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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响

单身温度 王鼎鈞 5219 2023-02-05
一 在丁字形马路末端一钩的地方,新开一家小小的咖啡座,座位比别家宽,灯光比别家暗。华弟发现了这地方,立即打电话给宜梅。 他俩商量怎样安排晚间的节目。可是,男女情侣在那样舒适的双人座上很容易忘记时间,直到打烊,已经商量好了的计划并不曾去实行。 推开那扇隔断内外光线的蓝玻璃门,看见满街心透明的月光,街角有风的影子。宜梅沿着丁字的那一竖往前走,高跟鞋敲在沥青路上,华弟听得呆了,他从未听到过这样醉人、这样美、这样像乐器一般的高跟鞋声。 咦,你还等什么?宜梅回头来问。 华弟抛出手势:你先走,让我欣赏欣赏你。 虽然是在月光下,仍然可以看出她那眼波流动的神情,她顺服的往前走去,把小皮包搭在肩上。丁字形马路三面都是楼房,她走在左右两边的峭壁中,拖一条长长的影子,很像在峡谷中明亮的水面上泛行的孤舟。那奇异的桨声,使山鸣谷应,发出韵味悠然的回响。

丁字那一横的地方是一座废楼,像提琴的肚子一样干燥,墙壁门窗都有风化的痕迹,楼内是空的,黑的。很显然,这座废楼跟高鞋声产生共鸣,使那声音变得神秘、温馨,沁入人的心脾。等她走到丁字的一横处,华弟追上她,请求:再走一趟!再走一趟! 宜梅非常甜蜜的做出不甚甘愿的表情,然后走回那一钩处,再走回华弟身边。夜极安静,连一片浮云掠过都没有。 华弟非常兴奋。送宜梅回家之后,他独自踏月步回宿舍,他觉得,他所走过的街巷里,都有一阵阵清脆嘹亮的各各声回旋着,形成只有他一人独享的繁盛喧闹。直到他耳朵放在枕上时,余音依然缭绕不散。 二 第二天,中午下班之前,一个同事约华弟去吃黄鱼川汤,想起满碗略带酸辣的鲜味,唾液的分泌立刻增加了一倍。恰在此时,宜梅的妹妹宜荷打电话来了:

我在机场,姐姐今天飞波士顿,你快来。 华弟大惊,问: 昨天晚上她怎么没说? 你快来。对方只能这样说。 黄鱼汤变成满嘴的苦汁了。心里太乱,只好暂时什么也不想。匆匆赶到机场,在看台上找到宜荷和她的父母,彼此来不及打招呼,因为大家都失魂落魄望着一架刚刚离地的喷射客机。转眼间,飞机升空了,隐没了,看台上来送行的人四散,宜荷的父母看见华弟,只淡淡的打了招呼,走开。 宜荷来到华弟身边。 姐姐有话留下。 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姐姐说,你们俩最后不要留下一个哭丧着脸的场面。 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打算回来了。 华弟立即觉得十分衰弱,无力承担宜荷窥视的目光。他转脸去找看台的另一个出口。

为什么要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她是一个难了解的女人! 为什么会爱上她!华弟觉得自己对自己也不了解。 然而他不能忘记她。必须聚集全身的精力去制造一个幻觉,在幻觉中再找到她,捉住她。同时,他又必须用一切精力去分清楚在马路上遇见的不是她,在隔壁说笑的人不是她。此外,他还得用一切精力去遏制悲哀。 他沉默,像打字的王小姐一样沉默。因为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王小姐正要办手续出国,她的男朋友突然在美国跟别人结了婚。 尤其是,当月白风清之夜,只有树影在窗玻璃上摇摆,万籁无声时,杂乱的高跟鞋像夏夜塘边呼啸的蛙鼓,从两侧、从头顶随时袭来。他无法把耳朵放到枕上去,枕中永远有成串燃放的爆竹。 三 经过一段痛苦的日子,华弟不再那样怕高跟鞋声了。有时候,他故意到丁字街去徘徊观望,希望能听见女人从那里走过。他碰见过一些小女孩和老太婆,也碰见过三、四个男人簇拥着一个女子。

这天下午,华弟出去开会,走在半路上,发觉忘了携带资料,想打个电话回去。他找到一架公用电话,一个女郎,穿着和化妆都像新娘一样庄重,正在两手抱住话筒与人通话,左耳听累了换右耳,右耳听累了换左耳,好像永远说不完,想打电话的人看见这种情形,皱皱眉走开,只剩下华弟在亭外等候。旗袍的开叉特别高,他望见圆润修长的腿肌,暗猜:她走路的声音是怎样的? 电话挂断,她伸出头来对华弟说:对不起。缩进去拨另一个号码。拨来拨去,好容易才拨通,她轻轻的哼了一声,身体斜倚在话亭里,一只脚从高跟鞋里褪出来,样子像躺在床上一样舒适。不用说,这个电话又长极了。 她在拨第三个电话的时候,零钱被话机吃光,华弟伸手进去,拿两个镍币放在话机下面的小几上。她望了华弟一眼,用涂了肉红色指甲油的手轻轻取起。

你等一下,我去拿零钱来还你。她走出电话亭时说,用手指一指对面的舞厅。 原来是舞女。华弟顺口说: 不急,我们还会见面的。 她朝他一笑:下次你来的时候,教小妹找文玲,我好把欠你的还你。说完,扬扬手做了个再见的姿势,钻进对街大楼的旋转门里去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良久。马路上人车拥挤,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他钻进电话亭,查出舞厅的号码。 喂,文玲吗? 是的。你是谁?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怎不上来坐一坐? 那天下午,他索性没去开会。 四 每次,华弟去找文玲之前,先看气象预报,专拣晴朗无云的晚上。 这天晚上,她偎在他胸前说了许多话,说她母亲一连四胎生了她们四姊妹,每一胎都是开刀取出婴儿来。这晚,他趁机提议去吃宵夜,谁知她说:

我今晚要早睡。明天我请假不上班,晚上有空。 于是改约了明晚。他暗中希望明晚的天气仍然好。 将散场时,她突然问: 明天我去给妈妈上坟,你能陪我? 上午,华弟雇车去接文玲,发现她预先订做了一栋手工细巧的纸房子,所买的纸箔也比普通上坟的用量多好几倍,他所雇的汽水几乎太小,他问: 这次上坟好像特别隆重? 每年都一样。 汽车开动后,她说: 往年,我独自一人去上坟。去年在墓地碰上一群小太保,他们的年纪都比我小得多,可是他们不怕我。幸亏我那天没化妆,又故意挑了一件朴素的衣服。 老太太去世几年了? 四年。 什么病? 生产。 生产?这可没料到。 老太太的墓修成一栋小洋房的样子,与众不同。他们把成捆的香燃着,分成一小撮一小撮插在坟墓四周,成为一排冒烟的小栏杆。纸房子摆在墓前,纸箔又高高堆在房子前,烧得像一场小火警。文玲站在墓前,凝视火光,纸灰沾满了她的头发和肩。

我想哭,可是哭不出来。每次都是。 你是一个孝女。 我母亲一直希望生一个儿子,可是一连四胎都是女儿。腹部开刀只能有四次,妈妈太想儿子,不顾一切危险。我总觉得我有罪,生在前面的这些丫头都有罪。 稍停,她又说:反正是个罪人,所以就当了舞女,我要拼命赚钱,让阴间的、阳世的都过好日子。 她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注视坟墓,好像她的眼能穿透水泥。 什么时候我能痛哭一次就好了。她离开公墓时还这样说。 回到市区,文玲又立刻成为一个快乐而略带颓废的女人了。她用放纵的表情对他说: 从现在起,今天我陪你。 他们相处到深夜,来到丁字马路。夜依然静,月色依然洁白,楼房依然黑沉沉肃立等待。 文玲,你由这条街往前走,让我欣赏你走路的声音好不好?

你是说,要我这样一直走过去吗? 是的。 那很容易。 她的脚敲出声音来。那声音很单薄,好像经过偷工减料。 走到尽头,他做了个手势,要她走回来。他倾听,觉得非常失望,他所能听到的是极平庸、完全没有特色的一种声音,跟宜梅完全不能相比。 够了吗? 够了。 你还要我做什么? 我要送你回去。 归途中,她对他说: 舞客有种种古怪的癖好,你的癖好实在是最奇怪、最少有的。 五 秋来了,打字的王小姐换了一身嫩黄色的新装,头发做得比以前高,裙子却裁短了。她走进办公室时,华弟觉得眼前一亮。这是几年来所没有的。 她朝他用微笑代替招呼。这也是几年来没有的。 她谨慎而矜持的避免别人看见左脸上的刀疤。她安放打字机的地方经过仔细的选择,大家只能望见她的右侧。疤痕像紧闭的鱼唇,不新鲜的死鱼的唇。照相只照右侧面,寄到美国去送给男朋友的,都是这种侧面的照片。

这天,王小姐以愉快的心情工作,字键撞上卷纸筒的声音使华弟想起高跟鞋声。华弟望望她的光滑的有弹性的腿,望望她的新款式的细跟皮鞋,望望那像新剪平的草坪一样的人造纤维衣料。那种一望无垠的柔软的细草,使成人的童心复活,想躺在上面打滚。 王小姐转变了。 她老早就计划好要到美国去结婚,可是刀疤发生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华弟遇见她,她从小巷里逃出来,手掩住左颊,指缝里挤出血来。那时,当然不会注意她走路的声音,只顾帮助她住进医院。 医生原说脸上不会留下什么,可是这个保证完全落空。到美国和未婚夫相聚的事一次又一次的延期。她怕他看见脸上的一条肮脏。怕他看出那是刀疤。她只能写信,提出延期的借口,附上一张又一张由右侧拍摄的照片。

一拖四年。去年初,男朋友打越洋无线电话来,电讯局约她在夜晚十时到办公室接听,她很紧张,晚饭无法吞咽,脸部仔细化过妆。五六个女同事陪着她同来,围在电话四周,拉长了耳朵。地球的那一面传来了声音。他说:我已读到博士学位了。王小姐立即哭泣。话筒里传来遥远的、飘忽不定的安慰,诉说自己也是如何的思念她,催促她早日动身。王小姐只是哭,哭得在四围旁听的女同事陪着落泪。 除了哭以外,王小姐几乎没有说话。 几个月以后,那博士娶了一个美国女孩。 王小姐仍然不说话,连哭也没有。 经过一年的沉默,她的新服饰带来新的消息:她准备再接受任何男子的追求。 人人为她高兴,为她放下工作参与窃窃私议。她很镇定的侧坐在打字机旁,字键发出高跟鞋一样的声音。足踝很细,你担心会折断,会倒下来,扑在那一片草坪上。 当天晚上,华弟诱她到丁字路,她看见路旁有个石墩,急忙坐下,说:新鞋挤脚。 你走路的声音好听。他鼓励她。 我讨厌做压路机。她皱皱眉。 我们到前面去雇车。华弟指一指丁字的一横。 她站起来,有些踌躇,向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坐下。 我在这里等。 她的脚步声是凌乱的,迟疑的,微弱的,像打字时遇见很难辨认的字,声音疏疏落落,吞吞吐吐。 夜有凉意,她临风打了个喷嚏。双眉紧锁,一副受难的样子。 不必再多听了。他的兴致已扫尽。 六 报上说,丁字路要翻铺柏油,一横处那排楼要拆除。 过几天,他特地到丁字路看看,工人已在废楼四周搭好木架,准备动工,望去像一头五花大绑等待宰割的巨兽。 先拆楼,后修路。 站在路旁眺望,猛不防一辆摩托车擦身而过,像一匹几乎裹住了他的黑布。车后坐着一个女的,长长的头发飘起来,比车的后身还长。 这些冒失鬼!如果他是个喜欢惹事的人,伸手抓住她的头发,他们怎办? 摩托车转弯折回,向他驶来,在他身边停住。这才看清车后座是宜荷,宜梅的妹妹。 宜荷特地回头告诉他一句话,人坐在车上不动: 嗨!我姐姐来信问起你。 你回信的时候带一笔,说我也问起她。 你为什么不自己写信? 我不知她的地址。 姐姐临上飞机,教我在看见你流泪的时候再把她的通信处告诉你。那天我看你不在乎的样子,就没有说。 他心中忽然萌生难以遏止的厌恶,厌恶宜梅也厌恶宜荷。看了那全副披挂的摩托骑士一眼,见他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像一匹等待口令的马。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再谈的,他挥一挥手。 车子本来没有熄火。骑士猛一加力,箭一般射出去。 他想:马路翻修一次也好。 大楼拆掉,马路改铺柏油,在这条街上,将永不可能再听见那乐器般的、韵味悠然的脚步声。一切旧有的都成为过去,即使宜梅再回到这条街上来,也敲不出那种醉人的音节来了。 再看那大楼一眼。拆掉也好,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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