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厅前堂,夜。
堂内已空无一人,白景琦仍独自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心情沉重。
二查柜皮云良从后堂一撩帘儿走了出来:七老爷,回去吃饭吧,家里来了两回电话了。
白景琦:你怎么还没走?
皮云良:今儿夜里我值班儿,这一天叫他们折腾的,就他们这个查账法儿,一个月也查不完。皮云良边说边察看着门窗、药柜。
白景琦:什么查账,存心找碴儿!哎,我说皮头儿,咱们关门不干了行不行?
皮云良:那也没用,这事儿也就刚刚开了个头儿,往后麻烦事儿还多著哪!
白景琦:那我怎么办?咱们无还手之力呀!
皮云良:要不怎么叫亡国奴呢?任凭人家宰!
白景琦:皮头儿,你是二查柜,别光瞧热闹,出出主意!
皮云良:您是东家,大伙儿听您的!反正光硬顶不行!
白景琦:大不了一条命!
皮云良:命可就一条!死也得死得值!
白景琦:怎么着就死得值?
皮云良:七老爷!别光蹲在大宅门儿里,您得留心外边的事儿!
白景琦:外边儿什么事儿?
皮云良:不愿当亡国奴的都变着法儿的跟日本人干呢!别钻牛犄角!
白景琦:什么意思?
皮云良:没什么意思!天都黑了,您快回家吧!
白景琦摸不透地望着皮云良。
新宅上房院,夜。
白景琦、田木青一、杨九红坐在北廊子的藤椅上,藤桌上放着茶点水果。
田木青一:其实查账、限价不过是个口实,皇军的目的有二,一是以您在药行的威望出任会长,可以安定民心;二是要你们百草厅的秘方!
白景琦:这两条儿我绝不答应!宁可叫他查账、限价,大不了赔上点儿钱,我认了!
田木青一:事情要这么简单就好办了,您不答应,皇军会放过您吗?
白景琦:别老皇军、皇军的!日本鬼子!
田木青一:咱们各叫各的好不好?
白景琦用力在铜盂上敲烟锅:这就是他妈当亡国奴的滋味儿!
杨九红紧张了:景琦!您别急,听听田木先生有什么主意。
田木青一:这两条儿,您至少先答应一条,先缓和一下,我看您是不愿把秘方交给官方的,我可以出面,您暂时把秘方交给我,我代为保存,七老爷您总该信得过我,我再去与官方交涉,风头一过,我再把秘方送回来。
杨九红不时观察着白景琦的神色,白景琦警惕地望着田木青一。
杨九红:那敢情好,我看这主意不错。
白景琦低头不语。
田木青一看了一眼杨九红,杨九红不安地来回看着他们二人。
突然,白景琦抬头盯着田木青一。
田木青一有些慌乱,忙辩解道:我完全是为了白家著想。
白景琦:我做不了主,秘方不是我一个人的,这要族里各房一起商量。
田木青一站起身:哪好!不过要快一些,皇军是没有耐性的!
白景琦狠狠地:日本鬼子!大爷我也没有耐性!
深夜,大宅门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街上冷冷清清,昏黄的路灯下,一个行人也没有。
一支日本兵巡逻队从大宅门前走过。
新宅黑洞洞的大门道里,传来了轻而急促的敲门声,门房里亮起了灯。
又是日本鬼子吧?秉宽从床上坐起来。
你们躺着,我去!金二说着下了床。
金二爷,问明白了再开门!黄立一边披衣裳,一边嘱咐。
没事儿,开门儿就把他们吓跑喽!金二提灯笼出了门房,大咧咧地走到大门下闩:谁呀?
我,齐福田!找七老爷有急事儿!金二闻声只开了一个门缝,铃档没响,齐福田和陈月升挤了进来。
秉宽也走了出来:齐爷,三更半夜怎么了这是?
快回禀一声七老爷,我有急事儿。齐福田满脸焦急道。
秉宽二话没说,连忙小跑着去找白景琦。
工夫不大,秉宽提着灯笼引着白景琦出来了。
白景琦刚进门房,齐福田便迎上去:真对不住!七老爷,这么晚了
白景琦:赶紧说,出了什么事儿了?
陈月升:日本鬼子叫万筱菊唱堂会,万老板不干,今儿去火车站想到外地躲躲,叫汉奸认出来了,日本鬼子非要搜身,万老板不干,打起来了!
齐福田:万老板打了一个日本鬼子、一个汉奸,就逃出来了,没敢回家,鬼子正满世界抓他呢!
白景琦焦急地:人呢?
齐福田:在我家躲着呢!汉奸认出他来了,我们这几家儿他都不能呆,就想到您这儿来了。
白景琦:怎不带来呀?
陈月升:没跟您招呼,哪儿敢带来呀!您看您这儿要是不方便
白景琦:我这儿是不方便
大家都一愣,低下了头。
白景琦接道:我这儿人太多,进进出出的不保险,再说日本人正盯着我呢!
齐福田很失望:那就算了,我们再说着要走。
白景琦:等等!要不然,送到我妹妹那儿去!她那儿地儿偏,轻易没人去。
陈月升想了想:合适吗?
白景琦:合适、合适!这个忙我妹妹一定会帮!
齐福田:还是先去打个招呼!
白景琦:用不着,我就能做主,快去接万老板!
白玉婷家,夜。
苦菊开了门,万筱菊和齐福田、陈月升匆匆走进。
白玉婷已经站在门道里迎接,神态十分平静,轻轻叫了一声:万老板!
万筱菊十分不好意思:婷小姐,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
齐福田、陈月升都心绪不宁地望着。
白玉婷:快进来吧!我七哥来半天了。
西客厅里。
众人在沙发上坐了一圈儿,苦菊忙着倒茶。
白玉婷:我这儿最保险了,一年也来不了几个人。
白景琦注意地观察着白玉婷和万筱菊。
万筱菊:我二位师哥一说上您这儿来,我就说不合适,这是冒风险的事儿,怎么能叫您
白景琦:甭说客气话,请都请不来!唱了一辈子《打孟良》、《打焦赞》、《打耶律》、《打韩昌》、《打瓜园》,今儿又唱了一出《打鬼子》!得犒劳您。
大家都笑了。
齐福田道:玉婷姑娘见义勇为,拔刀相助,对万老板可真是没的说。
白玉婷:这不应该的?总算给了我一个给万老板效力的机会。
万筱菊忙欠了欠身:哎哟,这可不敢当!
白玉婷:住下吧,想住多少日子就住多少日子。
白景琦心领神会地微微笑着:我说什么来着?不过老住这儿也不是长久之计,最好早点儿离开北平!
陈月升:我们想法子,先去乡下躲躲。
我们走啦!齐福田站起来,白景琦和陈月升也站了起来。
白玉婷起身拦住:那儿也不能去,这儿凑合一宿,天亮了再走,现在出去不是找挨抓吗?
白景琦:说得是,坐下吧!干脆,齐老板,今儿给我说《锁五龙》。
白玉婷:万老板,您住北屋,都收拾好了,您先看看。
万筱菊:不忙、不忙。
白景琦:去吧、去吧,别吓着就行了!
怎么了?万筱菊莫名其妙,奇怪地看着白景琦。
白玉婷:听他胡说呢!来吧!
白玉婷先出了门,万筱菊忙跟了出去。
白景琦看着他们出了屋,说道:这回我妹妹可遂了心愿了。
北屋卧室。
白玉婷进了屋,掀起门帘,万筱菊怯怯地站在门口没敢进。
白玉婷:进来呀!
万筱菊迟疑地走进了屋。
白玉婷心绪复杂地望着万筱菊。
万筱菊不好意思地环视屋内,立即惊呆了,但见满屋菊花,墙上赫然挂着他和白玉婷的照片。
万筱菊很是惊慌:您这是
白玉婷笑了:吓着了不是?我七哥刚才不说了吗?叫您别吓着。
万筱菊诚惶诚恐地望着,屋里到处是菊:种在盆里的菊花,绣在帐子、被子、枕头上的菊花
万筱菊:您这菊花也是
白玉婷:应您那万筱菊的菊字。
您这么抬举我,我做梦也没想到万筱菊充满了敬意地望着白玉婷。
白玉婷向床边走去:怎么?没人告诉您,我和您的相片儿结婚已经十年了!
万筱菊大惊失色,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
白玉婷拿起床头的盖头,嘲弄地看着,慢慢盖到了自己的头上。
万筱菊痴痴地走到床前,坐到了白玉婷身边,默默地看着她。
蒙着盖头的白玉婷虽一动不动,但心潮澎湃,耳边似乎响起了十年前结婚时的京戏曲牌
万筱菊无限伤感地望着,眼里不禁涌出泪水,轻轻揭下了白玉婷的盖头。
白玉婷仍低着头一动没动。
两人默默地坐着,万筱菊轻轻拉起白玉婷的手。
白玉婷突然将手抽回,抬头望着万筱菊。
万筱菊有些惶恐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白玉婷看着万筱菊,眼中充满了陌生感和疑问。
万筱菊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白玉婷慢慢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万筱菊低头坐着没有动
白玉婷家门口,夜。
郑老屁驾着黄包车,白玉婷坐在车上。
白景琦站在车边:这是干什么?怎么刚见面一会儿,你就走了?
白玉婷:你那儿是我的娘家,我回娘家住几天。
白景琦:你想了那么多年,今儿好不容易见面儿了
白玉婷:七哥!我是和相片结的婚!
白景琦愣了,不解地望着白玉婷。
白玉婷:老屁,走吧!
车走了,剩下白景琦呆呆地望着。
白玉婷家西客厅,夜。
齐福田看着从外面回到屋里的白景琦:她就这么走了?
陈月升:闹什么不痛快了吧?
白景琦:说不清,我妹妹不是那小心眼儿的人。
齐福田:那是为什么?
白景琦还未答话,门一响,万筱菊满腹心事地走了进来,低着头坐到沙发上。
齐福田、陈月升、白景琦面面相觑。
万筱菊低着头一言不发。
四个人默默地坐着,万筱菊双手抱头伏在膝上一动不动。
百草厅门口。
停着三辆摩托车,四个日本宪兵和四五个汉奸站在门口,堵死了大半条街。
百草厅里不时传出凶狠的吆喝声,十几个胆大的行人在路边看热闹。
南记和几个铺面都在慌忙上板儿。
一辆福特汽车慢慢开来,白颖宇坐在车里,车慢慢地停了。
白颖宇张望道:前边儿干什么呢?出什么事儿了?
司机:站着鬼子呢,好像是冲着百草厅。
白颖宇:甭理他,开过去!
司机按着喇叭缓缓向前开,站在街上的鬼子和汉奸都回过头看,汽车缓缓前行,不停地响着喇叭。
一日本兵大步向汽车走来,后面跟着汉奸翻译官,到了车前。
日本兵用日语喝道:干什么的?下车!
翻译敲着车窗:下车!
白颖宇探出头:我去前门,让让道儿!
日本兵用日语:见了皇军为什么不下车?
翻译又道:太君问你,见了皇军为什么不下车?
白颖宇:见了皇军我为什么要下车?
翻译向日本兵说着什么,日本兵大怒,一挥手。
翻译喊:把他拉下来!
俩汉奸上前开门,将白颖宇从车里拉了出来。
白颖宇大叫:干什么?干什么?我去前门,招着你们啦?
俩汉奸将白颖宇揪到车前,将他死命按到地上。
汉奸吆喝:跪下!
白颖宇挣扎着,被俩汉奸死死按住跪在地上。
白颖宇大叫:你们要干什么?我是百草厅的东家,你们敢这么对待我?
翻译:正合适!你们百草厅出了共产党!
这时,从百草厅门口,两个汉奸押出了赵大水,二查柜皮云良焦急地跟着跑了出来。
日本兵一挥手,用日语:上车!拉开汽车门坐到了前座。
汉奸押着赵大水到了车前往车里推。
白颖宇仍被死死按住跪在地上,他挣扎着喊:撒手!讲不讲理你们?
日本兵用日语命令司机:开车!
司机犹豫着,日本兵突然拔出刀架在了司机的脖子上,用日语大喊:开车!
司机惊慌地望着车前仍被按在地上的白颖宇。
日本兵又瞪眼用日语大喊:开车!
吓得司机慌忙向前开,同时猛打方向,但汽车仍是冲向白颖宇。
俩汉奸一见,忙松手跳开上了摩托车。
白颖宇吓呆了。
就在汽车即将撞过来的瞬间,皮云良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白颖宇向路边滚去。
汽车轰地驶过,露出了躺在路边的白颖宇和皮云良,围观的人噢的叫了一声。
白颖宇抬起身大骂:操你妈的小日本儿!想轧死我?
皮云良忙拉起白颖宇向百草厅走去。
百草厅公事房。
白颖宇躺在沙发上,胡玉铭正给他揉肩捶背,伙计忙着端水倒药。
皮云良在角落里低声打着电话。
白景琦匆忙走进屋:三叔!没事儿吧?
白颖宇:没事儿,要不是皮头儿,我今儿就见不着你了,我跟他小日本鬼子没完!
皮云良挂上电话:老太爷,少说几句吧,你儿子是国民党,叫日本人知道了也没好果子吃!
白颖宇坐了起来:我儿子跟蒋委员长去了重庆,他能怎么着?
白景琦吩咐着:赶紧送三老太爷回家!路上小心!
几个人扶白颖宇起来,向外走去。
白景琦嘱咐着:三叔,景武去重庆的事儿,少往外说!
反正也这样了,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明儿我去重庆找我儿子去白颖宇唠唠叨叨着被人们扶出了门。
屋里只剩了白景琦和皮云良。
白景琦道:柜上怎么会弄出共产党来了?
皮云良:赵大水是共产党,您信吗?
白景琦:我当然不信,可总得有个缘由啊?
皮云良:前些日子卖了一批成药,是山西一个大户买走了,愣说这批货是运到陕北匪区的!
白景琦:那到底是不是呢?
皮云良笑了:是不是跟咱们没关系!咱们是买卖人,谁给钱就卖谁!
白景琦:话是这么说,可真要是卖给八路的
皮云良又笑了:七老爷,我那天不说了吗?您不能老在大宅门儿里蹲着,您得知道知道外边儿的事儿!
白景琦:家里还乱不过来呢,还外边儿呢!
皮云良:您是明白人,八路是干什么的?打日本的!您忍心看着伤患没药治?
白景琦惊讶地:这么说是真的?你都知道?
皮云良:七老爷不用刨根儿问底儿了吧?您要害怕,咱往后不卖!
白景琦:我说不卖了么?啊?我说了吗?我害什么怕?我恨不得把日本鬼子一个一个都挑喽!
皮云良:那咱们都睁一眼儿闭一眼儿!可我告诉您,赵大水绝不是共产党,您得救他!
白景琦:闹到这份儿上了,我怎么救?
皮云良:您还没看出来,这都是王喜光闹腾的,可他也是瞎猜,并不知底,无非是想敲您一笔竹杠!
白景琦:花点儿钱无所谓,这汉奸不能当!
皮云良:他这就是撒网呢,叫您一点儿一点儿的就范,这网会越收越紧,您躲不开!我倒觉着您不妨当这个会长,何不将计就计?
白景琦:那你怎么不当?
皮云良:我还真想当!我要是当了,叫日本鬼子寸步难行!
白景琦惊讶地:怎么个将计就计?寸步难行?
皮云良笑了:我不能再多说了!七老爷一世英雄,什么没见过?您甭跟王喜光顶着干,何不把他哄顺了,他拿了钱,决不会在赵大水的身上掰扯不清!
白景琦以异样的眼光望着皮云良:看不出来你挺有心计的!我没白提拔你。
皮云良:只要咱们中国人抱成了团儿,日本鬼子斗得过咱们吗?
白景琦久久审视着皮云良,若有所思。
药行商会。
药行会馆门上已挂上了伪药行商会的牌子。
白景琦走进大门。
会客室里。
白景琦和王喜光坐在沙发上,两人对视着,忽然都笑了。
白景琦道:这事儿无论如何得请王会长帮帮忙。
王喜光:七老爷今儿怎么这么客气?您也有求着我的时候?
白景琦:当年你说得对,谁都有走窄了的时候,请王会长高抬贵手!
王喜光:我抬手没用,赵大水是日本人抓的。
白景琦:日本人还不是听你的?
王喜光一下子蹦了起来:哎哟祖宗!您想要我的命啊!
白景琦:赵大水怎么会是共产党?他听都没听说过!
王喜光笑了:我知道他不是共产党!
白景琦:那你抓他干什么?
王喜光神秘地:我就是想叫你知道,不论你们柜上还是家里,我想抓谁就抓谁!
白景琦:那你抓我,把赵大水放了!
王喜光:要放人也不难从桌上拿过一张委任令:您在这上头签上个字儿!
白景琦急了:两码事!这跟当不当会长有什么关系?
王喜光:一码事!你只要一天不把名儿签上,我叫你一天不得消停!
白景琦压住火儿望着王喜光。
王喜光则嬉皮笑脸,嘲弄地看着白景琦。
白景琦:你先放人,咱们好说!
王喜光:别来这套,我上过一回当了!什么叫好说?香秀害得我跑外地躲了两年多才敢回北平!叫一个门槛儿绊倒两回,那是傻子!
白景琦也笑了:咱们别在当不当会长上扯好不好?
王喜光:今儿我扯定了!
两人互相盯着,又僵了。
白景琦:王喜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知道我的脾气!今后,你爱抓谁抓谁!杀剐留存全由你!我一概不管了,你信不信?
王喜光眨巴着眼,一下子含糊了:我信!你什么都豁得出去!七老爷有种!那咱们先说眼面前儿的事儿,放人也行,我得上上下下打点。
白景琦:说吧!得多少钱?
王喜光:您甭想拿储币对付我,动点儿真格的吧!
两根条子!白景琦伸出了两个手指。
王喜光握住白景琦的手,把另三个手指也掰开了:五根!
白景琦:放了人拿条子!
王喜光:拿了条子放人!
白景琦站起身:我不怕你赖账,就这么着!
王喜光往沙发背上一靠,十分得意:七老爷,你自己坐大狱的时候,愣一毛儿不拔,别人儿坐大狱你倒挺大方,你呀,贱骨头!
白景琦一肚子屈辱,怒不可遏地望着王喜光。
王喜光全不在乎,反而嬉皮笑脸地站起来,凑到白景琦身边:你说,你是不是贱骨头?你是老贱骨头!
白景琦泄了气:是,我贱骨头!
新宅上房院北屋厅,夜。
大圆桌上,晚饭已摆好。
杨九红、唐幼琼、刘丽华抱着白占光、高月玲、白占元、白占先、白占安、白占平、白美、白慧、何祺站了一地等着开饭,都悄悄望着东偏厅。
白景琦还坐在东偏厅的椅子上抽着烟。
李香秀站在一旁催促:吃饭哪,都等着呢!
吃吧!白景琦坐着没动窝儿。
李香秀眼看孩子、大人们都眼巴巴向这边望着,便埋怨道:真是的!进门就说饿,饭开上来了又等着!
白景琦突然站起:我他妈贱骨头!吃饭!
说着大步来到桌前,坐到了中间,所有的人这才入座。
白景琦阴沉着脸,没一个人敢说话,都看着他。
白景琦望了望大家,拿起筷子和碗,所有的人才拿起筷子和碗。
大家都低头吃着,除了轻轻的碗筷声,静极了。
白美往嘴里扒饭,饭粒掉在了桌上。
正在夹菜的白景琦看见了:把饭粒儿捡起来吃喽。
白美怯怯地望着饭粒儿没动。
白景琦厉喝着:听见没有!
李香秀忙走到白美身后,把饭粒儿捡起来吃了。
杨九红夹菜给白慧,白慧忙捂住了碗:我不吃这个!
杨九红又夹给白占安,白占安也忙捂住了碗:我也不爱吃这个!
杨九红夹的菜掉到了桌上。
白景琦突然大怒:这叫吃饭吗?啊?有这样吃饭的吗?
白美咧开嘴哭了。
白景琦训斥道:哭什么?不好好儿吃就别吃!刘妈!
站在门边的刘妈忙答应:哎!
白景琦怒冲冲地:把郑老屁叫来!
刘妈答应着忙走出屋去。
白美还在哭,李香秀伏在她耳边轻声地哄着。
白景琦发着火儿:还哭!不想吃都一边儿站着去!起来、起来!听见没有?
孩子们吓得惊慌站起,在桌边站了一溜儿。
白景琦:这不吃、那不吃,想吃什么?饿你们三天,狗屎你们吃着都香!
杨九红:干吗啊?你心里不痛快,别拿孩子撒气!
白景琦:我在外头受气,回家还得装孙子不成?
只一会儿,郑老屁跟着刘妈从东廊拐进了北廊。
郑老屁十分紧张地问着刘妈:我犯了什么事儿啦?
刘妈:不知道,反正七老爷正发脾气呢!
郑老屁:我没干什么呀!是冲着我来的吗?
刘妈:我那儿知道!
两人嘀咕着来到门边。
郑老屁忽然一把拉住刘妈:你给我漏个底,谁把我告了?
刘妈瞪着眼:你没干坏事儿怕什么?进去吧你!说着一把将郑老屁推进了门儿。
郑老屁被推进门儿,晃了一下站住了,惊慌地望着白景琦:七老爷!
白景琦仍沉着脸:吃饭了吗?
郑老屁战战兢兢地:吃了。
白景琦:还能吃吗?
郑老屁莫名其妙:能。
白景琦:过来,把这桌子菜都给我吃喽!
旁边站着的孩子和一屋子人都惊呆了。
郑老屁惶惑地看着,闹不明白是真是假,站着没敢动。
吃!白景琦大声命令道。
红花忙把一碗饭和筷子递给郑老屁。
郑老屁走到桌前胆怯地望了望周围。
李香秀、杨九红、孩子们所有人都在惊讶地注视着。
郑老屁看了一眼白景琦,忙低头看菜,伸出了筷子忽然,郑老屁伸出的筷子又缩了回来。
白景琦看着:怎么啦?
郑老屁:这碗太小。
白景琦一下子笑了:嘿给他换大碗!
刘妈端过一个大瓦盆给了郑老屁。
胡闹!怎么洗碗的盆儿都上来了?白景琦说道。
丫头、老妈子们都偷笑。
郑老屁:挺好,这盆儿合适。
郑老屁动手将一盘盘饭菜全都倒在了盆里,蹲到地上,端着盆用大汤勺搅和着吃起来。
孩子们看愣了,杨九红看着直皱眉头。
白景琦:坐下好好吃!
郑老屁动了一下:蹲着好!说着话也没停嘴,大口大口地吃着。
白景琦探着头,认真而又开心地看着。
李香秀看着白景琦,偷偷地笑。
一圈儿的孩子,瞪着眼、张着嘴、探着头,有点儿傻了。
白景琦歪着头、咧着嘴,替郑老屁使着劲儿。
郑老屁吃完了一盆饭菜,站起来抹着嘴,冲白景琦傻笑了一下。
白景琦高兴极了:哈哈痛快、痛快!嘿!痛快!你们都看见吗?啊?这才叫吃饭!郑老屁,去账房儿领个红包儿!
新宅二厅院,夜。
白景琦与黄立拉着狗在院中巡视,慢慢走着。
黄立:您今儿怎么一天都气儿不顺?
白景琦:我一辈子没这么窝囊过!王喜光竟敢当着我的面儿骂我贱骨头!
黄立:嗨,跟他一般见识!
白景琦:哎呀,你没见他那下三滥的样儿!
黄立:他呀!当奴才当惯了,宫奴、家奴、亡国奴!一得势,还以为自己当了主子,七十岁的人了,不知有羞耻二字!
白景琦:整天叫他这么折腾我还行?他以祸害人为乐儿!
二人走上垂花门,黄立站住道:甭往心里去,顺着他,对付到哪儿算哪儿!
白景琦:柜上的皮头儿也劝我别跟他顶,不行!我想过了,不干了!我关门儿停业!日本人不走我不开张!我就不信日本鬼子能长久老占着咱们中国!
百草厅公事房前的院子里。
药场和柜上的先生、伙计们站满了一院子,足有七八十人,大家悄悄议论著,望着前面。
台阶上站着白景琦、白景怡、白景双、赵显庭、皮云良、白敬业、白敬生等人。
白景怡高声地:打今儿起,所有白家老号一律关门儿停业!
白景怡刚说了头一句,下面大乱。
白景怡大声地:不是我们愿意这样,这买卖实在是做不下去了,请诸位另谋高就
人们惊愕地听着。
白景怡:时局艰难,今后,凡是找不到活儿干的,柜上还给每月开五块钱的份例,直到把咱们家底儿吃光了算,对不住大伙儿了!老七
白景琦接道:国难当头,请诸位体谅我们的苦衷!有个汉奸说了,无论我们家里还是柜上,只要他高兴,想抓谁就抓谁!咱们大查柜赵大水虽说放回来了,保不准今后还抓谁,我们不能连累了大伙儿!
人们一下子议论开了:那个汉奸王八蛋说的?宰了他! 、关门儿不是个办法吧! 、还叫不叫人活着了?
白景琦摆了摆手:诸位!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以后只要有了转机,再请大伙儿回来!
白玉婷家院内,傍晚。
齐福田和陈月升在院里和十四岁的万占明(从大房过继的白占明)玩儿。
齐福田手使齐眉棍,呼呼作响练了一趟棍术,刚一收势,万占明拍着手叫好。
真棒,教我吧!万占明说着上前拿过棍耍着。
陈月升凑过来:差不多了吧?
二人往北屋看了看。
齐福田:再等会儿,天黑以前混出城去就行!
白玉婷家北屋。
白玉婷、万筱菊站在门口依依惜别。
白玉婷:说实在的,我还真得感谢日本鬼子,没有他们横行霸道,做梦也想不到您会在我这儿住好些天。
万筱菊十分激动:再生之恩,终生难报!
白玉婷:这话说得多不爱听?等日本鬼子走了,我陪您唱一出《大英杰烈》!
齐福田在院里的喊声传了进来:万老板,马前点儿!
万筱菊深情地望着白玉婷,白玉婷苦笑着望着万筱菊。
万筱菊:我先去乡下躲躲,风头儿一过就回来看您!
白玉婷点了点头,万筱菊转身走去。
白玉婷没有往出送,充满哀伤地一直望着万筱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日本宪兵队大门。
摩托车、卡车开出大门,宪兵队出动了。
白家老宅大门口。
日本兵跳下车将白宅团团围住,大门里外全站上了岗。
百草厅公事房院。
公事房房门紧闭,外面也有两个日本兵站岗。
白景怡、白景双、白景琦、白敬生、白敬功、白敬堂、白敬谊等白家爷们儿全被囚在屋内,个个垂头丧气地坐着。
门玻璃后面,白敬业向外望着。
一会儿,白敬业回过头来望着大家:这是要把咱们怎么着啊?
没人理白敬业。
白景怡和白景琦俩人小声嘀咕着。
白敬业看着外面小声说:嘿!关静山的儿子关佑年来啦,这小子是警备队的头儿!
白景怡、白景琦忙抬头看。
门开了,关佑年英气勃勃地和王喜光走了进来。
白景怡、白景琦等都站起来。
关佑年不客气地走到沙发前坐下,王喜光坐在一边儿。
关佑年开口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来看看诸位,我不怕你们骂我汉奸,我不当总得有人当。
白景琦一听这开场白,也不客气地坐下了,扭着头不看关佑年。
其他人见白景琦坐也都陆续坐下了。
关佑年接着道:我虽说给日本人办事,可心里处处都得为咱们中国人想,咱们两家儿又是几代人的交情,我不能见死不救!我劝诸位还是不要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光棍儿不吃眼前亏,您说呢?大老爷!
一直低着头的白景怡一声不吭。
关佑年:皇军说了,所有的白家老号三天之内必须开张营业,否则,药店和药场统统查没!七老爷,怎么样?
白景琦:我自己的买卖,想开就开,想关就关,这我都做不了主啦?
关佑年:做不了!皇军要让全世界都看到一个商业繁荣的北平!都关了门儿了,特别是百草厅!这不是往皇军脸上抹黑吗?咱们也得替人家想想是不是?
白景琦怒视着关佑年。
关佑年依然说下去:卫生部门儿要检查你们的药方子,都交出来吧,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我只能说到这儿了。
关佑年站起身:皇军那边儿我尽量维持,可你们也别逼得我走投无路。
关佑年走向门口,又回过头来:各家买卖开张以前,谁也不许离开这儿!走出了门儿。
王喜光跟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七老爷,您出来一下儿!
院里。
王喜光对刚下台阶的白景琦说道:今儿关爷可够给面子儿的,人家是处处替你们想,人多厚道啊!
白景琦:我看还是不如王会长厚道!
王喜光:行了、行了,您心里骂我什么我都知道,别再耍花招儿!你们大查柜放回来了,他虽说不是八路,可您那位大孙子白占元已经在宪兵队挂上号了!
白景琦着实吃了一惊:为什么?难道他会是共产党?
王喜光:是不是您自己问他去!还有,那位万筱菊万老板是谁放走的?
白景琦从心底里发慌了:我怎么知道?
王喜光:七老爷,什么事儿也瞒不过我的眼睛,万筱菊躲到戏箱里边儿,车到永定门就把他抓起来了,没想到吧?
白景琦惊呆了:你何必跟一个唱戏的过不去呢?
王喜光:您妹妹白玉婷的事儿,我这儿可还压着呢!
白景琦少有地慌了神儿: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喜光:五十年前,白家的长房长子判了斩监候!今天七老爷不愿再重来一回吧?
白景琦:有什么罪名儿我一个人顶着!
王喜光:您顶不了!老佛爷要活着,您是满门抄斩、灭九族的罪!您横什么?请您当个会长,您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害得我在皇军面前挨了好几回骂!您对得起我吗?拍着白景琦的肩。
公事房门口。
白敬业正和门口站岗的日本兵交涉:我要上厕所,你不能不叫我出去呀!
日本兵听不懂,呆望着。
白敬业:厕所!茅房懂不懂?
日本兵仍然愣愣地望着白敬业。
哎哟,急死我了,我憋不住了!我要我要白敬业比划着撒尿的样子:哗哗撒尿!懂不懂?
日本兵不耐烦地把白敬业往回推。
白敬业大叫:什么规矩?不许人撒尿!
白景琦走到门口:喊什么?都这份儿上了,就别瞎讲究啦!往痰桶里尿吧!
对对对!白敬业忙进屋,端起痰桶往里屋跑。
忽然屋里的人都憋不住了,拥进里屋去,大家围成一圈儿互相挤着,尿得满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