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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七

酒徒 劉以鬯 3625 2023-02-05
阳光射在窗帘上,犹如骑师穿的彩衣。十一点半,头痛似针刺。这是醉后必有的现象,但是我一睁眼又欲倾饮再醉。 (孕妇忍受不住产前的阵痛,在床上用手抓破床单。孩子出生后,她就不再记起痛楚。)我翻了一个身,弹弓床响起轻微的嘎嘎声。我不喜欢听这种声音,却又非听不可。这是一种非常难听的音波,钻入耳朵后,令我牙痒。我只好躺在床上不动,连思想也不敢兜个圈子。 有人敲门,很轻。翻身下床,整个房间摇摆不已,一若轮船在惊浪骇涛中。我是不想起床的;那轻微的叩门声具有一种磁性的力量。启开门,门外站着司马莉。司马莉是包租人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十七岁是最美丽的年纪,美国有本厚厚的杂志就叫《十七岁》。 我喜欢十七岁的女孩子;我喜欢司马莉。她有一张稚气的脸;同时有一颗苍老的心。每一次见到她的眼睛,立刻就想起安徒生的童话。但是她已经学会抽烟了,而且姿势极好。她常抽骆驼烟,据电影院的广告说:骆驼烟是真正的香烟。司马莉每逢周末必看电影,她一定相信广告是对的。

有一次,她走过我的卧房,一开口便是给我斟杯白兰地。那时候,她的父母到朋友家里去打牌了。司马莉也喜欢打牌,只是不愿意跟父母一起出去。当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她会走进我的卧室喝杯酒,抽支骆驼烟;或者透露一点心事。她虽然只有十七岁,但是她有很多的心事。她曾经告诉我:她有五个男朋友。我吃了一惊。可是更使我吃惊的是:她说她可能会在最短期间结婚。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应该多读些书;不应该嫁人。但是她曾经向我透露:她有这样做的企图。我要她走去跟自己的父母商量,她不肯;我要她走去跟自己母亲商量,她也不肯。她坚决表示不愿让父亲知道这件事情。有人以为:父母最了解子女;其实,真正的情形有恰恰相反。对于子女们的心事,做父母的人,若非最后知道,必然一无所知。

司马莉常常将她的希望与欲望告诉我;可是从来不肯让她的父母知道。她不在父母面前喝酒。她不在父母面前抽烟。她不在父母面前听保罗安加的唱片。事实上,她虽然只有十七岁,倒并不如她父母所想像的那么正经。据我所知,她的酒量相当不错,三杯白兰地下肚,仍能面不改色。至于其他方面,她的兴趣也是超越十七岁的。她并不反对跳薯仔舞与派青架;她不反对在电影院吃雪糕;她不反对到姻缘道去走走,她不反对坐在汇丰银行门口的大狮子上给别人拍照;她不反对梳亚米加式的发型,但是她讨厌十七岁的男孩子。不止一次,她在我面前透露这个意思。她说她讨厌那些咀嚼香口胶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穿牛仔裤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那些戴银镯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走路似跳舞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永远不打领带的男孩子。她的兴趣就是这样的早熟。她的父母一直以为她很纯洁,可是绝对没有想到她早已在阅读《查泰莱夫人之情人》与金赛博士的报告了。

现在,她的父母已外出。闲着无聊,她拎着一瓶威士忌走进我的卧房。我说拎着威士忌,实在一点也不虚假。起先,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后来,司马莉将一杯酒递给我时,我才真正地觉醒了。我不会拒绝她的邀请;但无意在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面前喝得酩酊大醉。思想开始捉迷藏,一对清明无邪的眼睛有如两盏大灯笼。 于是,我们作了一次毫无拘束的谈话。她对莎冈推崇备至;说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莎冈的小说患了严重的差不多病,读一本,就没有必要再读第二本。她耸耸肩,立刻转换话题。她说纳布哥夫的《罗丽妲》是一本杰作。关于这一点,我完全同意。不过,她的称赞《罗丽妲》完全基于对书中人物的同情;对于纳布哥夫的创作艺术,似乎并无深刻的了解。我知道我的要求极不合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能够欣赏《罗丽妲》已属难得,怎么可以期望她去了解纳布哥夫的小说艺术。然后,一朵浅浅的笑容出现了一朵无法隐瞒青春秘密的笑容。

一杯。两杯。三杯。 笑容加上酒液等于一朵正在茁长中的花。问题与答案是一对孪生子,但是感情并不融洽。感情是一种奇异的东西,三十个铁丝网架也无法将它圈在中间。年轻而又早熟的女孩子往往是大胆的。 对过去与未来皆无牵挂,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只知道现在。她当然不会是赛特的信徒;但是喝了几杯酒之后,她的眼睛里有可怕的光芒射出。 (她是一个赛特主义者?抑或有了与生俱来虐待异性而引以为乐事的变态心理?)我有点怕。她的肤色白似牛奶。她在我心理上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解开衣钮。 (她醉了?我想。)我越是害怕;她的笑容越妩媚。我不相信她是罗丽妲型的女孩子;也不希望她会变成罗丽妲。但是,她竟婀婀娜娜地走去闩上房门,然后像蛇一般躺在我的床上。我开口了,声音抖得像困兽的哀鸣:

不要这样。 她笑了,笑声格格。她说: 怕什么? 我们都已喝了酒。 酒不是毒药。 是的,酒不是毒药;不过,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酒比毒药更可怕。 你将我当作小孩子? 没有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毒药可以结束一个人的性命;人死了,一切皆完结;酒不同,酒不会立刻结束人的性命;却会乱性,可以教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做些可怕的事出来。这些可怕事将使她遗憾终生。 听了我的话,司马莉霍然站起,穿上衣服,板着脸孔离去。 (这应该算是最好的结果了,我想。)但是我并不感到愉快。我已刺伤她的感情。 酒瓶未空。 (亚热带的女孩比较热情;然而她真有这样的意思?她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将来?她读多了四毫小说?她失恋了?想从我这里获得补偿?不,不,她还年轻。她会把爱情当作一种游戏。)

举起酒杯,一口喝尽。 (我不再年轻了,我不能将爱情当作一种游戏。我当然需要爱情的滋润,但是绝对不能利用她的无知。我必须忘掉她。我必须忘掉刚才的事。) 再一次拿起酒瓶时,我竟有了自制。我还有两段武侠小说要写,喝醉了,势必断稿。报馆当局并不希望作者因酒醉而断稿。 客厅里的电话铃,犹如被踩痛尾巴的野猫,突然叫了起来,那个名叫阿杏的工人走来唤我。 单凭声音,我就断定是张丽丽。她问我有没有考虑过捉黄脚鸡的提议。我拒绝了。没有等我将话语完全说出,她就遽尔搁断电话。这是十分不礼貌的做法,然而我对张丽丽永远不会生气。 司马莉已经出街。家里静得很,正是写稿的好时光。我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免得因贪酒而再次断稿。茶几上放着两份报纸,都是我向报贩订的。我的包租人素无读报的习惯,偶尔走来向我借报,大多是查阅娱乐广告。不过,我自己也不是一个细心的读报者,虽然订了两份,对联合国在讨论些什么,一直不清楚。我之所以订阅这两份报纸,完全因为这两家报纸刊登我的武侠小说。有时,报纸送来了,下意识地翻一翻,根本不想知道玛莉莲.梦露为什么死;或者古巴的局势到底严重不。有时,报纸送来了,翻也不翻,剪下自己的两段武侠小说,就掷掉了。这些武侠小说原无保存价值,然而它是商品,倘被出版商看中,印成单行本,或多或少还可以拿到一些版权费。香港虽然多的是盗印商;文章在报上刊出,只要他们认为尚具生意眼,随便偷印,仿佛已经不是一件犯法的事了。不过,稍具良知的出版商还是有的,即使版权费少得可怜,对作者而言,总比被别人盗印好。我之所以将这些武侠小说剪下保存,没有别的用意,只想再换一些钱。我不是一个金钱至上主义者,然而我是穷过的。穷的滋味不好尝。睡在楼梯底必遭他人干涉;没有一毫子就买不到一块臭豆腐。

我的心绪相当纷纭,为了避免睡楼梯底,只好将一些新生的问题暂时置诸脑后,坐下,写通天道人怎样飞檐走壁;怎样到寒山寺去杀死淫贼;怎样遇到了醉丐而被掌心雷击伤。 写好两段续稿已是下午两点。穿上衣服,准备出街去送稿,顺便吃点东西。 麦荷门来了。麦荷门脸色不大好看。 有什么事?我问。 老邓说你断稿次数太多,触怒了社长。昨天排字房一直在等你的稿子,等到天黑,排副刊稿的工人不耐烦了,走到领班面前发牢骚;领班走到总编辑面前发牢骚;总编辑走去社长面前发牢骚;说你常常断稿,不但搅乱了排字房的工作程序,同时使编辑部的工作也无法按照预定计划进行。社长听了总编辑的话,非常生气,立刻将老邓叫去,问他手上有没有现成的武侠小说。老邓说是望月楼主和卧佛居士各有一部早已送来,放在抽屉里已有相当时日。社长问他哪一部比较好,他说望月楼主的东西动作多一些。社长不假思索,就下令刊登望月楼主的东西。社长对小说一无认识,对于他,小说与电影并无分别,动作多,就是好小说,至于气氛、结构、悬疑、人物刻画等等都不重要。

事情获得这样的结果,虽然有点突兀,倒也有其必然的理由。我不应该再喝酒了,只是我的心很乱。我斟了两杯,一杯递给荷门。荷门摇摇头,说是白天不喝酒。于是我将两杯酒一起喝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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