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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八

酒徒 劉以鬯 4406 2023-02-05
金色的星星。蓝色的星星。紫色的星星。黄色的星星。成千成万的星星。万花筒里的变化。希望给十指勒毙。谁轻轻掩上记忆之门? HD的意象最难捕捉。抽象画家爱上了善舞的颜色。潘金莲最喜欢斜雨叩窗。一条线。十条线。一百条线。一千条线。一万条线。疯狂的汗珠正在怀念遥远的白雪。米罗将双重幻觉画在你的心上。岳飞背上的四个字。王洽能以醉笔作泼墨,遂为古今逸品之祖。一切都是苍白的。香港一九六二年。福克纳在第一回合就击倒了辛克莱.刘易士。解剖刀下的自傲。壕油牛肉与野兽主义。嫦娥在月中嘲笑原子弹。思想形态与意象活动。星星。金色的星星。蓝色的星星。紫色的星星。黄色的星星。思想再一次淡入。魔鬼笑得十分歇斯底里。年轻人千万不要忘记过去的教训。苏武并未娶猩猩为妻。王昭君也没有吞药而死。想像在痉挛。有一盏昏黄不明的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他醒了?有人这样问。 是的,他醒了。有人这样答。 睁开眼,呈露在眼前的是一些失去焦点的现实。我被包围于白色中。两个人,皆穿白衣。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站在床边。我无意在朦胧中捕捉变形的物体。只是不能完全没有好奇。 也许是粗心的希冀忘记关上房门,喜悦像小偷般潜出。紧张的情绪坐在心房里,不敢寻觅可触可摸之现实。 你觉得怎样?穿着白衣的男人问。 (我不知道,我想。这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走来问我?一定是司马太太不小心,又将不相识的人放进来。奇怪,窗外有刺眼的阳光;我为什么还睡在床上?是不是喝醉了?昨天晚上,我在什么地方?喝酒?好像没有喝过。既然没有喝过,怎么会感到头痛的?只有醉后初醒才会有针刺的头痛。我没有喝过酒,怎么会痛成这个样子?)

你觉得怎样?穿着白衣的男人重复一句。 我用手指擦亮眼睛,终于看清两个穿着白衣的人。男的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身材修长,相当瘦,颧骨奇高,看起来,有点像亚瑟.米勒。女的有一张月饼形的圆脸,很胖,很胖,看起来,有点像啤酒桶。 你是谁?我问。 胖妇人笑的极不自然,说: 我姓沉,这里的姑娘。这位是钟医生。 (原来又是医院,我想。原来我又躺在病房里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病了?我患的是什么病?说不定又喝醉酒了;但是醉汉没有必要住医院。昨天晚上,我究意做了什么事情?奇怪,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我真的有病清醒时,像在做梦;做梦时,一切又极真实。我可能当真有病了。酒不是好东西,必须戒绝。如果不是因为喝酒,我怎会连自己做过的事情也不记得?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为什么要住医院?)

我为什么要住医院?我问。 因为你的头部被人击破了,医生答。 谁?谁击破我的头? 这不是我们要知道的事。 你们怎么可以不知道? 不要激动,你的伤势不轻,需要休息。 谁?究竟谁击破我的头?为什么? 昨天晚上,救伤车将你抬到这里时,你已陷于昏迷状态,我们立刻替你缝了十二针,当时的情形相当凶险,现在已脱离危险时期。你的体力还算不错;但是仍须静心休养。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他走了。 (走路的姿势像鸽子,我想。) 护士也走了。 (走路的姿势像在跳伦摆,我想。) 我依旧躺在病床上。 思想凌乱,犹如用剪刀剪出来的纸屑。这纸屑临空一掷,一变而为缓缓下降的思想雪。 (谁有能力使时间倒流,使过去代替未来?菩提树下的微笑吓退屠刀;十字架上的愁眉招来了滚滚响雷。无从臆测。又必须将一个?解剖。有人骑白马来自远方,满额汗珠,只求一滴之饮。这世界等于如来佛的手掌,连孙悟空的筋斗也翻不出无根肉红柱;于是加谬写下了《误会》。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生;但是我们知道我们是一定要死的。海明威擦枪而死,也许正是上帝的安排;加谬要反叛,却死于汽车失事。海明威似已大彻大悟,悄悄地从这面形无门的世界溜走了。纽约的出版商不肯放松发财的机会,谁知道山蒂埃戈在梦中仍见到狮子不?)

思想极零乱,犹如劲风中的骤雨,纷纷落在大海里,消失后又来,来了又消失。 (窗外有一只烟囱,冒着黑色的烟,将我的视线也染成黑色。文学作品变成肾亏特效药,今后必须附加说明书。乔也斯的一生是痛苦的。他是半盲者,然而比谁都看得清楚。他没有为《优力栖斯》的被禁而叹息;也没有为《优力栖斯》的被盗印而流泪。他也没为《优力栖斯》的遭受抨击而灰心。他创造了新的风格、新的技巧、新的手法、新的字汇;但是他没有附加说明书。他的主要作品只有两部:《优力栖斯》与《费尼根的守尸礼》;然而研究他的创作艺术的著作,至少有千种以上。乔也斯手里有一把启开现代小说之门的钥匙,浮琴妮亚.吴尔芙跟着他走了进去,海明威跟着他走了进去,福克纳跟着他走了进去,帕索斯跟着他走了进去。汤玛士.吴尔夫跟着他走了进去。詹姆士。费雷尔也跟着他走了进去。但是他的《优力栖斯》与《费尼根的守尸礼》皆不附加说明书。香港没有文学;不过,大家未必愿意将文学当作肾亏特效药。)

我的呼吸极均匀,我的思路却是错综复杂的。墙角有只苍蝇,犹如吹笛人,引导我的思想飞出窗口。 (魔鬼骑着脚踏车在感情的图案上兜圈子。感情放在蒸笼里,水气与笼外的访客相值,访客的名字叫做:寂寞。10×7。小梗房充满滴露的气息。利舞台。得宝可乐。浅水湾之沙。皇上皇。渡轮反对建桥。百乐酒店饮下午茶。快活谷出现人龙轮购马牌。南华对巴士。今日出入口船只。旺角的人潮。海边有不少霓虹灯广告。盐煽鸡与禾花雀与大闸蟹。美丽华酒店的孙悟空舞蹈。大会堂的抽象画展览会。) 思想是无轨电车。 (我被谁打伤了?为什么?昨天晚上,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有没有喝过酒?如果有的话,有没有醉?我的记忆力一向不弱,怎会想不起自己做过的事情?是的,我记起来了。跟麦荷门在叙香园吃饭,他喝了一瓶啤酒;我喝了两瓶。两瓶啤酒是醉不倒我的。后来,后来我跟张丽丽在香港餐厅喝茶。她把计划告诉我;而且还送了我三百块钱。对于我,三百块钱不能算是一个小数目,等于一个月的稿费。于是我打电话给彭明,彭明是个摄影记者。我向他借一架照相机。乘的士回家。见到板着面孔的司马莉,连喝几杯酒。之后怎么样,完全不清楚。)

思想等于无定向风。 (风起时,维多利亚海峡里的海水,犹如老妪额角之皱纹。我的希望尚未被劲风吹走:因为我有石头一般的固执。我看到A字的跳跃,起先是一个,后来则无法计算。麦荷门具有普鲁斯特的野心;但是他永远无法变成普鲁斯特,理由是他只有野心。有些名家比麦荷门更不如,他们连野心都没有。野心是一种奇异的东西,它毁灭了希特勒之类的魔鬼;也使半盲的乔也斯与卧病十年的普鲁斯特写成了《优力栖斯》与《往事追迹录》。普鲁斯特是个哮喘病患者。普鲁斯特是个心脏病患者。我不明白他怎样在一间密不通风的卧室里躺了十年的。在这十年中,他完成了一部永垂不朽的著作。有人说:他患有严重的神经过敏病;但是直到临死前夕,对于辛劳的文学工作,依旧不感厌倦。这是什么力量?难道只是单纯的野心?卡夫卡认为人类企图了解上帝的规则是得不到结果的。那末,人是上帝的玩物吗?上帝用希望与野心来玩弄人类?于是想起加谬。为了追忆卡夫卡,他写了《异客》。他对于有关人类行动的一切,皆表乐观;但是对于有关人性的一切,皆表悲观。然则人生的最后目的究竟是什么?答案可能是:人生根本没有目的。造物主创造了一个谎言,野心、欲求、希冀、快乐、性欲皆是制造这个谎言的原料,缺少一样,人就容易获得真正的觉醒。人是不能醒的,因为造物主不允许有这种现象。大家都说浮生若梦;其实是梦境太似浮生不能再想了,想下去一定会变成疯子晚餐能够有一条清蒸石斑,必吃两碗白饭。)

思想犹如刚揿熄的风扇,仍在转动。思想与风扇究竟不同。它不会停顿。 (这病房只有我一个病人,一定是头等病房。我是一个穷人,哪会有资格住头等病房?谁将我送来的?) 想到这里,冬冬冬,有人敲门。 进来!我说。 白色的门推开了,立刻嗅到一阵刺鼻的香味。张丽丽笑眯眯地走进来,手里拿着半打康乃馨,穿着一袭墨蓝的旗袍,衬以白皙的皮肤,美得很。 (像她这样的体态,即使不穿漂亮的旗袍,一样也漂亮。)当她婷婷袅袅地走到床边,那一排贝壳似的牙齿在反射自镜面的阳光中熠耀。 没有事了吧?她问。 大概没有事了,我答。医生说要静心休养。 好的,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关于医院的费用,你不必担心,全部由我负担。

医生说我缝了十二针。 想不到那个老色鬼居然会带两个打手来的。 你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 我只当他是个糊涂虫。 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我的受伤究竟有何代价?丽丽倒也老实,将经过情形一五一十告诉我,说纱厂老板到现在还没有知道我是她雇用的。正因为是如此,丽丽当然乐于代付我的医药费用。这一次的失败,丽丽并无损失,受伤的是我,躺在病床上呻吟的是我,将来万一因断稿而失去那最后的地盘,挨饿受苦的也是我。 我是一个傻瓜,做了一件傻事。 当微笑自嘴角消失时,她点上一支烟。她有很美的吸烟姿势,值得画家捕捉。我不是画家,我只会欣赏。感情就是这样一种没有用的东西,犹如冰块,遇热就融。丽丽是那么的可鄙;但是我仍极欣赏她的吸烟姿势。 (感情比人体构造更复杂,我想。)当她将染有唇膏的烟蒂放在我的嘴上时,我只有一个渴望:

找一点酒来。 不行,这是违反医院规矩的。 脸上出现妩媚的笑容,一若牡丹盛开。她站起身,走了。留下既非不又非是的答覆,把我的复杂的感情搅得更复杂。 (在丽丽的心目中,我是一个酒鬼,一个急色儿,一个失业汉,一个会读书会写字的可怜虫。依照她的想法,我是应该挨打的。像我这样一个穷光蛋不被人殴打,总不能教纱厂老板之流到医院里来缝十二针) 烟蒂变成灰烬时,闲得发慌。 上午十一时,闲得发慌。 中午十二点,护士走来探热,依旧闲得发慌。 中午十二点半,医院的工人走来问我想吃什么东西,我要酒,结果拿来了一碟蔬菜汤,一碟火腿蛋,一杯咖啡和两粒药丸。 下午两点,依旧没有酒,依旧闲得发慌。 下午四点,护士走来探热。思想真空。情绪麻痹。

下午五点一刻,有贩报童走来兜售报纸。买一份晚报,吓了一跳。标题是:古巴局势紧张,核子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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