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决定嫁给你了!妈病倒在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我不忍违拗她老人家。这几年你一直追求我,我也该给你一个答案,从今天起,我就算你家的人吧。
不过,有些话得先说清楚,这几年我在外面做事,交过男朋友,我跟男朋友一起拍过照片,而且是穿好结婚礼服,扮成新娘新郎样子,我跟他合拍那张照片,完全像甄珍与王戎在《新娘与我》里合拍的剧照一样,仅仅是一种表演,没有别的。
此外,我跟他连一张便装的照片都没有合拍过。也许你会看见这张照片,也许还有别的人看见过这张照片会传给你一些风言风语,所以,我得对你先说清楚。
我参加过女子乐队,你早已知道。事情就发生在我做乐队队员的时候。我根本没摸过任何乐器,可是介绍人说:那有什么关系,你站在里面装出吹奏的样子来就行了。他又说:女孩子找职业,无非是要有一个机会找丈夫。于是我穿起天蓝色镶金边的制服,长筒的黑网纹丝袜,手里拿着伸缩喇叭,我刚刚学会怎样鼓起口腔,用右手把那根管子伸出去拉回来,就开始上班了。制服和乐器都很新,老板又故意教裁缝把我们的裙子裁得很短,那些女孩整天沿街吹打,都有很美的腿。这是一支漂亮的队伍,所到之处,吸住无数男人的眼睛。这支队伍实在是供人用眼睛看的,不是用耳朵听的。女孩子找职业,无非是要有一个机会找丈夫,每逢这些女娃在男人眼睛的包围下涨红了脸,人人可能想起介绍人的那句戏言。我一想到这是一支招摇过市找丈夫的队伍,就觉得非常滑稽。
你也不要瞎猜,以为我们的生活很放荡。事实完全相反。老板对队员的约束很严。以前这位老板并不干涉队员的私生活,可是,当他把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队伍开入一座大城之后,不到三个月,所有的队员一一宣告结婚,有些人甚至不辞而别,手里拿着乐器,身上穿着制服,就在马路边上溜走。那次叛变对老板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于是他改变作风,绝对禁止外出,除非有至亲前来邀约,而且每次外出要扣薪半日。可是谁能甘心被关在笼子里呢?我们在马路上演奏时,是那样风光,那样迷人,谁肯为了节省半天的薪水而放弃生活的权利呢?她们一定要想办法,是不是?
那时候,你在二百七十公里以外,我也没想到会嫁给你,看到别的同事都有约会,心里有几分羡慕。老板给我们几个喇叭手每天安排一段时间来练习吹奏,使得每个人的唇尖上都肿起一个像喇叭嘴一样大的泡来,又痛又麻,这几个人每天早晨你看我的嘴唇,我看你的嘴唇,互相诉苦。我发现别人的唇总是比我先消肿。
为什么我的嘴唇还不好?
可怜,因为你没有男朋友啊!我们来替你想办法罢!
当时,我没有听懂这句话,还以为男朋友带我们去看医生呢。她们说要给我找一个亲戚,我就答应了。我一定要很详细、很坦白的把我跟亲戚往来的情形告诉你,凡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我都要说出来,凡是没有发生过的事,你不要胡思乱想。他并没有带我去找医生,可是我嘴上的泡也像别人一样迅速消褪了,你如果不能原谅这件事,现在还来得及丢开我。我跟他之间也仅仅有过这种事,没有别的,真的没有。
我的那个男朋友叫华弟,人很斯文,很知趣,知道替别人设想,知道自己适可而止。你如果有一天碰见这个人,不要把他当做敌人,我既然决定嫁给你,跟他之间是完全结束了。像他那样的人,结婚也很快,婚后对太太也会很忠实,你放心好了。我做你的人,就跟你一条心,就把藏在我心里的事都告诉你,让你了解,让你放心。你知道得愈清楚,应该愈能放心才是。我到他住的地方去过几次,即使关起门来,他仍然很斯文。他放唱片给我听,左一张右一张都是伸缩喇叭的演奏,他说,他把所有能买到的这一类唱片买齐了。他以为我喜欢呢,其实,我不。有一次,他拿出一张新唱片,向我热心介绍它的内容时,我淡淡的把唱片放在桌上轻轻的说:
我对吹吹打打已经厌了,正想换换环境。
他握住我的手,热烈的说:
你嫁给我吧。
我摔开他的手,反问:
你也认为结婚才是女人的正当职业吗?
不是,他说。我只是不赞成我太太去辛苦赚钱。
我说:将来我也许会嫁给你,可是现在谁知道呢?
他显出很失望的样子。稍后,他提出那个古怪的意见来:
你能不能跟我合拍一张照片?一张结婚照片,你扮新娘。我需要这么一张照片,寄给我的妈妈。
我在惊愕中听到他陆陆续续的说,他的母亲留在大陆上,他们之间还能借香港的朋友偶尔通讯。
他说,那位老人家已经很老,很衰弱,已对世界没有任何意见,连苍蝇落在她的脸上她都不能伸手拂去。
老太太的记忆力愈来愈坏,过去和未来都是一片模糊,据说,有一段时间,她忘了自己娘家的姓氏。可是,有一件事她不曾忘记:她的独子在外乡还没结婚。
时间愈久,记性愈坏,她还没有一个媳妇这件事却记得愈清楚。
每次想起儿子,想起这个唯一的儿子,想起这个没有娶亲的儿子,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不肯起身。跪得久了,往往昏倒在地上。
她央告许多人写信给儿子,催促唯一的爱子结婚。她说:我活够了,不想再苟延残生。可是,一天不看见媳妇,我还得在世界上多受一天罪,什么时候有了媳妇,我就可以瞑目了。
代笔写信的亲友也常常在信末附上一片叮嘱:听说你们生活不错,为什么不早点结婚呢?你究竟等谁、候谁?究竟挑什么、拣什么?要知道,你是虐待她呵!
我看到那些信。那些用秃笔淡墨,在粗糙的草纸上涂着血泪。那些信,本身有一种悲惨的形象,你还没看内容,两手已有要发抖的感觉。
这些信,给华弟长期的精神威胁。
他说,如果我不结婚,妈妈活得多痛苦!
他说,如果我结了婚,妈妈是否还愿意活着忍受另外的痛苦?
他担忧,他的妈妈一旦确切知道有了贤媳,知道宗族的香火传继有托,那老人家很可能就失去再活下去的意志。
他要结婚,又不要。
他不要结婚,又迫切需要。
他的矛盾,使他在女人眼里成为一种变态。
现在,老太太病重了,那边来信说,显然只能再支持很短的日子。任何一个人去探望这个病危的老妪时,总是听到同样恳切、同样凄厉的拜托:
你们叫华儿快点结婚啊!
华弟决定立即结婚,可是,新娘在哪里呢?
华弟说,他在离家的那年只有十七岁,那年,他的父亲还在世,他望见父亲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更惊惶。
一夜,他被叫醒,在油灯的残影里,父亲和母亲的脸都像鱼肚一般白,他的父亲问他:
你愿意出门去闯一闯呢,还是愿意留在家乡?
我不要留在家乡!他冲口而出。
那么,你要离开你的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去,那地方究竟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在外边要吃很多苦。你能吃苦吗?
我能!
你在外面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妈妈。无论吃多少苦,你不要想你的妈妈,你能不能?
我能!
好。他的爸爸咽下口水,转过脸去问自己的太太:
你说,华儿留在家乡好呢,还是到外乡去好?
年轻人,远走高飞好!
他这次离家。不知道哪年才能回家,日子久了,无论刮风下雨,过年过节,你不要想他。如果有一天你想他,就是想疯了,我也没办法找他回来。
好,我不想他。
有一天你生了病,你想他想得受不了,到那时候
交谈一直是以窃窃私语的低音进行的,这时,做妈妈的突然哭着喊出来:
我不想他就是了!我不想他就是了!
妈妈在叫喊时,呼气把油灯的弱焰压死,屋里外一片黑暗,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没有人再想点灯,华弟他们就借那一片黑走出去。
十几年来,华弟牢记离家时所许下的诺言,努力克制自己,绝口不谈妈妈,让妈妈埋藏在离别时的那一片黑里。
他知道,他的妈妈也曾努力克制自己,不提儿子。
他说,他现在非常、非常想他的妈妈,理智的堤防已完全溃决。
他知道,他的为黑暗所吞没的妈妈,也在非常、非常想念儿子。
当华弟向我低声诉说的时候,我悄悄的流了泪。
他还没有说完,我早已决定了。我说:华弟,我答应你。
华弟,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先在暗中默念了一百遍。
这样,我做了他的照片上的新娘,做了他妈妈想像中的媳妇。
华弟,这不是嫁给你,我可没有答应嫁给你。我当时向他声明。
现在,我也再三向你表明:我仅仅答应他拍一张照片,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我那样做,完全是为了安慰一个快要离开人世的老太太。我想,谁也不应该怪罪我。
世上有些心地龌龊的人会把一件很单纯的举动说成复杂,你将来也许会遇见这种人。为了预防这种人播弄口舌,我和华弟特地到七十公里以外的一个城市中去订礼服、找化妆师、预约照相馆。在那个城里,我们没有一个熟人。
我们只拍了一个镜头,这个镜头只洗出一张照片,由我亲手把照片交给华弟,再由我亲手将底片烧毁。
我们相约永远保守秘密。
拍照时,我在照相馆的穿衣镜里欣赏自己,觉得浓妆后的我是相当美丽。说真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好看。你如果不信,等你娶我那天就知道了。如果你听完我的故事还打算跟我结婚的话。
那天,拍照之后,换上便装,我竟舍不得立即把脸部的化妆洗掉。
我们希望当天取件,老板答应四个小时以后办好。华弟端详我,然后说:
我的泥娃娃,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一坐吧。
他带我到一家设在九楼的茶座去吃水果。在落地长窗之前,透过洁净无垢的玻璃,我们下临狼牙般的屋顶,整排大厦形成的峡谷,像一群蝌蚪一样的尾部冒烟的汽车。
冰冻过的水果使我牙软,我觉得我的处境既危险又优越。
华弟的眼睛炯炯向我。他说:
我的泥娃娃,请你偏坐,我看看你的侧面。
一会儿之后:
我的泥娃娃,挺起胸来,下巴仰高一点。
我一面像模特儿一样摆着姿势,一面抗议:
为什么叫我泥娃娃?
哦!这是属于我个人的一个典故,在我的家乡,有一种手工精巧的泥娃娃出售,极受孩子们宠爱。泥娃娃的衣饰和化妆都十分鲜艳,你得非常小心,才不会把她弄脏。
九楼邻窗的地方光线充足,我们又把窗帘打开了。天光直泻而下,使我像新沐后一样兴奋。
楼梯上忽然滚下来一串音乐,原来梯口处写着玫瑰红的字:十楼舞厅。
我们为什么不去跳舞呢!我说。
我们为什么不去跳舞呢!几乎是同时,他也不约而同的说。
你知道,我是喜欢跳舞的。
你讨厌跳舞,可是你说过,能容忍我。
我跟华弟第一次见面是参加舞会,最后一面也是跳舞。
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面,我跳得很尽兴,不会去想将来,我根本忘了时间。
我以为华弟也忘了时间,但是他记得。他突然像从梦中醒来一样说:
该走了。
在盥洗室的镜子里,我发现华弟把我的化妆完全弄坏了,不禁怅然若失。既而一想,也不能全怪他,我自己也有责任。望着镜子里面那张脸,我想,华弟说的那个弄脏了的泥娃娃,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吧。
我对着镜子发了一阵呆,然后把脸洗得干干净净。
我望着华弟,把那张照片装进预先写好的信里,望见他站在邮局的柜台前,注视那个航邮的信箱,望着他郑重的把信投进去,望见他缓缓闭上眼睛,一会儿再睁开。我跟他之间的关系,这一幕是最高潮。
以后,我没有再看见他,因为母亲的心脏病发作,我连夜赶回家来。
本来以为侍候母亲几天,等母亲好一些,可以再回到队上去工作,谁知道事情转变得太快,我已经决定放弃工作,死心塌地嫁人了。
我已经决定照妈妈的意思做。妈妈一直主张我嫁你。
我不想再看见华弟,也不希望华弟看见你。
可是,妈妈怎么会有一张我跟华弟合拍的那张照片?
实在奇怪,照片明明只有一张,底片明明由我亲手烧毁。
难道是照相老板欺骗我们?
难道是你从中捣鬼?
你当然不承认,不过,这次回家以后,听说你曾托人暗中注意我在外面的行动。
你真不可原谅,你该想到,妈妈的心脏不好。
你这件事做得真卑鄙。华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对妈说,妈,我在外面并没有私自结婚,真的没有。
妈,我的终身大事不会瞒着妈妈的。
我一定听妈妈的话,一定,一定,一定。我一定不嫁给妈妈所不喜欢的人。
我在外面并没有学坏,妈!
无论我怎样解释,妈不听。
你真会编谎。你学会花言巧语说故事了。妈这样说。
我死了吧!我死了吧!我不要这个女儿了。妈这样喊叫。
医生说过,妈的病情,不能再受刺激。回家的那一天,我望见村人和家人的脸色都透出青来,他们都料到我会把妈妈气死。
我十分慌张,手足无措。忽然想起华弟的母亲跪地合十的事,不知不觉在妈的床前跪下。
我跪下之后,立即想起一句话。我说:妈,我是纯洁的。
妈不相信,严厉的逼视我。我反覆的说:我是纯洁的,我是纯洁的。
好吧,妈挣扎着说。扶我坐起来。
妈,你何必要坐呢?不过我还是照办了。
把房门锁好。
妈,这是为什么呢?我仍然照办了。
妈非常严肃的说:
把你的内裤脱下来。
我明白了!不知为什么,手臂和腿索索的抖个不停。
我是纯洁的,可是,我抖得很厉害。
我暗暗对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怕,你为什么要害怕呢。
我在战栗中做完我所该做的。然后,妈搂住我,哭了。
我也抱着妈妈,哭了。父亲和哥哥听到哭声,十分惊慌。他们敲门,我们没有听见。
于是他们用力推门,直到合力把门推倒。
因此,你才会听到那个谣言,以为妈妈病故。
你来看妈妈,妈妈当着我的面对你说:我再也不要她到外面去做事了。
在她看来,如果再到外面去工作,对她对我都有莫大的危险,她认为无须再沿街吹打找女婿了,因为她心目中早已有你。
坦白的说,我考虑过不嫁你。
如果我不嫁你,也不能嫁别人,只有拖下去。
妈的病犹如不测风云,谁也不知道她能再管我几年。如果我不出嫁,我在等待什么?
我在等妈妈死!
如果我一再拖延我的婚姻,母亲在我的拖延中猝然去世,我的良心里会有一点声音:你的妈妈是你咒死的。
一旦发现自己的潜意识里隐藏着这种罪恶,我又有要发抖的感觉。
瞪着眼睛想了几夜之后,我写给华弟一封信,信很简短,只说不再回来了。
我告诉他说,我决定照母亲的意思结婚。
我已经跟你合作,做了一件事情安慰你的母亲,请你也跟我合作一次,做一件事来安慰我母亲。我用比较大的字写下这两句话。
我不能不结婚,虽然我并不想结婚;我不想结婚,可是我不能不结婚。
这些迟疑、彷徨、矛盾,都是以前的事,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我既然嫁你,以后自然跟你一条心。
不是跟你一条心才嫁给你,而是嫁了你才跟你一条心。明白不?
不管怎样,结果总是一样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