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厅公事房。
白景怡在看采购药材的单子,涂二爷、许先生、赵显庭坐在一旁。
白景怡:单子没什么错儿,这些药材都该进!可钱在哪儿哪?那帮兵痞把钱拿走了,也不放人。
涂二爷:大老爷,这些药材今年是非办不可!去年大爷跟了去胡闹,耽误了进药,今年可不能不进了!
白景怡着急地:我没说不进哪!可我也得掰扯得开呀!
许先生:要不这样,咱破个例吧!今年全都赊账,等秋天开市一块儿给!
白景怡:我看也只能这样儿了!可细料库怎么办?亏了不止十万二十万了!
赵显庭:这事儿还得找七老爷商量!
白景怡:他哪儿去了?
赵显庭:还在园子里,老太太一过了生日就病躺下了。
许先生:那么大岁数了,哪儿经得住这么折腾?高兴过了头儿也不行!
白景怡:孩子们呢?
赵显庭:留在园子里了,说陪老太太多玩儿几天。
白景怡:赵五爷,快叫老七回来吧!
赵显庭:昨儿七老爷带话儿回来,说请您和二老爷、六老爷都过去一趟。
白景怡一惊:是不是老太太不行了?
赵显庭:反正病得不轻。
海淀花园子小河边。
白敬生、白敬谊、白瑞娴、高月玲、白占元、白占先等人在用一台手摇冰激凌机器摇冰激凌,一片混乱地吵闹着:加冰! 、使劲摇啊! 、我来吧! 、对奶油! 、加糖! 、别加了,太甜了!
白敬功正忙着给高月玲照相。
敬功,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哪?白瑞娴吃着冰激凌问。
白敬功:我恨不得明儿就结婚!
高月玲不好意思地:净胡说!
白敬功突然一转身给白瑞娴拍了一张。
白瑞娴大叫:不好!不好!正张嘴吃东西呢!真讨厌!
白敬功回头看水边,见白佳莉和何洛甫正站在水边谈话,便大叫:何洛甫!过来吃冰激凌。
何洛甫笑着向这边摇了摇手。
白瑞娴:瞎喊什么?没看人家俩那儿腻乎着哪!
白敬功:怎么?他们俩谈上了?
白瑞娴:你呀,不开窍儿!吃你的冰激凌吧!
白佳莉、何洛甫沿水边儿走着。
何洛甫:我和敬功是中学同学,毕了业他进了燕京,我进了黄埔军校,我老家在广东。
白佳莉惊讶地:跑这么远来上中学?
何洛甫:我姑姑在北京,这回也是请假来看我姑姑,她住院了。
白佳莉:过几天你还得回去?
何洛甫:那当然,你有机会去广州玩儿吧,我招待你!
白佳莉:广州?想都不敢想!
何洛甫:老糗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外边儿的世界可大了!
白佳莉:我又何尝不想离开这个家?女孩子不像你们男人!
何洛甫:女的怎么了?小姐,大宅门儿里的事不能认真,将来不管男的女的,都得自立!我挺佩服你爸爸的,听敬功说他是自己闯的天下!
白佳莉:你多呆些日子吧,跟你聊天儿特别长见识。
何洛甫:我常来北京,去年孙中山总理去世,我还来了一趟呢
二人正聊着,忽听白敬功大喝一声:回头!
二人吓一跳,忙回头看,身后的白敬功哢地一声拍了一张照。
白佳莉大叫:哎呀!你又胡来!
花园子晚香院。
卧室里。
白文氏斜倚在卧榻上,怀里抱着大顶子,威严地扫视着诚惶诚恐站在榻前的白景怡、白景双、白景陆、白景琦。
四人垂首侍立,不敢正眼看老太太的目光,李香秀站在一侧。
白文氏逼视着四人:怎么都不说话?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白景怡小心翼翼地:不都跟您说了吗?
白文氏将小叭狗递给李香秀:把狗抱走,你先出去!
李香秀赶快抱过狗,刚出屋,白文氏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都给我跪下!
四人忙惶恐地跪到地上。
白文氏: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今儿要不说,你们谁也甭想起来!
四个人互相看了几眼,不知如何是好。
白景琦鼓起勇气:妈!这一年是出了不少事儿,因为赶上妈的七十大寿,就没敢回禀。
白文氏:现在说吧!
白景琦尽可能用缓和的语言,把一些要紧的事儿禀告给了白文氏。
院门口。
白敬功、白敬生、白敬谊、白瑞娴、白占元、白占先等人拿着冰激凌欢天喜地跑来,一到门口便被胡加力和李香秀拦住了。
胡加力张着两臂:小爷儿们!先别进去,里边儿说要紧的事儿呢!
白占元:我给老祖送冰激凌!
胡加力:好孩子,等会儿、等会儿啊!
卧室里。
听完白景琦的禀告以后,白文氏乏力地靠在了卧榻上:都起来吧!
四人站了起来。
白文氏叹息道:这个家就这么败了,真快呀!兵败如山倒!
白景琦:妈也甭着急,我们一定尽力想办法。
白文氏:世道不一样了!这个乱世也怪不得你们,今儿我给你们交个底儿我在美国花旗银行存了十个保险箱,里边儿全是贵重的细料药材尽可维持个七年八年的!
四人不禁惊愕道:二婶! 、妈!
白文氏:我还在四大钱庄里存了九十多万银子,就是为了防备万一的,我全交给你们!
白景怡:这不行!您老人家这么多年的
白文氏打断白景怡的话:不用废话!吃一堑、长一智!几次遭难,我长了心眼儿,没点儿底子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
白景琦百感交集地倾听着。
白文氏:这笔银子,除了军饷一项补给老七,其余全部归到公中;山东胶庄在抵押,是敬业胡闹的结果,公中不能出这笔钱,老七自己去想办法!还是先把敬业救出来!
白景琦:是!正想办法呢。
白文氏:出来以后,永远不许他再管钱!我最不放心的是佳莉,是个没娘的孩子!二十了,快给她找个好人家儿,我闭眼之前,要看到她成亲!
白景怡:二婶儿!您这是说哪儿去了?
白景琦:妈,这点儿小病儿养几天就好了。
白景陆:您福大命大
白文氏:别跟我说这宽心的话,我自己的病,我心里最清楚
院里传来孩子们的吵闹声,白文氏看着窗外:谁在外头闹哪?
胡加力在窗外回话:孩子们给您送冰激凌,说再等就化了!
白文氏:叫他们进来!
话音才落,孩子们一下子拥了进来。
白占元端着冰激凌小碗到白文氏面前:老祖吃吧!是我做的。
白瑞娴撇嘴:什么你做的?你就端了端盆儿!
白文氏看着活蹦乱跳的孩子们,登时流下了眼泪。
白景怡也不禁涌出泪水,边擦着边跑出了屋。
白景双、白景陆、白景琦也都伤感地退了出去。
欧美同学会西餐厅。
白景琦穿着一身西装,与何洛甫的姑姑何芸和何洛甫对坐着边吃西餐边说话。
何芸:真是缘分,昨儿洛甫回来,一个劲儿地夸您的小姐人品好,性情好!这件婚事,我就可以做主!
白景琦看着何洛甫:不过广东你父母那方面
何洛甫:我已经写信告诉我爸爸妈妈了。
白景琦惊讶地:这算什么?我还没跟你说呢,你倒跟你父母说了,你自己就定了?
何洛甫:伯父娶了两房太太,据说事先也没跟父母说!
白景琦:亲家,这小子嘴皮子真厉害,在这儿等着我哪!
何芸:从小就不听话,天不怕地不怕的!
白景琦:嗯,是个军官的料!
何洛甫:伯父,我是个军人,军人嘛,无非是带兵打仗,我可是个顾不了家的人。
白景琦:这怕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过我们老太太着急得很,能不能等完了婚,你再回广州?
何洛甫:不行,军队里没那么自由,恐怕要打仗了,什么吴大帅、段执政都长不了!时局的发展很难想像。
白景琦发愁地:那这婚事
何洛甫:等日子定了,我可以再来。
白景琦:那好!咱们一言为定,日子
这时待者端个托盘过来递给白景琦,托盘中只有一张纸条。
白景琦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莫谈国事四个字。
海淀花园子晚香院卧室。
白文氏靠在卧榻上,接过白景琦递上的红帖儿打开看。
白景琦:这是刚合好的八字儿,挺好的。
白文氏:嗯,这孩子我见过,不是敬功的那个同学吗?
白景琦:是。
白文氏:人品模样都好,就定下来吧,择个日子。
白景琦:定了,六月初十,何洛甫从广州赶过来。
白文氏:以后家安到哪儿?
白景琦:等他军校毕业以后再说吧。
白文氏:哎呀!就是这当兵不好,打枪弄炮的!
白景琦:他毕业了就是军官,总不至于冲锋陷阵吧,我还想把敬功和月玲的婚事一块儿办了。
白文氏:好,喜上加喜!喜事儿办的别太张扬,给我做寿弄那么大排场,你说没钱,人家也不信。
白景琦:是!
白文氏:关起门儿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何必叫外人眼红
白景琦:是!
白文氏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忙捂住嘴,血从手指缝儿流了出来。
白景琦噌地蹿上去搀扶,惊慌叫着:妈!忙回头大叫:来人哪
新宅上房院西厢房厅。
杨九红看完手中的八字儿,把红帖儿合上,往桌上一扔:我一定要见见姑爷!
白景琦坐在椅子上低头抽烟,杨亦增和陈月芝坐在一边。
杨九红:嫁给一个当兵的好吗?当兵打仗那不是好事!说罢见白景琦低头不语,走到他面前:我不点头儿,这亲事就不能定!
白景琦:甭说你,我说了都不算!这是老太太定的!
杨九红:我这当娘的都不能管?
白景琦:不能!家有家规!姑爷人品不错,老太太已经看过,老太太说
杨九红急了:老太太、老太太!什么都是老太太!老太太还能活多少日子?她不能事事都杨九红发泄地喊叫着。
白景琦突然站起,猛地打了杨九红一个嘴巴,杨九红痛得捂住脸弯腰跌坐到椅子上。
杨亦增、陈月芝一下子站起来。
白景琦:你敢咒老太太?我看你没多少日子活头儿了!
杨亦增冲上前大怒:你动手打人?也太欺负人了!还当着娘家人的面儿
白景琦猛地又打了杨亦增一个嘴巴!
杨亦增吓傻了,痛得也捂住脸。
白景琦:你放印子钱的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杨九红仍捂着脸狠狠地叫着:你们俩出去!有你们说话的份儿么?
二人急急溜了出去。
白景琦忙走到杨九红身边,杨九红仍弯腰低头捂着脸。
白景琦拉杨九红的手,想看看她的脸,杨九红死捂住不放。
白景琦:打痛了吧?我这手没轻没重的!
杨九红仍低头捂着脸:行了你!活土匪!走吧,别管我!
白景琦叹了口气:唉,老太太病得不轻,我看是不行了!我心里不好受,火气就大!我得赶紧去看,这几天回不来
窗外黄春叫道:景琦!快走吧,天黑出不了城了。
白景琦回头应道:知道了!又转回头对杨九红:九红,我走了!
杨九红没有理睬。
白景琦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九红,想开点儿!你就忍了吧!
白景琦出了门。
杨九红慢慢抬起头:我忍着!咱们看谁耗得过谁!
海淀花园子。
园子里宁静,黑暗。
鹿圈里时有轻微响动,看鹿圈的从房顶上下了梯子,进房门,关了灯。
晚香院里。
各屋都黑着灯,西厢房也黑着灯,十分宁静。
西厢房卧室。
白景琦和黄春躺在床上。
白景琦心事重重地:得赶快预备老太太的后事了。
黄春:我白天看着也是不行了,她这是老病又犯了。
白景琦:是,你记得妈赶咱俩出门儿那年,她就吐了血,六十岁上又犯过一回,这是第三回了。
黄春:跟前儿可离不开人了。
白景琦:要不怎么把你接来了?别人儿我也不放心,我不能老在这儿顶着,我看你这身子骨也够呛!
黄春:比前一阵儿好点儿,就是没劲儿!我觉着
院外突然传来胡玉铭的大喊声:有土匪!来人哪!有土匪
白景琦一下子坐起,忙从枕下拿出手枪,抄起大刀,直奔屋外。
黄春也下了地。
快去看老太太!白景琦临冲出门喊了一嗓子。
晚香院里。
东厢房门窗大开,四个土匪冲了出来。
几个仆人冲上,与土匪大打出手,金元宝滚了一地。
白景琦跑到北屋门口,左手持枪右手持刀把住门口。
黄春从他身边跑进了屋
白文氏在屋内著急地叫道:出什么事儿了?
白景琦大叫:别叫妈出来!
院子里。
五六个仆人手持刀枪棍棒与土匪格斗。
仆人们渐渐不支,胡玉铭从东屋冲出
白景琦冲他喊:小胡,快去叫人来!都叫起来!
胡玉铭忙跑出了院子。
与此同时,一土匪持刀夺门而出,刚逃出院,院外便有人喊:快追!往东跑了一个!
又有三四个仆人冲进
土匪们红了眼,一刀将一仆人臂部砍伤,仆人惨叫着
格斗中,又一仆人被土匪砍伤肩部倒在了墙根下
白景琦着急地四下张望,想下去帮手,又怕有土匪进北屋,正手足无措,突然从墙头上跳下一个大汉,手持大刀冲向土匪,一脚将一个土匪踢翻在地。
土匪从地上爬起往门外跑,边跑边喊:老大!风紧!有拐子,扯篷吧!
土匪老大:下海子分流儿,庙里合!
三个土匪边战边退出院门而去,大汉紧追了出去。
黄春扶着白文氏走到北屋门口。
白景琦回头大惊:谁叫您出来的?春儿,快扶妈进里屋去!
白文氏:土匪呢?
白景琦:跑了、跑了!没事儿了,您歇着吧!
白景琦又回头警惕地四下张望。
花园子鹿圈。
时有鹿发出轻微的响动。
早前持刀逃出院往东跑的土匪惊慌地乱蹿,见前面全是围墙,土匪看了看,慌不择路忙顺梯子爬上了房顶。
看圈的从小屋中跑出:嘿、嘿!谁?干什么的?
土匪不顾一切地向下跳去。
看圈的大叫:别跳!哎呀怎么往鹿圈里跳?你不要命啦?
鹿圈里。
土匪呯地一落地,鹿圈炸了,几十头鹿在圈内惊恐狂奔。
土匪也吓得乱蹿乱躲。
看圈的慌忙爬上梯子,上了房顶往圈里看,大叫:往槽子底下爬!你这不是找死么你?往槽子底下爬!
土匪正想看槽子在哪儿,狂奔乱蹿的鹿群已一下子把他撞翻在地上,只见无数鹿蹄从他身上乱踏而过。
看圈的大叫:完了!
大汉持刀飞快奔来,抬头喊着:看见土匪了吗?
看圈的:在这儿、在这儿!进了鹿圈了!啊?土匪?
晚香院东屋。
满院子都亮起了灯,白景琦站在东屋门口,几个仆人在里边收拾东西,捡起金元宝。
白景琦:土匪是知道咱们这儿存着金子,看好了路儿了!
仆人头儿:都警醒着点儿吧,别睡了!
白景琦:这会儿警醒还有什么用?土匪还敢再来吗?睡觉去吧!哎?刚才跳下的一个大汉子是谁?
仆人们:不认识! 、没见过! 、还真亏了他!
白景琦:我吓了一跳,还当又来了一个土匪呢!
胡玉铭慌忙跑进了院子:七老爷!抓住了一个,在鹿圈儿呢!
走!去看看!白景琦跟着胡玉铭去了鹿圈。
鹿圈外。
仆人们提着灯笼与白景琦匆匆走来。
土匪躺在地下,大汉、看圈的和两个仆人正蹲在旁边看,见白景琦赶来,忙让开。
仆人们把灯笼凑近土匪一照,只见他满脸是血,已经死了。
白景琦一看大惊:这不是韩荣发吗?这都多少年了?又寻到这儿来了!
蹲着的大汉站起身看白景琦。
白景琦没有认出来,说道:亏您解了围,怎么称呼您?
大汉一笑:黄立!
白景琦:黄立,怎么这么眼熟啊?
黄立:光眼熟,就不耳熟?黄立、黄春,立春生的一对双伴儿!
白景琦大惊:是你呀!
围观的人无不震惊,纷纷议论。
黄立笑了笑:永乐镇仙客来客栈讹了你一百二十两银子!
白景琦也笑了:菜园子小屋里你又给我送回来了!快来、快来!
白景琦拉着黄立往回走:找了你四十年,你半夜三更跑这儿来干什么?
黄立:我妈听说你给贝勒爷立了碑,非要回来看看,一进门儿就病躺下了,怕是不行了,请你过去看看。
白景琦忙道:赶紧走!这就去!
黄立:叫上春儿吧!我妈可想她了!
去黄庄菜园子大格格家土路上,夜。
黄立赶着车,白景琦、黄春坐在车上。
黄春:哥!在永乐镇你怎么不认我们?
黄立:认你们?我跟了你们一道儿,可不是为了认你们!
白景琦:那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黄立:我恨你!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白景琦:那你怎么没下手?就你这一身功夫,我可打不过。
黄立:不是看你对我妹子挺好的吗?没忍心下手!心想,我妹子嫁了这么个人也不白活了。
白景琦:我说兄弟,别满世界瞎闯了吧?跟你妈搬过来吧!
黄立:我除了种地、放马,别的什么都不会。
白景琦:上我那儿看个家,护个院,当个二总管还不行?总算一家人团聚嘛!成家了吗?
黄立:孩子都老大了,在蒙古老家哪!
黄春:哥,都接了来吧!
黄立:行!跟妈商量商量,看看妈是什么意思!
马车远去。
菜园子大格格家,夜。
小北屋里亮着灯。
黄立跳下车就向小屋跑。
妈!春儿来了,我妹夫也来了。黄立边喊边推开门,白景琦和黄春随他进了外屋。
一进屋,黄立又高兴地大叫:妈,妹子妹夫来啦
无人应声。
三人忙跑进里屋,一看都愣住了。
大格格躺在炕上,直挺挺地一动不动。
黄立忙扑过去:妈、妈
大格格闭着眼仍一动不动。
黄立摇着大格格:妈!怎么了您?妈!
黄春也上前大叫:妈、妈!我来了,我来看您了!
黄春惊恐地回头望着白景琦,急哭了:景琦!快看看这是怎么了?
白景琦忙走到炕前,拉起大格格的手号脉。
黄春、黄立紧张地看着。
片刻后,白景琦沉默地回过头来,摇了摇头。
怎么了?啊?黄春抓住白景琦摇着。
白景琦一言不发,将大格格的手放下顺好,起身向后退去。
黄春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拍打着炕沿儿哭叫:妈!您怎么不等我呀?您都没看我一眼呀!妈!
大格格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显得十分平静,好像并没有经历过那样悲惨、那样坎坷的一辈子。
大格格就这样永远辞别了人世。
黄春兄妹将她和武贝勒合葬,旧坟变新坟。
尽管墓碑上刻下了他们的名讳和立碑人姓名,但多少年后,有谁会知道这坟里埋着的是怎样的爱与恨呢。
海淀花园子回京城的土路上。
福特小汽车在前缓缓开着,后面长长的跟了一串马车、大车、黄包车。
汽车后座上,白文氏横躺在白景琦怀中,闭着眼。
槐花蹲坐在座椅下面,手里托着宜兴小茶壶,李香秀抱着大项子坐在前座。
到了哪儿了?白文氏声音微弱,才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白景琦:快了。抬头对司机说:大宝!开慢点儿,别颠!
汽车在路上缓缓爬行,一长串各式的车,渐渐远去。
这年夏天,天热得邪乎,柳树条垂挂,纹丝不动,一点儿风都没有,知了叫得烦人。
街两旁阴凉处坐着一个个赤膊的人,不断扇着蒲扇,有的人热得受不了,就用新提上来的井水从脑瓜顶上往下浇,卖冰盏的敲着钢盔,孩子们围着吃冰核儿。
白家老宅。
四个赤膊的汉子吃力地连推带拉,把一大排子车的冰拉到大门口停下了,一群孩子跑来围着冰车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盆儿、碗儿。
拉冰的吆喝着掀开盖在冰车上厚厚的草帘子,露出了一块块一米见方的大冰块儿,又从车帮上抄起大冰插,在大冰块儿中间哢哢地钻了一道沟,大小冰渣子四下飞溅,孩子们蜂拥而上,将碎冰渣儿往盆儿里胡搂。
靠边儿、靠边儿,碰着啊!拉冰的吆喝着,举起冰插用力向沟儿中间一戳,大冰块儿顿时裂为两半儿,更多的冰渣儿飞得满车满地。
孩子们愈发兴高采烈,欢呼着去抢。
留神!碰着、碰着!拉冰的用冰插上的钩子往冰上一搭,将冰块儿拉到车边,两个拿着抬杠的汉子,将挂在抬杠上的铁钩子往冰块儿上一卡,抬起冰块儿向大门里走去,孩子们趴到车上抢冰块儿,互相推搡着。
两个汉子将冰块抬到厨房院,胡玉铭指挥着:放木盆里!
冰块儿入盆,俩汉子摘钩离去。
早候在一旁的厨子、老妈子、仆人忙围过来蹲下身,用锤子、菜刀等将冰块儿敲碎,装到放了一圈儿的铜脸盆和各种小盆儿里。
一会儿,两个汉子又抬冰进了院子,胡玉铭吩咐:抬厨房去!放冰箱里!
当厨房里的大红木柜子的冰箱打开,大小冰块儿倒进了柜子上层时,在甬道上,已有丫头们每人端一盆冰块儿从厨房走出,向上房院匆匆走去。
老宅上房院北屋卧室。
丫头们端冰鱼贯而入,将一盆盆的冰摆在屋内的各个角落里。
打发走拉冰的汉子,胡玉铭来到上房院北屋白文氏的卧室里。
白文氏已经让孩子们用福特小汽车从花园子送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床上躺着。
胡玉铭来到床边,轻声说:老太太见白文氏睁开了眼,接着道:七老爷说今年天儿太热,每天多订了二百斤冰,放在屋里就凉快多了。
白文氏点点头:听说敬业放出来了?
胡玉铭:放出来了,段祺瑞倒台了,逃进了东交民巷,吴大帅、张大帅进了京,监狱里的人放了不少。
白文氏:告诉老七,敬业坐了那么多日子的大牢,别再难为他了。
胡玉铭:是!
新宅上房院南屋。
高月玲正给白敬功头上缠白纱布。
白景琦将一堆丸药摊在桌上:这药早晚各吃两丸儿。
高月玲:先吃两丸儿吧!缠好纱布,去倒开水。
白景琦:你们学生瞎起什么哄?
白敬功:怎么是瞎起哄?到底把段祺瑞给弄下来了!
白景琦:好好上你们的学,管这些事儿干什么?边说边将蜡丸掰开。
白敬功义愤地:他卖国,我们就得管!
白景琦:他卖国用得着你管?那吴大帅、张大帅管什么的?
白敬功:是中国人就得管!
白景琦:等你当了总统、大帅再管吧!啊?
高月玲将杯子递给白敬功,白敬功边服药边道:我要当了总统至少不卖国!
白景琦:废话!我当了总统也不卖国!你管得了吗?月玲,你得管着他点儿!
白敬功:她管我?上个月游行,她还去了呢!
白景琦惊讶地:啊?怎么一个女孩子也掺和这事儿?多悬哪!听说抓了不少的学生!
白敬功:有一二百吧。
白景琦:怎么没把你抓去?
白敬功:我跑得快!学校运动会,我百米第三名。
白景琦:六月初十结婚办喜事,你脑袋缠圈儿白布算怎么回事儿?打开我瞧瞧!
白敬功:别瞧了,到时候我解下来不就结了。
白敬业怯生生地跨进了门,站在门口没敢上前:爸,您叫我?
白景琦回头,上下打量着白敬业:呵!快瞧!嘿!坐监狱的大功臣回来了!嘿!
白敬业不敢抬头,高月玲和白敬功扭脸儿偷笑。
白景琦:你也是跟学生们起哄游行,叫人家抓起来了?
白敬业喃喃地:不是。
白景琦:那人家抓你干什么?
白敬业:我我不是我是我
白景琦:你倒沾了学生的光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敬业:好些日子了。
白景琦:不敢见我是不是?
白敬业:我病了。
白景琦站起大喝一声:你有屁病!
白敬业吓得忙装出一副可怜相:我真病了!忙又退出了门口。
王喜光走到门口:七老爷,电话!
白景琦走出门口:那就好好养病,再给我惹事儿,小心那条腿!
白景琦忽然抬起腿,好像要踹白敬业一脚。
白敬业忙向后退了两步,白景琦收回腿,瞪了白敬业一眼,和王喜光走去。
白敬业忙笑嘻嘻地进了屋:我还当今儿非挨顿臭揍不可呢!
白敬功:奶奶给你保着啦!
新宅上房院北屋。
白景琦拿起电话:喂!噢,胡总管办成了?行、行,近点儿好!是佳莉和洛甫结婚用一个小院儿足够了行!您费心,钱从我们二房账上支好咧!
白景琦刚挂上电话,只听身后传来杨九红的话声:景琦,瞧瞧谁来了?
白景琦一回身不禁愣住了。
远在济南的白玉芬,此刻竟和杨九红一同站在门口。
白玉芬不停地扇着扇子道:老七,热死我了!
白景琦满心惶惑,边走向电风扇边叫着:莲心,把信远斋那冰镇好的酸梅汤给姑奶奶拿来!见白玉芬要坐下,又叫:姐,坐这边儿,吹吹电风扇!
电风扇上套着黄布套儿,上面写着风雷引三字。
白景琦摘下布套儿,这是一个西门子大铜电风扇。
白景琦掀下了电风扇的开关,白玉芬忙走了过来,站到电风扇前抖着衣服吹风:好家伙,今年济南热死人,北京也好不了多少!春儿呢?
白景琦:里屋歇晌儿呢!身子骨不好,一直病病歪歪的!
白玉芬:哟,那咱们小点儿声吧。
杨九红接过莲心端来的酸海汤递给白玉芬。
白玉芬接过来一仰脖子全喝了:还得来一碗,真痛快!
白景琦:什么时候来的?
白玉芬:早上,听说老太太不行了,就赶来了,我今儿一见,老太太可真是不行了!
杨九红故意地:别胡说,七老爷忌讳这个!
白景琦斜眼瞪着杨九红:你甭拿这话说给我听,许我说,就不许你说!不行就是不行了!
白玉芬:赶紧预备后事吧!
大家都坐下了。
白景琦:预备得差不多了。
白玉芬:九红的事儿怎么着了?
白景琦奇怪地:九红什么事儿?
白玉芬:老太太都这样了,闭眼以前怎么也得认了这个儿媳妇儿!
杨九红:姑奶奶,别说了!一人有一人的命,这事儿我早就不想了。
白玉芬看着白景琦: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再去跟老太太说说,说不定就认了。
白景琦十分为难地:这时候我哪儿能说这话?
杨九红有些不耐烦了:别说这事儿了!行不行?
白玉芬:不说了,不说了!算我嘴贱
莲心又送上一碗酸梅汤。
白玉芬接过,边喝边说:还有件事儿我想问你,你那济南的泷胶庄怎么盘出去了?
没有,是抵押出去了!还有半年才到期呢。白景琦诧异道。
白玉芬:这就不对了!倒给了一家儿姓严的,字型大小、牌匾都换了!
白景琦大惊:这个王八蛋!他怎么敢下这黑手?抵押款还在我手里呢!
杨九红:他可以用比抵押款高得多的价儿盘给别人!
白景琦惊呆了:这可真是你看前面黑洞洞了,他不怕我去找他?
白玉芬:谁呀?
白景琦:你知道我那泷胶庄抵押给谁了?
白玉芬:谁呀?
白景琦:让咱们赶出济南的孙家!
白玉芬也傻了:真是冤家路窄,怎么犯到他手上了?
白景琦:我都签了契约才知道,叫他杀了这个回马枪!
杨九红:他也要杀你个干干净净啊!
白景琦:没那么容易,我得赶紧去找他!这事儿我一人儿办不了姐,你公公
白玉芬:还公公呢,去年死啦!
白景琦:那广义呢?
白玉芬:广义在吴大帅的手下当参议,倒还说得上话儿!
白景琦:求求广义,请吴大帅跟山东方面打个招呼,我就不信治不了孙家!
白玉芬一笑:你不是最讨厌结交官府、仗势欺人吗?
白景琦:此一时、彼一时!这回我得让孙家瞧瞧,谁把谁杀得个干干净净!
明记杂货店(原丰泰钱庄)。
白景琦坐着狗宝拉的黄包车来到门口,下车环顾,还以为走错了地方,抬头看见铺面上挂的匾分明是明记杂货店。
白景琦又回头看了看街两边,铺面林立,并无丰泰钱庄。
白景琦想了想走进了杂货店。
店中陈列着日用百货,几个伙计都在招呼着顾客。
一个伙计走到白景琦面前:先生看看什么?
白景琦:请问,这是原来的丰泰钱庄吗?
伙计:没错儿。
白景琦:钱庄哪儿去了?
伙计:早搬走了!铺面房盘给我们东家了。
白景琦大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伙计:没多少日子,个把来月,不到俩月。
白景琦:钱庄搬哪儿去了?
伙计:这可就不知道了!您来点儿什么?您随便看看!
卷包儿会!白景琦咬着后槽牙答非所问。
伙计:您要什么?卷包儿会?这是什么东西?
白景琦:真他妈不是东西!
伙计一愣。
白景琦转身大步走出了杂货店。
伙计仍在发愣:谁他妈的不是东西?呸!
白景琦出了杂货店,狗宝忙拉车过来。
白景琦没有上车,仍茫然四顾,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