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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十八

酒徒 劉以鬯 3035 2023-02-05
第一杯酒。 (有人说:曹雪芹是曹颙的遗腹子,有人说:曹雪芹是曹俯的儿子。有人说:曹俯是曹寅的义子。有人说:曹雪芹原籍辽阳。有人说:曹雪芹原籍丰润。有人说: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有人说: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除夕。有人说:脂砚斋是曹雪芹的舅舅。有人说:脂砚斋是曹雪芹的叔叔。有人说;脂砚斋是史湘云。有人说:脂砚斋是曹雪芹自己曹雪芹死去才两百年;我们对这位伟大的小说家的生平竟知道得这么少!) 第二杯酒。 (听说电车公司当局正在考虑三层电车。听说维多利亚海峡上边将有一座铁桥出现:听说斑马线有被行人桥淘汰的可能。听说狮子山的山洞即将凿通了。听说政府要兴建更多的廉价屋。听说尖沙咀要填海。听说明年将有更多的游客到香港来。听说北角将有汽车渡海小轮。听说)

第三杯酒。 (在新文学的各部门中,新诗是一个孤儿,几十年来,受尽腐儒奚落。五四以前,我们没有白话诗;五四以后,我们有了白话诗。新诗之所以为新诗,就是因为之与旧诗不同。惟其如此,旧诗拥护者竟愚昧地借用堂吉诃德的长予,将新诗当作风车刺去。章士钊之流的被击败,早已成为历史;时至今日,如果再来一次论战的话,那就迹近浪费了。谈问题,做学问,切不可动意气。尽管意见相左,大家仍须心平气和,你把你的理由说出来,我把我的理由说出来,到了最后,总可找到正确的答案。如果讨论问题的人一味吊高嗓子,效尤泼妇之骂街,卷起衣袖,瞪大眼睛,不求问题的解答,但斗声音的高低,哗啦哗啦地乱嚷乱喊,弄得面红耳赤,即使扭上法庭,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的。前些日子,我们的的确确看过这种丑剧的,现在虽然沉寂下来,问题依旧存在。有人读了些英文,就认为中国非西化不可;有人读了些四书五经,就认定救国惟复古一道,其实问题却是平常到了极点,只是大家不肯用常识去解释。我们是吃米饭的民族,每个人从小就养成吃饭的习惯,不易更改。但是,我们决不能因自己养成了吃米饭的习惯,就强辞夺理地否定面包的营养价值。答案就是如此的简单,没有必要花那么大的气力去争辩。我们的祖先是用惯了油盏与蜡烛的;自从爱迪生发明了电灯之后,外国有了电灯;我们也有了电灯。这些年来,我们大家都在用电灯,一致承认它比油盏与蜡烛更光亮,更方便,更进步。如果将旧诗喻作蜡烛或油盏,那末新诗就应该被喻作电灯了。新诗是新文学各部门中最弱的一环,现在正在成长中。那些对蜡烛与油盏有特嗜的复古派,绝不应凭借一己的喜恶,对它大加摧残。)

第四杯酒。 (女人为美丽而生存;抑或美丽因女人而提高价格?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爱情是一种商品,女人变成男性狩猎者的猎取物,女人。女人。女人。) 第五杯酒。 (在地狱里跳舞。一二三四五。日本电影量质俱佳。三月之雾。从镜子里看到了什么。《西游记》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春季大马票。智利队定下月来港。象牙与雕木。孕妇最好不要吸烟。红烧大鲍翅。福克纳无疑是一个奇才。我希望我能买中大冷门。) 第六杯酒。 (二加二等于五。酒瓶在桌面踱步。有脚的思想在空间追逐。四方的太阳。时间患了流行性感冒。茶与咖啡的混合物。香港到了第十三个月就会落雪的。心灵的交通灯熄灭了。眼前的一切为什么皆极模糊?) 第杯酒。

紫色与蓝色进入交战状态。眼睛。眼睛。眼睛。无数双眼睛。心悸似非洲森林里的鼙鼓。紫色变成浅紫,然后浅紫被蓝色吞噬。然后金色来了。金色与蓝色进入交战状态。忽然爆出无数种杂色。世界陷于极度的混乱。我的感受也麻痹了。 醉了,有人说。 酒钱还没有付。 搜他的口袋,如果没有钱的话,送他进差馆! 我的身子犹如浮云般腾起。痒得很,那人的两只手抚摸我的大腿。我大笑。 不是喝霸王酒的,有人说。 多少钱? 六十几。 扣去酒钱,将其余的还给他。 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好笑? 醉鬼都是这样的。 我的两条腿完全失去作用。地似弹簧,天似笼罩。一切都失去了焦点,没有一样东西是静止的。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可笑;但是我流泪了,辨不清东南西北;也分不出黑夜白昼。太阳等于月亮。 (为什么老不下雨?我想。)我喜欢有雨的日子,当我情绪低落时。

我不认识这个醉鬼! (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想。)但是我看不清楚她是谁。我的视线模糊了,仿佛戴着一副磨沙玻璃眼镜。 他叫我将车子驶到这里的,有人说。 但是我不认识这个酒鬼! (多么熟悉的声音,然而我的视线怎会这样模糊?) 我没有醉!我说。 哼!还说没有醉!连身子都站不稳! 我实在没有醉! 我睁大眼睛凝视,她的脸型犹如昙花一般,一现即逝。但是我已看得清清楚楚:她是张丽丽。 如果张丽丽不能算作我的爱人;最低限度,她是曾经被我热爱过的。现在,她竟说不认识我了,这是什么话? 喂!你的家究竟在哪里?有人问。 我也不知道。 没有家? 有的,有的。 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耳边忽然响起一串笑声。 (谁在笑?笑谁?)笑声似浪,从四面八方涌来。笑是深红色的,含有恐怖意味。 (我在等什么?等奇迹;抑或上帝的援手?)我完全不能帮助自己,仿佛躺在一个梦幻似的境界中;又仿佛走进了人生的背面。笑声依旧不绝于耳,犹如浪潮般冲过来。不要太阳,也不要月亮,用手挡住过去之烟雾,更无意捕捉不能实现的希望。我接受笑声的侵略,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我欲认清当前的处境;但是那一对又黑又亮的眸子忽然消失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些不规则的现实?)我觉得好笑。然后霓虹灯开始向路人抛媚眼。我的头,好像一块布,放在缝纫机的长针下面,刺痛得很。 (奇怪,我怎么会躺在人行道上的?这些人为什么围着我?我做过些什么?我躺在这里多久了?我为什么躺在这里?)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海里兜圈子。我勉强支撑起身子,头部剧烈刺痛。我知道我喝醉了;但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喝的酒,周围有一圈眼睛,犹如几十盏探照灯,全部集中我的身上。 (我是猴子戏的主角,必须离开这里,我想。)挪开脚步,这士敏土的人行道遂变成弹弓了,软绵绵的,不能使自己的身子获得平衡。 (我在这里一定躺了好几个钟头,但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抬起头,游目四顾才知道那是张丽丽的寓所。于是我想起那一对又黑又亮的眸子。我心里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摇摇头,想把混乱的思想摇得清楚些。我立刻记起了那句话:

我不认识这个酒鬼!她说。 没有一件事比这更使我伤心的了,我得问问清楚。走上楼梯,按铃,门开一条缝。一个女佣模样的人物问我: 找谁? 找张丽丽。 她出街了,不在家。 说罢,将门关上。我第二次按铃,因为我听到里边有麻将声。门启,里边走出一个男人。这个人就是纱厂老板,我见过。 找谁?他问。 找张丽丽小姐。 她已经嫁人了,请你以后不要再走来噜苏。 我坚持要跟丽丽见面。他脸一沉,拨转身,回入门内,愤然将门关上。我又按了两下门铃,但是这一次,走来开门的却是两个彪形大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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