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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求婚之夜

单身温度 王鼎鈞 6636 2023-02-05
我该嫁给华弟吗? 我该嫁给华弟吗? 我该嫁给华弟吗? 我? 烦死人了!今夜,我得好好想这个问题。 今晚晚会中的烛光有祟人的力量,使每一个人想到婚姻。华弟终于在我身边认真的说:荔丽,我向你求婚。我呢,我只能给他一个慌张的微笑。幸而话头忽然被打断,他没能够再紧紧追问。如果他追问,真不知道怎样答覆才好。 虽然当时没有追问,以后,有了机会,他一定会再提出来。那时,我怎样答覆? 让我考虑考虑。我需要时间考虑。像小说或电影里的人物这样回答吗?然后呢? 我在糊里糊涂中一直等待华弟求婚。我朦朦胧胧的想过:他为什么没有表示呢?他究竟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有一天,我跟他同看末场电影,散场后,在满街的棕榈树影子上走了长长一段路,我一直咀嚼剧情,他好像也是。路上太静,反而使我们沉默,那部电影的故事是一个犹豫不决的男子屡次坐失结婚的良机。剧情在我和华弟之间回荡。有一场戏正是在这条马路上拍的,在剧中,男女主角也在这里踏着满街树影走过,一如我们。我的感觉好像不是从戏院里走出来,而是走进剧中去,我无声的问过:他今晚也在犹豫吗?他是准备说什么话吗?

没有,那天晚上他没有说什么。 今晚他终于开口,我才发觉我并没有为这个问题准备答案。 以后,他还要追问。我至今仍希望他追问。虽然我可能仍然不知如何答覆。 并未决心嫁他,偏偏希望他求婚。这是不是自己走进了泥沼? 安排烛光晚会的人很聪明,烛光使我们心中充满温柔,使我们在古典的气氛中,女子觉得应该依靠男子,男子觉得应该坚强。与白烛错杂的红烛,使我想起古老的婚姻制度,一切由命中注定,简单而又实在,忘了它该被我们咒诅的理由。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一直注视华弟的嘴唇,惋惜它不吐出一些声音来谄媚我。难道华弟受到感应吗?他在音乐的声音提高时凑近我身边,说了那句话。 天花板上是镶满了星星的,白色或金色。紧接着华弟刚刚吐出那句话之后,一个白色的大星忽然殒落,落在我和华弟面前的桌子上,拍达一声打翻了半杯可口可乐。简直像是有谁要制止华弟说那句话,粗鲁的摔过来。

接着,我们面前的烛焰跳起来,邻桌上的烛焰也跳起来,刹那间我看见全屋子几十根白烛红烛都像拧上发条,索索颤动,使人不得不闭上眼睛来躲避那种恶意的闪铄。 而此时,我的心跳,跳得剧烈,如将熄的烛火。 所有的罗曼蒂克都压在殒星底下。随殒星而降的是轻微的恐怖。 要结婚的恐怖。 要嫁给华弟的恐怖。 要陷入泥沼的恐怖。 我记得,当我读高小六年级时,坐在后排的一个高大的男孩,时常借故经过我的身边撞动我的书桌,使我的书桌摆得不够端正,或者使我的铅笔掉在地上。有一次,我们上美术学习木刻,每人都握着新买来的锋利的小刀。在他一撞之下,木刻刀切破了我的手指。 小小的血案引起一阵慌张,老师打了他十个手心,又特准我提前回家。

他的手被藤条打得又红又肿,我看了,十分不忍。 第二天,我回到教室,坐在我的座位上,掀开桌面的木板那时候,我们用的课桌是这样设计的,桌面可以掀开,利用桌面下的空间放书本文具。蓦然我看见桌面的反面刻了三个大字:我爱你! 刀痕很乱,但笔画很深,我知道是那个挨过打的男孩用他又红又肿的小手刻上去的。 我当时非常恐怖,好像刀痕刻在我的肉上。 这种恐怖,今晚又在烛焰的闪动中呈现。 那个男孩现在怎样了?跟什么样的女子结了婚?生了儿子还是女儿? 我呢?我将怎样?嫁给华弟?遵照我当初所签的志愿书,婚后立即辞去在这家商业银行的工作? 不行,不行,商业银行的办事员!多少女孩子的梦想啊! 想想看,我在皮鞋厂做工的那些日子!每天,把大张的皮革铺平,一手按住皮革,一手捏着锋利的剃刀刀片,把鞋皮割成又细又长的皮条,割得又长又细,不能有一点缺口或弯曲。又薄又锋利的刀片在我每一个手指上留下伤痕,每张皮革上面都有我的血,我用鲜血涂在鞋皮上度过了那些日子。

在那些日子里,整个厂房充满了生皮熟皮的恶浊的气味,我伏在工作台上,鼻尖贴近皮面,拼命把臭味吸进胃里。上工的第一天,我呕吐不已,连一碗菜汤也喝不下去,同事们说:过几天你会习惯的。可是我始终不曾真正习惯,我在坏空气里患着长期的头痛,长期的反胃,昏昏沉沉度过那些日子。 后来,后来我到医院里做工,做黑市的护士,做正式护士所不屑做的事,对病人提供医院应当提供的服务。满眼看到血、脓、便溺,连闭上眼睛都能看见混搅成一团的红白黄,连一向灰白的梦中都流出这些丑陋的有色的汁。即使是现在,我不能看见煎蛋,不能看见蕃茄汁,不能看见豆腐脑或杏仁茶。我永远不吃这些东西。 赚来的钱多肮脏啊,有时,不能不替昏迷中的病人清除下体的污秽。第一次去做这件难堪的工作时,是流着泪咬着牙完成的。那年我十五岁,那天是我十五岁的生日,在母亲生我的那天,我奉命为一个六十多岁的垂危的老人擦身。这天,我羞辱了母亲,羞辱了自己,葬送了少女的尊严,甚至葬送了女人的尊严。我把钱寄给乡下的母亲,出入邮局时也是流泪的。

好几个生日在医院中度过,日子是那么长,那么可怕,每次看见病人推进太平间,总想我什么时候才死。我没有死,我去服侍一个满身恶疮的老头子,他的儿女很有钱,付过足够的钱之后就躲得远远的,但是我不躲,像是跟谁负气似的去做这件吃力的工作。直到老头子死了,我才看见他的儿子和媳妇。 难为了这个女孩,媳妇望着我,对丈夫说:给她另外介绍一个好一点的工作吧! 让我想想看,儿子仰头看天。你先问问她愿不愿意到银行里做雇员。 当然愿意,单单是银行这个名称就足以使我目眩。在银行里我有干干净净的桌椅,有凉爽的空气,有好的收入。而且在银行里由雇员而办事员,我的人格在逐渐形成,使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人,别人也像一个人。我在进入银行的那天签下志愿书,声明自己未婚的身分,日后如果结婚,立即辞职。我在志愿书上签下名字时毫未踌躇,那时毫未考虑到结婚,几乎是永远不打算结婚了。

在银行里又过了几个生日,每次过生日,仍是照例数着大叠大叠的钞票,渐渐懂得了寂寞。寂寞之来,完全出乎预料。本来,我以为,只要有体面的职业,工作即可以充实我的生命了。寂寞像潮水一样推翻了我在沙滩上辛苦堆起来的长城,它使我不得不接受华弟的约会,使我不得不承认彬彬有礼的青年男子很可爱。华弟,当他的眼睛浮着如雾的光影时,经他呼吸过的空气十分甘美,能扫除我早年在皮鞋工厂里所遗留的不愉快的经验。女孩子终有一天要嫁人的,看起来,这句被我深深怀疑过的老生常谈,竟是颠扑不破。 可是,我该嫁给华弟吗? 我该嫁给华弟吗? 我该嫁给华弟吗? 我? 哦,人事室主任的那双眼睛它经常窥探我们的秘密!它能射出寒冷有棱的光来,逼得我们后悔不曾多穿几件衣服!过去那些刚刚结婚的女同事,不论结婚的方式多秘密,都被人事室的工友请了过去,隔着一张大桌子像隔着广场一样,受毒箭般的目光刺射,由他打开卷宗,找出当年所签的志愿书来,提醒你作过什么样的承诺。莉莉、玉华,都曾哭着从人事室主任的办公室里逃出来。每个人像我,我像每个人,都舍不得丢掉这份职业。也许因为我们心里都怀着同样的秘密念头吧,即使走在路上,没有人愿意看见人事室主任,甚至没有人愿意看见人事室的那个工友;那工友,如果来到我们的办公室,每个女同事的工作效率都为之迟缓,如果他跟其中一人交谈,都会把其余的人吓一大跳。

啊,不能,华弟,我不能嫁给你。我们这些女孩子都有坏名誉,我们都拜金。一个人,只要在医院里或者银行里做过事,他会认为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是金钱,而我,两个地方都待过。金钱的魔力把我们打碎、再造。长期的寂寞,流失的青春,有情人没有丈夫,有恋爱没有婚姻!你难道没听到流言吗?迟婚的女行员都是情妇,都是另一种货物。污蔑如雨,我们无伞,无帽,涉水而行。我甘愿被误会,被猜疑,宁愿被假定得很鄙卑,不愿被证实很穷苦。 华弟,我不能住在郊区的小公寓里,披头散发,一面为满地乱爬的孩子调劣质奶粉,一面用心算平均每天的菜钱。我不能跟在你后面,见了任何一只两足动物都鞠躬问好。我不能在夜半失眠,幻想各种可能的灾祸而无从逃避。我不能,不能,不能像洞口的老鼠一样张望这个世界。上一代,我的父母,过了一辈子这样的生活,我不要再过这种生活,尤其不要把它像天性残疾一样传留给下一代。记得吗?我们一同看过《一家之主》,我不要做那种家庭的主人。 《一家之主》结尾时,这家的四个孩子,一同横过马路,因躲避车辆互相牵手缩成一团,显出他们初临世界是如何的冒险与无助,我当时打了个寒噤,几乎以为那就是我们的孩子。不,我不要有那样的孩子!

我敢说,华弟从没有想到这些。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他的眼球和现实之间永远隔着一层雾,与人事室主任的炯炯相比,只能算是睁着眼睛做梦的人。跟他在一起,听来听去都是梦话,只有理想,并无实务。在人生的森林里,他既无爪牙,也没有甲胄。当做一个朋友,我喜欢他的纯真,如果当做一个未婚夫,我恨他的愚蠢。华弟,华弟,在你的生命中,何以没有一次经验能惊醒你,你何时才肯睁眼看清别人怎样活着?何时才惊问自己如何活下去?我决不劝你,因为那样会失去你,我也决不嫁你,因为那样会失去我。 我开亮所有的电灯,坐在梳妆台前,看镜子里的自己。装了空气调节的银行大楼已使我脱胎换骨。十三岁时,一家砖窑雇了一批孩子去搬砖,我在内。每个人的手指都被砖磨掉一层皮,疼痛难忍。我哭着工作,哭着回家向母亲要一双手套,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母亲异常为难的样子。太阳几乎将我烤焦,进工厂工作了一年多还被人家叫小黑。华弟,华弟,你哪里知道。我四岁时,父亲还在,我记得他厉声向母亲要钱用,母亲力辩没有。他们争吵时,我高举着一毛钱,扯着父亲的衣服,大喊我有钱,我给你!可怜,四岁的我,对金钱并没有数量的观念。起初,父亲不理会,接着,烦躁的父亲转身给了我一顿巴掌。我由下午一直哭到晚上,哭不完心中的委屈。华弟,华弟,你哪里知道。你不可能从镜子里的我发现从前,都市文明已深入肌肤。这改变多么难能可贵啊!绝不能再使它后退。我连倒拨时钟都不愿意看见。

华弟,你有没有买过奖券? 从来不。 我气得不想理他。可是又不能不理,我命令他: 买一张。 他把奖券塞进我的手提包:由你保存。 第二天,我再买二十张,暗中祝告这是为华弟买的。只要有任何一张中了第一特奖,我会告诉他:你买的那张奖券中了!有了这笔钱,我会觉得嫁他是顺乎天意。开奖的那天,我居然很紧张,觉得这天就是我的婚期。开奖的结果,上帝并无意促成这婚姻。 一周前,我又强迫华弟买了一张奖券,我也补购了十张。三天前开奖时,忘记拿出来核对号码。也好,今夜再占一次卦吧,从三天前的报纸上找出开奖号码。赌博的人在孤注一掷时是什么心情,我也是。结果,我又赢了。或者说又输了。我手中的奖券全是废纸,不知道该是输还是赢。

事已至此,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跟华弟结婚。该嫁华弟吗?不!明天这样告诉他,只好这样答覆,不能有别的答案。上了床,还是不能入睡,不甘心,不嫁华弟和嫁给华弟同样不甘。 明天我不必提出答案。 如果我不主动的回答他,他会找机会再问,如果他不敢再问,我会鼓励他。 他被我拒绝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像他那样的男人,一定苍白着脸说:你的决定永远是对的。我祝福你。 我的表情又会是什么样子? 很可能,我需要像裴蒂那样,没命的抽烟,一支一支,永远不断,抽得面黄肌瘦,抽得嘴唇流血。 裴蒂是个可怕的老处女,永远叼着烟卷子说话,袅袅上升的白烟从她的右眼角掠过,右眼永远眯着,偶然睁开,又大又混浊,里面全是血丝。 她有过几个追求者,到最后关头,追求者都撤退了,那些男人,本来希望连裴蒂的职业一同娶进家。 裴蒂常恨恨的说:我们签了卖身契,连子孙一齐卖断了。 裴蒂常常整夜都抽烟,没有人能估计她抽多少支。 她是被烧死的。一夜她的寓所起火,蔓及整座大楼,烧死了很多人,她自己也在内。 我会告诉华弟,我恨结婚必须辞职的规定。 我不曾恨过任何事物,即使在那些艰困的日子里。现在,丰衣足食,我倒有了恨的念头。我恨这种残忍的、不人道的规定,恨我自己,恨华弟,也恨制订这个办法的人。 制订这个办法的人说过,这个女孩如果美丽动人,一定能找到有钱的丈夫,那么,何必在乎职业呢?如果她丑,勉强结婚又有什么好处?何如以银行为家? 我算不算美丽动人?华弟说,我是。 那么,有钱的丈夫在哪里?我始终没望见他的影子。 银行是钞票的家,不是人的家! 以银行为家!银行并没有锁我们的保险柜。我们每天得穿越男人目光植成的丛林。有时候,你会被绊倒。像菲菲,她不顾一切,跟男友同居了,我们亲眼看见她的改变。曲线美好的身段变肥,温和的脾气变得暴躁。 唉,菲菲,这样下去,你怎样维系他对你的爱? 也许,这个难题是你暴躁易怒的原因,也许这是你的坏脾气造出来的恶果,也许二者循环。 医生劝菲菲顺乎自然生几个孩子,可是菲菲不肯,她的他也不肯。 当菲菲在办公室乱摔东西的时候,我们同情她,不与她计较,可是有时候她也引起严重的反感,大家同病相怜,谁又有义务分担别人的苦闷? 真奇怪,没有一个人想到打破对我们结婚的限制,只知道吃苦抱怨。 我要打破。打破打破打破打破。 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应该有权摔破一两件花瓶或金鱼缸。而华弟说过,我美丽动人。我要打破打破打破。在这家银行里,从没有未被破坏的规则。 如果董事长的儿子向我求婚,我会提出一个条件:婚后继续在行内工作。那样,规则就打破了。而且,我的职位将连升几级,规则将被打得很碎。多痛快!给所有的女同事出一口恶气。 可惜华弟不是董事长的儿子,我根本不知道董事长有没有儿子,也不知道如何嫁他。 总经理的儿子结婚时,行里有十个女同事在帮忙,我在内,新娘的姿容令人失望,我们十个人谁也比她强。他们怎会结合在一起的?一直想知道,可是至今不知道。 如果华弟是本行的高级职员,我也可以保住现在的职位,华弟,我在婚后要做事,而且要在本行继续做事,否则,我宁可不结婚。如果我这样答覆一个高级职员的求婚,行内所有的高级职员都会同情那个求婚者,都会默许人事规则稍受损害。 高级职员有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 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人对我说过一句话:那个人事室主任喜欢我。当时我以为这是一句笑话,没有在意,听过之后立刻就忘记了。现在,它忽然又在我耳边响起来。 人事室主任!那个目光如鹰的家伙吗?不错,他是高级职员! 他喜欢我!这是什么意思?是打算拿我做玩偶,还是做终身伴侣? 我想不出他有何喜欢我的迹象。 但是,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有根据,即使是开玩笑,也有相当的根据。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这是谁的声音?莉莉吗?莉莉从人事室主任的办公室里逃出来,哭着脸辞职了?玉萍吗?但是玉萍从来不跟谁开玩笑。裴蒂吗?裴蒂已被香烟烧死。菲菲吗?也许是,也许?她,她本来爱说爱笑。可是,爱说爱笑的菲菲已在疯人院的门外排队了。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究竟是谁的嘴在动呢? 不能再想下去了,我的头又在痛起来,在工厂工作时遗留下来的头痛,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根绝。我得吞一片镇静剂,停止一切思虑。 喜欢你,管它是谁说的?管它是真是假?他没有表示喜欢我,我可以先表示喜欢他。 再见!华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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