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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三章二

二胡 陳若曦 16433 2023-02-05
门上响起轻扣声。恒叔开门让进了老米,请他到客厅坐。 景汉端起权充烟灰缸的咖啡杯,跟着移到客厅,和客人并排坐在沙发上。 小胡先生,您爱人来了吧? 寒暄之后,老米关切问他。 他太太决定不出来了。 主人嘴快,在书桌旁落座前先替侄子回答。 哦?老米很惊讶。那房子不找了吧? 有机会还是请代为留意,我儿子想出来。 说完,他向老米敬烟。 不敢当。 老米欠身取了一支,自己掏出火柴点燃了。 不出来也好,出来有出来的苦处啊! 老米语调感伤,听不出是自我喟叹,还是在安慰他。 这个人倒像天生的厌世者,两次见面都挂着一张颓唐的脸谱,郁郁寡欢。刀削过似的扁平脸上,似乎笼罩着厚厚一层乌云;目光游移恍惚,给人心不在焉的印象。说话、举止都谦虚得近乎慌张失措,显著地缺乏信心。看他还穿着大陆带来的蓝布制服,一身土气,和目前的景物格格不入。

米太太主人迟疑片刻,终于一语道破:要求离婚。 又是离婚!居然每天都逃不掉这个话题。中国人一进了美国这个大染缸,真的无法维持本色? 他惊愕得忘了表示同情。 唉,我们本来是好好一个家,到美国来竟要四分五裂 老米口气哀怨,神情抑郁,夹香烟的手微微颤抖着。 主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自怜自艾,毫无半句安慰的言语,反而乘机拆阅起堆在桌上的信件。 胡老刚回来,给我们谈谈国内的事吧,您的家人,想必都好? 老米终于记起自己上楼来的目的,于是坐直了身子表示问候。接着手在杯子上弹掉烟灰,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好!好!给你看看我孙女儿的照片。对不起,我顺便去换件衣服。 恒叔再回到客厅时,已换上长裤和拖鞋,手上拿着一个皮夹子。

这是我孙女儿,爱画画。这是她画的。 掏出照片给老米后,他又指点客人看墙上的水彩画。 了不起呀!又漂亮又有才气。 老米说着,把照片递给景汉。 梳着辫子,高额圆脸,眼神机灵中透露出一份严肃,否则倒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 很像婶婶。 他把照片还给主人。 主人很得意:唔,比她奶奶多分灵气。玖玖她的小名颇有艺术家的气质。 老人紧接着又掏出一张景先父子的合照,向客人展示了一番。 恒叔简直变了个人,逢人就掏儿孙照片,而且说个没完。 如果这是老年人的特征,他自己便老化得更早。自从有了儿女孙子的照片后,也是珍藏在皮夹内,碰到好朋友问起,也乐得献宝一番。 胡老,这两天中文报上说,国内在反什么精神污染,您在那里可能清楚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米来自大陆,比较关心大陆的事,趁主人歇气的空儿,赶忙换了个话题。 我在杭州和武汉时,没听到什么。回到上海才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据说是反对女人烫头发和穿花衣服等等。上飞机前才听说,周扬作了检查,否定自己提出的异化论;在文艺界是反对人道主义。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邓小平明明说过,不搞政治运动了,怎么又来一场运动?老米苦着脸,完全想不通。中国人现在最厌恶的,就是政治运动啊! 没错。我和上海旅馆的服务员聊天,他们都表示这个运动搞不下去,人心疲塌了。今天不许烫头发吗?明天照烫不误。作家嘛,他们说,不批还没人知道,一批准大大出名,店里不够卖,黑市涨几倍价还供不应求呢!其实,要改革,要开放门户,总有副作用。消除副作用是常年累月的工作,哪能靠一个政治运动就消除得掉呢?

精神污染要反对,他忽然心一动,那么,物质环境的污染反不反对呢? 问得好!恒叔向他竖起大拇指。你如果在大陆,倒是有事可做。那些农药污染、工业污染、森林滥砍、江河污染不把你忙得人仰马翻才怪!上海煤烟就大得很,听说还有酸雨。北京,据说除了酸雨煤烟外,再加上黄沙,一年竟有两百天被烟雾笼罩着。我也到乡下走走,农民还在大量用DDT;上下水仍然向河里汲取、倾倒。有些农民发财了,大盖房子,但缺乏规划,又因陋就简,显得突兀而且刺眼,破坏了原有的自然景观。苏州城里的河沟混浊而且发臭。至于长江,记得从前吟咏杜诗不尽长江滚滚流吗?我这次站在甲板上,却只有不尽泥汤滚滚来的感喟,长江,已经污染成黄河了! 这么糟?

他疑惑叔叔夸大。几十年来梦游长江的美,黄河的壮,长城的雄伟,塞外的风光一时难于接受对理想和梦幻的戕伐。校园歌曲忽然响起在耳际: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那醉酒的滋味就是乡愁的滋味 上游的森林滥砍,破坏了水土保持,沿岸又有无数的工厂把废水排进江里,长江的水哪有清净的一天?离开武汉才半天,我就看见一具浮尸。据一位客人说,多半是四川方面漂下来的,他一路数下来,这已是第三具了。 没人通知打捞吗? 他想,若在台湾,这可是社会版头条新闻。 有一位年轻的美国归侨,热心地找来一个正在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向他报告这个大发现。不料服务员说,这种事多了,没法儿管,一则难以找人来认尸,二则尸体捞上来烂得更快,也更不卫生云云。说完,他顺手就把手上收拢的一簸箕烟灰、纸屑和果皮,一古脑儿丢进江里,面不改色地走了。

三个人相对着唉声叹气。 他张望一眼手表。十点半。台北市清晨两点半。力行睡得正熟,等一下却要被闹钟叫醒。他深感不安。半年来,除了互通电话表示关怀外,两人已未见面。如今妻子没接到,力行急着来电话,和她说些什么才好呢? 他但愿力行的闹钟不灵。 胡老隔半个世纪回去,一定觉得变化很大进步不少,是不是? 恒叔对老米的问题,拿在手中掂了掂,才审慎地点个头。 比起五十年前,当然进步不少。不过,有一件事却使我耿耿于怀。我住过上海租界。你们也都记得,外滩公园挂牌子禁止华人与狗进去的历史。现在当然没有租界了,但是很多地方,大如深圳特区,小如友谊商店和高级旅馆,还有名胜地区的外宾接待室,都列为本地居民的禁区,形同新租界。这一点,我觉得非常遗憾。

恒叔以为,中国政府对外国人的礼遇,迹近崇洋媚外;这方面,五十年来毫无长进。 胡老这么说,我才敢说。老米这时掏出心里话。我们国内的人对外宾,包括华侨在内,都非常反感。他们住观光饭店,吃光好东西,出入有车最叫人受不了的,是他们那种优越感,根本瞧不起中国人! 外国人歧视中国人,我可是有亲身体会。 恒叔说,他有一天独自去逛上海的豫园。在门口碰到一个昂首挺胸的白人男子,正操英语和一位本地司机吵架。司机英语不灵,指手划脚地急得一脸通红。恒叔一时心热,自告奋勇给他当翻译。 原来是,司机送了另外两名外国客人来游豫园,讲好来回程,正等候要送他们回国际饭店,中间不能另外载客。 这是很合情理的事,在任何国家都一样。不料把道理讲给这个外宾听后,对方竟对恒叔破口大骂,说所有的中国人都不懂生意经,不讲道理,活该天杀云云。

我绝对拥护邓小平倡导之全面否定文革的作法。可是面对那趾高气昂的白人,我但愿飞出几个红卫兵来,杀杀他的威风才解恨! 这是个别例子,还是普遍现象呢? 他问叔叔。 恒叔哼了一声说:个例多了,就有普遍的意义啰。 我们在西安都知道,老米说,对外宾最好躲得远远的。如果发生争吵,本地人一定受批评,起码的罪名是不会团结国际友人。这些外国人就是犯了法,政府也会网开一面。 我那上海的老同学曾经说,中国现在行的是一国两制,一个国家之内有两种法制,本国人一套,外国人另有一套。 恒叔又说了一个他从服务员那里听来的故事。 北京某饭店住了许多外国留学生。有个来自非洲的黑人学生喜欢上一个来自香港的漂亮女生,常到她房内走动。有一晚,竟纠缠到午夜还不走。女学生无奈,只得去求住一位服务员。服务员先客气地请黑人回房,以免影响其他客人的休息。不料黑人恼羞成怒,反诬这是种族歧视,动手就揍服务员。服务员不甘受辱,跟着还手,这一来闹上了法庭。女学生作证也没用,黑人无事一身轻,服务员倒判了五个月徒刑。

恒叔的结论是:中国如果再发生一次文革,中共自己固然有责任,这些外宾们也难辞其咎。 恒叔已经声音沙哑,这时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按抚着喉咙。 他连忙去开了一瓶可口可乐,分别给主客送去一杯。 关上冰箱时,望了一眼灶头上的电钟。十一点正。一颗心隐隐然蠢动起来。 正巧,电话铃声响起。 恒叔到厨房去接听。中间沉默了好半天,挂断回客厅时,脸色阴沉。 纽先立晚上不能来。 恒叔向他宣布后,连连摇头叹气。 早说他多管闲事,现在可惹出麻烦来啦! 那早知如此的口吻,听来有些幸灾乐祸。 整天鼓吹和大陆做生意,当爱国资本家,居然有人上钩!他一位朋友卖电脑给中共,暗中被联邦调查局盯梢,现在被控非法出卖精密科技品给中共。罪名成立的话,罚款之外,还要判十年以上徒刑。怪不得他刚到北京就匆匆赶回来,多半有些牵连的。下午律师找,他怕赶不进城来,说以后再约时间。

不要紧,晚上我们出去吃,下次再补请他。 正说着,电话铃又响起。 这又是谁 主人嘟囔着,不大情愿地踅回厨房,显然已经忘记和力行约定的事。 这次,果然是力行打来的。 他走过去接过听筒,先表示歉意,半夜打扰他的睡眠。 反正有闹钟可以叫醒我。第一次打来,你这边还线忙呢。 是纽先立打来。 他朋友的官司,不知进行得如何了? 纽先立朋友的官司,怎么力行会知道呢? 是这样,力行会意地解释了,他朋友请了圣荷西最好的律师,那也是代表我们公司的律师。 原来是这样。不是我接的电话,我不过刚刚才听到一点情况。 不管他了,你一切好吗? 很好。你知道,绮华没有出来。 是,昨天你叔叔告诉我了。 这时,他但愿恒叔把绮华要求离婚的事说了出来,自己忽然觉得不好措词。 她一切好吗? 她身体不好。 他连妻子一双腿瘫痪的事也难以启齿。 怎么回事?生什么病吗? 不是我回去再把详情告诉你。 你不必等那么久,我后天就来旧金山了! 从力行的急迫高亢语气,听得出一分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 哦!可是我要到威斯康辛去。 什么时候? 唔明天。 不能延迟两天吗? 力行难得地带着撒娇的语气。 公事,早了早好。 什么时候回旧金山? 五天就回来。 那还好。我陪老板夫妇来矽谷,到时说动老板太太在附近到处观光,也许会多留几天。 好,我回来就找你。 我们订了圣荷西凯悦旅馆。到时我会给你叔叔电话。你回来时,先给我个电话,我来接飞机,嗯? 好。你再回去睡吧,免得等一下上班无精打采。 遵命。不过,你说句好听的话,给我催眠吧。 他望望客厅,便用英语祝她甜梦无数,然后轻轻挂上耳机。 回到客厅,米兆胜即起身告辞。 他想留老米吃中饭,帮忙吃掉冰箱中的食品,但恒叔连让他多坐一刻的客套都没表示,自己也不便擅作主张。 小胡先生,您有空随时到楼下来坐坐如何?我都在家。 出门前,老米邀请他,闪烁畏缩的眼光凝注在他脸上,那表情近乎哀求。 好,我一定来。 送走客人,他找出了机票洽航空公司订座位。周日旅客稀少,他挑了上午十点的班次离开旧金山。 恒叔对他明天走并不在意,但听到力行即来,彼此要错过,便有责怪的意思。 你怕见她不成? 我是我最好独自思考几天,有些事 他嗫嚅着,一时也理不清自己的头绪。 随你。 叔叔不感兴趣似地撇嘴耸肩,随即双手拍拍肚子,探索腹部虚实。 谁做中饭? 他应承了:我来做吧。 好,我管洗碗。请少放油和盐,其他怎么做都行。 恒叔乐得溜回他的书桌。 做好两菜一汤后,他去请老人家吃饭。发现后者戴上了老花眼镜正俯着上身,用铅笔在一页打字稿上修改着。 一生最瞧不起文人,据说因为不发表论文而被学生讥为无纸胡的叔叔,忽然煞有介事地修改起文章,真是新奇的事。 恒叔要发表文章了?他问:谈大陆观感? 发表什么,呸! 口气仍是睥睨一切。眼镜的式样宽大古怪,遮去大半张脸,以致瞪眼时颇有猫头鹰的凶猛状。 这些美国人,中文没学好就研究起中国文学来了,什么法眼译成法律之眼,咄咄 知道找你修改,可见还有自知之明。有润笔费吗?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看在两三百块钱的份上。 恒叔真是变了,肯从小钱赚起,不像从前梦想股票发财,结果赔掉了家当。 台湾有很多学者向英文刊物投稿,很需要找人润色文字。他给叔叔找财路:你可以利用邮寄,不必出门而赚些小钱。有兴趣的话,我给你介绍。 有呀,赚钱的事都有兴趣。唐人街有人要办英文报,我可以给他们写写美国华侨奋斗的历史等唔,像我这样在美国住上半世纪的,可是凤毛麟角哪! 你能写更好,那是造福侨界。 站在窗前和叔叔说话时,他又有个发现。前天进门时,窗台还放着一架望远镜,现在不见了。显然老人家已经没空做偷觑的汤姆。 我希望,过了年就把玖玖接来。 吃饭时,恒叔说出他的计画。 大陆升学竞争很厉害,初中生就得补习,希望考上重点中学。玖玖才高一,也要补习,准备将来考大学,本人辛苦不说,父母也跟着紧张。联络要补习老师,要腾出空房来上课他们自称是后勤部队,一切为子女的升学服务。这样下去,我看不要多久,小学生也得补习啦! 台湾就是这样,连好的幼稚园也要考试。日本更是如此,三岁开始就得准备考幼稚园。 这样读出来的人,不是书呆子,也是半部机器人。美国的中小学不收费,玖玖早些出来可以把英文学好。旧金山艺术学院很有名,将来进不进得去,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爷爷只能提供她一个机会。 正是。 他也愿意给儿子一个机会。以前一直想着夫妻聚首,竟忽略了子女出国的可能性,如今极想补偿。 你看过崇汉,他问恒叔,如果出来,能立即读大学吗? 怎么不能? 恒叔反而嫌他问得奇怪。 美国有各种各样大学,对各种年龄的人都开放。我自己便教过几位七老八十的学生。你这儿子外表柔弱斯文,个性倒是很强。他为了不愿老死在黑龙江,宁可不结婚。这方面,你们父子倒是异曲同工,一脉相传呢! 他凄凉地笑笑:怪啊。他到现在还没结婚,他妈妈说,人家都嫌他怪。 大陆上的怪事多啦! 恒叔放下饭碗,拿纸巾抹了抹嘴后,背往后一靠,准备了大发议论的架式。 以前因为你在台湾,害得绮华吃尽了苦头。现在政策改了,又因为你在台湾的缘故,她们成为统战对象,备受优待和礼遇。你还是你,但是对家人的态度,却前后判若云泥不怪吗? 他只有苦笑。 我听你女儿说,是他工厂党委书记的女儿对他很有意思,据说对方是一表人才,偏偏他不热心,气得对方嫁给武汉军区一个高干的儿子。别说大家喊他怪,他姐姐说到那个女孩子,也觉得惋惜得很。 他感到纳闷。什么党委书记的女儿,地位倒无所谓,但真是一表人才,错过不可惜吗? 我本来以为中共最会做宣传,这次回去住了一个月才发现,他们的宣传工作,其实效果不佳。我在美国就听说他们提倡晚婚,至少听了二十年了。但是,像崇汉这样真的要晚婚,大家就指指点点,把他视为怪物。其实,我和他谈过,他很有主见,也敢于特立独行。 他不结婚,就为了要出国? 恒叔说,这是近因,真正原因是他对大陆的人口有独特的看法。 人多就贱了,生命和尊严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这一点,我们有同感。我赞成一胎政策,他反对强制手段,主张要鼓励晚婚和独身。唉,我们旧金山的女巿长,三天两头跑大陆做生意,奇怪怎么没向中共推销同性恋政策?我向来觉得这是节制人口的捷径。中国一向岐视这些人。 他知道,恒叔一发起这个怪论,便没完没了,于是赶紧打岔: 崇汉有没有和你谈,他到美国想念什么? 唔说过的好像是农艺。不错,他要读农艺。 好! 他不觉脱口而出。再没有比子承父业更令人感到欣慰的。 可惜不能到台湾学农艺,他深感遗憾。台湾在遗传工程,也就是育种学方面,非常有成绩。譬如又甜又脆的哈密瓜,现在全岛四季都能生产。再进一步培育并推广到大陆,中原和南方的省份也该能生产才对。 他到台湾的机会,大不大? 和他妈妈一样,也要在自由地区等五年才能申请入境。 又是个五年!台湾的政策这么僵硬,几时才知道改呢?要等五年,我看就在美国学农算了。大陆的农业太落后了,也该学学美国这种大面积的机耕方法。 他期期以为不可。 美国这种工业式农业对中国并不适合。它太浪费能源,而且大量使用化肥和农药也会污染水质,并且破坏土壤,虽然短期内能高产,但必定贻祸子孙,其实是得不偿失。 这么一无是处呀 恒叔似乎不信,同时兴味索然地打个欠伸。 美国的农业早已危机四伏。 以他十几年来的实地观察,美国农业过分依赖科技,科技成了鸦片,已到欲罢不能的地步。农业离不开土地,美国的表土,两百年前是九吋厚,如今只剩下六吋。美国每出口一吨小麦,同时也从密西西比河出口了十吨表土。至于化学杀虫剂,品种越多,害虫抗力越大,虫灾也越难控制,大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趋势。 记得七十年代初,他曾经来参观刚流行的轴心灌溉法。大片的农田,只须一按开关,便各个水喉自动喷洒灌溉,蔚为奇观。曾几何时,大量抽取地下水灌溉,已造成水位低的现象。阿利桑那州五年间就低四百五十英尺;凤凰和吐桑两城之间,出现整块土地崩塌,以致州际公路和铁路中断。地下水和土壤都是非再生物质,失去难以再得。美国有一天会出现水源危机,他预言说,那将使得七十年代的石油危机变成小巫见大巫了。 恒叔作垂头沉思状,没有吭声。 他觉得,目前台湾和大陆的农业,正处于三岔路口,到底是效法西方,还是回归传统,或者走自己的道路呢? 台湾目前在推行二期土革,这和大陆高唱农业现代化是异曲同工。合理的现代化当然有必要,但若是西化,则大可不必,而全盘地移植美国耕种方式,尤其愚蠢。最近的几次国际会议上,不少美国的有识之士已在大声疾呼,要恢复传统优良农耕方式,像中国的间作和轮作方法,因为它们有利于补充土壤并减少虫害。美国人要学中国,中国人自己岂可自抛长城? 说到本行,他忘情地滔滔不绝一番。 恒叔垂下眼,像在听似的,其实早就歪斜着脑袋打起盹来。 他叹口气,暗笑自己枉自对牛弹琴了半天。他悄悄刷洗了碗筷。打理餐桌时,老人才惊醒似地睁开眼。 对不起,我说话太多,累得很。得去午睡在大陆染上的恶习,到时眼睛就睁不开了。 你睡吧,我去看老米。他好像有心事。 老人表情淡漠,懒得多费唇舌地摆一下手:移民忧郁症,不适应美国生活。 下去看了老米,症状果然吻合。 老米说他早吃过午饭了,但厨房的餐桌上剩着咬掉半块的三明治,烟灰缸烟尸如山,空气里烟味很浓。方才头发还梳得齐整,此刻竟紊乱而翘起,似乎放手撕扯过。脸色惨黄,蓝布褂子领口油污且松松皱皱的,可见人比从前瘦了不少。 他在桌边坐下,坚持不喝茶,只接受了主人敬烟。 饭一定要吃,他劝老米,你看我叔叔,再怎么忙乱,三顿饭照吃,困了就睡,身体养得多好!比我们六十岁的人还硬朗! 我吃不惯三明治。 老米要磕烟灰时,才起身倒了烟灰缸。 你何不煮点面条吃? 烟雾缭绕中,只见主人苦笑摇头,似乎不善此道。 晚上两个孩子在家,勉强张罗一顿给他们吃。中午一个人没有胃口啊! 听说大陆上的男人被共产党训练得能够父兼母职,开门七件事与女人同样精晓,没料到眼前的老米却这么软弱颓唐。 其实不难,他给老米打气,你甚至可以一顿多做些饭菜,中午一个人热热就行。 老米仍然固执地摇头叹气。 我头一个爱人不工作,所以有三顿现成的热饭吃。和端木凯结婚后,她不在家时,我可以吃食堂,也不需要做饭。万没想到来美国会变成这样 他不知老米是指要自己烧饭,还是联系到太太要求离婚,一时无法劝解。 小胡先生,这加州的法律太草率啦!只要一方提出要求,就可以离婚,怎么这样不讲道理呢?在大陆,这种事,街道委员会就可以代你作主和评理,不必雇律师为你辩护,那才是情理法面面俱到,您说是不是? 他不了解大陆的离婚手续,也不明白加州的法律,但出于安慰对方,含糊地点个头。其实,夫妇的感情才是症结所在,闹到要离婚了,法律手续云云都是次要的。 你们在西安时,感情就不和了吗? 他希望从这方面进行开导。 没有啊我觉得还好中国夫妻嘛,就是那么回事。她这样发狠,完全是来了美国以后才有的事。 老米叙述了和太太结婚以及来美国的始末。听他口气,在西安当个人事保卫科长还相当威风。他来自农村,中学毕业,土改时入了党。学历虽然不及太太,但政治和社会地位弥补了这个短处,据说婚后在大陆一直相安无事。 我实心实意待她,到头来竟被人利用了! 老米悔恨交加地表示,不挟香烟的手,频频捋着头发,极力要抚平自己的伤痕似的。 现在看清楚了,她和我结婚,是为了户口迁回西安。这次全家移民,其实她只想要孩子出来。听说法官会把孩子判给母亲,小胡先生,真是这样吗? 也不尽然。在台湾,孩子多半给父亲;在美国,多半归母亲。 美国法官怎么这样不通人情呢?父亲也爱孩子啊!这样无情的女人,这样不讲理的社会,我怎么能放手把孩子交出去?不干! 老米恨恨地猛抽一口烟,旋即噗地喷出,两片薄唇忽然像触电的铁丝,扭曲成一团,颤抖个不停。 你想开一点,老米。夫妻情义如果断了,也不必勉强凑合在一起。父母都爱子女,孩子的事,大家好好商量着办 太晚了,太晚了 老米哀伤地摇摆着脑袋,语音几近哽咽。 你有没有考虑,再回西安? 他试着为这个身心俱碎的人寻找出路。 回去干什么?工作都移交出去了。 要不然,可以先在这里读英语。语言通了,进一步要念书或找事 念书我今年五十了! 老米近乎呻吟地报出了自己的年纪。 五十正当壮年有为,美国的大学 他正想搬出叔叔刚说过的话来劝导,却被电话铃声打断。 铃声把主人吓了一跳。他抬头张大了嘴,却出声不得;目光惊惶,手抖得烟灰飕飕落下。 铃声响过第三遍,老米才怏怏然到客厅去接。 是是不不不! 听到老米的回答方式,他忍不住转身去瞧一眼。 要不要我代你听? 老米鼓得像金鱼眼的目光,令他不安。那是小学生做坏事被老师当场抓住的神情,惊慌恐惧,不知所措。 你给她说主人把耳机交给他时急急叮咛: 不要叫他们来! 打电话的是个女社会工作者,说她别无他意,只想订个时间和米先生谈谈,问他明天下午一时是否合适。 米先生的意思他不明就里,只能委婉地表达,是不要谈。 请告诉他,我们为了孩子的福利,一定要和他谈话,以检查事件的后果,这是很严肃的事。 对方非常坚持。 老米终于无奈地答应下来。 事情本来很简单,上周一早上,父子三人吃早餐时,为一件小事争吵起来,老二米明说了一句从学校里学来的脏话,吃了他爸爸一个响亮的耳光。 学校老师发现米明脸上的手爪痕后,立即盘问,认为是一宗严重的虐待儿童案,立即上报社会工作者,当天下午就上门来调查,由于语言不通,又找来一个中国人任翻译,使老米觉得丢尽了面子,做爸爸的已当场认错,并保证要克制脾气,今后不再动手打孩子了,不料事隔一周了,社会工作者仍然穷追不舍。 美国,怎么是这样的社会老米又慌又恼。做丈夫的没地位,连管教儿子的权利都没有,就听任女人和孩子说了算,唉,什么社会啊! 老米痛心极了,又伸手扯起头发。 这些社会工作者,实在小题大作,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他尽量安慰这个尊严受到损伤的父亲。自己没有亲身做父亲的经验,却勉强去劝导对方。 孩子仍然要管教,就是注意点方式,动口不动手 你明天下午来陪我好吗?我怕见那个美国女人! 老米匆匆打断他,伸出一手抓肩膀,像捞到水中一只救生圈,紧抓住不放。 他抱歉地摇头:我明天已订了机票要走这样吧,请恒叔来陪你。 他肯吗? 我和他说说看。 又坐了一支烟的功夫,老二米明放学回来。 明明饿不饿?喝一杯牛奶吧?有饼干,也可以吃个苹果 米明的身材长相酷似他爸爸,矮小个子,神情羞怯,一对小眼睛闪烁不定,像只迷路的兔子。他显然怕生,在爸爸指示下,和客人打声招呼后,便躲进客厅。 他爸爸一路跟去,讨好地提供着各种吃食。 老米,你忙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他乘机告辞出来。 时光还早,有意到外面走走。转念一想,礼拜天的美国大街上,最是沉寂荒凉,一个人踽踽独行,自己也觉没意思。到公园坐坐吧,昨天音乐座上的情景,依稀如在眼前:喷泉水珠溅在落群的海鸥身上,被狗牵得团团转的老太婆,还有那寂寞的老头,他除了瞌睡,再无事可干 他又上楼来。 恒叔正俯案改稿中。听到他进门,摘下眼镜,转身便通知他: 冰箱里的东西要吃掉才行。晚上我做饭兼洗碗,不出去吃。 也好。 你要请客,等你出差回来请好了。 是。 这就是恒叔,权利义务分得清清楚楚。 他讲出老米的遭遇。恒叔有偏见似的,仍不表同情。 他需要的是一个心理医生,不是翻译。 话虽如此,恒叔到底勉强答应,明天按时下去看看。 他给儿子崇汉写了封信,希望父子能尽快在美国相会。 他也把一路联络的电话号码抄在卡片,钉在电报机旁的墙上。 恒叔,我利用你电话给绮华打个电报,请她打叫人电话给我。我留下号码,到时请告诉接线生转给我就行。 可以。 他打了电报。问出电报费用后,照数还给恒叔。 嗳,你应该直接打电话,他们可以去叫她来听的。 恒叔用铅笔敲敲脑袋,后悔不曾先提醒他一声。 她打来比较省事。 他告诉叔叔,大陆的电话系统太落伍,两年前打过一次,前后八小时才接通。他自己三更半夜被叫醒没关系,但是害了绮华在电报局苦等了两小时多。那时不知她腿有毛病,现在可不忍心叫她受这个罪。 大陆打来,据说半小时之内就能接通。 在台湾,这已是人人皆知的常识。 那么,这通电报,她什么时候收到? 两天之内吧。 他也没把握。 好吧,两天之后,我尽量少出门,给你留心着电话。 恒叔意外地合作,答应得很爽快。 然而,一连三天,都没有绮华的电话。 第四天黄昏,他从双子城飞回芝加哥。住进预定的旅馆后,查问了服务台,仍然没有电话留言。 他开始感到忐忑不安。不知是电报出了差错,还是恒叔疏忽。 他给恒叔挂个电话。 迄今未有大陆的消息。恒叔说,只有一个叫任觉明的早上从纽约打来过。 这姓任的说,他和你很熟,是从一个管什么消费者基金会,唔,蔡教授那里得到我的电话。他说,一定要和你谈谈。因此,我把你的号码给了他。 是的,我和他见过几次了,是海外最关心台湾环境污染的一个朋友。 哦,这么说,是你的同道了喂,去洁阁森公园走走没有? 不用去了,旅馆面对着公园,我住八楼,居高临下,风景一览无遗。 不对,隔着玻璃,那是雾里看花嘛!现在是枫叶最红的时候,刮一阵风,下一场雨,立刻面目全非,奉劝你,要去快去吧。 他提不起劲来。一连几天,马不停蹄地会见专家学者,阅读报表,参观实验室,赶搭汽车和飞机此外还要凝听每一声电话铃响,结果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已经透支了体力,再无余裕去奔赴红叶的召唤。 旅店的黄昏最难捱,幸有威斯康辛大学朋友送的一瓶威士忌可资消遣。他坐在窗口,点燃了香烟,对着玻璃窗外的湖水和公园,自斟自饮起来。 还没见过如此浩瀚壮观的湖水,映着夕阳余晖,波光粼粼,水连天一片,无边无际。只有少年时的太湖印象,差可比拟。也是烟波浩淼,但是水上渔帆点点,感觉上比较亲近,不像这密西根湖,可望不可即。 洁阁森公园有如沿湖铺展开的锦绣绒毯,自然的巧手把丛丛树林织出成团成簇的金黄和粟红;汽车行人穿插其间,帮着穿针引线,把秋色装裹得丰盛妍丽,更加生机盎然。 树林中忽然飞起一群鸽子,白的、花的、灰色、黑如乌鸦的它们在空中优游盘旋了一阵,便前呼后拥地飞向左方,没入积木般林立的高楼大厦中。 鸽子,红叶,此情此景,何其娴熟! 他饮到第三杯威士忌时,终于记起了闻一多的另一首诗,写到这个公园里的情景: 几片剪形的枫叶, 仿佛朱砂色的燕子, 颠斜在水面上, 旋着,掠着,翻着,低昂着 肥厚得熊掌似的, 棕黄色的大橡叶, 在绿茵上狼藉着。 松鼠们张张慌慌的 在叶间爬出爬进, 搜猎着它们来冬底粮食。 成了年的栗叶, 向西风抱怨了一夜, 终于得了自由, 红着干燥的脸儿, 笑嘻嘻地辞了故枝。 他额头贴上玻璃,希望从树丛的颜色逐一辨认着这些树。 他但愿找到一棵栗树,和那栗叶一般安然地辞了故枝,并得了自由。 然而,一片金黄灿烂先是耀眼夺目,继而迷离模糊,哪是枫?哪是栗?根本无从分辨。 他从裤袋中掏出绮华的信。质地差的纸张,禁不起几番阅读,已经出现破损。信上的字句已熟记在心,然而,内中的含意如远处的景致,也逐渐阴黯模糊起来。想摊开信,无奈手已沉得举不起来。 须臾,眼前一片迷蒙。 电话铃响时,他以为在做梦。声音非常遥远,眼前一片黑暗。挣扎着伸手抓到耳机,声音忽然放大,轰得人头昏脑胀。 胡大哥吗喂,你怎么样,不舒服吗?什么人如此聒噪噜苏? 我是任觉明呀,刚才给你打过一次电话,没人接,是吃饭去了吧?喂,喂! 吃饭现在几点? 他知觉到自己躺在床上,于是伸手摸索,终于摸着床头柜前一个电灯开关。一下子揿亮了三个灯泡,床头,走道和梳妆台上一起放出光明。 床头柜前的电钟指着九点。床罩揉皱了,窗旁的小几上信纸散乱,酒瓶半空,原来自己喝醉了。 胡大哥你要不要我等一下再打来? 没事。就是口干得厉害,嗓门冒烟似的。胃也阵阵紧缩,闷得慌。不该喝酒,医生已经警告过,提防十二指肠再度溃疡。 胡大哥,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听听即可,不必紧张。蔡民收到一封恐吓信,警告他放弃消费者基金会的工作,否则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等等,觉明,我喝了点酒等一下。 他跑去浴室,扭开水笼头先喝了两口,又用水扑打自己的脸,觉得够清醒了,才跑回来听电话。 觉明说,蔡民是三天前收到恐吓信,已经报警,正在侦查中。原因相当明显,基金会公布了许多不合规定和损害消费者健康的产品,打击了某些厂商的利益,招致他们采取不法手段来威胁报复。最近,蔡民又要求把二溴乙烯列为不许进口的农药,在台湾引起震撼,他要景汉小心一些。 早在一九七四年,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用老鼠为实验,已提出二溴乙烯有致癌性的报告,并警告,每年在美国,会有三千人因二溴乙烯引发的癌症而死亡。由于美国的化学农药厂商势力庞大,形成极强的压力团体,进而影响了国会的立法。虽然学界和环境保护人士一再呼吁,也只通过了所谓安全限量。美国厂商为了自身利益,将二溴乙烯处理过的农产品,如小麦、玉米、杂粮和柑橘果类等,大量输往第三世界。台湾为了解决外交困境和平衡对美贸易,每年派遣采购团向美国大量买进农产品,遂成为美国公害倾销的对象。 今年九月十日,美国环保局终以紧急命令禁止使用二溴乙烯。农药局在群众的压力下,正着手抽检超级市场的食品,准备向消费者提出报告。 任觉明和一批关心台湾环境保护的朋友,在纽约成立了环境与发展研究会。他代表研究会写了文章,配合蔡民向台湾的国贸局呼吁,立即管制二溴乙烯的进口;并劝告消费者,不要吃美国来的食品,改吃本地产的粮食和水果。景汉此次出差,蔡民便托他顺便收集农药局抽检食品的资料和结果。 胡大哥,你最好迟两天回去,觉明劝他,回去最好改换个笔名写文章。 基金会过去也接过恐吓信。起先确是很紧张,但是一而再的,也就没啥了。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止于恐吓而已。 但愿如此,不过,你们还是小心些好。我打算明年初返台度旧历年。你告诉蔡民,我们要推动一下舆论工作。到时,我代表环境与发展研究会给国贸局丢一颗氢弹! 好,我告诉他。 蔡民说,你这次要来会嫂夫人,她出来了没有? 没有她要离婚。 哦? 我也想离婚,但是觉得不该离婚,矛盾啊! 几天来压抑着自己,努力要排斥力行的影像,极力去想像绮华的残缺和完美,但是罪恶感竟拂拭不去,如同附在腿上的蚂蚁,提醒他一点微微的麻痒。每次经过十字路口,心便一阵颤抖,该左转,还是右转? 他爱着力行,知道今生再也找不到这样志同道合又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女子。他也不能背弃发妻,当年有情,今日有义,又为自己残废了一只腿。然而,即使舍弃力行以求夫妻重逢,又有人为的阻梗。从此还需要隔洋苦候五载,到垂垂老矣之年才得聚首。到底是谁的错,让他在苦熬了卅四载之后,仍要忍受这种煎熬呢? 他但愿找个旷野,四望无人,可以呐喊几声,听听自己痛苦的呼号也好。然而汽车、实验室、飞机他都被局限在死板板的体积内。如今独处客房,觉明的声音宛如来自旷野的一声呼喊,他别无选择地回应着。 他和觉明只见过几面,不曾谈过私事,也不知对方知道多少情形。好在越陌生越安全,他需要倾吐心事。 于是,耳机成了泄洪道,他打开了心闸,清出了肺腑的郁积。 觉明显然是第一次听到他进退维谷的情况,一再表示同情。 你怎么选择呢,胡大哥?这个年轻自己十来岁、已入籍美国的朋友竟反问他。爱情与婚姻,情与义,唔,看来是个难题 给我公道,我们这一代人缺的是公道! 他对着听筒叫喊。 我想我了解你的心情,你们这一代,和上一代的中国人,唉,真是不幸的一代!这种事,我想离婚比较可行,但是我主张两人先当面谈一谈。我是你的话,一定亲自跑一趟大陆,对,只有这一条办法可行! 直到挂上电话前一秒,觉明还在劝他偷潜回大陆去探亲。 他抱着肚子在斗室中蹀躞。错过了餐饮时间,胃饿得发疼。只有飞机上舍不得丢弃的一包花生米可以充饥。此外是香烟,烧得人更加烦闷空虚,但却走火入魔般,一根根点燃下去。 一包烟快抽完,电话铃声又响起。 接线生问他,愿否负担柯绮华的电话费? 当然! 他熄了烟头,备好坐姿,贴紧了耳机期待。 可惜线路不佳,声音很微弱,听来很吃力。纷乱了一阵,才弄清楚,绮华在向他祝寿,原来今天是他六十岁生日。她专等到今天才来电话,而他却在苦等中忘了自己六十大寿的事。 绮华,你来美国一趟好吗?他央求妻子。我一定要见你一面,当面谈谈我们 我也要见你呀! 声音尖细高亢,给人心有戚戚焉的紧迫感觉。 景汉,你回来一趟吧!我去问过了,可以悄悄办手续,保证秘密来去,有人这么做过了,你千万来啊! 绮华那声拖长的尾音,有如指尖,在他心的键盘上撩拨了一通。上次通电话,她哭得语音模糊;这次,轮到他眼眶蓄满了泪水。 绮华,他们会查出来的,我知道。你能坐飞机吗?唉,你的腿,我一直不知道绮华,我真对不起你 他努力克制自己,但泪水如大雨倾盆,从脸颊泛滥而下,很快浸湿了睡衣领子。 我可以旅行。你真不能回来,我一定要过去,我会过去,但要带着老二才行。 我已经写了要求探亲的信,可那又要等两三年 现在好了,照顾亲人在海外相会,护照下来特别快。崇汉昨天已经去照了相。倒是美国的签证难。最近,武汉一批出去留学和探亲的,凡是单身的都被批驳回来。这方面,汉哥给想想办法 我明天回去和恒叔他们商量一下,你放心吧。 我放心,汉哥,我从来对你都放心!电话太贵,我们写信吧,你千万保重身体我一定会来! 我一定会来。 他相信。 黑夜里躺在床上,这声尖细的应允一直萦绕耳际。犹记得她嗓门轻柔,说话细声细气,唯恐惊吓了人似的。电话里语声尖细如泣,宛若发自肺腑深处,可见她企盼之殷,渴望之切。她一定会来。就像等了他卅四载一样,这个诺言也必信守。 忘了向她解释自己和力行的关系,她也没提起。也许她不在意。三十八年的婚姻关系,七年只是分子,并非分母。 我从来对你都放心。 想想也不必解释。当初取消了和力行预定的婚宴,其实便已作了决定。眼前的困扰,只因绮华有让贤之意,忽然间给自己严加闭锁的心启开了一条缝。如果绮华爱丈夫而愿意放弃婚姻,自己爱力行又何必坚持婚姻呢?他但愿力行能了解他的心,不致怨他负心或寡情。 他没有给力行电话,决定悄悄回到恒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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