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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骑在爆竹上的女子

单身温度 王鼎鈞 8611 2023-02-05
第一次求诊 一阵脂粉香味冲进来。 华弟正在对着窗子吸气。二十八分钟以后,他得把窗子紧紧关好。距离三百公尺处一家学校的厨房要喷黑烟。 回身察看那香味,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子站在房中。 我来看病。她说。 医生在三楼。华弟指一指天花板。 我不要三楼的医生看,我要请你看。说着,向前走两步,逼近他。 我不是医生。 你是的,我知道你是的。我的病,只有你能够看好。 这女子紧紧瞅住华弟不放。 你怎么断定我是医生呢? 你如果不是医生为什么敞着房门呢?再说,你房间的天花板和墙壁也是白的。 这人可能有神经病。华弟发现她脸上有条纹,由右鼻孔穿过右嘴角向右颊延伸;当她说话时,这纹像一根线牵动她的嘴使她的口型歪过去,模样相当邪恶。她不是猫,可是她的眼睛放出只有猫眼才能放出来的光。在银幕上和舞台上,这正是疯子的造型。

华弟想骗她离开,改口说:好吧,我们到三楼去,我的诊所也在三楼。 女子欣然同意,可是并未返身退出,反而一直往华弟的卧室走去。 华弟喊:走错了!这边!这边!她简直是个聋子。 她自以为是的站在卧室内,华弟尴尬的站在卧室外,两人隔着长方形的框架对话。 你出来!我们去看病! 你进来!我要看病! 我们到三楼去! 我们已经到了三楼! 不对,这里是二楼。你看,这是我住的地方,不是诊所。 那女子听到诊所两个字她显然只听到这两个字立即动手脱衣服,迅速将洋装卸去。完全成熟了的胴体,随时可以把奶罩和三角裤胀破似的。除了脸以外,这副肉体完好无疵。华弟告诉自己:你不要慌张。你得认为自己真是一个医生。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挣扎:不要看她的身体,注视她的脸,牢牢盯住她的眼睛,用力制压那双眼睛制压那双眼睛他用医生一样冷漠而自信的语气说:穿上衣服!

为什么?不要听一听这儿?她指一指隆起的胸部。 华弟狠命拧住她的眼光:穿上衣服! 她迷惑的望着她的医生:我到你这里来的时候身上根本没有衣服。 胡说!你在家里穿得整整齐齐才出来的。 可是,走在路上,衣服一件一件不见了。 她扭得像条蛇。华弟咬紧牙关瞪她,两人的眼睛在空中角力。华弟不停的祷告:盯住她的眼睛!盯住她的眼睛!他知道,如果他的瞄准点向下移一寸,势必全军覆没。他觉得力气用尽了,不能再支持了,失败了,失败了!那女子忽然把头低下去。 穿上衣服!他命令。 女子顺从的拾起洋装,举手穿好。 这时,华弟才看见女郎头上的汗,才发觉自己的汗衫也湿了。 他去倒水。女子跟在后面走出卧室,他倒了两杯水,一杯给她。一张舒适的椅子让给她坐。

女子一面喝水、一面摸自己的衣服,扯自己的衣襟,低下头来看前看后。华弟认为她的神志比刚才清楚些,遂问:你有什么病? 我常常觉得没有穿衣服。 从什么时候起? 从我发现世界是个大泥沼开始。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地上全是污泥,又黏又臭的泥,很深很深,深到我的腿、我的腰、我的脖子。我在泥海里拼命挣扎,一分钟也不能停,我要努力使我的头露出泥面,不致在一望无垠的黑泥里闷死。当我挣扎的时候,我的鞋子在泥中失落了;然后,我的袜子也被黏泥剥掉,然后是内裤,然后是奶罩,然后是。深不可测的泥海里有几百只手把我剥得干干净净。如果我不挣扎,会被污泥闷死;如果我想呼吸,只好一丝不挂。大夫,我怎么办? 你每天都有这个感觉吗?

几乎每天都有。 前后一共有多少日子? 好几年了。 几年? 我不记得有几年。 受过什么刺激吗? 女子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回答得很快:没有。 现在,你是穿着衣服的。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她放心一笑。 事实上,你每天每天都穿着衣服,都像今天一样。 她点点头。 我告诉你两点:第一,你要相信你一直穿得整整齐齐;第二,你该到台大医院去检查。 好的。 那么,你走吧,下次到台大医院去看病,不要来找我了。 等女郎出门,华弟敏捷的把门锁上。 第二次求诊 早晨,华弟正在刮胡子,那女子又冲进来。 为了早晨的新鲜空气,他把门窗打开一会儿,想不到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又来到。 她一直冲到华弟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华弟手里拿着剃刀,不敢推拒,等到把剃刀丢下,已经很难脱身。

他直挺挺站牢,昂着头,问:怎么了? 我害怕。 放开手。你看,这里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怕得要死。 放手,慢慢告诉我。 我不能。放开你,我马上会死掉。 华弟只好摸摸她的头发:不会的,你尽管放开。 她仰起脸,眼里闪着迷惑的光:你先拉着我的手,我再放。 门开着,随时可能有人经过门外望见他们,华弟不得不妥协。他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 她轻轻的把箍在他腰间的双臂松开,反手把他的手抓紧。 我现在觉得好些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的病。 又是沼泥吗? 不是。是一串大爆竹,一串大爆竹从天上挂下来。整个世界只是这么一串爆竹,没有别的东西。我坐在一枚爆竹上。砰!这枚爆竹炸了,响成雷,把我摔得老远老远。我赶快飞回来,再拣一枚完整的爆竹抱住。可是,成串的爆竹一旦燃放,不会中途停止,这枚完整的爆竹一瞬间又把我狠狠摔开,摔得我好远好远,好伤心,好害怕好害怕。我拼命飞回来,再抱住一个。你见过有一种用橡皮线连在球板上的乒乓球吗?球板把它弹出去,橡皮线再把它拉回来。我就像那球往返奔波。我比那球还要辛苦,处境比那球还恶劣。我深深忧虑,爆竹放完了我怎么办?当最后一枚爆竹摔开我以后,我飞回来抱住什么东西?我在走头无路的时候,跑到你这里来求救。

事实上并没有那串爆竹。 刚才有。 现在没有了。 明天又会有的。 为什么不到台大医院去检查? 我在台大医院住过一年。 华弟默然。他的手深深的陷在她的手里,无法挣脱,为了摆脱这个惊魂不定的病人,他说:我送你回家。 他俩手拉手下楼,手拉手上了计程车,手拉手到一栋大房子门外,一栋又宽大又新又高的房子。华弟不相信她的住宅如此豪华,以为这个神志有毛病的人又在把幻觉当做事实。 你回家吧,我不下车了。 她跨出车门,仍拉紧华弟,不肯放开,想把他也拖出车外。他执意不肯,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互相僵持。门房听见车声,出门探看,还以为有人不让他们小姐回家呢;及至看清楚人家的手在小姐手心里,连忙退回。不大一会儿,出来一个中年妇人,看样子属于奶妈之类。她走到病人身边,伸手过去,说:来,来!

病人把空着的一只手交过去,让对方握住。对方再伸出另一只手,希望诱使病人将抓住别人不放的那一只手松开,却没有效果。局面变成三个人对峙。 门房又跑进跑出,引来病人的母亲。这个妇人一出现,奶妈就轻轻的提醒病人:你看,太太出来了。她站定,帮女儿理一理头发,又像对婴儿似的逗逗她的下巴,再用自己的手去解女儿的手,她的手跟华弟的手曾经碰在一起。女儿的手一松,华弟连忙把手抽回来,让另外两只手去握紧,让两个中年妇人一左一右领着这个病态的女郎走进大门,他望见门房昂着头把门重重的关好。始终没有人望他,没有人理他,更没有谁对他说一句谢谢。他们眼里简直没有这个人存在。 他的手又酸又痛,手指一节红一节白。坐车回到办公室里,一时不能拿笔写字。想想刚才无谓的困扰,又气又恼。

不寻常的晚餐 正努力忘记这些不愉快,忽然收到一份请帖,帖外附有一张字条: 华先生: 为了谢你给我看病,爸爸妈妈请你来家中吃饭。 有车来接,请一定光临。 朱素 那位带来一连串紧张和麻烦的女子叫朱素!从请帖上看她父亲的名字,居然是有名的金融巨子朱吉林。这两个发现,使华弟深感意外。 他为什么要请我吃饭?他怎知道我的名字、住址?去,还是不去?如果不去,用什么理由推辞?这个问题,也一时难有适当的答案。 最后的决定是去。 朱家的客厅挂着帷幔,糊着壁纸,铺着跟客厅面积长宽相同的整幅地毯,装着空气调节设备;相较之下,他自己的住处四壁倒有些像医生诊病的地方。 佣人敬茶奉烟以后退出。他独坐了十几分钟,朱吉林这个赫赫有名的资本家,穿着睡衣拖鞋,含着烟斗,从里面缓缓走出。

宾主握一下手各自坐定。主人的神情有一点傲慢,那是地位优越的人所不能避免的一种不带恶意的傲慢。他的座位虽然摆在下首,他的态度仍是高踞首席时的样子。 华大夫,你比我想像的年轻。我叫你一声老弟吧。主人望着烟斗里冒出来的烟,声调低沉有力。 华弟望着主人的头发,那头发虽然长期由上等发蜡滋润、上等发匠梳理,毕竟已很稀少了。 叫我名字好了。我对朱小姐声明过,我并不是医生。 老弟,我不在乎什么学历资格,能看好病就是医生。大医院里那些证件齐全的什么主治医师、主任医师,常常并不中用。 不让华弟张口,他抢着说:小女的病,教人很伤脑筋。如果管得紧,病情会恶化;如果太放任,又唯恐保护不周。最近,她跑到老弟你那里看过两次,病情大为好转,我知道了,觉得很高兴。不过,小女是病人,居然每次都忘了付诊费,哈哈哈!

客人也只好跟着一笑。 朱小姐的病是怎样引起的? 我也不清楚,医生又说不出个道理来。过去的事也不必再管,以后请你老弟多照管照管就行了。说到这里,主人提高声音,有意改变话题:老弟,业余有什么嗜好? 简直没有。 还没有培养起来。他用纠正的语气说。嗜好要趁年轻的时候培养才好。我喜欢搜集名人字画。他指一指客厅四壁:这几幅都是精品。 他站起来,招招手,向壁前走去。拍的一声,厅内灯光齐明,把每一幅字画照得清清楚楚。也不知道谁开的灯,也没看见开关装在哪里,眼前像魔术一般换了一幅景象。华弟跟在主人后面,听他讲述买画的经验,例如怎样请专家鉴真伪,怎样讨价还价,那些纯商人的经验。 华弟正以听生意经为苦,佣人来报告饭已摆好。宾主来到饭厅落座,片刻后女主人出来,笑着,客气着,对来客打量着,女主人坐定,问左右:小姐为什么还不出来?于是佣人忙去催请。朱素今天居然化了妆,穿高领旗袍,好像出外赴别人的邀宴,跟她父亲随随便便穿着睡衣的模样相对照,使华弟觉得相当怪异。 吃饭的时候朱太太对华弟问长问短,显得很关心。朱素今天很平静,一句话也没有说。朱吉林一再说:别客气啊!他表示,他家的厨子本来伺候某某长,某长下来后,把这个厨子介绍过来,而某长一向是以美食闻名的。 朱小姐怎么会去找我看病的?这个问题,华弟已忍了很久。 这就是医缘啊!朱太太望自己的女儿一眼,回答华弟:她本来到三楼去看牙齿,走到二楼,忽然心里一动,自己告诉自己:这里有一个医生。这个医生才是我的医生。回家以后,她的牙齿果然不痛了。华先生的本领很高明! 华弟想声明自己不通医术,被朱吉林正住:老弟,我的书房里有一批字画,相当名贵,咱们到那边喝茶去。 最名贵的字画锁在柜子里,打开锁,一卷一卷的取出,由两个人展开,送到华弟眼前。看过几幅,佣人退出,宾主继续清谈,谈到朱素的病。朱吉林表示,这场怪病,不但把女儿折磨得下了地狱,也使阖家长年不安,甚至可能影响他的声望。他对没有及早把女儿嫁掉一事颇有憾意。 说到嫁女,朱吉林把书房里的一座保险箱打开,箱内有一些珠宝和成叠成堆的美钞。他说: 这是我为小女准备的嫁妆。 华弟正好坐在保险箱对面,箱内有什么东西,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对妆奁之丰厚感到惊讶。朱古林料到了这一层,解释说:即使你平时觉得你的房子相当宽敞,一旦家中添了一个疯人,你立刻会嫌房子不够大,所以,我拿一笔钱给女儿,让他们换大房子。出嫁之后,她可能仍然需要长期的医疗,医院里的头等病房加上护士和医药费,每天多少钱,一个月多少钱,一年多少钱,我算得清清楚楚。这里面有她十年住院的费用。另外,你知道,我是个很通人情的人,不是一个老古板。太太如果长期住院,丈夫难免要另找安慰;养一个情妇的钱也在这里。 华弟万万料不到对方说出这样的话来,带几分惊惶去看对方的脸。朱吉林是那样平和、那样自然,没有丝毫不安。他坚定的、缓慢的、低沉的说下去。 晚饭以后,朱吉林没有停止喷他的烟斗,喷得华弟头昏脑胀。他很想走出书房,走到烟斗的烟围之外。朱吉林方才谈的话,使华弟觉得又碰见一个精神病患者。 正想告辞,一个男仆慌慌忙忙跑过来,向主人鞠躬报告:小姐在客厅里摔东西。 主人望望华弟:那个明磁的花瓶,我不放心,我们过去看看。 客厅的门紧紧锁好,任凭朱素在里面踢打叫喊。客厅门前站着朱素的妈妈和奶妈,两人在低声商量,门外的院子里清一色的女仆,有十几个人,个个垂手静立,没有谁交头接耳。一阵撕裂的声音由客厅内传来。 那张仇十洲大概完了。朱吉林慨叹。 朱太太对丈夫说:你走开,这里不需要你。在丈夫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把丈夫连推带送。他喷着烟退出。 华先生!朱太太喊住了打算一同离去的华弟:素素不肯穿衣服,被我锁在里面,请你进去看看。 她没穿衣服,我怎好进去? 你是医生啊! 朱太太走近窗口,对窗内说:素素,华大夫来看你了。 华弟硬着头皮接腔:朱素,安静一点! 里面果然停止了骚动。朱太太开锁,打开一条缝,让华弟侧身进入,再把门锁好。 过了十分钟,这是漫长的十分钟,华弟要求开门,他牵着朱素的手走出来,朱素穿得整整齐齐,只是臂上脸上腿上都有血,她在摔东西的时候把自己弄伤了。 奶妈的使命 华弟不喜欢朱吉林,他决定以后再也不去朱家;尽管朱素一再的提到我妈妈说欢迎你去玩。他也不喜欢朱素,可是,他却没有办法使她不来。 朱家的奶妈常随着朱素出现。每次见华弟,必定利用闲谈的机会介绍一下自己:我跟随朱太太二十多年,素素是我带大的,朱家拿我当一家人,朱先生朱太太家里的事,心里的事,我全知道,等等。她是在这个社会里快要凋谢净尽的旧式忠仆,华弟认为她还有几分可敬。 有时候,奶妈带一些点心来,郑重说:这是太太吩咐厨子特意做的。或者说这是我亲手做的。或者说这是我们小姐最喜欢吃的。混得熟了,奶妈也会给华弟出个小题目:请我们去听歌呀什么的。 这天晚上,奶妈自己一个人来,华弟预料有事情要发生。果然,来人闲言叙过,移座到华弟身边,很神秘的说:华先生,你知道吗?素素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跟正常的人一样;如果几天不见你,就要胡闹。我们都说,你们两个有缘份。 华弟没有作声,他匆促间想不出适当的话来。 朱先生和朱太太很想办女儿的喜事。别的不说,女儿已经这么大了。可是素素命不好,门当户对的,总嫌她是个病人;愿意高攀的,她父母又不放心,唯恐人家贪的是嫁妆。一年一年耽误下来,连我都着了急。昨天晚上,朱先生和朱太太谈论这一桩心事,我听见了几句。朱太太说,最好月老作美,素素跟华先生结婚。 怎么会扯上我! 你想想,素素跟任何人在一起都是一个病人,只有看见你,又乖又懂事。这不是天赐的良缘吗!华先生你如果有意思,事情包在我身上。 我没有这个意思。华弟急忙否认。 那,我就不明白了。 我已经订婚了。华弟心一狠,搬出一支奇兵。 是吗?那也不是不能改变的,是不是?如果解除婚约需要赔偿对方的损失,多少钱,由对方自己说个数目好了。 我下个星期就要结婚了。华弟用这支奇兵狠命的冲刺。 是吗?怎么没收到喜帖呢? 不惊动了。 奶妈也把心一横,抬起头来说:华先生,天上降下来的福,我们不明白你为什么丢到门外去。朱先生知道你没有订婚,他打听得清清楚楚。 华弟大怒:朱吉林这个人真讨厌,他为什么调查我的私事? 天下父母心,等你做了父亲,自然明白。 你回去告诉朱吉林,我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可以找一个人结婚。 如果你跟别人结了婚,素素跟你不再见面,她的病一定一天比一天严重。 朱家有钱,可以请名医诊治。 前几年送到美国去治,也没有治好。这样下去,素素会死在疯人院里。那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华弟想说:她进疯人院,你不能教我负责任。看见眼泪从奶妈衣襟上往下滚,不忍开口。沉默片时,用充满歉意的语气说:无论如何,我不能跟她结婚。 奶妈擦一擦眼,站起来,指着华弟的脸,说了一句:你真狠心! 再也不理华弟,径自下楼去了。 意外的损失 朱素,朱素的奶妈,朱素的父母,统统退出了华弟的生活。事情是结束了,不想又多出来一截尾巴。 有个人来找华弟。男人,三十来岁。晴天,手里紧紧握一把折伞,酒气薰人。 神气活现,一进门就说明:我是警察。 华弟见他一身便服,忙问:有何见教?他不回答,在室内东张西望,又往卧室里伸了一伸头,华弟从椅子上站起。闭紧了嘴巴瞪他。 生意很好,华大夫? 我不是大夫。 我知道你不是正式及格的大夫,可是,你替人看病。 你弄错了,我从来没替谁看过病。 不会错,我们有你替人家看病的纪录。我们知道病人的性别、姓名、年龄、住址,来求诊的次数。听说你医道高明,大概赚钱不少吧?他得不到回答,就自己再说下去:现在做医生很赚钱,愈是密医愈赚大钱,不像我们每月的收入抵不上你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密医犯法,不过那有什么关系?这年头,非法的工作赚大钱,合法的工作赚小钱。非法的人出钱养合法的人,天公地道。 华弟明白对方的来意了。他挥挥手:你喝醉了,快回家吧。 家?我正要成家,缺少一点头寸。你刚刚在朱家捞了一票,我来借钱。 谁说的?华弟亢声争辩:谣言!根本没有!朱家的钱,我一文不要! 无关重要,我又不管所得税 你听清楚,我没从朱家那儿拿钱! 我只要能借到钱,不管你的钱从哪儿来。 你先更正你的话,承认我没有拿朱家一文钱! 好,好,那人让步:我承认,我更正。行了吧。 我没有钱可以借给你。 那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真倒楣,找上这个不爱钱的人。你不爱钱,钱当然也不爱你。咱们同病相怜。可是我不会空手回去,你拿出这个数目来,与人方便。他的五个指头在空中幌动。 你连一个指头也休想。 一个指头也可以,咱们两便。那人双手叉腰,很不耐烦。 华弟断定这个便衣警察是冒牌货,不能不拿出一点钱来打发。他取出两张大钞,目光直刺对方的瞳孔: 我知道你并不是警察。 那人怔了一下,去看华弟举在空中的钞票。 不过,我不想难为你。你拿去。华弟把钞票摔在桌上。 那人取钱的动作很敏捷,他的手使人想起鹰爪。 离去之前,他露出很不服气的样子:我从不白白拿人家的钱。现在,我告诉你一个消息:朱素已经到了美国,关在纽约的疯人院里。 她怎么啦。 完全疯狂。 为什么送到美国去? 朱吉林要面子,不愿意让女儿在台湾发疯。他说他丢不起这个人。 华弟想起奶妈批评他的话:你真狠心!这句话,用在朱吉林身上才合适。他自己并不够狠,所以,他为朱素难过,非常难过。一时心不在焉,没听见对方得意洋洋留下的叮嘱:记住,我可不欠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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