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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白如玉

单身温度 王鼎鈞 8776 2023-02-05
新来的女同事白如玉很朴素,黑裙过膝,平底鞋,套头的毛线衣高领窄袖,头发没烫,用一把米黄色的发夹在颈后夹起来。除了画眉毛,脸上别无化妆品的痕迹。上下班按时到退,整天低着头抄财产目录,填写那些几乎与桌面一样大的明细表。 似乎太朴素了一点,也太安分了一点。周思明对华弟说,恐怕是个戴热孝的寡妇。可是,另一个叫高政的男同事去查人事资料,赫然发现她在登记表上填的是未婚!于是,三个男子汉都为之兴致盎然,仔细盯着由后耳到后颈的一片乳白。 周思明请高政和华弟去吃馆子,酒菜丰盛。酒过三巡,周思明举杯说:两位老弟也拿起酒杯来,我有话说。 白如玉来了,咱们都对她的印象不错,如果赛跑,一定伤和气。两位老弟的机会多,不如让给我一个人追,如何?

没问题!三人一饮而尽。 周思明打听白如玉的生活习惯,知道她租了一栋小楼独居,每晚到大雅补习班学英文。于是也到补习班报名,彼此做同班同学。日月如梭,战报频传,胜负都是兵家常事。据周思明说,白如玉不喜欢热闹,对戏院歌厅夜总会都不感兴趣。一天,周思明提议到咖啡座听听音乐,不料白如玉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那些地方的音乐,还没有我自己的唱片好呢! 补习班放学以后,周思明照例是要送她一程的,随着友谊的进展,由车站而巷口,由巷口而门口。这天晚上,送到门口以后,她打开门没有回头说再见,他就紧跟着跨进门去,说:让我看看你的唱片。就这样,轻而易举获得进入香闺的资格,使周思明感到意外。房子不大,家具什物简单,但是十分干净整齐,墙上挂的,桌上摆的,地上放的,都不俗气。周思明估量她:一定是个好太太!

补习班三个月一期,转眼期满。华弟问:盛传你们要在结业以后结婚?周思明一惊:那有那么快,我还没求婚呢! 周思明想:为什么会有这种传说?一定因为大家对他们的交往有一种看法:两个人的年龄都不算小,不必去旷时费日空谈友谊,理智第一,婚姻为先。不用说,谣言代表大家都认为这一对很合适。夜长梦多,他决定找个机会摊牌。 借庆祝结业为名,周思明请白如玉吃饭,并且强劝了一杯啤酒。回到住处,她嚷热嚷渴,怪自己喝酒,也怪他劝她喝。周思明反客为主,为她烧开水、削水果,挨着她的身边坐。 思明,你坐过去一点,很热。她低下头去,低声说。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他的手臂反而揽住她的腰。 没有抬头,也没有别的表示。他轻轻掀起一绺发,在后颈上印一个湿的唇印。

如玉,我们结婚吧! 不行! 为什么? 你不了解我。 我不要了解你,只要爱你。 没有了解的爱是盲目的,你会后悔。 绝对不会! 她的头缓缓抬起,望着他: 但是我要了解你。 一阵无可奈何袭来。两臂向前伸,往她的后颈上绕去,她伸手轻轻一推,抵在他的胸膛上。 那么,给我一个吻吧。 然后,你回去。 一定。 她的臂放松,让他的臂缠紧。 她再用力将他推开,低下头去,不动,也不说话。他只有摸一下她的头发,站起来。 双双升入高级班,再读三个月。白如玉的生活态度慢慢转变,除了工作,也参加同事们的谈天,有时候笑吟吟的告诉华弟,她小时候最怕蚂蚁;有时候自己烧几样菜,把三个单身汉都邀进小楼。这次,高政悄悄溜进她的卧房,拍手叫嚷:

你们都来! 卧室内有一架崭新的梳妆台,唇膏、眉笔、香水、水粉饼罗列,都是新买的。一件短裙低领的无袖洋装,刚刚从裁缝那里取来,平铺在床上。 三个人一齐发出惊呼,周思明的眼睛睁得最大。 白如玉从厨房里跑出来,嗔怪他们: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乱子哩! 高政对她说:你看,周思明多么爱你! 她望着周。周急忙辩白:这些东西,都是她买的,我是跟你们同时发现。 她仍然望着他。 他想了一想,又说:她从来不收我的礼物。有一次,我买了一串项链,被她逼着退回店里。我一样东西也没送过她。 她这才盈盈一笑:你们来喝茶吧。回客厅伸伸手,手掌上镀着一层油光。我正在炒菜。 回到客厅,华弟对周思明说: 你使她变了。

她不过是恢复正常而已。 她打扮起来,一定美得发亮。她不化妆,我认为是人生憾事。 高政插进来: 她忽然肯化妆,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没有? 你认为呢?周反问。 例如,你们订婚? 周用力摇头。 在饭桌上,高政问她: 现在,各色高级化妆品一应俱全,什么时候启用? 不一定。碰上那天天气好,加上一时高兴。 今天天气很好,你的心情也挺不错,何不隆重开始,也好让我们观礼祝贺? 今天我是厨子。 饭后,你清闲下来,以女主人身分化起妆来,让我们三个坐在周围欣赏你的美,如何? 饭后我该去做头发。 高政为之索然。不过他立刻又恢复了自信: 没有关系,我可以想像你化妆后的模样。我能用想像力在你嘴唇上涂好口红,再想像你涂过口红的嘴唇是什么模样。从现在起,在我的眼里,你跟化过妆一样。

白如玉转过脸,对着周思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一天过去。早晨,办公室里不见周思明和白如玉。高政问: 华兄,你注意到了没有?昨天夜里,老周没有回宿舍。 难怪早晨没见他洗脸。 白如玉今天也迟到。我看,不是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我们就准备吃喜酒。 十点,周打电话来,约华弟、高政到五福咖啡屋见面。五福是五层楼,周在楼下等候。三人聚齐,周领先登上二楼,看见二楼的客人不少,转身向三楼而去。刚拣了一张桌子坐好,有一批观光客涌入,周立刻起身:到四楼去。 四楼清静。咖啡送到,侍者退出,周压低声音说: 我遇到了问题。 两人静听。 昨晚,你们走后,白如玉化了妆,很漂亮。我认为机会来了,就向她求婚。她说,在我答应嫁给你以前,我要先告诉你一件事。她说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我应该先知道。你们猜是什么事?她做过妓女!

什么?两人都张着嘴。华弟还说:看不出,一点也不像。 千真万确,她在温泉做了将近三年陪浴女郎,电话四○七,花名小玉。她都坦白说出来了。 周兄!这个问题,你应该自己考虑,不该跟我们商量。华弟说。 高政反对:什么话?以我们跟周兄的关系,彼此可以无话不谈。 昨天晚上,我对她有点着迷,当时拍了胸脯,表示爱情没有条件,既往当然不咎。她伏在我胸脯上哭。因此,昨天夜里我没有走。今天早晨,我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不行。我不能跟这种女人结婚。我已经决定了,并不需要再跟你们商量。我的意思是让两位知道她的底细。这种女人是很可怕的。 当然可怕。高政说。陪浴三年,全身的皮肤也不知道被温泉洗掉了多少层。每天平均陪两个人,也跟两千多男人发生过关系,有两千多男人看透了她。这还得了?台北市一共才有多少男人?

我想,我们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保守秘密。 当然。高政说:那是看周兄分上。 回到办公室,白如玉的座位空着,高政低头一阵暗想,起身直奔白如玉的住所。白如玉还穿着睡衣,没有洗脸。晚妆已残,唇膏仍发亮。高政冲进去,随手锁门。她惊讶的望着他。 小玉!我来了! 仍然望着他,眼光变冷了。 你在四○七的时候,我们是老相好。 他粗野的将她抱住,两个人的眼睛相距一寸。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恶狠狠的骂道:周思明,我X你祖宗!朝高政的右眼里用力吐了一口唾沫。高政睁着一只眼睛找她的唇,忽然自己的唇被对方啮嚼,痛得放开了手,从对方的牙齿上看见自己的血。 霎时间,白如玉丢弃了一向辛苦维持的自制和自尊,脸上重又写着风尘女子的狠与贱。高政又厌恶又愤怒,朝她肚子上踹了一脚。她弯着腰退到沙发上。

刷,刷,高政送过去几个耳光,每一个耳光附加一句臭裱子!直到看见了她的血,直到分不清那里是她的血那里是自己的血,才捂着自己的嘴唇去找医生。 又是一天,仍然不见白如玉上班。人事室在签到簿上盖下血红色的旷职。 又是一天,下午,华弟接到陌生女子的电话。对方很慎重的问清他的姓名职业,然后说:你有一个朋友,得了急病,住在圣若望医院,请你快来。 又郑重叮嘱:你一个人来,不要通知别人。 找到管病房的护士长,打听详细情形。护士长说:你的朋友自杀遇救,现在想跟你谈谈。 真难相信,病床上躺的是白如玉。 谢谢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她说。 我一定会来。华弟在床前坐下。 你都知道了吧? 华弟点头。但是,你该保重。

昨天,我实在不想活下去了,我觉得我是个该死的人。想不到这里的护士对我说,自杀是有罪的,教人真不服气。自己死,让别人活,结果还落了个罪名。 那么,就活给别人看看。 这里的护士轮流的一再劝我,找一个朋友来谈谈。我暗中觉得好笑,我是什么人?哪里有人肯来看我?如果我是小玉,老板娘会来看我。现在,我是白如玉,连老板娘也没有,还不如四○七号的姑娘!想了又想,最后想到一个人,你!你也许可能。我有几件事非找人帮忙不可,你是唯一可能帮忙的人。 我一定帮助你的。 白如玉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串钥匙来,在床单上摊开,指指点点: 这是开大门的钥匙,还是开房门的。卧房里有一只红皮箱,用这只钥匙打开,把存款簿和图章找出来。提一笔钱,给我换个清静的病房。我要好好想一想。 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替我辞职,办离职手续,我要走得清清白白。 然后,说得很迟疑,望着华弟的脸色。 另外一件事比较麻烦,请你把我租的房子退掉,另外租一栋,跟原来的房子不要在同一区,隔我们办公的地方也要远一点。房子租好以后,通知搬家公司把东西搬过去。 华弟一一答应,用保证的语气说: 这一切,一个星期可以办好。一个星期以后,你也该出院了,那时候,你一定有一个新的房子,新的生活。 华弟告辞,白如玉又喊他回来。她说:替我带换洗的小衣服来。你知道不知道该带些什么东西?华弟想了一想,说:大概知道。 一星期后,华弟接白如玉出院。新住所是公寓第三层,房子刚刚落成,正焕发着光彩。原来的家具都刷洗过,窗帘沙发套换了新的,闹钟、咖啡壶、电唱机以至厨房里的炊具都擦去灰垢,映出人影。打开客厅的窗子,阳光灿烂,各色玫瑰在阳台上精神饱满的吐出新蕾。白如玉没有血色的脸上泛起轻红,对华弟说: 你使我真有了新的感觉! 你有钱,办事不难。华弟一笑。 卧房里,床头一瓶盛放的白百合。白如玉快乐的倒在床上,抱住一个枕头: 华弟,怎样谢你? 华弟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凳上,说:那一天,我拿了钥匙来找存款簿,发现存款的数目不少。你怎么这样放心?如果我拐款潜逃呢! 如果你逃掉,我在医院里再自杀一次。 你能信任我,我很高兴。这种高兴的本身,就是报酬。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我一定要谢你。 你好好活下去,活得很好,也就是谢了我。 我活得好,怎么是谢了你?你讲话挺奇怪。谈到谢你,该是我付出一点什么,牺牲一点什么才对。 谈到牺牲,你的牺牲已经很大了。 白如玉从床上坐起:你这句话不是讽刺我吧? 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句话使我想起我丢过人,做过小玉。我在这方面很容易多心。 小玉的确是为了别人,牺牲自己。是为了家庭吧? 为了家庭。当我下定决心的时候,很多人称赞我,说我了不起。等我真的做了那种女人,却人人瞧不起我。 你不该把那秘密告诉任何人。 我上了家庭杂志的当。所有的家庭杂志都说,女人应该对未婚夫坦白,坦白会得到谅解,增加感情。 你并不了解男人。今天你很疲劳了吧!我走了,你好好休息休息。 我明天请你吃晚饭,你一定要来。 白如玉亲手烧菜,客人只有华弟。在饭桌上,她像妻子照料丈夫一样招待他,既细腻又自然。 饭后闲谈一阵。她把话题引到名字上,用很郑重的态度对华弟说: 我很讨厌白如玉三个字。当初我见不得人的时候,用这三个字登记领牌。这三个字使我恶心,一天不改,一天心神不安。我要改成白淑贞。你看好不好? 这完全是心理问题。如果你觉得非改不可,我可以替你办手续。不过,改名字比租房子麻烦,麻烦得多。 好华弟,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我当做一件重要的事去办。 华弟回去查法令思索。他挟着一瓶洋酒去找在市政府服务的同乡老罗,又提一条火腿去找在省府服务的同学小张。小张查出来有个白如玉,住在二十里以外的乡下。华弟请了假,带足必需的表格,去找这个二十岁的大孩子。公路长途客车把煤烟的气味丢远,穿过一阵泥土味,一阵青草味,一阵牛屎猪屎的气味,下了车,一阵香火纸箔焚烧的气味刺鼻,有人正在大出丧,灵棚花圈把附近的门牌都掩住。打听之下,心里一凉,死的不是别人,是白如玉! 华弟扑了空,心里难过,也到灵堂去行了一个礼。听亲朋谈论,这个叫白如玉的男孩死于车祸。这孩子从小喜欢驾车,四处骑着娃娃车追鸡鸭,总是嫌自己的车慢。初中毕业时,父母给他买了一辆脚踏车。骑到高中毕业,又嫌脚踏车不够快,非要一辆摩托车不可。父母爱他,一切照办。谁料新车、新衣服、大专联考新考取的学生,一箭撞在急转弯的一辆货车上。不忍看他的父母伤心欲死的样子,华弟急急回程。 白如玉说:你看,谁叫这个名字,谁没有好下场!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华弟提了一篓苹果去看圣若望医院的护士长。 呀,你不是白如玉的朋友吗?白如玉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我记得很清楚。胖嘟嘟的护士长很和气。干吗要带东西来?你说明来意,我看看能收不能收。 一定能收。白如玉想改个名字。 我赞成。改一个名字,表示复活重生,表示今后与以前不同。圣徒保禄就曾经改过名字。 请你查一查,有没有姓白的在这里生孩子。如果有,麻烦你劝那位白太太替他生的孩子起名叫白如玉。没有同名的人,原来的白如玉不能改。 你真聪明,来得也巧。这里有一位白太太,家境不好,我们正在替她申请救济金。你能不能捐一笔钱给她? 捐多少? 我们去谈一谈。这篓苹果,算是你送给她的好了。 白太太严重贫血,她的孩子先天不足,捐款对她是一阵及时雨。何况护士长一再说,白如玉三个字音节动听,字面美丽,笔画简单,孩子也很容易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所以,稍一磋商,对方完全答应,于是,院方发给这个白如玉出生证明书,白家拿去申报户籍。华弟松了一口气,对白如玉说:一百里路走完九十里了。 剩下的十里路上有数不清的站,走得很慢。弄得白如玉心急如焚,觉得头上顶着一锅沸油。她不好意思逼华弟,事实上逼也无用。幸亏附近邻居有几位太太很喜欢打麻将,白如玉索性天天坐在麻将桌子上不下来,通宵达旦,故意使自己疲劳不堪。三个月过去,她的两颊和眼窝都凹下去不少。华弟为她的事东奔西走,雨淋日晒,也弄得又瘦又黑。不过皇天不负苦心人,改名终于如愿以偿了。 华弟喜洋洋把身分证交给她,她喜洋洋接过去,审视之下,白如玉的脸又结了冰。她大叫:该死!这跟不改有什么分别呢? 身分证姓名一栏,原来的名字已划去,旁边另写着淑贞,可是,如玉二字仍清晰可辨。华弟喃喃的说:真是没想到 不过有办法!华弟说,我们可以让这张身分证遗失,申请补发,新证上自然就没有涂改的痕迹了。 白如玉太快乐了,她大笑。华弟,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阿弥陀佛,我能有一张干干净净的身分证就好了。华弟。你怎么这样聪明呢?看外表,你不像是个心眼很多的人。幸亏你是君子,如果你去做坏事,那有多可怕啊!她用舞蹈的姿势转两个圈子,转到沙发旁,坐下,用手拍拍沙发的另一端:华弟,来!你说,我怎样谢你? 一定要谢吗? 一定。我请你跳舞好不好?她看华弟似乎不致于反对,连忙约定:晚上九点,你来接我。 晚上白如玉把灰蒙蒙的梳妆台拭擦干净,仔细化妆,化得很淡,化得很用心。在舞池里,她像随时可以飞。她对华弟说:我是一个新人了。 她的兴致很高,跳每一只曲子。问华弟:你看,我像个新人吗?不等对方回答,追加一句:不要为了给我打气而说假话。说真的,说你自己相信的。 如玉,你在进我们机关做事的时候,已经是个新人了。 白如玉眼圈一红,说:可是,我觉得你总是忘不了我的过去。 我发誓,我没有。 你没有当一个正常的人待我。 我发誓。 白如玉很满意,两臂加了一点力气,同时,脸贴在他耳边,低声说:既然你正常待我,不该离我那么远。 华弟在她耳边悄悄的说:我想到另外一条路上去了,我认为,只有相敬如宾,才不会使你敏感。 跳完舞他送她回寓。来到门口,她掏出钥匙,交给他,他打开门,再把钥匙归还。两人站在门边,互相望着对方,好像都不想进去。 她先伸出手来,他握住。 华弟,你的的确确是难得的好人。我听说世上有很多好人,可是我只遇见你一个。在我遇见无数的坏人以后。 华弟唯恐再说错了话,她说过,她很容易多心。 手分开,又互望一眼,她走进去,再转身朝他站住。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 门内的人朝外点点头,门外的连忙说:再见! 再见!门内的人轻轻的把门阖上,很慢、很轻。 一个星期没有去看她。 一星期后,在办公室里,高政问周思明和华弟有没有听到白如玉的任何消息?高政有一个消息:听说有个老华侨回国征婚,把白如玉征去了。 她肯嫁给老华侨? 当然,老华侨有钱嘛。 侨居地在哪里? 谁知道?这个消息不知道可靠不可靠,我到侨委会去查过,华侨回国结婚的有七、八对,可是没有新娘叫白如玉。 查她做什么? 如果她还没走,我很想给她添点麻烦,让她头痛几天。我要那老头子不要她,或是一辈子看不起她,给咱们大家出一口气。 华弟听了,满腹狐疑。由征婚到结婚,中间有很多过程,如果确有其事,怎么从来没听她提过一句?难道是在一周之内闪电完成的吗?他趁别人不注意时悄悄溜开。 按白如玉住处的电铃,空屋回音,清楚响亮,半天没有人应。最后,隔壁出来一位太太: 你是华先生?这位邻居太太举起一串钥匙。一眼可以看出,它是白如玉留下的钥匙。 打开门,里面一切正常,白如玉明明仍然住在这里。征婚之说,显然是无聊的谣言。可是,梳妆台上有一封信。 华弟打开窗帘,躺在床上看那封长长的信。 好人! 我走了,远远的走了,不过,你放心,这一次并不是去自杀。 我到哪里去,过什么样的生活?跟什么人在一起?本来都该告诉你。可是,你教会了我一件事:保守私人的秘密,不向任何人泄漏,我该听你的话,是不是? 我还跟你学会了一件事:没有人能忘记我的过去,即使是你,华弟,你也不能例外。我只有靠自己忘记过去的自己。 我曾经犹豫过。后来发现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了,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在这个社会中,我将永远赤裸无衣,因此,我不能再在你们眼中生活下去。甚至不能在父母兄弟的眼中活下去。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找衣服。 我不会忘记,你帮助过我,可恨的是你拒绝我报答。你的态度如此也好,使我在离开你们时全无牵挂。 你这个可恨的好人!最后再帮我一次吧! 请你向房东声明退租,下个月的房租己付。 请你全权处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这里所有的东西,我一件也不带去。我走时,从内到外的衣服全换过,连头皮屑都洗净,连脚趾甲都剪掉。 请你送几件东西给那个小女孩,那个在圣若望医院出生的女孩。我对不起她,强迫她叫那个肮脏的名字。 我要求你,选一两件你喜欢的东西,自己留着,当做一件纪念品。你肯吗? 你给了我很多劝告,我也给你一个好吗?你什么时候结婚? 这封信,这屋子里的东西,朝华弟的脑子里塞进许多问题,幸而床很软。他打算今夜睡在这里,好好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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