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的早晨,整个公寓熟睡不醒似的,悄无声响。
听到老人早晨跑回来,扭开水喉淋浴的声音,他才从沙发上坐起。
夜里做了许多梦,此刻却记不起,影像模糊,片段零碎,又恍恍惚惚的。记忆衰退是老年的象征,可自己刚踏进六十的大门,难道就有如此大的差别?
他伸手抱住头,闭了眼努力回忆。梦境却久久不能凝聚成形。他只不过给自己戴上了钢盔,累得脑袋沉甸甸的。
景汉,你喝茶还是咖啡?
咖啡。
他需要浓得发苦的饮料。
要不要找老米来吃个早午餐?
他向恒叔建议,并把米太太带走儿子的事告诉他。
好吧,你打电话,叫他十点来。
恒叔今天很慷慨,居然答应了。
他张望一眼手表。还早,才九点正。
米家的电话,响了十声也没人接。
出去喝早茶了,恒叔估计,他很欣赏广东式的茶点。叫他来吃晚饭得了。
今晚不行,力行要我参加她老板的饭局。
那就下午四点来喝茶,我去买些点心到时你看着我们吃,别嘴馋动手就好。
恒叔今天难得地好客,简直到了委曲求全的地步。
我请客,中午就上街买去。他先和叔叔合计:到时,我们要好好地劝劝老米,鼓励他振作起来。
昨晚那样一折腾,我看他是一蹶不振了!
恒叔依旧悲观。他这时擦干了头发,正用手指梳理着。
美国有专门给新移民办的英语补习班吗?老米应该先学好英语。
他上过课,可是不专心,结果等于零。
太太闹离婚,也难怪他不专心。真是可怜,弄得进退两难
要说可怜,叔叔轻蔑地打断他,那么,所有的美国男人都可怜。社会越文明,女权越高涨,那就意味着传统的夫权受挑战,父权更加旁落,这年头呀,男人谋生已不容易,当家长又吃力不讨好,难怪很多人要找心理医生去。我讨厌雷根当总统,可是他公然反对男女平权,主张女人回到厨房,我倒心有戚戚焉。
恒叔又发起议论来。
老米如果回大陆
他忍不住打岔了一句。
对!别的全是废话,叫他回大陆吧!
很高兴给老米找到了出路,恒叔当下丢掉毛巾,兴匆匆到厨房烧水去。
他问了力行的旅馆电话号码,给她拨过去。
接线生在餐厅找到了她,正陪老板夫妇用早点。
真巧,我也要给你打电话。老板决定明天回台北,晚上的饭局不动,已和纽先立约好,他六点去接你。
这就是力行,凡事计划周到,永远比你先着一棋。
谢谢你的礼物,力行,非常的漂亮,非常有用。
我特地订做的,纯金没用么,只是警告你别轻易转送出去。
话筒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你不该这么破费,我欠你太多,不知如何偿还。
你知道就好。
又是一声巧笑,线路那端,她的圆脸想必是一朵盛开的郁金香。
有说有笑,可见已不计较自己昨晚的寡情和失礼。他放了心。
电影好看吗?
非常好!
昨天心情不佳,没能陪你,很抱歉。
你看来确是很累的样子夜里睡得好吗?
不好。楼下一个邻居出了事。
他把米家的事件约略述说了几句。
那是很可怜,力行也同情。我们公司马上要开始作业,一边盖厂房,一边先上班。我也许能给他安插个工作,像清洁工之类
我们要劝他回大陆去。
他肯吗?她很怀疑。我念企管硕士的时候,碰到好几个念不下去,生活又潦倒的人,可都不肯回台湾怕见江东父老嘛!
她说,晚上见到高董事长,还是不妨探探口气。
景汉,听说你儿子要出来了,要不要也同高董谈一谈,嗯?
儿子要出来,她怎么知道?
他侧过身子瞧一眼恒叔。老人正背着他在舀咖啡,香味已开始往外扩散。呜
水壶叫开了。老人连忙移开,小心地往咖啡滤过器倾倒滚水。
在烧水吗?是这样,力行显然猜到他疑忌之所在,你儿子的事,是我问了恒叔,不要怪他
没有,没有,你放心。
他自己有如揿掉心上一块大石,先就轻松不少。
你知道了,绮华要离婚,崇汉要出来
是。崇汉的事,我很愿意帮忙。
谢谢你,但是我想让他先念书。另外
他略一犹豫,便一鼓作气地抖开了心事:
我前天和绮华通了电话,还是叫她来美国,我们必须当面谈谈她也想来,要和崇汉一起来我是一定要见她一面的,力行,你可能了解我的心意
耳机已沉寂了良久,这时如同死去一般,毫无反应。
力行,力行,你听我说呀!
他对着听筒呼喊,眼睛却瞄着调弄咖啡的老人背影。
这一刻,他但愿后者再多管一次闲事。
景汉,我在听哪。
力行的嗓音终又接上,徐缓而且平静。
这种事,确实要两个人当面谈清楚。你做得对,我了解你我们晚上见面再说吧。我必须去吃完我点的早餐,怕都冷了。
她果断地切断了电话。
加糖?加奶?
恒叔给他端来一杯咖啡。
他摇头拒绝。要苦就苦到底吧。
对不起,我可是无意偷听,但是厨房这么小,没办法不听。
主人端着自己的咖啡坐下来时,先解释一番。
不要紧,我没有什么秘密。
我没弄错的话,是你叫绮华母子一块儿来美国,嗯?
他点头承认。
听说美国使馆不愿意给未婚男女发签证。如果有麻烦,还请叔叔设法疏通一下。
老人摆一摆手,表示没问题。陪伴母亲,特别是残废的母亲来美国,最近已有几个例子可援,他相信不会受到刁难。
你怎么负担,恒叔比较在意的是,绮华母子两人在美国五年的生活呢?
我会想办法我想我得在台湾再兼一个工作。
他怕恒叔误会,到时要牵累亲戚,因此答应得非常肯定。其实,自己对此正一筹莫展。已到了等待退休的年纪,所里接棒的人已经开始培养,又到何处去找第二个工作呢?
他想到借贷。从不曾向人伸手,这事怕要返台和蔡民商量了才行。
五年,为什么一定要五年?这个数字念起来如同孙悟空的紧箍咒,烦得他头痛。
我的能力只能照顾孙女一个人。
恒叔说得很清楚。
亲情的现实和冷漠越发激起他的自尊。
你放心,恒叔,他们来了一定不会牵累到你。明天我去图书馆给崇汉找学校。另外,我已托了老米找公寓。在我返台前,这些事都会先安排好。
恒叔对他的计画显然不表苟同,使劲摇晃了几下花白的脑袋。
总之,我警告过你了,景汉。
老人说完耸一下肩膀,便埋首喝咖啡,懒得再谈这件事。
中午,他正在厨房做中饭,警察忽然找上门来。
哈啰,胡先生,很高兴又看到你!
正是昨晚那个不停地嚼口香糖的白人警察,这一刻也还在磨牙床。背后站着一个着便服的白人中年男子,自我介绍是这公寓的经理。
有何见教?
恒叔昂头挺胸,双手交叉在胸前,活像把庙的四大金刚之一,把来人挡在门外。
我们想问你和你侄子,一些有关米先生的问题,警察彬彬有礼地道出来意,另外,要请你辨认一张条子,在米先生身上发现的。
怎么?米先生怎么
他放下正在切菜的刀,三步并成两步地冲到警察面前。
他吊死在公园中。
不可能!
恒叔抗议地叫出来。
我早上才慢跑到公园里
警察说:他上吊的地方在西边林木茂密的地方,晨跑的人一般不走这条路线。请问,我们能进来吗?
主人连忙把他们让进客厅来。
幸好我昨晚做了他的笔录,否则我们不会这么顺利就辨认出死者。
警察坐下来,一边打开公事包,一边表示运气好。
这是从他口袋里找到的字条,我们已经请人翻译过。现在做了份影印,请你们认一认,是否他的笔迹,我们也正在和他太太联络。
摊开在茶几上的影印纸显示,原稿是撕自一张横格笔记本,粗草的五行横写字体,没有标点符号。
光光明明爸爸爱你们真心疼你们我错了不该听妈话把你们带到美国爸爸对不起你们先走一步骨灰将来希望送回老家
父手留
这是米先生的字迹吗?
警察问叔侄俩。
以前不记得见过他的字,恒叔代为回答,但光光明明是他儿子的昵称,没错。
你们最后一次看到米,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
就在你们离开之后。米先生希望太太留下,有话和她说。但是她没答理,说要看儿子,就和我上楼来。
他神情如何?
很沮丧,垂头丧气,不说话。我向他道再见,他没回应就关上了门。
昨晚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给米太太带走了。
那是几点?
恒叔茫然了,转身望着侄子。
他连忙回答:我送她们出门的,九点半。
这以后,你们还有他的什么消息吗?
两人均摇头。
我侄子早上打电话给他,要请他吃早午餐,已没人接听。
那是几点?
他答称九点正。
恒叔问笔录中的警察:他是什么时候
那要等验尸官的报告才知道。早上十点,有个慢跑的人经过树林,发现了才报警。
我相信是清晨的事。
一直沉默的公寓经理,这时开了口。
我睡眠不好,每天四点就醒。今早醒后不久,就听到有人下楼并开门出去的声音。我想,他是四点多才出去的。
经理又说,刚陪警察去搜查米家公寓,屋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大人和孩子的床都铺得齐整。尤其是双人床,被子卷上一层,露出两只枕头,便于人们钻进去睡,显见铺床人的细心周到。
经理相信,死者一宿未曾落枕。
米太太住在家里吗?
警察问主人。
他们分居。
警察又问了一些问题,恒叔不愿多说,并表示不愿接待任何新闻媒介。
送走了客人,叔侄俩坐在饭桌前,茫茫然若有所失。
真是一个傻瓜啊!
老人喃喃自语着,像是惋惜,也像在责备。
他的心情却复杂得多。老米的行动令人遗憾,一时想不开而寻了短见,丢下两个儿子未免可怜。老米是傻,但是他并不敢轻视。内心深处,他甚至羡慕老米的勇气。
自杀或许是一条捷径,绕过曲折的小路,避过荆棘蒺藜,既省却了烦忧困扰,又置他人的指责和怜悯于度外,一刹那也就是永恒和安息。本来,只因为有生,才有衰老和病死,以及无穷无尽的情感羁绊。能一了百了的事,本身未尝不是人生一大痛快。
他发觉自己不但同情死者,而且佩服死者,不禁暗自吃惊。熬了卅四年,可不能抛于一旦呀,胡景汉。他警惕自己。绮华等着见一面。你欠她大半辈子,仅为了偿她这个心愿,你都不该自暴自弃。
原来,轻生的思维,也仅是一念之间的事,可以六十年里无动于衷,但忽然在某一天中萌生了见贤思齐之意。婶婶当年自杀,也许只是一念之差而已。
所有这些想法,都不能和恒叔交换或沟通。每天慢跑以锻炼身体的人,绝不会同情他人轻生的念头。恒叔从来不同情老米,和他谈老米的死也是白搭。
他们之间确实有条分歧的鸿沟,他承认,不是出于年龄,而是文化背景差异使然。
枯坐了片刻,他起身继续做中餐。
胃像块吸饱水的海绵,鼓胀郁闷。他勉强喝了碗汤,忍不住点燃了香烟。
一向食有定量的恒叔,这次胃口也差。手捧着碗,眼睛不时瞪着厨房的格子塑料地板,半天都忘了扒一口饭。地板下已人去楼空,老人家却固执地瞧着,似乎整个思维已穿透塑料板而进入了下面的世界。
震撼过后,老米的选择逐渐出现疑问,它的必然性引起质疑。他吐得掉一口口的烟,却怎么也驱不散那个老实人的影子。昨夜还那么深深瞧自己一眼,显然有话要说。可恨自己,竟没想到事后该下去看他一下。如果和他长谈一番,给他劝告和安慰,结局是否会两样?
他为此感到不安。老米的不幸似乎是个征兆,但是具体的启示,自己却十分茫然。
其实,他不必自杀
刚开口便把恒叔吓了一跳,险些打掉了手中的碗。
什么?
我说,老米其实不必自杀,因为
下半句被恒叔畏惧的目光腰斩掉。
不要谈自杀!
老人一脸悻悻然。望着燃烧了半截的香烟,忽然眉头一皱,情绪转移了方向。
我说,你在台湾保护环境,却在这里污染空气难道没有人劝你禁烟吗?
一语道中心病,他只有道歉的份。
对不起,这是我的任性,生活里少有的一点自嘲。
他掐熄了烟头。
从前,雍雍只说了一句,她不喜欢
老人说着,放妥了碗,摆出细水长流的架式。
戒烟并不难,我戒给你看。
他煞住对方的话头,并抄起桌上的半包三五牌和打火机。
为老米戒烟!
他把它们扔进了水槽下的废物桶。
唔,我们等着瞧。
老人耸耸肩膀,埋下头吃饭。
整个下午,两人避免提起老米。
恒叔一度背剪了手,在窗前观望着被秋风吹红的枫叶。接着坐在书桌前,从挨墙排列的旧书中,取出一本《北美枫树大全》。摊开来后,架上眼镜读起来。很快地,老人就转成一块化石般,文风不动。
他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屋里悄无声息,静得不忍心翻动纸张。偶而侧耳凝神,似乎听得见窗外枫叶离枝的叹息。片刻的宁静是休息,长久了便令人感到窒息。
礼拜天的公寓,竟会安静到如同长睡不醒的坟墓。没有人声和儿童的笑语,听不见猫叫狗吠。密闭的窗户,把市声也拦阻掉。只有艳丽的秋阳提醒人,外面是活生生的世界。
他凝视着叔叔的背影,忽然觉悟,这是个老人为主的公寓。少了米家的点缀,一切又归于寂静。走了他们,没有人在意,地球照转就像老人这样,如果一坐不起,说不定也没人在意,连他孙女儿都赶不上看一眼。
他受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上街溜了一圈,买回一份《中国时报》。
来往都在米家门前伫立片刻,并凝神谛听。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怜的老米,他费心收拾的房间,似乎已被家人遗忘得一干二净。
米家的对过邻居也大门紧闭。整栋公寓像座被瘟疫遗弃的城堡。孤绝死寂。他听到自己徐缓的脚步,有如穿越时间的隧道,足音凄清得像空谷回响。
傍晚时刻,穿戴齐整等候纽先立时,恒叔喊他去看电视新闻。
老米也许要上电视。
果然,紧接着旧金山淘金队球赛消息之后,萤幕上出现金门公园的林荫景致,播报员同时介绍:
一名新移民自中国的男子,今晨十时被发现吊死在金门公园一棵松树上
抬进救护车前的担架上,尸首覆盖上白布,只露出并排两只灰白色鞋底,像煞戏台上竖起的免战牌。
他认得这双布鞋,确知是老米无疑。
播报员说,死者留有遗书,初步排除他杀嫌疑,尸首已由分居的妻子认领无误。
前后大概一分钟,就这么交代了一个人的一生。
唔,全部在此。
恒叔用英语嘟囔了一声,也惋惜时间的短促。
实在可怜
他难受得说不下去,被抬走的仿佛是自己的亲人。
老米不该来美国,不是每一个人都住得惯美国。
老人对整个事件只评论了这么一句,便慨然关闭了电视。
不该来美国。他想到自己的妻儿,不禁感到迷惘。空虚的胃,此刻阵阵紧缩。
先立按时来接他。
路上说起老米的遭遇,先立非常惊讶和惋惜。
他不该这么想不开啊!而且挑在公园里
大概是不要吓着了孩子。我看遗书也没有谴责太太的话,显然也是为了孩子着想。老米爱小孩。
爱孩子,那更该想办法活下去啊!
年轻人不能接受他的分析。
不是每一个人都住得惯美国。
他脱口而出。
那也有几分道理,我妈妈就住不惯,每次抱怨美国的生活像死水一滩。
先立说,他妈妈为了保持绿卡,连续八年每年跑一趟美国。最近终于下了决心,明年来美国长住,期望熬出个公民身分来。
变成了美国公民,她可以永远住台湾,再不必年年往返奔波了。
年年跑一趟美国,他同意,确是劳民伤财的事。
他感到倦怠,说不上是为了钮太太,还是自己也害怕长途跋涉。
力行和高董夫妇,已先在费蒙旅馆廿三层的王冠楼等候。
楼以王冠名,电梯两旁先就陈列了历年收集的王冠。酒柜当门而立,天花板悬挂了一顶硕大无朋的金冠,缀着五彩的宝石。走道上是成排的自动餐桌,肉食、蔬菜、水果、甜点花式繁多,喷发着诱人的香味。客座沿着玻璃为墙的窗口而设,视野极为开阔。不论哪个角度望出去,石笋般林立的高楼大厦,金山湾水碧波粼粼,映着蓝天夕辉,景致绝佳。
主人三个占据的是酒柜后面的高台雅座。地板带转盘,以不令人知觉的速度转动,这样就不劳客人翘首,金山湾的全貌自动送上眼帘。
宾主见面并交换了名片后,他被安排坐在力行身边。
很忙吗?
他温存地问了一句。
进门先见她低垂了头,专心阅读摊在膝上的一叠文件,直到他们走近了才收拾进皮包。
嗯,明天就回去,所以
她接着嫣然一笑,表示工作胜任愉快。从她明媚的脸色,丝毫看不出她对自己存有什么芥蒂。
对面的高太太告诉他:杨小姐的敬业精神,在我们公司里是有口皆碑的。
她是个身段保养得很好得中年妇人,衣着华丽,一袭粟红缎旗袍光彩熠耀,和王冠楼的金碧辉煌,颇为相得益彰。
谢谢你夸奖,高太太。
力行报以大方的一笑。
男主人递过烟来。
谢谢,我戒烟。
力行很惊讶:几时戒了烟的?
今天。
高董一愕,随即朗声而笑:胡先生了不起!能激流勇退,我应该向你学习。
怎么挑今天
力行困惑地瞟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因为和恒叔赌气或者有感于老米的猝然死亡
他自己也茫然。
我想我知道,先立很有自信地说:胡先生是环境保护专家,带头戒烟有身先表率的作用吧。
是,是,佩服!
高董表示肃然起敬,居然收起了烟盒。
力行的上司年纪不出五十,但额头已秃,鼻梁上架了一副近视眼镜,谈吐温文,乍看颇像个大学教授。
须臾,侍者送来了各人所点的鸡尾酒。
主人向大家敬了酒后,便向纽先立打听起一宗科技走私案,被告叫易春男。
请原谅,胡先生,主人向他解释好奇的因由,在台湾,有关中共的资讯一向采取封闭政策。我们有个中华经济研究所,但是研究成果并不公布。像这宗走私案,牵涉到中国人和中共做生意的情节,我们便一知半解。
他不知道易春男是谁,于是强打起精神听。半晌才发现,性易的是个台湾人,卖高度精密的电脑仪器到中国,被美国政府查到,提起公诉,控易春男非法走私的罪名。
这个罪名推翻得了吗?
力行也很表关切。
先立刚和律师谈过,据说很有把握会打赢官司。
联邦检查官主要是控告易春男违反出口管制法,向中国出售行波管。但是经过专家研究,这种仪器并未清楚地列入管制品名单。另外一项罪名是出口干扰作用的军火器材,有这种作用的器材太多啦!在一个自由社会里,如果允许对法例作如此广义的解释,那对社会将会造成莫大的威胁。律师以为,要独立自主的陪审团和法官采信如此望文生义的解释,并非易事。
雷根总统今年同意了向中共开放科技设备,高董说,这是否意味着很快要修改这个出口管制呢?
先立不表乐观。他以为,美国的官僚体制不是一天形成的,各部门互相牵制并且争权夺利,每个工商企业各有自己的游说团体以影响国会立法,改革并非指日可待的事。
像这种科技售让的管制品,在三十年前设限的目的是防范高科技落入苏联手中,现在竟变成专门对付中国了。许多美国厂商,包括我们公司在内,都在呼吁把中国从禁运目的地的名单上剔除,否则生意难做,对美国本身也很不利,是不是?
对先立的呼吁,高董赞许地频频颔首。
究竟易春男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落在联邦调查局的手中吗?
主人目光炯炯,流露出企业家的精明本色。
他的一个香港客户是联调局成员乔装的。事情就出在这里。另外,有一整个伪装成行李箱的货柜,在香港被查扣,抄出了电脑软体。
每一宗货品运到香港,都受到检查吗?
我们公司目前是战战兢兢,售出的货品都准备让海关抽查,甚至连电话也假设有人窃听。
先立说,与大陆和香港做生意的厂家特别小心,唯恐触犯了联邦政府非法出售精密科技产品的规章。规章中先就有语焉不详的条文,再加上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条文又固守不变,往往发生模棱两可的解释,或造成陷阱,结果置厂商于不利地位。
除了防备联调局,我们也要防各国特别是苏联和日本的间谍来盗取科技情报。在矽谷,人人无时无刻不处于高度警惕中。
没想到,高董极富兴味地微笑说,矽谷竟是谍影幢幢。
显然,主人请客的目的在于打听这方面的情况。
他听到半路,注意力已经涣散,头脑和肠胃同样的空虚,也同样的窒闷。最渴望吸口烟,然后徐徐吐出一
串烟圈来。然而,他只是寂寞地吞饮下波本威士忌调奶酪的鸡尾酒。心绪如朵朵云彩,随着酒精运转全身,又冉冉升至脑海之上。氤氲如气,激荡如潮。他希望被掩没在酒精里。
侍者殷勤。送来了第三杯太阳神。他一口口啜饮,目光越过紫红的樱桃,越过高太太的旗袍硬领而落在
她身后的玻璃窗外。
已是华灯初上时刻,暮霭浓郁,栋栋高楼像是精灵怪兽,不停地鬼䀹着眼。蛰伏其下的海水,一片漆黑,
诡秘不可测。
他觉得自己宛如置身海底潜艇,正穿过黑色水域,徘徊于大小鱼群之间。
圆拱形的酒廊,也像座太空船,让人有飘飘然翱翔于太虚的幻觉。
喝完第三杯酒,他感到内心蠢蠢然,有一种乘风而去的冲动。
我们吃饭吧?
主人说着站起身,邀请大家去取菜。
餐台上鸡鸭鱼肉俱全,可惜都非他喜爱的烹调法。不是裹面粉油炸,就是浸在火红的蕃茄汁里;只有鸭子
像清水煮过。看不出用了什么调味品。
算你运气,居然有你爱吃的鸭子,而且是中国式的白斩鸭。
力行傍着他取菜。见他迟迟不动手。热情地替他叉了两块鸭肉。
他想谢谢她,嘴一张,却是:老米死了。
哦。
她漫应着,似懂非懂地睨了他一眼。也许她忘了老米,也许是警告他别谈这种杀风景的事。
其他人不是没听见,就是不感兴趣,始终没有人搭腔。
他觉得很寂寞。在矽谷谍影的间隙里,他默默喝着加州葡萄酒,咀嚼着又冷又硬的鸭肉。
胡先生的儿子,快要从大陆出来了。
力行利用谈话的间歇时刻,见缝插进了一针。
是吗?那好。令郎多大年纪了,胡先生?
高董很识趣地接过话题。
我儿子没什么,他放下叉子。郑重其事地更正,是我太太要来美国。
胡太太要来?
高太太匪夷所思地盯着他问,描粗的眉毛拱起如猫背。紧接着,又瞟了力行一眼。
力行早低下头,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四季豆。
胡先生夫妇几十年音讯不通,先立又在为他圆场,前几年才联络上
我太太等了我三十四年。
他轻蔑地瞅了这个饶舌者一眼,毫不含糊地报出了时间。
她叫柯绮华,曾经为我坐牢。被打瘸了腿
眼见着力行的粉脸阴暗下来,但是他不能阻止自己一泻千里的话峰。不记得说了什么,直到发觉脸颊湿热,意识到自己热泪滂沱,他才勉强克制了自己。
对不起,他向主人夫妇道歉。老米死了,我很悲伤。
主人抬了抬近视眼镜,莫名所以地扫了大家一眼,随即礼貌地点着头。
是,是很悲伤的事。
高太太忽然站起来招呼力行:
我们去取甜点吧?
力行阴悒的目光在满盘的菜肴和女主人之间来回逡巡着,一时犹豫不决。
对不起,我不舒服,要先走一步。
他放下餐巾站起来。
主人客气地挽留了一下,随即表示要亲自送他回家。
一直沉默的力行,这时忽然宣布:我送胡先生回家。
她嗓音沉着平稳,但是他知道,这短短一句话已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从她坐着不动,但手中抓紧了叉子的神态,可以判断出她内心的激动。每次力行动怒时,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总是手上抓牢了一样东西。
不用了,谢谢你我叫计程车很方便。
他双手抓紧坐椅的靠背,强压下自己想要她送,又怕她送的矛盾心情。男人的决定须在孤独中完成,他警告自己,无论如何要避掉和力行独处的场面。也许她为此不会原谅他,却有助于加速忘了他。
这样吧,女主人以和事佬的口吻来摆平局面,我们一起送胡先生。
他仍然辞谢,顺手把坐椅推回饭桌,以示去意之坚。
正相持不下,先立慨然挺身而出。
高先生,你们慢用,我来送胡大哥回家。明天,我可以到机场送你们。机场离我们公司很近,有什么事到时我们可以继续再谈。
主人很满意这种安排,不管他是否愿意,强把司机派给了他。
我明天回台北,力行落落大方地问他,有什么事要我先给你办的没有?
唔我的钥匙。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
望着大小四把钥匙,她先是一愣,但飞快地瞥了众人一眼后,便镇定地收进了皮包。
我找人先替你收拾一下房间。飞机定了就告诉我,到时来接。
表情沉着,声调平静,这就是力行,任何公共场合都不会宣泄内心的感受。她此刻是愤怒,屈辱,伤心,还是失望,他无从知晓,也怕知晓。
谢谢你,力行,再见。
他向众人深深一鞠躬后,转身随着先立离开了王冠楼。
胡大哥,你今天喝多了,回头先喝杯浓茶解酒才好。
一路上,司机谆谆叮嘱,完全当他醉汉一个。
到了公寓门口,虽然他一再辞谢,甚至抗议,先立还是下车来,坚持扶他上了台阶。
胡大哥,我上去给你沏壶茶吧,嗯?
年轻人简直在恳求他。
我没有醉。
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相信。
我陪你走上楼吧,顺便看看胡老师。
这年轻人的锲而不舍叫人生气,非揍他一拳不可,教训他不要得寸进尺。
然而,伸出去的拳头却半途又缩回。年轻人坦率诚挚的目光,软化了他用酒精浇筑的防线。
唔,我送你一样东西。
他从西装贴胸的口袋中掏出了金烟盒,递到对方手中。
你瞧,我戒了烟。
不理睬先立的反应,他关上了大门,自己上楼来。
恒叔已经睡了,卧房门洞开,里面一片漆黑。
他扭开厨房的水喉,用手掬了水拍打自己的额头和脸颊。
脑子刚觉得清醒,喉头便痒起来。他遍翻了口袋也找不到烟和打火机。回头看到水槽,这才悟到,两样都扔进了槽下的废桶内。
刚向水槽迈出一步,他连忙煞住脚。转身摘起墙上的耳机,他要求接线生代发一通电报。
绮华吾妻:你不要来美,我即归来。
胡景汉
念完内容后,他挂回耳机,然后双唇围成弧形,吐烟似地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想像着烟丝曲折盘旋的形状。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