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淀西黄庄大格格家,清晨。
这是乡村田野上一座孤伶伶的庄户院。
小院里有三间土坯房,院前是一个大约一亩地的菜园子。
戴草帽儿的壮汉在摇辘轳打水浇菜园,满满一漏斗水提起倒进石槽,水顺着围沟欢快地流入菜地。
一斗水倒罢,壮汉又将漏斗放下井,辘轳边转把儿飞快地转动着
不远处堆草的西屋里,传来贵武声嘶力竭的喊声:浇水那小子!你把我给松开!
壮汉抬起头这回看清楚了,这人正是白景琦去济南路上,在永乐镇仙客来客栈要了白景琦一百二十两银子的那个人。
他叫黄立,是贵武和大格格的私生子,黄春的双胞胎哥哥,算年龄应该四十二岁了。
他望着堆草的西屋没有搭腔,又把漏斗慢慢摇上来。
堆草的西屋里。
贵武被寒鸭浮水般捆着扔在草堆上,不停地大叫:那小子!我招你惹你了?你想把我捆死呀你?我这腿都快折了!
井台边。
黄立把水倒在槽内,又把漏斗放下井去。
从北屋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把他带来!
黄立走下井台,在衣服上擦着手走进西屋。
贵武喊着:嘿!我说,商量商量行不行?
黄立仿佛没听见,像提东西样一把提起贵武走向北屋。
贵武不停地叫着、呻吟着:我真受不了了,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咱们有什么仇啊?
黄立将贵武提过北屋堂屋,把他扔在地上。
贵武继续念叨着:你倒说说,叫我心里也明白明白,我怎么招着你了哎哟!轻点儿,往死里摔我,你要绑票儿,要多少钱你说,我女婿有的是钱!
黄立看都不看贵武一眼,向着里屋:带来了!
里屋门帘一挑,走出了六十多岁老态龙钟的大格格,看着地上的贵武,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贵武趴在地上抬不起头,用力挣扎了几下,又低下了头:我说,怎么个意思?先给我松开行不行?
大格格语气沉重地:你是贵武?
贵武:贵武?我是贝勒爷!
黄立狠狠地踢了贵武一脚:什么年月了?还贝勒爷!
贵武的脸几乎贴着地,忙改口:贵武、贵武,我是贵武!
大格格:听说你欠了一笔债,至今没还?
贵武:欠债?欠谁的债?您弄错了吧?我谁的债也不欠!
贵武刚说完,又被黄立踢了一脚。
贵武大叫:哎哟妈呀!踢着了我了,悠着点儿行不行?
大格格:你好好想想!
贵武:我想不出来,您只要说出来,有那么回事儿,欠多少我都还!
大格格:怕你还不起吧?
贵武:还不起?我闺女嫁了个大财主,我还钱就是了,先把我解开!
大格格:四十年前你欠了詹王府一笔债!
贵武:四十年前?我不欠他们的!是他们欠我的到现在我那儿子还没找着呢!我
贵武话未说完,又被黄立猛踢一脚,疼得他呼嚎惨叫:别踢了祖宗!我这肋条骨都折了!有这么要债的吗?
大格格厉声地:你骗了詹王府的大格格!
贵武:怎么是骗?两厢情愿嘛!再说,这事儿你管得着吗?
黄立蹲下身,一把揪住贵武的头发,掀起他的脸。
贵武:干什么?撒手!你就说我欠谁钱不就结了?我还!
大格格:要是欠的银子,那债就好还了!
贵武:那我欠什么?啊?
大格格:大格格怀着孩子的时候,你跑到哪儿去了?
贵武:怎么问起这陈谷子烂芝麻来了?
贵武语音刚落,黄立啪地打了他一个大嘴巴。
贵武只好答话:我我在外头
大格格:你躲起来了,怕引火焚身!
黄立扬手又要打,贵武忙大叫:别打、别打!我怕王爷知道了,我就没命了!
大格格:你就叫大格格一个人儿背黑锅?
贵武可怜巴巴地:那我也是迫不得已呀!
黄立又抽了贵武一个嘴巴。
贵武哀求道:问明白了再打成不成?
大格格:孩子生下来以后你又哪儿去了?
贵武:我我是
大格格:你又躲起来了!
贵武大叫:没有、没有!我找过她!
大格格:那是二月初十的夜里吧?
贵武的神情越来越惊讶,想扭头看看讯问的人,但他的头发被揪着,转不过去,只能惊恐地望着黄立回话。
贵武:二月初十二月初十?大概是吧!您怎么知道?
大格格:你说你一妻一妾都不生养,只想要儿子、闺女!
贵武惊恐得喘不过气来:我我说过!
大格格悲愤地:你说,你连自己都保不住哪儿还管得了大格格大格格已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黄立又狠狠地连抽了贵武几个嘴巴。
贵武:别、别!求求你了先别打,您怎么知道得这么细?您是您我明白了,您是大格格!
大格格咬牙切齿地宣泄着几十年的痛苦与仇恨:贵武!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畜牲!什么海誓山盟,什么同生共死,什么说着又泣不成声了。
贵武哀求:大格格饶了我吧!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大格格
大格格:我一辈子最恨负心汉,伤天害理!你不得好死!
贵武:饶了我吧看在儿子闺女的份儿上,你饶了我吧!
大格格:儿子?你还知道有个儿子?你睁大眼睛看看眼前的人是谁?
贵武立即明白了,他震惊地望着眼前的黄立,老泪纵横了:这就是我的儿子?
黄立没头没脑地打起来。
贵武挣扎着喊:别打了、别打了!你听我说
大格格:你还有脸说?我一句也不想听!
黄立又暴打贵武。
贵武哀嚎般大叫:别打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但黄立依然拳打脚踢
贵武已经不支,两目失神,头歪向了一边,喃喃着:干什么这是说也打,不说也打这叫什么规矩
黄立大吼:打死你都不解恨!
贵武已经气息微弱:儿子你下这么狠的手打你爸爸
大格格已经是充满哀怜地望着贵武。
黄立突然向贵武后颈猛击一掌,贵武一声没吭重重地歪在地下不动了,黄立仍要打
大格格大惊失色,忙站起来扑向贵武,死命地拦住黄立扬起的手。
黄立失去理智般大叫:妈!我打死这个畜牲!
大格格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黄立仍怒视着奄奄一息的贵武。
大格格哆哆嗦嗦地给贵武解开绳子,他的手脚虽被放开了,但已趴在地下不能动。
黄立:妈,您这是干什么呀?
大格格无比心酸地:放开他吧,黄立,他是他是你爸爸呀!
黄立不由分说,愤怒到完全失控,用力一把将大格格推开,大格格向后一仰,跌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黄立大惊,忙扑向大格格,跪在地上将她扶起,大声哭叫:妈妈
大格格已人事不知,闭着眼,歪着头。
贵武无力地睁开双眼,悲伤地望着大格格:大格格
黄立惊慌地将大格格抱起,匆匆向里屋走去,喊着:妈妈
贵武吃力地喘着气,无限哀伤地叫着:大格格呀
屋内发生惨剧,屋外一切依旧那样安静,只有晨风刮过时,年久失修的辘轳把儿轻微摇动,发出叹息般的吱、吱声
新宅大门道,清晨。
天刚刚亮,门道里还是很黑。
秉宽走出门房,卸下闩,打开大门,门顶的铃铛发出叮当的声响。
秉宽刚推开一扇大门,忽然发现门口有一堆东西,忙俯身察看,只见贵武嘴里塞着烂布,身子被捆着,气息奄奄地靠坐在门框上。
秉宽大吃一惊,忙走出门四下张望,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秉宽跑回来,蹲下身忙将贵武口中的烂布拉出,连声呼唤:贝勒爷、贝勒爷!这是怎么了?
贵武昏迷不醒
秉宽赶紧把贵武身上的绳子解下来,抱起他进了门房,把他放在自己的床上,然后急忙去找七老爷。
新宅门房。
白景琦和秉宽匆匆走进门房来到床前,周围已站了一圈儿仆人。
贵武满面伤痕,衣衫破烂,无力地睁着双眼,已完全没了神儿。
白景琦吃惊地俯身叫道:贝勒爷、贝勒爷!
贵武费力地抬眼望了一下白景琦,随即又把眼皮耷拉下去。
白景琦:你这是让谁打的?得罪谁了?
贵武喃喃地:我这是是我儿子打的!
白景琦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贝勒爷,都这模样了,您就别骂人了,到底是谁打的?
贵武:就是我儿子,我的亲儿子!老七,是你的大舅子呀!
白景琦大惊:黄春儿的兄弟?
贵武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苦笑。
白景琦更为惊讶:你什么时候见着你儿子了?
贵武:报应!你信不信?报应!四十年前二格格死在宫里,那是西太后下的毒手!可我呢?买通了寿药房里的人,在药里加了一味甘遂,改了方子害得你们白家家破人亡!
白景琦:都四十多年了,提那些老账干什么!
贵武:老账?可有人要提那老账大格格这不又来提老账了吗!
白景琦:我更闹不明白了,大格格?怎么又出来大格格了?这都出了什么事儿呀?
贵武挣扎着要起身:七老爷!我得给你磕个头!
白景琦死死将贵武按住:干什么?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贵武:你得去找大格格,叫他们和黄春儿团聚,我是没那个福份了,可你们不能不管他们!
白景琦:我管、我管!可大格格他们在哪儿呢?
贵武:海淀西黄庄菜园子!你得认下他们,老七,我生了女儿不姓黄,找了女婿也有丈母娘贵武凄惨地笑了。
白景琦十分不忍心地:我知道、我知道。
你别记恨我我我罪有应得!可我万没想到我会死在我会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里贵武越说声音越小,到后来只剩嘴唇微动,发不出声来,头一歪,终于咽了气。
白景琦回过头吩咐:套车!去叫王总管来,安排好贝勒爷的后事!
去海淀乡间土路,上午。
白景琦赶着马车,黄春坐在车上,马车颠儿颠儿地跑着,黄春满面焦急,四下张望。
白景琦扬鞭赶车向前驰去。
海淀西黄庄大格格家菜园子。
马车停在路边,白景琦、黄春下车走到园子边。
菜园子已是一片凄凉,地里的菜全都拔光了,乱七八糟一地菜叶子。
井台上,井绳已铰断,漏斗歪在石槽里。
白景琦、黄春缓缓走向北屋,神情疑惑地望着。
院中一片狼藉,乱草、乱柴、破筐、烂盆儿。
白景琦、黄春走到门前,只见门上挂着一把铜锁。
二人奇怪地互相看了一眼。
黄春疑惑地:会不会找错地方儿了?
白景琦:是呀!怎么回事儿?连个街坊都没有!
黄春大声地向四下喊叫:妈!妈
没有人应,黄春观察着走到里屋的窗户前,将窗户纸捅破往里看,里边已空空如也,但见光光的炕席上放着一个小花包袱。
黄春急忙回头叫:景琦,你快来看!
白景琦走过来,黄春让开,白景琦趴在窗上向里看。
你看炕上!黄春激动地:那不是在永乐镇仙客来客栈,咱们包银子的花包袱吗?
白景琦回过头:没错儿!那个人是你哥?
黄春:快进去看看,把门砸开!
二人走回门前,白景琦一拉锁,门登时就开了。
白景琦道:你看!门是虚锁着的,这是知道咱们要来。
二人忙走进屋子,室内空空,十分脏乱。
两人四下张望了一下,匆匆进了里间屋。
炕上放着花包袱,黄春走上前将包袱解开,里面竟是那一百二十两银子。
白景琦惊奇而又感叹地: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他跟了咱们二十年!
黄春懊恼地:怎么就不认呢?这做的是什么孽呀?
二人无语走出屋门,怅然地望着远山、田野。
四面一片萧瑟。
白景琦感悟地:你瞧见没有?这儿离咱们新盖的花园子也就二里多地,他们这是有意躲了!
黄春:躲什么呀?这是何苦啊?
白景琦:你替你妈想想,知道咱们愿不愿意认她?名不正、言不顺!
黄春:这咱们上哪块儿找去?
白景琦:既是躲了,就是不愿意见面儿,何必去找!我看就把贝勒爷埋在这菜地里,早晚他们还得回来!
黄春:嗯!立个碑,把咱们名字都刻上,这样我妈不会再顾忌什么了。
白景琦将门锁好,二人返回马车。
白景琦道:得去和詹家打个招呼。
黄春:詹瑜都死了,还打什么招呼?
白景琦:那也得和奎禧、香伶和老姑奶奶招呼一声。
二人上了马车,白景琦赶车离去。
大杂院内詹家小院。
房檐下的竹竿上挂着一排排编好的五彩缤纷的丝条子。
四十三岁的关香伶正坐在门前小桌旁编丝条子。
十四岁的詹立志蹲在台阶下逗蛐蛐儿,几十个蛐蛐儿罐摆得窗台、台阶上全是。
关香伶:立志,叫你把菜摘了,你听见没有?
詹立志不耐烦地:待会儿!
关香伶:怎么跟你爸爸似的?就知道斗蛐蛐儿!不摘菜就甭吃饭啊!
六十七岁的白雅萍扶着门框艰难地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笸箩青菜。
关香伶回头:妈,你不好好躺着,往出跑干什么?
白雅萍:摘菜!
关香伶忙起身扶住母亲:病病歪歪的还想干活?快躺着去吧!
关香伶扶着白雅萍回屋,听见詹奎禧在里面叫她:我爷爷那双靴子哪儿去了?
关香伶把白雅萍扶进屋,把笸箩夺下放到缸盖上。
关香伶:你爷爷的靴子?我怎么知道!
詹奎禧正在抽屉里乱翻:我收得好好儿的,你弃哪儿去了?
詹奎禧穿着清朝詹王爷的朝服补褂,戴着朝珠,关香伶一看就愣住了。
关香伶:你这叫什么打扮?
詹奎禧得意地:你看怎么样?
关香伶奇怪地打量着他:不怎么样!什么年月了?还穿这个!
詹奎禧摇摇摆摆着:好年月!宣统皇上大婚,黎元洪照样得给皇上贺喜,口称大清皇帝陛下。
关香伶:那碍着你什么了?走向门口拿菜笸箩。
詹奎禧:大清完不了!我詹家还有起来的那一天,如今儿满京城的跑祖宗,我当年就不应该铰辫子!你别编你那破丝条子了,那能卖几个钱?是不是该给我编根儿辫子?
关香伶:我不编丝条子,一家吃什么?走出了屋。
詹奎禧冲屋外喊:有我呢!只要宣统皇上一复位,我就是王爷!你呀,大褔晋!跟着我享福吧!
关香伶坐在门外:还王爷呢?屁爷!快来摘菜,你儿子不摘你摘!
詹奎禧:王爷摘菜?有这规矩吗?哎,我爷爷那双靴子哪儿去了?明儿皇上要召见我,辫子也没有,官衣儿也不齐,像话吗?弯腰往床下看:邪门儿了,愣找不着!
白景琦、黄春走进院来。
黄春:香伶,做饭哪?
关香伶忙站起:哟!七哥、七嫂,快屋里坐。
屋里传出詹奎禧喊叫声:别瞧我这会儿穷,我们老祖宗打进北京的时候,白家还摇着串铃子满街卖草药呢!
白景琦、黄春相视一笑,三人向屋里走去。
关香伶大声回了一句:行啦!你祖宗那点儿德性怎么一点儿没传给你?
三人进了屋。
关香伶又喊了一声:来人啦!
詹奎禧正趴在床上往出拉靴子:谁来了?
白景琦:卖草药的来了。
詹奎禧提着满是灰尘的一双靴子站起来:少见哪!你来干什么?
关香伶和黄春走进里屋去了。
白景琦十分奇怪地上下打量着詹奎禧:什么意思?您扮的这是哪出戏? 《铁公鸡》?
詹奎禧狂傲地撇着嘴:大清又回来啦!宣统皇上要复位了!
白景琦坐到椅子上不屑地:你倒挺会哄着自己玩儿!傅仪往皇城里一圈,他狗屁不是!
詹奎禧大怒:住口!你要叫皇上!
白景琦:那是你的皇上,我叫不着!告诉你,你大姑还活着呢!
詹奎禧一愣:我大姑?
白景琦:你们家大格格!
詹奎禧不以为然地拍着靴子上的尘土,坐到床上穿靴子:活着就活着吧,我也没见过,跟我说这个干吗?
白景琦立即站起:什么东西!生气地走向里屋:春儿!咱们走!
白景琦进了里屋,只见白雅萍难受地倚着墙躺在床上。
黄春和关香伶坐在床边儿俯身看着。
白景琦忙问:哟!老姑奶奶怎么了?
黄春:累得不行了,我看接回去吧,在这儿不是活受罪吗?
白雅萍:凑合活着吧!
关香伶:接走吧,我一个人儿实在没法子!
白景琦:走!这就走!守着这么个姑爷不够恶心的?香伶你别多心!
关香伶:走吧!我也早受够了!说着和黄春扶白雅萍下了床,出了里屋向门外走,却被詹奎禧拦住了。
詹奎禧:等等!你找着了你妈,我得问问你,她当年逃走的时候,我爸爸说她带走了一尊金佛,哪儿去了?
黄春:我根本没见着我妈!
詹奎禧:一提值钱的东西,你又没见着了!那你们给我送什么信儿?
白景琦上前拦住詹奎禧:春儿,走你们的!亲戚你不认,一提值钱的东西你倒来劲儿了!
詹奎禧怒视着白景琦:白景琦!你休想一个人儿独吞!
白景琦:没工夫跟你废话!找你的皇上去吧!
白景琦说罢走出了屋,没想到詹奎禧追了出来,一把拉住白景琦。
白景琦:撒手!
詹奎禧:说!金佛哪里去了?
白景琦甩手一推:去你的金佛吧!
詹奎禧站立不稳,一下子倒在了一片蛐蛐儿罐上。
蛐蛐儿罐连翻带碎,蛐蛐儿们全跑了出来四处乱蹦。
詹立志大叫:爸!蛐蛐儿!手忙脚乱地去抓。
白景琦转身走去。
詹奎禧:站住!你赔我的蛐蛐儿罐儿!
白景琦回头:赔你!多少钱?
詹奎禧:我这都是无价宝!
白景琦笑嘻嘻的:那就等你有了价,才到我柜上去支银子!转身走了。
詹奎禧从地上爬起来大叫:小子!我跟你没完!
海淀白家花园子。
花园子到处在施工。
园子已初具规模,花草山石、亭台楼阁,已见出了模样。
李香秀挎着饭篮子跑跑跳跳地进了一个凉亭,李满福正在里面锯木头。
李香秀把篮子放下:爸,吃饭!
李满福:你怎么来了?你妈呢?
李香秀:她活儿忙!
李满福:这么远你怎么来的?
李香秀:坐拉木头的车。说完向外跑去。
李满福:别乱跑!
花园子里。
白文氏在王喜光、白佳莉和丫头仆人们陪同下看园子,众人缓缓走来。
王喜光介绍着:往这边走是穿云、渡月,后边那楼是十二琴馆,往这边儿是稻香村、荷花坞,沿那边儿的水道还能划船。
白文氏指着山石上的穿云二字问:这是老七写的吧?
王喜光:七老爷写的!
小叭狗大顶子在地上前后跑着。
白文氏:大概得什么时候完工啊?
王喜光:个把月吧!
嗯!到时候白文氏低头忽然发现小叭狗不见了:大顶子呢?
众人忙停下寻找,却不见小叭狗影儿。
白玉婷道:刚才还在这儿乱跑呢!
黄春吩咐丫头:快找找去!
我去、我去!王喜光接过话忙跑去。
白文氏:没个人抱还真不行!
花园子花圃里。
李香秀坐在石头上,怀里抱着小叭狗,手里用鲜花编著一个圆圈儿。
李香秀低头看着小叭狗,说:我给你编个脖套儿啊!
王喜光远远跑着大叫:大顶子、大顶子!忽然发现了李香秀抱着大顶子,忙跑过来,气势汹汹地:嘿!哪儿来的野丫头?这狗也是你能抱的吗?
李香秀:这狗真好玩儿,你们家的?
王喜光伸出双手道:拿过来!二老太太看见不骂死你!
李香秀将小叭狗递给了王喜光:我给它编脖套儿呢!
王喜光接过大顶子抱着要走,大顶子突然张嘴就咬了他一口。
王喜光痛得哎哟一声惊叫,不觉松了手,大顶子一下窜走了。
王喜光骂着:这他妈屌狗,怎么咬我呀?忙回头看。
只见大顶子跑回李香秀脚下,一下子蹦到李香秀怀里,李香秀把鲜花圈儿套在小叭狗脖子上。
王喜光走上前:你还乱掐花儿,你是谁家的丫头?这么没规矩?拿来!王喜光说着上前又要抱大顶子。
只见李香秀双手架着小叭狗,冲着王喜光:咬他!咬他!
大顶子忽然龇开牙向着王喜光叫起来
王喜光吓得不敢上前:这是怎么了?咬我?我抽你!
王总管!背后传来白文氏的声音。
王喜光忙回头看,只见白文氏等人正站在不远处看着。
白文氏笑容满面。
王喜光忙点头哈腰:您瞧,也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这狗我抱不过来,它咬我!
白文氏开心地看着:叫小丫头过来,让她抱着。
丫头银花在护栏上铺上垫子,白文氏坐下了。
王喜光带李香秀来到白文氏跟前。
白文氏笑着问:叫什么?
李香秀:香秀!
白文氏:香秀!名字挺好的,十几了?
李香秀:十四。
白文氏:在哪儿住呀?
李香秀:下洼子!
白文氏:你爹妈呢?
李香秀:我爸在那边干活儿呢!
白文氏:你不怕这狗咬你?
李香秀抚摸着小叭狗:才不怕呢,它跟我好!
白文氏: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叫你天天跟这狗玩儿?
王喜光着急地:快说愿意,你的福气来了!
李香秀:不愿意!把小叭狗往地下一放,扭头就跑,谁知大顶子飞快追了上去。
白文氏十分惊讶地看着:缘分!王总管,过那边儿问问是谁家的孩子,这丫头我要了!
王喜光:是、是!
王喜光急忙去追李香秀,一直追到凉亭。
花园子凉亭内。
王喜光一看是李满福,就把前因后果给他讲了。
李满福连连推辞着:那可不行,这孩子从小没离开过爹妈,再说一个乡下丫头,你们这大宅门儿
王喜光:你别不识抬举,多少人想巴结这差使还巴结不上呢!
李满福:不行、不行!我就这一个闺女!
王喜光:告诉你,进了这大宅门儿就是进了天堂了!给你十块大洋行不行?
李满福:卖闺女呀?那更不行了!
王喜光:什么卖呀!你别叫我着急行不行?为了找这抱狗的丫头,我不知道挨了多少骂了,好容易老太太看上了,这事儿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李满福:不成!
王喜光急了:你个乡下脑壳!一想不对,立即又软了下来:我叫你大爷!我求求你了行不行?
李满福想了想:那我往后还见得着吗?
王喜光:什么话?进了大狱还叫探监呢!她还是你闺女不是?
李满福大惊:进大狱呀?
王喜光气得摇头晃脑:你别叫我嘬牙花子了成不成?我那是比方!你说你要多少钱吧?
李满福:我不要!我要闺女!
王喜光:三十大洋行不行?干脆!五十大洋!你可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
李满福愣住了,似信非信地动了心:真的?
王喜光:可不真的!明儿你把人送来,我就给你钱!
李满福:那我得回去和老伴儿商量商量!
王喜光站起身:商量什么?就这么定了!转身离开。
花园子大门口。
王喜光跑来,白文氏已上了马车。
王喜光站在车下禀报:说定了、说定了!费了劲了,一张口就要五百大洋,一个大子儿不能少!
白文氏:人家就一个宝贝闺女,五百就五百吧!大顶子呢?
王喜光:不行!抱不回来,跟那丫头玩儿得欢喜着哪!
白文氏:叫她玩儿吧,混熟了也好,明儿叫她过来!
王喜光:是!
老宅门房。
李满福和抱着大顶子的李香秀坐在长凳上。
王喜光在外面刚拉门,李满福立即站了起来。
王喜光递过一张银票,李满福哆哆嗦嗦地接过去。
王喜光道:来了好!收好了!丫头,跟我走吧!
李香秀忙站起来。
李满福怯怯地:老太太要是看不上,您还叫这孩子回去。
王喜光:是老太太自己挑的,还能看不上?
李满福:这孩子要呆不惯,您还叫她回去。
王喜光:享不完的福,还有呆不惯的?
李满福:她要是有个灾儿啊病的
王喜光急了:我说你有完没完?你想累死我?老太太那儿还等着哪!走!
王喜光不耐烦地转身拉李香秀出了门房向院里走。
李满福愣怔了片刻,又追了出来。
门道里。
李满福望着已走到影壁前的李香秀,担心地大喊:香秀,想家了就回来看看!
李满福家破棚屋内。
李满福和马立秋低头坐在小凳上,朱伏站在屋中大发脾气:你去把孩子给我要回来!
李满福:人家都给了钱了!
朱伏瞪着眼:五十块钱?你昏了头啦!见过钱吗你?十四岁的大姑娘五十块钱?
李满福:我又不是卖孩子!
朱伏:不是卖孩子?你把钱拿回来干什么?这就是卖!
马立秋:问过了,白家是个好人家,还赒济过我们。
朱伏:大宅门儿有什么好人家?都拿丫头不当人!你知道北京城里这会儿卖个丫头是什么价儿吗?
李满福:我又没卖过!
朱伏:两三百都不止!
李满福和马立秋惊愕地面面相觑。
朱伏又道:这事儿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你们才来北京几天?
李满福:行啦,我认倒楣了!
朱伏:姥姥!你把钱给我,我找他们去,要不多给钱,要不把孩子领回来!
李满福:别折腾了,人家有钱有势,再闹出个事儿来
朱伏:有钱有势也拗不过个理儿来!快把钱拿来!
李满福和马立秋无奈地对看了一眼,马立秋起身去拿钱。
朱伏:别看你大我一辈儿,论经过的事儿,我过的桥比你走的道儿还多!
老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王总管!我得赏你,去账房支两个份例红包儿!
王喜光:哎哟!老佛爷,只要您高兴,给您办事儿还要赏钱?我成什么了我?再说这丫头是您自己看上的,我不过跑跑腿儿!
白文氏:银花!叫香秀出来,让王总管看看!
银花进去里屋陪着李香秀走出,李香秀抱着大顶子,已是油光水滑的头,一身簇新的衣服。
王喜光一看着实吃了一惊:哟!这是那孩子吗?
屋里屋外的丫头、仆人、管事的都一愣,一个个窃窃私语。
白文氏高兴地:叫王总管!
李香秀:王总管!
白文氏:咱们这边儿是胡总管,一会儿你也见见,王总管是新宅子那边儿的!
王喜光:嘿!我都不认识了,任什么人儿到了二老太太手里一调理,都跟那画儿里头画的似的!
白文氏:哪儿还像个乡下丫头,亏她长的细皮嫩肉的!
王喜光:人家家里也娇着哪!
白文氏环视着众人:你们全都听着,香秀只管抱狗,别的杂活儿不用干,你们上上下下的少支使她!除了我,你们谁也管不着她!
众人答应:是! 、知道了!
李香秀抱着大顶子,用一双纯真的大眼睛高兴地望着大家。
老宅大门口。
王喜光匆匆走过门道,门房罗头儿看见他忙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朱伏。
罗头儿:王总管,有人找您,说是香秀的表哥!
朱伏忙上前陪着笑脸:王总管!您
王喜光斜着眼儿瞟了朱伏一眼:什么事儿?
朱伏:我来领香秀回去!
王喜光奇怪:香秀挺好的,老太太挺高兴,留下了!说完大步走出门去。
朱伏在后面紧追着也出了大门。
王喜光越走越快,离老宅大门有段路了才放慢脚步。
朱伏追到王喜光身旁,掏出了银票:她爹妈一时糊涂,把孩子送了来,又后悔了,您这五十块大洋的银票我又给您带来了。
王喜光站住了,不屑地望着朱伏:你当着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白府的大宅门儿,不是关厢的大车店儿!也不打听打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懂不懂规矩?说罢回身便走。
朱伏追着:五十块钱买个丫头,北京城里没这个价儿吧?
王喜光走了几步,猛地停住了,慢慢回过头上下打量朱伏。
朱伏也毫不示弱,死盯着王喜光。
王喜光:人家本家儿都认可了,你在这儿挡什么横儿?
朱伏慢慢走上前:我是香秀的表哥,是人家本家儿叫我来的!
王喜光:你叫什么?
朱伏:朱伏!
王喜光:肥猪那个猪?
朱伏:有姓那个猪的吗?朱元璋的朱!
王喜光:福气的福?
朱伏:伏天儿的伏,我是三伏天生的!
王喜光:不好!这名儿不好!
朱伏不解地:这名儿怎么了?
王喜光:伏天的伏字,单立人一个犬字,这是狗人!
朱伏一愣:您这是
王喜光:你要是福气的福加上前边儿的朱,那是洪福齐天!
朱伏似懂非懂:是、是!
王喜光:伏天的伏,前边加上朱那可真是肥猪的猪了,你成了猪狗人!
朱伏知道上当了:您编排着骂我?
王喜光厉声地:骂你?你再敢在这胡搅蛮缠,我叫人来抓你!
朱伏:我这儿好好跟您说话,您怎么
王喜光:去、去!撒泡尿照照,你也配跟我说话?舌头痒痒了,找个缸沿儿去蹭蹭!去去去!离我远点儿!说完扬起脸儿扬长而去。
朱伏咬牙切齿地:行!大总管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