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沉府。
一辆马车驶来,停在了门口。
赶车的户县农民乌宝生,扶着沉树仁下了大车。
沉树仁叮嘱了几句什么,乌宝生不住点头。
沉树仁转身快步进了大门。
沉树仁走进跨院,正遇上从西屋出来要到北屋的白文氏,便招呼道:二奶奶!
白文氏闻声忙向沉树仁走来:哟,沉爷回来啦!
沉树仁:户县有个老乡来接您,说那儿有位老朋友想见见您。
白文氏诧异:户县?我在户县没熟人儿啊!
沉树仁:车在门外等着您哪!
白文氏犹豫:那我去
沉树仁:您跟谁都别说,只能自己一个人儿去,走吧!家里有什么事儿我给您支应着。
白文氏猜测:出了什么事儿?
沉树仁:放心,什么事儿也没出,赶车的乌宝生,跟我们家有三十多年的交情了,绝对靠得住,您一到那儿就都知道了。
白文氏:这打的是什么哑谜?
沉树仁:走吧,道儿不近,晚上还得赶回来。
两人走出大门,白文氏和乌宝生打了个招呼。
这是一挂平板儿大车,车上搭了个席篷子。
沉树仁扶白文氏上了车。
乌宝生抄起鞭杆儿,扭脸问:您是白家的二奶奶?
白文氏:是!您是乌大哥?
乌宝生一笑:就叫我老乌吧!
沉爷,您不去?白文氏见沉树仁在一旁不动窝,问道。
人家不叫我去。沉树仁说着凑到乌宝生耳边嘱咐了几句。
白文氏莫名其妙。
放心吧!乌宝生跳上车,赶车而去。
去户县的路上。
大车在土路上小跑着。
白文氏疑云重重地望着两旁,但见田野十分荒凉,土坡上一些稀稀落落的窑洞。
马车跑了一段儿路,白文氏憋不住疑惑,问道:乌大哥,这是上哪儿?
乌宝生没有回脸儿:到俺家,十里堡!
白文氏又问:是个什么朋友要见我?
不料乌宝生却咕噜了几句她根本听不懂的陕西土话。
这人是干什么的?白文氏又问。
乌宝生还是咕噜几句听不懂的地方话。
等到白文氏再问:他找我有什么事儿?乌宝生就扬鞭打牲口,不清不楚地好像骂了几句什么。
白文氏只好不说话了,叹了口气,望着两旁。
两旁窑洞多起来,坡上、坡下的庄稼已收完,露着矮矮的庄稼茬儿。
十里堡乌家前土坡。
马车停在坡下。
下车后,白文氏跟着乌宝生往坡上走去。
一条小弯路,通向坡腰人家,走没多远就到了。
白文氏注意地观察着,只见两个并排的窑洞前有一个平整的小场院,中间摆了一张小桌,十几个老乡正围着一位郎中看病。
乌宝生指着一个石墩儿让白文氏坐下。
乌宝生走向人群开始驱赶看病的人:走吧、走吧!今天有事,不看病了,走吧,明日再来!
人们纷纷走散。
白文氏坐在石墩上,几个乡下人走过她身边的时候,都好奇地看一下穿着与打扮与本地人不同的白文氏。
那个郎中开完方子交给一个病人后,抬起了头
白文氏突然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那是大爷白颖园!
白文氏不禁慢慢站起来,目不转睛凝视着白颖园。
白颖园饱经沧桑的脸上,充满感伤,看来忧患生活,已使他能抑制内心的激动。
白颖园朝白文氏抬了抬手,便起身向窑洞走去。
白文氏忙跟着走了过去,关上了门。
几个老乡在外面议论著。
乌家窑洞。
进了窑洞,白文氏和白颖园相对而立,直直地望着对方。
良久,白文氏感慨地:还活着?
白颖园:活着。
白文氏:活着就好你怎么到的这儿?
白颖园:记得朱顺吗?
白文氏:记得!
白颖园:有一阵子詹王府闹得厉害,朱顺托人把我弄到这儿,以后再没见他。
白文氏:我也找过他好几回,他也躲了。
白颖园:亏了乌宝生,好人哪!待我像亲兄弟。
乌家窑洞外小院。
乌宝生在赶几个看新鲜的老乡走:有啥看的?走吧!一个城里看病的!
人们走向坡下。
乌宝生又回头吩咐刚挑着水走上坡回来,满头大汗的女儿乌翠姑:翠姑!快去做饭!
乌家窑洞内。
白文氏和白颖园坐到炕上叙家常。
白文氏:老太太不行了,到了西安就一病不起。
白颖园:孩子们呢?
白文氏:景怡是大人了。
白颖园:二十五了!
白文氏:二十五,医术学得不错,挺上进的,正张罗着给他说亲!洋人一打进城,全逃出来了。
白颖园:我那丫头呢?
白文氏:玉芬?嫁到济南了,前俩月还回来一趟,京城一乱又回去了。
白颖园不说话了,两眼发直,不知在想什么,白文氏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颖园突然地:我想见见孩子!期盼地望着白文氏。
白文氏一下子愣住了,十分为难地望着白颖园,沉默半天,才坚决地:不行!
白颖园忽然感到无比的委屈,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白文氏仍十分坚决地:不行!虽说孩子都懂事儿了,可万一露了出去,一家大小都活不成!
白颖园的眼泪涌了上来,忙低下了头,自言自语道:是这个理儿!不见不见吧,见什么孩子还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是已经死了的人了。
白文氏充满怜悯而又无奈:别这么说!大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白颖园擦着眼泪:不说了,别再连累了孩子。
白文氏伤心地望着,见白颖园用袖口擦着眼泪,忙递过手绢儿,白颖园接过,却放到了炕桌上。
白文氏忽然压低声音:大哥,要不这样,下月初五是个大集,你到集上摆个草药摊儿什么的,我带几个孩子来赶集可有一条儿,不能跟他们说话,更不能认他们!
一直瞪大眼睛倾听的白颖园振奋地:行、行!我看一眼就行、一眼就行!
乌翠姑端着油灯进了门,将油灯放到炕桌上。
白颖园说道:翠姑,叫二姨。
乌翠姑:二姨。
白文氏:多大了?
十七。乌翠姑说罢慌忙转身跑了出去。
白颖园:乡下人,见不得生人。
白文氏:挺俊的。
白颖园:就是黑了点儿。
乌翠姑端饭走进,将一箩贴饼、一大碗咸菜、一盆粥放到炕桌上,忙又跑了。
白颖园拿起一个饼子递给白文氏,又拿碗盛粥。
白文氏疑问:他们不来?
白颖园:不来,有生人他们不上桌儿!我刚来的时候他们也不惯,现在是一家人了。
白文氏举着饼子:大哥,你天天就是这?
白颖园:这不挺好的!
白文氏看着粥和饼子,一下子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大哥,这些年不知道你的下落,也没法儿接济你,你受苦了。
白颖园:哭什么?这不能算苦,苦的是离乡背井,见不着亲人哪!
乌宝生端了一大碗酿皮子进来,放到炕桌上,白文氏忙低头擦眼泪。
乌宝生:吃!
白颖园:特意给你做的酿皮子,平时没有。
白文氏:乌大哥一起吃吧!
乌宝生也不答话,转身走去。
白颖园:别看他不说话,心眼儿可好了,在这儿过日子,清静!甭害怕有人算计你!
白文氏:大哥,搬回去吧!离京城近点儿,也好有个照应。
白颖园:这些年我不知治好了多少病人,我一走,这四方的百姓找谁看病?是不是?
白文氏:这也是积德的事,积德长寿。
白颖园:长寿?我已经是死了的人了。
西太后临时行宫。
沉树仁随太监走进戒备森严的宫门,来到接见大厅。
一进厅,连西太后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楚,沉树仁便跪倒叩拜:草民沉树仁,叩见老佛爷,老佛爷吉祥!
慈禧太后坐在宝座上,旁边站着李总管。
慈禧见沉树仁趴在地上不动窝,便道:起来吧!你的方子和药我吃了,几天的工夫就好了,没想到西安还有你这样的一位高手。
沉树仁站在一边:草民不过是一介腐儒,都是借了老佛爷的福气。
慈禧:李总管,叫吏部拟个折子来,封沉树仁四品顶戴,等回銮的时候,跟我一块儿进京。
李总管:喳!
沉树仁忙道:老佛爷恩典,草民实不敢受,请老佛爷收回成命。
慈禧不解地望着:这是为什么?
李总管:这是老佛爷的恩典,快谢恩吧!
沉树仁坚持:草民不敢贪天之功!
慈禧:那应该是谁的功?
沉树仁:上次所进之八宝成药,乃白家老号所进。
慈禧:是京城百草厅吗?
沉树仁:正是,启禀老佛爷,光绪十年百草厅由于误下甘草,以致杀身之祸,白家大爷问了斩监候,死在狱中,因此不敢再招摇出头;他们听说老佛爷圣体欠安,偷偷献上了自制的八宝,这实在是白家对老佛爷的一片孝心,望老佛爷恕草民欺君之罪。
慈禧看着李总管:白家的人在西安,李总管知道吗?
李总管:不知道。
慈禧: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去找过他们吗?
李总管:派去京城的人就一直没回来!
慈禧:这不是耽误事儿吗?白家都什么人在?
沉树仁忐忑不安地:白家长房长孙白景怡在。
慈禧:传白景怡!
沈家跨院西屋。
白文氏大惊:没事儿的传景怡进宫干什么?
白颖轩:莫非进的八宝出事儿了?
白景怡在一旁倒很沉着,一声不吭。
白文氏急了:沉爷哪儿去了,啊?
胡加力:进宫以后就没出来!
白文氏:糟了!八成扣下了吧?当初就不该把药给他!
胡加力:快点儿吧!宫里来的人在外边儿等着呢!
白文氏:不行!不能叫景怡去白白的送死!
白景怡走了过来:二婶儿,没关系的,已经这样了,我还是去吧!
白文氏脱口而出:万一出了事儿,怎么见你爸爸!
白颖轩一愣。
白景怡也懵了:我爸爸?不是早死了么?
白文氏忽然惊觉:啊?是啊!死了、死了!景怡!你快跑!
白颖轩:这不是个办法,他跑了,这一大家子人跑得了吗?
白文氏:可要了命了,要不我跟你去!走!
白颖轩:没这个规矩,连门儿都不叫你进!
白文氏:你就会在一边儿念丧,你倒想个办法呀!
白景怡劝道:二婶儿,真没关系!要说这八宝绝不会吃出毛病来,沉叔叔也不是庸医,他用药是心中有数的。
白颖轩:景怡说得对,只要老佛爷病好了,他就不能把景怡怎么样!
白景怡:二婶儿,我去吧!没事儿!
白文氏:我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
仆人:快走吧,别叫宫里的人等急了。
白文氏:没事儿就赶紧回来,好叫我放心!
知道了!白景怡答应着与仆人走出屋。
西太后临时接见官员的大厅。
白景怡和沈树仁双双叩拜后,白景怡:白景怡叩见老佛爷!老佛爷吉祥!
慈禧:你是白颖园的长子?
白景怡:是!
慈禧:多大了?
白景怡:二十五。
慈禧:抬起头来,我看看你。
白景怡抬起了头。
慈禧:嗯,你爸爸给我请过脉,医术挺好的,只可惜都二十年了,不提了;你们白家世世代代给宫里效力,到了你这儿还知道有这份儿孝心,也就不易,家里人都好?
白景琦:托老佛爷的福,都好。
慈禧:李总管,传喻吏部,封白景怡四品顶戴,回京以后进太医院,发给腰牌。
李总管:喳!
慈禧:沉树仁能够不贪功、不忘友,也属难得,也封四品顶戴!
白景怡和沈树仁叩头:谢太后老佛爷恩典!
沈家前正院客厅,夜。
沉树仁、沉妻、白颖轩、白文氏、白方氏、白景怡、白景泗、白景陆、白景双、白景武、胡加力,还有沉树仁的两个儿子,分成两桌在庆贺吃酒。
白文氏:景怡,快给你沉叔叔敬酒!今天差点儿没把我吓死!
白景怡举杯:沉叔叔,给您道喜。
沉树仁举杯:同喜!二十五岁的四品顶戴,前途无量!二奶奶,白家又要发达起来了。
白文氏:还发达哪!瞧瞧这个乱世,什么时候算一站!
沉树仁神秘地:我可听说京城里边儿的和谈有点儿眉目了。
白景泗、白景武等年轻人大叫:该回京城了! 、什么时候能走啊?
白文氏:你看、你看、都想家了!三奶奶听说了吧,三爷在北京挺好的。
白方氏:知道了。
沉树仁:最为难的是,洋人开了一个名单儿,要严办那些主战的王公大臣,听说詹府的王爷也在名单儿之内。
白颖轩:那要怎么处置?
沉树仁:不杀一批,洋人是不肯干休的。
白颖轩:这太过份了吧?
沉树仁:人家占着北京城呢!打得过人家么?一天不答应,老佛爷一天甭想回北京!
白颖轩:那老佛爷到底是主战的还是主和的?
沉树仁:王八蛋才知道她主战主和呢!
白颖轩:那我可不知道啊!
众人大笑。
白文氏:景怡,初五户县有个大集,我带你们去逛逛。
白景泗等都嚷着:我去! 、我去!
白文氏:明儿就带景怡、景泗、景陆去!
白玉婷:我不干!我也去!
白景怡:叫玉婷去吧,我不去了,我看着奶奶!
白文氏:用不着,有你二叔看着就行了。
白玉婷:我不干!
白文氏:你找打?吃饭!
白玉婷一摔筷子:不吃!
白颖轩:你就带她去又怎么了?
白文氏:车上坐不下,你少管!
初五天刚亮,白文氏就带上白景怡、白景泗、白景陆,乘坐平板马车,奔赴户县了。
一路上,她心事重重,几个年轻人却大谈西安的各种见闻,从名胜古迹,杨贵妃住在哪里,到羊肉泡馍有多少种。
说得口干舌燥时,已见到了户县大集就在不远处。
户县集市。
各种摊贩挤得满满的,吃的、使的、玩的,琳琅满目。
白文氏带着景怡等缓缓走来,三个年轻人东张西望,不时停下来说话。
白文氏走到了前面,不时回头叫:跟上,别走散了!又回过头仔细寻找着。
两旁的摊贩吆喝着招徕顾客。
白文氏专瞅着看摊的,果然很快发现了白颖园。
白颖园摆了一个草药摊儿,正蹲在那儿注视着白文氏走过来,他身后不远,小板凳上坐着乌宝生。
白文氏点了点头,白颖园也点了点头。
白文氏紧走两步到摊儿前:来了!
白颖园忙向后看,只见三个青年人正在分刚买的一堆火星柿子。
景怡!你们都过来!白文氏喊着招手。
白景怡等都快步来到摊儿前。
景怡,看看这些药材,你认识么?白文氏问。
白景怡、白景陆蹲下看药,白景泗站着吃柿子,又塞给白景怡、白景陆、白文氏一人一个。
白文氏:给这位先生一个。
白景泗递过柿子给白颖园。
多谢了,少爷!白颖园有些颤抖地接过柿子,两眼凝视着白景泗。
白景怡指着药材:当归、白芍、独根、甘草、杭菊
白颖园傻看着白景怡和白景陆。
白文氏:老人家,家里都有什么人哪?
白颖园回过神来:三儿一女。
白文氏:不小了吧?
白颖园:老大二十五!
跟我们这大小子一边儿大。白文氏说话时,白景怡仍低头研究着药材。
白景泗:二婶儿,我去那边看看。
白文氏:老四,等会儿一块儿走。
白景陆也站了起来:我也去,在那边儿等着还不行?
白景泗、白景陆走了,只白景怡还在看药材。
白颖园:少爷也懂医术?
白景怡:学了几年,还差得远呢!
白文氏:告诉您吧!他刚进了宫,老佛爷封了他四品顶戴!
白景怡:二婶儿,您说这个干什么呀?
白颖园惊讶地:恭喜少爷了!
白景怡:有什么可喜的?给老佛爷进的药是我爸爸生前自制的,我爸要活着,这四品顶戴应该是他老人家的。说罢起身追白景泗他们去了。
白颖园激动不已地望着大儿子的背影,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白文氏忙低声喝道:别哭、别哭让孩子们看见!
白颖园赶快低下头:二奶奶,我谢谢你!总算见着了,几个孩子交给你了!有个事儿咱们得说定了,乌家的翠姑昨儿你也看见了,虽说是个乡下丫头,可模样秉性都不错,我跟乌家说定了,把翠姑许配给景怡!什么时候你回京,就把她带上,海枯石烂不得反悔!我就拜托你了。
白文氏颇为感动:放心吧,这个媳妇我会另眼看待。
白颖园接着道:乌家有恩于我,我涌泉相报也报不了万一,妈那儿,我也不能尽孝,有什么事儿你多叫景怡担待着
年画摊前,三个年轻人等得不耐烦了。
白景泗道:二婶儿跟那卖药老头儿说什么呢?没完没了的?
白景怡:好像认识他!
白景陆:一个卖草药的老头儿,二婶儿怎么会认识!
白景泗大叫:二婶儿,快点儿!走了啊!
草药摊儿前,白颖园低着头不时向三个儿子那边儿瞟着。
白颖园低声:行了,走吧!都看见了,死也闭眼了。
白文氏站起身:多保重吧,大哥!
白颖园依依不舍地望着白文氏和仨儿子消失在人群中,他只觉得一切越来越模糊了,煞那间老泪纵横
北京百草厅。
西安方面情况,白景琦一无所知。
留在京城,百草厅成了他三天两头必去的地方。
每次进门,他都要看看那高悬的百草厅白家老号牌匾,眼前就会浮现当年与母亲摘匾、挂匾的情景
百草厅门口墙上写着英文:此处有酒。
从里面传出日本兵唱歌和喊叫的声音。
百草厅前堂。
六七个日本兵站成一圈儿,绕着圈儿边走边跳,手里拿着酒瓶子、秤杆、秤盘、箩筐敲击着,有几个已喝得醉醺醺。
靠墙支起了炭炉,上面架着铁箅子,一个日本兵烤着羊肉。
白颖宇和柜台伙计大眼儿贼靠着墙边嘀咕着。
白颖宇问:你亲眼看见的?
大眼贼:正让我撞上,四排大车上全是细料库的药,听他们说要运到花园子。
白颖宇:这就不对了,那天晚上
田木一个人靠墙坐着,闷闷不乐地看着手中的一张照片。
柜台边,白景琦和赵显庭趴在台上聊天,白景琦手中拿着一瓶酒,不时喝上两口。
赵显庭愁眉苦脸:喝了有上万瓶酒了,东家回来我怎么交代?一边说一边拿起毛笔在账本上记账。
白景琦:这能赖您么?只要守住了老铺,您就是头等大功。
赵显庭:功不功的,反正我这儿都有账!你看见门口写的英文了么?
白景琦:看见了,写的什么?
赵显庭:此处有酒!咱们这儿成酒馆儿了?还不许关门上板儿!
白景琦:当什么也别当亡国奴!让人家骑脖梗子上拉屎,还得赔笑脸,长这么大没这么窝囊过!
赵显庭:快了!和谈一成,他们总该走了吧!
白景琦:妈的!什么时候咱们打到日本去,我非把他们弄个底儿朝天!
田木拿着照片走过来,一手搂住白景琦肩膀,一手将照片举到他面前:你看!我的妻子,儿子,两岁,田木青一。照片上,是田木与抱着儿子的妻子的合影。
白景琦把田木的手扒拉了下去:想家了?还不赶紧滚回去!
田木:滚回去?是!我想滚回去,我想家了!白景琦,我们是好朋友。
白景琦:好朋友?为什么要打仗?
田木:打仗不好!我讨厌打仗!我喝了你很多酒,你以后到日本来,我请你喝酒!
我一定去!白景琦伸手搂住了田木的肩,用京剧念对白:田木!你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田木:你说的是什么?
白景琦:戏词儿,《挑滑车》!
一个日本兵边跳着边从柜台上抄起一瓶酒,又跳着喝着走了。
白景琦厌恶地看着,顺手拿起墨汁儿倒在自己没喝完的半瓶酒里。
墙边,白颖宇和大眼贼还在小声嘀咕着。
白颖宇临走说道:大眼儿贼,这事儿跟谁也别说,我先去看看,等着我!说罢离去。
日本兵还在转着圈跳。
一小个子日本兵手舞足蹈地跳过来,白景琦把装了墨汁儿的酒瓶子塞到他手中,他边喝边跳地走了。
几个日本兵仍声嘶力竭地唱着、乱扭着。
小个儿日本兵边喝边舞,弄了一嘴的黑墨汁儿。
几个日本兵发现了,指着他的嘴大声惊呼
小个儿日本兵莫名其妙,擦了一下嘴,弄得满脸是黑墨,日本兵们大笑,田木也大笑。
白景琦冷冷地看着,赵显庭紧张了。
小个儿日本兵将酒瓶子狠狠摔到地上,日本兵哄闹
白景琦走出门:你看前面黑洞洞
二闸花园子。
白景琦来到地窖口,见地窖门大开着,惊慌之极,急忙钻进地窖。
地窖内空空无人,只油灯点着,恰在这时传来几声枪响。
白景琦急了,惊慌地回身大喊:黄春儿春儿!
白景琦奔到地窖外四寻,但见蒿草遍地,一片荒凉无人应。
白景琦慌了,拔出了刀,刚要跑,忽然听到黄春的笑声。
白景琦回头一看,从蒿草晃动处,传出笑声,登时明白了,喊:春儿!出来!
黄春笑着扒开蒿草走出,十分开心。
白景琦:有这么闹着玩儿的么?啊?再这样,我可真急了!
黄春走到白景琦前:怕你闷得慌!
白景琦:快进去!
黄春:憋死我了!
白景琦:刚才你没听见枪响?
果然又传来了枪声,二人忙跑进了地窖。
外面枪声更紧了。
白景琦在门边向外望着,黄春紧贴着他。
白景琦低声道:里边儿去!
黄春没有动,白景琦刚要说话,听见外面有动静,不觉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只见一人踉踉跄跄地跑来,一头栽到了土坡下的沟里
白景琦刚要冲出去,突然传来马蹄声,黄春忙拉住他:别出去!
待四五个德国兵骑马从土坡上驰过,白景琦这才冲出地窖口,弯着腰警觉地四下张望。
黄春在门边儿急得直跺脚,压着声喊:快回来!
白景琦发现沟里一动不动地趴着一个人,便沿着沟底跑过去。
白景琦将趴着的人翻了过来,一下子大惊失色是季宗布!满身满脸是血。
白景琦:季先生!季先生!
季宗布没有应声儿,他永远都不能应声儿了。
白景琦跪下抱起季宗布走出沟底,迎面撞上了一个拿着洋枪的德国兵,白景琦愣住了,愣愣看着德国兵走来。
匆忙走来的白颖宇,也发现了德国兵,忙躲到山石后面偷偷地看。
德国兵走到白景琦前,看了看季宗布尸体,见人已死,指着白景琦用德国话说:你!跟我走!
白景琦抬头看着德国兵,弯下身慢慢放下了季宗布。
德国兵吼着:快点!
白景琦突然直起身,抽出季宗布送他的匕首,拼尽全力向德国兵胸口刺去,德国兵猝不及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白颖宇藏在山石后面看得清清楚楚,失声叫道:老七!
白景琦猛回头惊愕地:三叔!你来干什么?
白颖宇忙跑到季宗布尸体前,低头看了看:是季先生?
白景琦:谁杀死了季先生?
白颖宇:我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白景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白颖宇:瞒不了我,大眼儿贼全看见了!你怎么敢杀洋人?
白景琦:我就杀了,怎么着?
白颖宇:你疯啦?
远处又传来枪声,二人紧张回头看。
快把死尸拉那边地窖里!白景琦说着就抱起季宗布遗体。
白颖宇惊恐地看着德国兵尸体:你是不要命了?
白景琦:快!要不然洋兵来了,我就说是你杀的!
白颖宇慌忙拉尸体:别、别!我拉还不成吗?小祖宗,你可是要我的命哟!
正当他俩向地窖转移尸体时,一群德国兵跑过土坡
二闸花园子地窖里。
地窖里没有点灯,黑洞洞的。
白颖宇扔下尸体:妈耶!这么黑?我怎么不知道园子里有这么个地窖呀?
黄春划火柴点亮了油灯。
白颖宇眯着眼半天才适应了光线,他发现了站在白景琦身旁的黄春。
黄春惊恐地看着白颖宇。
白颖宇也万分惊讶:你哈哈!我说什么来着,老七,还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我藏的!你怎么样?白景琦护住躲到他身后的黄春。
白颖宇走向前:怎么样?为了这个臭丫头,我差点儿没叫王爷杀了,亏了洋人进城了,要不然我就没命了!黄春!跟我走!
白景琦:她哪儿也不去!
白颖宇: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是我把她养大的,走!说着上前拉黄春。
白景琦上前挡住:你把她养大的?你从她身上讹了多少钱?
白颖宇:那是我的事儿!人是我的!走!
白景琦:今儿我告诉你,黄春是我的人了!
黄春惊喜地望着白景琦。
白颖宇愣愣地琢磨着这句话:你的人?什么意思?
白景琦: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还用我说出来?
白颖宇明白了:好啊!白景琦,学会偷女人啦!你就不怕你妈回来?
白景琦:回来我就娶黄春!
黄春愣了一下,兴奋和激动地望着白景琦。
你敢!你想得美!今儿我非带她走不可!白颖宇上前用力推开白景琦拉黄春。
白景琦一把抓住白颖宇的手腕反背一拧,白颖宇痛得弯下了腰,不敢再挣扎,大叫:哎哟、哎哟!痛死我!撒手!我是你三叔!
你是我三爷爷也没用!看见这洋兵了吗?你要敢碰黄春一下,我叫你跟他一样!白景琦撒手一推,白颖宇重重地摔了出去。
白颖宇倒在箱子上,气急败坏地瞪着白景琦,扭脸儿:黄春,你说!你跟谁?
黄春拉住白景琦的胳膊:我跟他!
白颖宇:反了、反了!这乱世没了规矩了
白颖宇忽觉不对,抽了两下鼻子:咦,什么味儿?低头看见了坐着的箱子,忙站了起来。
白景琦冷冷地望着白颖宇。
白颖宇:我说的呢!敢情细料库的药藏这儿了,我今儿就为这个来的!
白景琦:这药你不能动!
白颖宇:我早知道,你们二房想独吞!
白景琦:没工夫跟你废话!出去!
白颖宇硬扛着:今儿得把话说明白喽
不待他说罢,白景琦上前就扭住他胳膊往外推:出去、出去!推到门口,白景琦拉开门道:今儿的事儿你要敢说出去,我就要你的命!出去!
白颖宇在门外跳脚大叫:我打不过你小子,今儿这事儿不算完,你个无法无天的忤逆小子
白景琦回头,痛苦不堪地望着地上季宗布的尸体。
看着季宗布满身是血仰面躺在地上,黄春轻声地:这是谁呀?
白景琦突然双膝跪地:先生!
花园子里一片荒地,夜。
白景琦和黄春摸黑为季宗布挖了一个坟,掩埋了季宗布。
黄春给新坟壤土,白景琦长跪不起,坟前摆着那把鲨鱼皮鞘的匕首。
京城去花园子路上,夜。
两挂大车在土路上跑着,白颖宇和大眼贼及一个打手坐在一挂车上。
二闸花园子地窖外,夜。
白景琦、黄春匆匆走到地窖口。
白景琦站住:你不能在这儿住了!我去找赵五爷,你先搬到他那儿!
黄春:那这些个药呢?
白景琦:也不能放这儿了,你先去收拾收拾,把地上的血都弄干净了,我去找赵五爷。
黄春刚进地窖,白景琦提刀要走,只见白颖宇和大眼贼带着三个打手匆匆走来,手里拿着火把。
白景琦镇定地横刀立在地窖口。
白颖宇走上前:怎么样?没想到我回来得这么快吧?我来拉药!
白景琦:有我在这儿,你拉得走吗?
白颖宇:老七,今儿我可带着人哪,你再敢撒野,我就不客气!
白景琦笑了:干吗呀?三叔,仗着人多欺负大侄子!
白颖宇火冒三丈:你还知道我是你三叔?你拧得我这胳膊到这会儿还痛呢!说着回头大叫:还愣着干什么?进去搬!
几个打手欲上。
白景琦举刀拦住:大眼儿贼,你们几个跟着起什么哄?想跟我动手?
几个打手看着白颖宇不敢上前。
白颖宇:怕什么!上!事儿办完了我重重有赏!
一打手举棍上前,白景琦毫不客气地一刀将打手拿的棍子砍为两截飞了出去。
黄春跑到地窖口惊恐地望着:景琦!快进来!
白颖宇大喝一声:上!
打手冲上,白景琦挥刀阻挡。
远处突然传来赵显庭的喊声:住手!住手、都住手!
跟着,赵显庭和七八个伙计跑来。
白颖宇吃惊地望着,大眼贼和三个打手也都愣住。
赵显庭气喘吁吁上前:三爷!您这是要干什么?
白颖宇:你不是说细料库的药在哪儿你不知道吗?
赵显庭:这是二奶奶吩咐的,什么事儿都得等她回来才能定!
白颖宇:告诉你,我今儿拉定了!
赵显庭看了看打手:大眼儿贼,你不想干了是不是?我看你们几个跟三爷出来就知道没好事儿!都滚回去!
几个打手后撤。
白颖宇忙拉:哎、哎!听谁的?搬!出了事儿有我哪!
赵显庭一翻脸:三爷!您今儿要是不讲理,我也只好得罪了!
他挥了挥手,七八个人围了上来。
白颖宇胆怯地望了望周围的人,不敢动。
赵显庭叱喝:你们几个还不快滚!
大眼儿贼等忙灰溜溜地跑了。
白颖宇:行!你厉害!要是没我,老铺早就叫义和团一把火烧了,你们过河拆桥,我连自己家的东西都不能动了告诉你们,洋人走不了,二奶奶还不知道回得来回不来呢?有人能治你们!愤愤地转身离去。
白景琦看白颖宇走远,来到赵显庭前低声讲述了一番。
赵显庭惊讶地听着,抬头看了一眼地窖口。
站在地窖门口的黄春忙躲回了地窖里。
赵显庭小声地:行,住我那儿吧,明儿一早我带几挂车来连药一起都搬到我青龙桥老家去。说罢招呼伙计们:走吧,先回去老七,给你留个人儿?
白景琦:用不着,我三叔没那么大的胆子!
赵显庭带人离去。
等人都走了,白景琦走向地窖。
二闸花园子地窖里,夜。
屋里已收拾干净,黄春已换上了睡衣,铺好了床,闻门声回头。
白景琦走了进来:今儿是什么日子,真不吉利,我环顾周围,白景琦愣住了。
黄春正期待地望着白景琦,上身只穿了一件贴身的肚兜,披着一件睡衣。
白景琦看得两眼发直,完全没了底气:我得走了!
见黄春痴痴地望着自己,白景琦忙低下头,又忍不住地望了黄春一眼,终于转身:我走了!
黄春大声叫:景琦!
白景琦站住了,慢慢回过了头。
黄春轻轻地把外衣拉了下来,怯怯地:我害怕。
白景琦又低着头走了回来:那我再陪陪你!
白景琦坐到了箱子上。
黄春有些失望地坐到床上。
白景琦抬眼偷偷地看着黄春。
黄春低着头:陪什么?你走吧!
白景琦:那三叔他们要是再来呢?
黄春不耐烦:快走吧!
那你睡吧,我白景琦站起,片刻后又坐下了:我看你睡着了再走!
黄春忽然生气地:睡什么睡!有什么好看!走你的吧!
白景琦起身装着向门口迈了两步:我走了!
黄春起身大叫:景琦!
白景琦回过头:嗯?
黄春又低下头轻声而又委屈地:你走吧。
黄春忽然拉起被子躺到床上连头一起蒙住。
白景琦慢慢走向床。
黄春蒙着被子一动不动。
白景琦边往回走边说:我走?上哪儿?我凭什么走?我他妈哪也不去!我不走!我就这儿睡啦!
白景琦一下子把被子拉起钻了进去。
两人蒙着头在被子里笑着、闹着,被子翻起了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