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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没走完的路

单身温度 王鼎鈞 11121 2023-02-05
褚先生来做我们的邻居。他刚刚从美术教员的位子上退休,他的女儿褚环刚刚考上护理专科学校。有人对我说:华弟!看见了没有?一个孤老头子带着一个独生女儿,他们非常需要女婿! 那女孩并不怎么能够吸引我,我之所以常常到她家拜访,是为了接近她的父亲。褚先生跟我小同乡,他还保存着家乡的一些生活习惯,他的身上还有故乡泥土的余香,他的眼睛里还仿佛有故乡风物的影子。夏夜乘凉,灭灯而坐,在茫茫夜色中听他一口乡音,谈桑麻旧事,我通体舒泰,如同回到童年。在这种情形下,我常常忘了有那女孩存在。她在外省的都市里长大,不带一分一毫乡情。 退休后的褚先生深居简出,精神萎靡难振,我建议他应该有适当的娱乐活动。有一天谈到流行歌曲,我想起有一家歌厅开幕,生意不恶,便问他是否愿意前往一听。起初,他微微摇头,但旋即把视线落在女儿身上,说:褚环也一同去吧。

褚环对父亲一向百依百顺。她必须穿很长的裙子,平底鞋,不涂唇膏。放学后按时回家,假日非有充分理由不许外出,外出时穿哪一件衣服也要征求父亲的意见。他按照故乡的传统管教女儿,甚至,对这么大的女儿还偶然会施以体罚。饱受这种教养的褚环,拘谨沉默,有时显得怪可怜。对于听歌,她固然不会反对,不过也没流露高兴。 在歌厅里,有几支老歌提起了褚先生的兴致。我第一次听见相见不恨晚,是二十岁的那年夏天。他对我说。在歌唱节目进行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一个胖而高的男人出台表演口技,专摹各式各样的鸟叫;非常意外,我们从他用两只手掌覆罩着的嘴里,听到了北国秋雁嘹亮的长唳。我们好久好久好久没听到这种声音了,自从离乡背井,它即成为人间的绝响。现在,一刹那间,我又看见钩画了的雁阵在万里晴空中冉冉移动,对准我家的百年老屋引颈长鸣,像用长鞭抽打那些干燥透顶的黑瓦,不知有几次,我躺在秋收过后裸露的大地上,清清楚楚觉得自己一颗血淋淋的心吊在游丝上、系在雁足上,在几声长鸣之中,一同投入群山背后晚霞汇聚而成的洪炉。他,一个人类,怎能发出同样的声音?难道他的腔子里装着雁的灵魂,他本是一只失众的孤雁来变形谋食?刹那间,我们觉得仍坐在老家的梧桐树下,在高爽寒冷的空气里,雁已飞过,回响未绝。我看褚,褚看我,我们的眼眶里都浮着泪光。

几声雁鸣,其余的节目再也不能引起我们的兴趣,坐在那里不过是挥发因雁鸣而引起的乡思罢了。褚环没有发现我们的秘密,只沉醉在热门音乐的旋律之中。散场,我们走到新近拓宽的一段马路上,发现路旁的一排大树枝梢枯萎,落叶满地,跟对面的青绿相比,形同将死。褚先生在树下徘徊,轻轻抚摸粗大结实的树干。褚环问道:这些树怎么这样难看呢? 褚先生对她说:这些树本来很好看,修路的人把它从别的地方移到这里来。经过一次移动,它要死一次。 褚先生抬起头来,怅望光秃秃的树梢;然后,我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第二天早晨,褚环来敲我的房门。 我父亲整夜没有睡觉,现在正在发烧。 我匆匆擦一把脸,随她去看褚先生。他正坐在摇椅上,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开亮了所有的电灯。

褚先生,夜晚睡得好不好? 我没有睡,画了一幅画。他指一指墙。 您该睡一会儿。要不要先喝点什么?豆浆? 不要,不要,他摆一摆手。不要睡,不要豆浆。你来看,我画得怎么样?自从退休以后,这是我第一次摸起画笔。似乎是生疏得多了。 我站在他的背后去,望那幅很大的水彩,一面听他的讲解。首先,他指着一条小溪和溪岸上的一道围墙。这是他们的城墙和护城河。凭着简陋的自然的工事,他的祖先抵抗各种土匪。围墙内一片广场,它是农忙期的谷场、作战时的兵场、一代又一代儿童的游戏场。然后,画面的中心部分是一层四合房,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结婚,在天井中种过一株梧桐,在门口养过一只大黄狗;他仍然把梧桐画在院心,把黄狗画在门口。每次我回家,总是这只狗摇着尾巴先出来接我。四合房之右是一条通往城门的路,四合房之左是一排大树、有槐有柳。他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当我画这条路的时候,我能听见家乡特有的那种独轮车吱吱辗过;当我画这行树的时候,我又听见那一阵热烘烘噪耳的蝉。

我说:画得太好了。 他用纠正的语气:不是画得好,是老家本来就好。 我们劝他睡到床上去。他说:褚环,昨夜我有一个想法。你一定要嫁一个同乡,这个人必须对你对我发誓:将来一定带你回老家。 褚环把头一低,抓起书包,上学去了。 我扶褚先生上床,然后辞出;想不到褚环站在门外,好像是等我。 华大哥,我有话告诉你。她的表情很紧张。 我等着听。 你千万不能告诉我父亲。 我表示能够守密。 我是不会回老家的,我将来要去美国。 我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遂说:褚环,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赞成。 谢谢你。她露出笑容。 这女孩一离开她的父亲,就显出个性和精明来。 褚环已是大姑娘,随时可能有人提亲。褚先生竟真的公布了他特殊的择婿条件。不久,整条巷子都知道这件事,邻居们都说,这等于指明要把女儿嫁给我。这些人哪里知道,我既没有去美国的打算,将来也不一定还乡,在褚家眼中一无足取。我和褚家的交往,反而从此疏了。

万万没想到褚环会主动来找我。这天是周末。 华大哥,明天有空没有? 有。 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可以。 这精明的姑娘大方而坦然:明天,我想跟几个同学去玩,可是父亲不答应。你知道他的脾气。如果你出面带我出去,他不会阻拦。华大哥,你去告诉我父亲好不好? 我去告诉他。明天带你去吃饭、逛街、看电影? 是呀。 事实上,等我把你送上公共汽车,你去跟谁在一起呢? 你如果要帮忙,何必问这么多呢? 有些事不能不问。我怎样再带你回来? 我们可以约一个会合的地方。 我摸了摸下巴,说:好吧。我愿意成人之美。 褚环是个鬼精灵,她在一家咖啡馆里寄放了一只小箱子,我跟她约会的第一步是到那家咖啡馆。她是这里的常客,会计和侍童都跟她很熟。坐定,不待吩咐侍童即把那只箱子送过来。褚环熟练的取出化妆品,取出高跟鞋,取出长长的假发,把自己打扮得很入时。她的裙子,下摆有两层荷叶边,原来荷叶边是可以拆下来的;她的上装的大反领,原来也可以任意取下。她像魔术师一样,很快的使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妖娆动人的小妖精。

然后,她坐在我身边,讨好的说:我今天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 褚环,我想看看你的男朋友。 她撮起嘴唇发出嘘声:千万别跟我父亲提半个字。 她到门口去张望,不久,扭进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 这是玛丽,我的同学。这是我的华大哥。 褚环如此介绍。叫玛丽的女孩向我挤眼,挤得我好难过。 华大哥,好好照应玛丽啊,我要走了。晚上十点钟在这里再见!褚环临走之前,像大人似的向我叮嘱。 玛丽送她出门,再回来,问我:我可以抽烟? 当然。 她吩咐侍童送来一包三五,在我身旁喷吐起来。一支连一支,抽到第四支,她连连打呵欠。 我好困。 夜里没有好好的睡? 咦她拉长了声音,望着我:你明知故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的声调里略带歉意:我打个瞌睡,好不好? 你随便。 她飞快的向我颊上啄了一下,算是道谢。蜷缩到沙发的一角去,闭上眼睛;不久就呼呼入梦了。 我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我去看电影,散了场再回来。 三个小时以后,我回到咖啡座,她仍然未醒,只是换了个姿势。我拿起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打发无聊的时间。 一支烟抽完,她悠悠醒来。 我睡了多少时间?她慌张的抓起我的手腕看表。怪不得肚子饿了。 你喜欢吃什么? 西餐。 吃饭的时候,她提出一个问题: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很难说。 你一定喜欢露丝刘,文静一点的女孩对你比较适合。 谁是露丝刘? 也是我们的同学。告诉你,别看她文静,她的另一面也野得很呢!我就看不惯她装模作样。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我反问。 像你这样的男人。她噗嗤一笑。 我是什么样的男人? 这个问题,你问过褚环没有? 没有。 你好像很喜欢她? 我没有回答。 饭后,玛丽抽烟的时候又打起呵欠来。她说:这个地方很闷。 离褚环回来还有两个多小时,我提议出去走走,她说:我们去打保龄球。 她打球的兴致很高。裙子太短了,直立时没有多大问题,弯下腰来用力向前送球时,从后面给人的感觉是裙子忽然不见了。一群男人站在她背后看她打球,眼睛盯在裙边上。她无所谓,发窘的人倒是我;我丢下球,坐在一角喝冷饮。她在球道的这一端出了一阵风头,累了,才四处张望,找我。 我还以为你走掉了呢。她微有嗔意。 我得把你亲自还给褚环。

我也得把你当面还给褚环。她的嘴巴不愿意输给谁。 我们回到咖啡馆,跟褚环会合。玛丽果然说了一句:褚环,你的华大哥在这里,交给你了。 褚环骂了一声死丫头!对她说:他在等你呢!他字吐音很重。 那么,再见了!玛丽眉飞色舞,夺门而出。 褚环坐下卸装,摘去假发,换上平底鞋,洗掉脸上的化妆品,上装的大反领和裙子下摆的荷叶边一一恢复,又是一个很朴素很守家规的女孩子。 回家的路上,褚环说:我终有一天会被父亲打死。他是反对我自己交男朋友的。 是我把褚环约出来的,我有某种责任,所以,我要问:你的男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大哥,你答应暂时不问的。 你既然找我帮忙,我不能不问。 她默然。 他,他是我到美国去的一个机会。

我也默然了。 一个星期过去,褚环又来了。已经答应了一次,无法不答应第二次。何况褚环的小嘴很巧: 华大哥,我再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 你大概是要我帮忙吧? 可是,介绍女朋友也是真的。 又是玛丽? 不,是露丝。这一个比玛丽好。 我只好又向褚先生提出要求。 仍然是那家咖啡馆,仍然是褚环易装,等露丝来。露丝戴着眼镜,神情像个女秘书。她坐在我对面,安静的望着我;不吸烟,也不打呵欠。 你们这样冷清,房子里快要结冰了。褚环说。上次,玛丽那个坏东西,来到这里呼呼大睡,她欺负华大哥是个君子。华大哥,如果露丝睡觉,你尽管抓她的胳肢窝。露丝,你坐到这边来!她把露丝赶到我的身边,一再催促:靠近一点!她抓起我的手,放在露丝肩上;又纠正我们的视线方向,使露丝抬头望着我,使我低头望着露丝,好像是摄影师教我们摆姿势照相。我看见露丝的嘴唇发黑,眼神流露着恐惧,我也感觉到露丝偎在我怀里打了几个寒颤。 你不舒服?我问。 她一把抓住褚环,示意褚环附耳过来。在窃窃私语中,褚环羞了羞露丝的脸,接着睁大了眼睛,对我说:你赶快送露丝进医院,我去找杰克。 我小心翼翼扶她出门,扶她上车。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皱着眉不答。走进医院,扶她在挂号处的长椅上坐下,我去挂号。 挂哪一科?我问。 妇产科。她低声回答。 妇产科!我的天! 我挂了急诊。 医生是个粗手粗脚的北方大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去做外科医生。把一个孕妇托给他,叫人真不放心。我在诊察室外,跟室内的露丝隔一层毛玻璃,随时准备听见她叫起来。还好,没有。 医生由诊察室出来,吩咐:病人需要住院。 我走进诊察室,眼看盖在白被单下的露丝,觉得处境尴尬,内心寒冷。我喊了一声:露丝! 露丝睁开眼望我,华大哥,我要保住孩子。 孩子的父亲是谁?应该马上通知他。 露丝仍然重复那句话:华大哥,我要保住孩子。 在病房里,经过注射和休息,露丝恢复了大部分精神。这时,她说:华大哥,今天对不起你。 露丝!现在是我为你担心的时候。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例如,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们还没有谈到。 你们还没有婚约,你就先要一个孩子? 我太爱他。我要这样做。没有理由,有理由也说不明白。你是懂得爱情的人,是不是? 露丝,你得答覆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答应褚环跟我见面? 这是因为我们要帮约翰的忙。约翰跟褚环是一对。我跟杰克、玛丽跟史密斯,也是一对。褚环的父亲太保守,她不能出来痛痛快快的玩。后来约翰跟我商量,由你把褚环带出来,我们再轮流跟你作伴。在美国人看来,这样做很公平也很合理。 谁是美国人? 约翰、杰克、史密斯都是美国人。 我立刻发现:我滥用了褚先生对我的信任。看起来,褚环利用我作掩护,参加了一个相常放荡、相当缺乏责任心的游乐集团。可怜的褚环,她还说这是她到美国去的一个机会!她想美国想疯了。幸亏怀孕住院的不是她。可是,谁又知道她此刻并未怀孕?谁知道下一个到妇产科来急诊的是不是她?我得跟褚环好好谈谈。露丝,这时候到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褚环? 露丝摇头。 我想走。露丝,要不要我通知你家里的人? 露丝说:我没有家。说完,转过身去擦泪。 我拍拍她的肩,走出,到那家咖啡馆去坐候褚环回来。我很懊丧,为褚环担心也为褚先生难过;叫了一瓶啤酒,一口气饮尽。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褚环在大教堂里结婚,穹顶高远,乐声悠扬,褚环穿着雪白的礼服,怀里抱着一个黑得发亮的男孩,男孩的头发像烧焦了一样鬈着,嘴唇厚大向外翻转,在白色礼服的衬托下黑得耀眼。我说:褚环,用你的面纱把孩子盖起来。她不理。我们三个缓缓向神父靠近,两边站满了观礼的人;左边全是美国人,右边全是中国人,我和褚环在两者之间的鸿沟中缓缓向前。大家的眼睛,连我的眼睛,都盯住褚环怀里的婴儿。我说:褚环,用你的面纱把孩子包起来。她还是不理。她昂然望着神父。我也望着神父,希望他尽量缩短这个仪式,可是我望见站在证婚人席上的不是神父,是褚先生;一身猎装,牵着他的大黄狗;怒目而视,不言不动。黄狗向我们一咧嘴,两边的观众同时一拥而上;外国人都来拉褚环,中国人都来拉住我,把小黑炭吓得放声大哭。 睁开眼,正在我对面卸妆的褚环朝我发呆,她说:你好像做了个恶梦。 我定了定神。我们都在恶梦之中。褚环,露丝把你们的秘密告诉了我,我要劝劝你。 要是我不听呢? 我告诉褚先生。 哼!那样,爸爸会打死我,你是杀人的正凶。她满不在乎,好像看准了我不会那样做。 我果然气短。 下个星期,轮到我陪你了。她送过来妩媚。 没有下个星期了。我不能再帮你这种忙。我断然说。 华大哥,我对你有个批评,你听了不要生气。你跟我父亲是一样的人物。 你已经收拾好了,我们走吧!我无心跟她辩论。 在以后的几个月中,我跟褚环简直没有谈过话。不过,我跟褚先生的交往还保持正常;偶尔下一盘棋,听一场家乡戏,或者出去吃一餐家乡菜。褚先生是一个生活在回忆里的人物,当他完全沉浸在过去里,就是他最快乐的时刻。那时,他静坐、沉思,完全是一座故乡父老的雕像,一如我童年时在禾场边桑树下所见。于是,我也仿佛又听见那金属裂开一般的雁声。 当我们为乡愁所醉的时候,醒着的人在酿造新的事件。终于有一天,深夜,我挑灯未眠,听见由深巷中传来的殴打、叱骂和哭叫之声。这些打破黑夜岑寂的声音,使全巷的窗户都被灯光次第照亮了,这一团什乱的声音追逐着、纠缠着,一直冲进我的书房。先滚进来的是褚环,头发散乱,裙子已破,腿部流血;后面紧跟着的是一根木棍,和气喘吁吁挥棍而入的褚先生。 我拦住褚先生,劝他当心自己的身体。他说:你走开,我打死她!一面说,一面挥舞棍子,我肩上糊里糊涂的挨了一棍。 我一面揉搓肩膀,一面强迫他坐下,把棍子从他手中抽掉。然后,我四壁张望,看褚环躲到哪里去了,从浴室里把她拖出来,为她在肿的地方涂上碘酒,在破皮的地方扎好绷带。 褚先生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低下了头。 走吧!他对女儿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恶狠狠的。说完,他用木棍当拐杖,先走出去。 褚环站在门口,望父亲一步一步走远,回身恶狠狠的朝我:我恨你! 我手足无措。 如果你肯带我出去,我就不会挨这顿打了!不过,我不后悔,挨这顿打也值得。约翰、杰克、史密斯他们明天要调到越南去,我们今天晚上为他们饯行,即使被打死我也要参加。可是,我还是恨你!说完,掉头走了,受伤的腿很瘸。 我在门口木然站立,良久,望着四邻的窗户又一个一们变暗。 挨了褚先生的一顿打,褚环有两个星期不能上学。两周后,褚环的外伤痊愈,却接着害了一场大病。早晨,上班之前,我闻见微风送来煎中药的气味。褚先生是相信中医的人,我顺便到他家门口看看。 他正在用纸板扇一个小小的泥炉,炉上的药罐吱吱作声,古老的陈香随着蒸气散开。 谁病了?我问。 丫头。他没精打采。 褚环学护士,她一定相信西医。 可是我相信中医。 下午,下班回家,远远望见巷口就闻到药香。褚先生在门口垂着眼皮煎药。 好一些了没有? 你进去看看她吧。 我进门,在卧室门口叫了声褚环,没回应。 夜晚,褚家的灯火彻夜未息,褚先生佝偻的身影在窗上晃来晃去;什么时候看见窗子什么时候有他的影子晃动,好像他永远是在那里惶惶不宁的。 每天,我在药香中,在小泥炉旁,在药罐吱吱作响时,与褚先生见面。他告诉我许多话:中药的知识,医生的意见,病人的饮食和热度,前来问病的同学。 这样又过了两个礼拜。褚先生的眼球凹陷,白发枯萎,时常咳嗽气喘。我把他请到我的寓所,诚恳的说:把病人交给医院吧,别把自己累病了。 医院!我怎么能放心? 褚环吃中药,究竟见效了没有? 有时好,有时坏,发烧一直不退。华弟!你可知道,褚环有什么心事? 啊!我不知道。 最近几天,每逢深更半夜,她常常喊:不要想了!我起来问她想什么,无论怎么问,都摇头不答。没娘的孩子真可怜!如果她娘还在,她一定肯说实话。老先生流下泪来。 我做声不得。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一听见她这样绝望的喊叫,内心像刀割。看样子,她心里有很大的痛苦;我们要知道她为什么痛苦,才可以把病治好。华弟,你去跟褚环谈谈,好不好?你跟她也许可以谈出一点东西来。 我答应了。 褚环望见我,立刻把脸埋进枕头里。我在床边坐下,说:褚环,你可好些了? 褚环,都是我不好。我现在一心一意盼望你恢复健康。我每星期天都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她转脸向我,冷冷的说:不必了。 为什么呢? 约翰已经到了越南。 他会回来渡假的。 那也没有用,他已经不要我了。 我一惊:谁说的? 他到越南以后没有给我写过一个字。后来,杰克写信告诉露丝,约翰到处留情,在越南有了新的女人。她咬着枕头:我想死!我想死!一面呻吟,一面咬嚼,咬破了枕头,枕头里面的鸭绒沾在她的嘴上,触及她的喉咙。她拼命咳嗽,咳嗽声像连珠炮接连不断;咳嗽得苍白发抖,终于一时气噎,昏了过去。这样,褚先生才同意召来西医。 这样,褚环才住进医院。 褚环跟你说她的心事了没有?褚先生问。 没有。我说谎。 只要这孩子的病能治好,我以后再也不干涉她了。褚先生对我许愿,十分虔诚,好像我是上帝。 许多同学都到医院里看她,露丝挺着大肚子,几乎天天到。 我这个样子,可不敢到你家里去;去了,准挨你父亲骂。露丝说。 快生了吧?褚环望着蜘蛛一般的露丝。 你还没出院,我怎能生? 时常有人来说说笑笑,褚环的心情慢慢舒展,病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当褚环有了出院的日子时,恰巧,露丝也有了入院的日期。露丝对褚环说:事到临头,我有一点怕。 我留在医院里陪你。褚环说:咱们一块出院。 褚环,你真好。露丝很感激。 杰克知道产期吗? 知道,他每月有信来。 这样还有什么可怕的?你放心做妈妈好了。 我一直避免跟你提到杰克。省得你由杰克联想到什么。 我的病已经过去了。褚环说了句双关语。 杰克在信上问起你。露丝望了我一眼,在褚环身边说了句什么。 没有关系,那是我大哥。 杰克说,他有一个同学,新近调到这里来服务,如果你不反对。 褚环打断了露丝的话:我再也不跟外国人做朋友。 露丝生产的日子,我正好碰上。我看见褚环、玛丽都在待产室门外等消息。玛丽还向我挤眼,大概她想起在咖啡馆初次见面的事。产妇已经推进去一个小时,有一个护士出来告诉褚环,生产不顺利。时间一分一秒往前挨,我们远远望着产房紧闭的大门,愈来愈觉得焦急。 正在紧张的时候,护士从外面带进来一个有雀斑的美国青年;他跟我热烈握手,自动介绍自己:他叫马丁,是杰克的同学,新近调到这里来服务。我记得露丝对褚环提起过他,不觉多看了他一眼。他的脸很瘦削,鼻子和下巴显得坚韧而长。他问露丝在哪里,我指指产房,告诉他可能难产。 我有坏消息报告,一个很坏很坏的消息;昨天下午,杰克在越南阵亡了! 什么?褚环和玛丽围上来,褚环先流下眼泪。 马丁说,杰克是在一架直升飞机被越共击落的时候坠地而死。临终前只有一句话:告诉露丝! 不能告诉她!褚环和玛丽同时流着眼泪叫出来。 为什么?马丁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她有权利知道。 我们有义务瞒她。我说。 中国的事,我不大明白。由你们决定吧。他让步。 这时,隔着产房的大门、隔着长长的走廊,我们听到露丝在里面痛极大喊的声音:那声音很高、很悲壮、很长。我们都变了脸色,简直以为是露丝知道了杰克的噩耗而发生的悲痛。 一喊之后,有护士出来报讯:生出来了,母子平安,是个千金! 我实在分不清心里的滋味是喜是悲。失血的露丝,躺在活动的病床上,由护士从产房里推出来,经过我们面前送入病房。我们紧紧跟着。 我们也看见了接生的医师,那个粗手粗脚的大汉。他的样子像个屠夫,我简直难以相信他刚才在里面是迎接新的生命。 在病房里,露丝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告诉杰克,泪珠沿鬓而下。褚环和玛丽听见这句话,看见露丝的泪,俯在床上抱住露丝,哭了。三个女人都哭了。 我和马丁两个男人只好退出来。 以后一段日子里,我不断从褚环那里听到露丝的消息。我知道,孩子的眼睛和鼻子完全像父亲;我知道,马丁经常捏造一些杰克尚在人间的消息告诉露丝;我知道露丝曾经在褚环和马丁之间拉拢,褚环完全没有兴趣;我知道,露丝的健康恢复得很快。 我又经常被褚家邀请,恢复了比较亲密的往返。褚先生有了风湿病,每当我回请时,褚先生总是不愿出门,由女儿一人参加。褚环经常问起:在我们老家,这件事是怎样的呢?在我们老家,那件事是怎样的呢?我尽所知回答。 风湿病是一种很难治的病,它把褚先生缠得很疲惫。当他病得较重时,褚环用电动的按摩器为他按摩,我坐在旁边跟他谈家乡的传闻轶事风土人情,他就忘记了刺心的痛苦,脸上露出平安和满足。 褚先生甚至做了如此美丽的一个梦;他说:我梦见在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上走,过了一座桥又一座桥,(过了一座桥又一座桥。)后来,我看见前面桥上有一只黄狗摇着尾巴迎我,舐我的手。我想:怎么?这不是我家的老黄狗吗?可不是,我知道我回家了。 他滔滔讲述故乡的名犬和义犬的故事。 这样安静的生活毕竟不能维持长久。褚环带来新的消息:露丝成功了! 成功了什么了? 再过几天,她就在新泽西州了。 原来,当那些美国大孩子调往越南前夕的饯别宴上,杰克跟露丝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杰克的父母是新泽西州的富翁,他们听说爱子在海外遗下孤儿孀妇,委托使馆代为调查。他们要抱孙子,如果媳妇肯同行,他们也非常欢迎。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事自天而降之前,马丁和褚环已在考虑让露丝知道杰克阵亡,但是他们两人一直互相推诿,你去告诉她吧! 还是妳去告诉她比较好。一天天拖延下来。现在机会来了,她打算把好消息和坏消息一鼓作气都告诉她。 我该怎样措词呢?她问我。 你是学护士的,知道在开刀之前先要用麻醉剂。先告诉露丝可以去美国。 紧接着告诉她杰克的事。 再充分解释为什么瞒骗这么久。 我想,这样失去丈夫的痛苦和去美国的高兴可以互相抵销一部分,她不致于太难过。 事后,我从褚环口中知道,露丝听了褚环的报导,痛哭一阵就镇静下来,说:我要留着眼泪到新泽西州去慢慢的流。 褚环非常热心的发起为露丝送行,可是没有邀我参加。 倒是露丝在动身那天打电话向我辞行。我赶到机场送她,褚环、马丁、玛丽都在场。露丝抱着孩子,穿一身美国妇女常穿的旅行装,吻了我们每个人的面颊。她俨然已是个美国人了。 美国见!露丝在出境的门前说。这是她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 史密斯在信上说,他明年可以退役了。紧接在露丝的那句话之后,玛丽告诉我。 行人远去,送别者四散。褚环向我挥挥手,把手臂插进马丁的臂弯里,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纳罕:这个大姑娘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那个美国大孩子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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