院便问他。我在饭馆里看到的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一个体面的老绅士而已。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岳父。辽东人,如果活着,也是同样的年纪。 这两年,听说张学良偶而在台北的公共场所出现,具有反统战作用。胡大哥在饭馆里碰到,还有人看守吗? 先立饶有兴味地打听。 当然有。我们同桌吃饭的朋友认识那看守,经他指点,才知道老人是谁。 可怜,力行叹口气说,失去自由都有半个世纪了。 一边拉着不放,另一边给他拍电影这张学良可是个富有剩余价值的老人,不是吗? 恒叔和他并排走,忽然低声嘟囔着。 他没有辩驳,只轻声添加个注脚:是个最悲哀的老人。 这些人中,只有他经历过抗日,也只有他能体会岳父这一代人的悲哀。九一八开始了他们的流亡生活,老家东三省拱手让人。眼睁睁看着日寇的铁蹄践踏祖国的土地和人民,光是南京大屠杀的惨烈,就不亚于希特勒的集中营。犹太人的一场民族灾难,至今仍是世界文学和电影的主题之一,然而炎黄子孙又如何?死了千百万同胞,好不容易熬到了日本政府有赔偿表示的一日,领袖们又为了一党的利益,替中国人民以德抱怨,或干脆一笔勾销。如今日本人更加放胆窜改教科书,把侵略史实改为进出中国。分裂的中国,抗议之声竟汇聚不出一句怒吼。 张学良为日本人而家破人亡,为了抗日而失去终身自由,有生之年还要目睹如此讽刺,能不悲哀? 找个咖啡馆坐坐吧? 先立的建议获得一致的拥护。 大陆的电影,比我想像的好多了。 力行是第一次看大陆电影,尚称满意。 这是宣传了很久的好片子,恒叔特别指出,以前我看了都是党八股,政治教条味道很重。 最近的大陆片子平实多了,先立为之辩护,我以为,政治挂帅比商业庸俗化容易忍受。我很久没有看台湾的影片,前不久看了一部名片,大吃了一惊!一开映就是三字经大概这样叫写实吧,是不是,胡大哥? 坐在唐人街的一家咖啡馆里,谈得最起劲的是电影。 台湾的影片确实进步很大,力行抢着替他回答。很多年轻导演相当有魄力,演员也忠于艺术,每年都推出几个叫座的影片来,像《看海的日子》、《油麻菜籽》,都是名著改编,你看了就知道。 先立满口应允:有机会我一定去看。 我只看过一部台湾的影片,恒叔说,片名记不得了,但一场床戏果然很大胆,和西方的成人电影差不了太多叫什么呢?景汉,你记得,我们谈过的一位女星 恒叔形容了一阵,却没有人猜中片名。妓女、床戏、舞女、流氓都是常见的题材,并非某一片子的专利。 恒叔说起他最近看过的影片《骆驼祥子》。他和先立都一致称好。 力行很好奇,不厌其烦地打听细节。 老人索性催她去看:只剩今晚一场,明天就换片,要看就是这次机会了。 他想起赵宁的一篇文章,批评台北的电影是妓女挂帅,厉行三化:国语方言化,脏话合法化,玉女妓女化。从污染的观点出发,他对近来出现的银幕暴力化,血淋淋场面,也极为关注。但愿这些都是严肃艺术诞生前的阵痛而已,他对电影的前途仍是乐观的。 她果然心动。一对眸子凝注在他脸上,眼波盈盈处,情意款款,满含着期待。 有没有兴趣再看一遍? 她问得随意而轻松,嘴角漾起了一朵甜甜的笑。 他犹豫了。自己当然愿意陪她看电影,任何电影都愿意。然而冥冥之中有个声音提醒他:不能再跨出一步,因为爱她,更要拒绝她。 慧剑斩情丝,杨老的话又响起耳际。 请先立陪你看好吗?我请你们吃晚饭,送恒叔回去 眼看着笑容僵硬龟裂,终而片片消逝,那一眶碧波顷刻化成止水,他内心一阵阵绞紧。懦夫、无情他不惜把一些丑恶的名词拿来往自己脖子上套。 没问题,我陪你看这是好片子,百看不厌! 先立一口答应,口气殷勤又诚恳。 力行有意推辞,禁不住恒叔怂恿,也就答应了。一旦答应,她很快又恢复得有说有笑。他知道,她好强的性格不允许自己示弱。只是终其晚餐,她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他的目光。 先立两度告辞出去打电话。显然,他今晚原有约会,临时辞掉来作陪客。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大家都在付出代价。他对这个年轻人并无歉意。 饭后,先立开车送他和恒叔回来。 分手前,力行忽然记起什么,打开皮包找东西。 差些忘了,要给你一件小礼物。 她递给他一个金纸包扎的小盒子,上面系着粉红缎带和一朵红玫瑰。 谢谢你,力行。 他恭敬地捧在手中。 力行做事条理分明,鲜有遗忘的时刻。这是她计画了两人单独相处时给他的礼物,他遂没有当众打开看。 明天见! 注视了他片刻后,她露出浅浅的一笑,转身钻进了先立为她打开的车门内。 他望着汽车离去,直到它消失在黑暗的街尾了,仍痴痴地望着前方。 你这傻瓜!进来吧! 恒叔打开公寓大门,已经等得不耐烦,操了英语叫他。 他拎起行李,跟着老人上楼来。 真累!连吃两顿馆子,要积食不化啦! 恒叔是真累了,进屋便跌坐进沙发,头往后一靠,双手抚着肚子,一副积食难消的样子。 要不要喝口茶? 他放下行李时问。浑身燥热,于是顺手脱了西装外套。一口气走上三楼,竟是颇吃力的事。比起两年前,体力显著差了。 烧水吧,味精吃多了,口渴。 恒叔没吩咐完,已先闭上眼。 室内空气窒闷,他打开了半扇窗子透气。 水壶的响声和老人睡熟的鼾声同时出现。 他沏了茶。见恒叔睡得香,不忍心叫醒他,只把窗户又合上,另外把自己的外套盖上他双手抱着的肚子。 回到厨房,坐下来喝了口茶。然后打开力行送的礼物。 一只造型简单大方的金质烟盒,里面藏了两把崭新的钥匙,用金链串在一起。 他把玩着钥匙,一时心潮起伏,分不清喜惧。 重续旧缘以来,这是力行头次给钥匙。六年前不告而别,只在她梳妆台前留下三把钥匙和一张含糊其词的字条。这事一定大大伤了力行的自尊,她一直不再提钥匙的事。 他也没有勇气开口。一方面固然觉得自己不配,另一方面也怕被锁住脱不了身。每当克制不了和她见面的欲望时,他不是打电话预约,就是跑到她林森路的公寓门口等候。有一回被雨淋湿了雨衣,淋湿了下半身,好不容易盼到她的汽车开过来,忽然又转身逃之夭夭。 自从有了绮华的消息,两人在一起时,对他而言,已失去以往单纯的欢乐和幸福感。他把自己压抑再压抑,只愿力行快乐,以补赎内心一种难以言喻的罪孽情愫。力行越来越令他想到妻子,特别是在忘情的刹那,那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如同初婚时妻子的笑声,令他感到惊喜复敬畏,终至全身战栗不已。 这种痛苦的幽会,伴着良心的谴责,原期望会随着此番美国之行而化为往事。如今面对这一串新钥匙,反而更加迷茫。 你这个傻瓜!叔叔的讥笑犹在耳际。 他叹了口气,掏烟吸将起来。 真是傻瓜,他还庆幸已经躲过了今晚和她单独相对的窘迫和尴尬,这冷冰冰的钥匙却提醒他,难题仍然迫在眉睫。 连烧了三炷烟,他也没能理出一丁点头绪来。和恒叔一样,他也累得仰头靠在椅背上。 乒、乒、乒。 忽然传来摔东西的响声。 怎么 恒叔惊醒过来,揉着眼问。 他坐直了身子,倾听一阵才断定:是楼下的声音。 看来,老米又和太太吵架了,讨厌! 老人挣扎着站起,脚步蹒跚地进了厨房,一路打着哈欠。 茶凉了,先别喝,我再烧水去。你看力行给我的生日礼物。 他悄悄地收走了钥匙串。 恒叔端详了一阵烟盒,忽然叹口气说:我为力行难受,真正的难受。我只遗憾自己不是六十岁,否则景汉,你是傻瓜,终有一天要后悔! 他没法解说自己,只能顾左右而言它。 米太太怎么回事呢?离婚就离婚,还吵什么呀! 说到米太太老人可生气了。 美国的女权运动,哼,把女人都变成母老虎!这米太太真正是近墨者黑,比美国女人还厉害! 老人家难得地偏袒了一次老米。 他想起上次见到老米的情景,那种接到电话后有如惊弓之鸟的恐慌神色,以及对儿子刻意讨好的谦卑模样,在在都说明这已是一个没有父亲尊严的可怜人。 两人正喝热茶时,楼下又响起人语杂沓的声音。 怎么回事?恒叔很纳闷。好像开起派对来啦! 一杯茶没喝完,自家门上响起了急促的扣击声。 他起身去开门。 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吓呆似地站在门口,张了嘴喘气。 找胡爷爷妈妈找胡爷爷下来。 恒叔闻声赶过来,见面就盘问:米光,到底出了什么事? 警察来了请胡爷爷来妈妈她 少年语无伦次,说着就伸手揪起自己的头发,极力要扯平它们似的。 怎么会惹来警察好吧,我这就来。 问不出要领,老人只得答允。 我也去看看。 他跟着下了楼。 米家对门的邻居,一个白人老太太,正开了条门缝,探出头张望。她满头的发卷,活像个刺猬。见老少三人走过去,立刻缩进头,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米家的厨房一片紊乱,碗盘大部分摔碎在地上,残羹洒得一桌都是。 上次见到的明明,瑟缩着脑袋站在通往客厅的门口,两只手攀住一边门框,深怕要跌倒似的。 来的是一黑一白两个高头大马的警察,腰上都佩了枪和对讲机,机器不时发出嘶嘶响声,给室内增添了紧张气氛。 黑人陪米太太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做着笔录。三人进来时,他抬头哈啰一声,便又低头在拍纸簿上沙沙地写着。 他打我的肩膀,喏,就是这里。 米太太用缓慢但清晰的英语诉说着,同时歪过身子,指点着挨打的部位。 她的模样颇为狼狈,棕色布套装的上衣敞开着,露出松了扣子的红衬衫。一头烫发乱如打翻的鸟窝,眼角明显地红肿。然而见到两人来,她还很礼貌地点头招呼。 胡老,麻烦您给老米当一下翻译好吗? 她又向陪着丈夫站在角落旁的白人警察,介绍了恒叔的姓名。 哈啰,胡先生,谢谢你来帮忙。 因为语言不通,白人警察正嚼着口香糖打发时间,同时间无聊地晃动着发达的四肢。这时见到恒叔,连忙停止咀嚼,也掏出本子来。 老米背贴着墙,脸无表情地低垂着,两手抓紧了蓝布外套的前襟。听到人来,更降低了脑袋,几乎贴上胸脯;眼睛盯牢了脚上一双黑面白塑料底布鞋。那见不得人的模样,有如人赃俱获的窃贼。 白人警察腰上的机器忽然发出人语。他拿起向警署报告了所在地点后,即关掉机器。 我们最好到另一间房去。还有房间吗? 警察问。 恒叔代答有,并把他的意思告诉了老米。 老米抬起头,陌生地盯住老人。也是一头乱发,汗渍过般结成一绺绺覆在额上。比起一周前,脸瘦去了一圈内,衬得眼眶深陷,射出来的目光却灰黯呆滞,似乎对周遭的事物已失去感应能力。 老米,到你卧房去谈谈好吗? 恒叔又重复一次。 这回,老米听懂了,眨一下眼,便领先迈开了步子。 我上次已经警告他,再动手打孩子,我一定要召警。 米太太瞧也不瞧走过跟前的丈夫,继续向黑人警察叙述着。 不要怕,老米,没有事的。 趁老米经过身边时,他低声安慰了一句。 老米立即驻足,侧过脸来和他交换了个眼光,熟识又领情的短短一闪。双唇微开,但终于没说什么,低了头走去。 他正想退出,却发现米光几时站在米明身边,一手扶着另一边门框,阴郁的眼光在母亲和黑人脸上来回逡巡着。 米明仍然瑟缩着脑袋,一脸的呆板和茫然。 没有人理睬两兄弟。他们是事件的起因,但已被遗忘,孤零零傍着门框,不知所措。 他很可怜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目睹父母互相指控和父亲被逼问的窘状,烙下的心灵创伤势将难以弥补。 对不起,警官先生,他心一动,便礼貌地请求警察,我是胡先生的侄子。可不可以带孩子们到我们的公寓坐坐?就在楼上。 可以嘛,我们不需要孩子口供。警察只有一个条件:只要他们母亲同意。 米太太立即表示同意,并且嘱咐儿子:你们随胡叔叔去,要听话,懂吗?妈会来接你们回家。 吩咐完,她回头又继续和警察诉说去。神情凌厉镇定,像是酣战的公鸡,不获全胜不会退下阵来。 他向恒叔取了钥匙,带着两兄弟出门。随手带上门时,听到黑人警察冷漠平板的官腔: 你要不要我们逮捕米先生? 合上的门恰巧窒息了米太太的答案。 一周前为绮华来而准备的一听奶油饼干,仍原封未动地放在碗柜里;一打可口可乐也没少一瓶。他请兄弟俩在厨房中坐下,招待他们吃饼干喝汽水。 爸爸妈妈吵架,你们不要担心,很快就和好的。 他温和地安慰着孩子,绝口不问吵架的因由,只频频劝他们吃喝。 米光埋头喝可乐,不碰饼干。米明半天也没嚼完一块奶油饼干,吃得比鸟还少。 他想起自己一对双胞胎孙子,介乎这兄弟之间的年岁,吃起东西来不知什么情景。他这么闷声不响,缺乏胃口吗?看照片,两人倒是健康硕壮得很。祖母提到他们,总离不了懂事、用功之类的字眼。曾被评上五好学生,有这么多好,想必吃饭也香。 他不禁深深感激自己的女儿。她和丈夫感情和睦,敬业乐业,想必也是个好母亲。她甚至赞成母亲离婚以使父亲有个幸福的晚年,多么细致绵密,又多么宽容孝顺的心思呀!想到此,心窝一阵温热。 你们要不要看电视? 看兄弟俩吃喝没味道,他于是变个法儿逗他们。真想把兄弟俩搂到怀里,好好安慰一番。可是从来没和孩子打过交道,竟不敢贸然伸手碰他们一下。 走,我们看电视去。 兄弟俩没表情,但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他便领先走向叔叔的卧房。 他们果然跟了过来。 刚选好电视台,还没摸清剧情,便听到敲门。 没关系,你们只管看电视。 他去应门时,特地带上了卧房门。 恒叔带着米太太上来。 老米呢? 他劈面就问。 他在家里。 恒叔说着跨进门内。 他像自己逃过了一次灾难,庆幸地松了口气。米太太到底没叫警察逮走了丈夫。中国女人这么做可就骇人听闻了。 胡先生,今天真对不起。家丑外扬不要紧,打搅了邻居可真过意不去! 米太太腋下夹着皮包,仍然一头乱发,但外套已扣得齐整,脸上尤其平和镇定。虽然在道歉,可并无愧意的神色;两道目光清冷刚毅,似乎一切都在她预料和控制之下。 不知怎的,望着米太太,他忽然想起西班牙斗牛,米太太像煞隐操胜算的女斗士。 夫妻间吵架是常有的事,请不要放在心里。要不要进来坐坐? 主人站在一旁毫无表示,他却不能让一个女客站在门外,只得越俎代庖地邀请她。 不了,谢谢你。我想现在就把光光和明明带走。他们再不能和老米住下去了,尽受虐待!动不动把气出在孩子身上,那怎么行! 许是母子情深,她说到后面便激动起来,嗓门忽然跳高八度音阶。 米太太,你进来坐坐。 主人大概害怕惊动了邻居,连忙开口邀请。折腾了一天,老人自己太劳累了,首先扶住厨房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不坐了,我马上就走。 她跨进走道,背挨着厨房门站着,嘴上不停不歇地叙述上回老米打老二的事。 明明的脸上留下五爪印痕,把小学老师吓坏了!人家找上门来质问,不是我说好说歹,说不定还要吃官司哩!这是美国呀!能随便打孩子? 关上了大门,他给她站在厨房门口,低声劝她再慎重考虑。 我看,老米也很爱孩子。打了孩子后,他很后悔的。 后悔什么?接着一声冷笑。刚保证过不再动手,今天不又大打出手? 他心情不好。 其实,谁又心情特别好呢? 他被问得哑口无言。 恒叔事不关己地歪了脑袋,已闭上眼打盹。 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又忙又累。好不容易碰到周末,我过来看孩子,给大家做了几个菜吃。夫妻离婚,犯不着把孩子也卷进去,您说是吧,胡先生?我高高兴兴回来做饭,就是要让孩子们知道,父母虽然要离婚,可都爱他们。没想到一上饭桌,他就闹别扭啦!说我离间他们父子感情,又说自己穷得身无分文,因为找不到事光光只是说了一句爸爸应该出去找工作,他马上光火,一拳就捶了过来。还有比这更蛮不讲理的吗? 他没有给夫妻劝架的经验,一时语塞。 我不过给孩子卫护一句,好家伙,他立刻也对我来一拳!喏,这里。 激动中,她把他当成验伤的警察。 老米脾气不好,显然是不适应美国的生活。 那就回国呀! 她说,早在西安时,已同老米明讲了,美国机会很多,但也并非处处黄金,若住不惯,可以随时回去。孩子来了不久,便宣布不要回去,只有他迟疑不决。找不到事是借口,关键是他拉不下脸,不肯到餐馆打工。 还恋恋不忘他那科长派头,拿手的是搞政治运动和整人。这些本事在美国哪能派上用场?他就嚷英雄无用武之地嚷有什么用,这个国家就兴动手呀? 恒叔睡着了,米太太嗓门再高也吵不醒老人。 他再次请米太太到客厅坐。 不不,我马上就走。 她可是没有挪动脚步的表示。 老米可能一时无法接受离婚的事实,他委婉地劝说,过一阵子,生活适应了,那时再提出,相信他会想得开。 她不以为然。 我提出离婚,一则是施加压力,催促他自力更生,二则也是彼此没有感情。我们的婚姻,开始便没有爱情,他也知道。 她说,当初接受求婚是出自感恩心情。他不嫌自己出身臭老九,是摘了帽的右派,文革初期又受过冲击这些都令她感激感动。但是,感恩不是爱情,她一再强调这一点。当然,那个年代,爱情是个被遗弃的词汇,老米只强调他的无产阶级感情,相信终能改造她的思想,一直很有自信。她说她一直努力压抑自己,从不抱怨,婚后几年倒也相安无事但是,那只限于大陆。 在美国可无法凑合了,她说,性情不合真到了格格不入的地步,压根就不能沟通思想。我们没有第三者,也说不上背叛或遗弃,是不是? 她摊开手掌,似乎在展示自己的清白。 他不知怎么替老米辩解。没有爱情的婚姻,乍听很不道德,但是时下有多少婚姻是单靠爱情维系的呢?当初在中国相安无事,到了美国才发现不对,到底原因何在?谁的责任呢? 他相信,婚姻是一项双方的承诺,要解除也该彼此心平气和,尤其要注意对孩子的影响。不知为什么,虽然老米是肇事之因,他却隐隐感到后者受了委屈。 也许老米对你还有感情,他尽量揣测老米的心情,代为表达,当初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结合,也还是有感情基础的。十几年过来,有了孩子,一直是个安定的家,一旦破裂,未免可惜 她却微微笑了,缓慢但坚决地摇着那头鸟窝。 没有爱情的婚姻,其实是一场欺骗。 她像背诵什么格言,有板有眼地念了出来。 没有爱情欺骗。似是而非,分歧在哪里呢?他暗自思量着爱情的定义。是了,多半是定义不同。然而米太太不容许他开口譬解管自继续为自己辩护下去。 我和他分手,有一半也是为了孩子好。 她以为,孩子和她在美国住,教育和生活条件都比西安强。离了婚后,情形也一样。他可以随时探望儿子;生活条件改善时,要接走儿子她也不反对。 但是目前不行!她很坚持。他的行为,首先就起了坏榜样。 据说在西安时,老米向来舍不得碰一下孩子。现在竟一反常态,疑心重重,不是打就是骂。再不然就乱宠小孩,用笼络收买的手段。甚至在孩子面前说他们妈妈的坏话,又倒过来指控她挑拨父子感情。 孩子被他搅昏了头,这样下去,岂不混淆是非?何况,他喜怒无常,他们也怕他。 今晚你还是别带走孩子,我陪他们回家,一定没事。 他为老米求情,不惜挺身出来担保。 闹得出动了警察,他特别指出这一点,老米一定觉得没面子,孩子再不回去,肯定更伤心。 我不放心孩子。他们若是留下来,我怕有一天要出事。 她终于把孩子带走。 这时,恒叔已睡得整头瘫在饭桌上,发出洪亮而均匀的鼾声。 他喊醒了老人。 恒叔似乎把米家事件整个忘记了,醒来只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刻。 九点半。 这么晚了唔,睡吧。 他已疲乏不堪,于是分头漱洗,早早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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