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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限时专送

单身温度 王鼎鈞 6808 2023-02-05
华弟给周三 周三哥: 我有一个紧急而又重要的请求,请你务必不辞烦劳,帮忙玉成。你还记得邓船长吗?一个退休住在乡下、长年患风湿病的老船长?他只身在台,无亲无眷,只有我这么一个世侄。他现在病势沉重,医生说随时可能去世,我和秀兰轮流昼夜照料,已三个月。为照料方便,我们特地把邓老伯接到秀兰服务的医院里来疗养,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回天乏术。我现在疲倦、焦急而又悲伤,这封信恐怕难以写得委婉得体,在这紧急关头,你一定不会计较我的文字技巧。 船长仿佛已知不起,昨晚忽然对我说,将死的人有特权。他提起,在我们家乡,一个将要行刑处决的犯人,在前往法场的途中,可以提出任何被认为合乎人情的要求:例如,他望着路旁的店铺,他要一顶新帽子或换一双新鞋,商家立即无条件赠送。这番话使我想起童年的许多旧事。我记得,有一年,盗贼极多,每月都有十几个犯人被杀;商家对那种特权不胜应付,只好每逢行刑之日一律关门休业。不过我的童年旧梦只有一秒钟就被惊破,邓老伯要我设法把他的病情通知贵城的胡玉洁小姐。这位胡小姐是他二十年前的女朋友,他真正爱过的人,他在辞世前唯一的依恋。他非常非常希望跟她再见一面、见最后一面。我现在郑重拜托你替我就近寻找胡小姐。

关于胡小姐,船长能供给的资料太少,他甚至连她的详细通讯处都说不出来。不过,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找到。船长神思昏沉,气息微弱,每隔一、二小时就挣扎着问一次:玉洁来了没有?我写这封信的时间他已问过两次。对他、对我,这都是一段很难支持的时光。迫切等待你的回信。 华弟上。船长的病榻旁。 周三给华弟 华弟: 来信收到,为了使你放心,特先回一信保证尽力。胡玉洁这个名字很普通,在这个有二十万人口的小城里,恐怕有二十个人叫这个名字。我在写这封信之前,已托人到户籍机关去,请他把所有的胡玉洁都抄来,包括年龄、籍贯、住址。依老船长的年龄来推断,他当年的女友现在大约是五十岁左右,那么,我们可以把那些年轻的胡玉洁剔除。希望你能告诉我别的资料,资料可以把寻找的范围缩小。

我希望能知道,船长跟胡小姐是否一直有交往?船长生病以后,三个月来,有没有发现胡小姐给船长写信?此外,你和秀兰小姐还知道什么?你们平时跟船长过从密切,一定听到过一些,赶快回忆一下。任何材料都会对我有帮助。 我们对目前正在进行的事一定要保守秘密。不必担心如何找到她,该担心的是怎样使她立刻从家庭(她一定早已结婚了,是吧?)走到船长的病床旁边来。如果事机不密,可畏的人言将使她裹足不前。请代向老船长致意,告诉他,你已找到一个忠诚而敏捷的侦探。也代我向那个美丽的护士小姐致意,说我等着喝你俩的喜酒。 周三。一面写,一面咬着中午的三明治。 华弟给周三 周三哥: 你的充满了侠情的许诺,使老船长精神一振,我趁机会问关于胡小姐的事,忽然又见他神情颓丧,口齿喃喃不清:她一定会来的她来了没有显然受了很大的刺激,追问只好到此为止。船长退休后,对我和秀兰的拜望一向很欢迎,但是从未谈及年轻时的感情生活;胡小姐的突然出现,虽说在意料之中,却实在又在意料之外。我们实在无从弄明白她究竟是何等样人,跟老船长究竟维持什么样的关系。

这些谜,也许一旦找到胡小姐其人,即可揭开。老船长坚决相信她会闻讯赶来,该是有些缘由。最近,医院里发生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一个得了绝症的老人,要求初恋的爱人来见一面,他们已经三十多年不见面了。他的太太代表丈夫去邀请那位女士,那位女士立刻答应;她的丈夫不但同意,而且亲自护送太太前来;当太太上楼探望旧日情敌时,这位丈夫跟情敌的太太坐在楼下休息室中等候。以后,这一对三十多前的爱侣又见过几次面,每次她走进病房,病人的痛苦就暂时减轻。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医院,尤其是那些护士,包括秀兰在内,像对明星一样瞻望他们,被这几个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人感动得流泪,到了他们这样的年龄,见面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何况其中一人病危垂死,即使最善于搬弄流言的长舌妇也不能再玷污他们的纯情。她一定会来的你可以为然?

刚才医生来过,他说,老船长的情形比昨天更坏,他的生命力像退潮一样,露出来的浅滩愈来愈多,我们在跟时间竞赛。 秀兰致候,现在实在无暇想到喜酒。 华弟,在邮局柜台上匆匆写就。 周三给华弟 华弟: 胡玉洁找到了!逐一访问了四个年籍相近的胡玉洁之后,终于发现我们要找的人。这位五十一岁的太太,丈夫在货运行当司机,有子女五人,除了大女儿已出外做事,其余四个还在读书,由高中到小学都有,家庭负担很重。从我进入她家访问起直到辞出时止,她没有停止过咳嗽,那是一种既没有痰也发不出多大声音来的干咳;永远的咳嗽弄得她的脸色像白菜叶子,你好像看见这个瘦弱的人长期在做常人体力所不能负担的剧烈运动,至感不忍。不过从脸部轮廓看,她在未被岁月折磨以前可能相当美丽,难怪船长刻骨铭心。请报告船长,我幸未辱命。

此事还有一些波折。当我按址寻访时,先找到胡小姐的妹妹胡珠。姐姐搬了家,妹妹搬进来,户籍没有迁移,以致我差一点把妹妹当做姐姐。这个小小的错误使我们得到一个有力的帮手,她对姐姐的事全知道,而且十分同情,极力主张心地光明的人不必避嫌。原来三十年前,胡玉洁小姐邓船长已论及婚姻,但女方家长坚决反对,不容分说地把女儿嫁别人。他们遵守传统的礼法,忍受痛苦,不再见面;邓先生之去做海员,原因即由于失恋。这恋情,他秘密埋藏到今天,她也是。胡玉洁希望能得到丈夫的谅解,可是,那个货运行的司机完全不能;他对太太的答覆是咆哮如雷,拳脚交加。此事虽十万火急,我们这里却不得不密针细缕,以免欲速不达;至少,胡玉洁小姐来看船长时不能带伤。

两位胡小姐都没料想到船长至今独身,这个消息使她们深感震惊,好像比船长病重更有摇撼力。胡玉洁小姐一再的问:他为什么不结婚呢?他为什么不结婚呢?反覆的问,反覆的咳嗽。我无从答覆,因为不需要答覆,况且她的语调颇像自问。胡珠在旁潸然落泪。事态如此,希望你拿出一个好主意来。 周三。走出胡小姐家之后,再去拜访胡珠之前。 华弟给周三 周三哥: 我有一个主意。其实是秀兰的主意,她说,她可以找人劝劝胡玉洁小姐的丈夫。她要求由她一人尝试解结,我们都暂时退避。我问,你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把握?她反问,你忘了我是哪儿的人了吗?不错,他祖居贵城,有适当的人事关系可以运用。我又问,为什么要独自进行呢?她的理由也是愈秘密愈好;当然,她之所谓秘密,是使当事人在心理上觉得事属机密,参与者少,并不是要瞒骗我们。为了争取时间,她先回宿舍去闭门写信。

我本来主张秀兰立即动身回家办事,写信究嫌缓不济急。可是秀兰认为船长病况危殆,必须有她在身边照料,同时又很有把握的告诉我,信一到,必能发生决定性的效力。秀兰真是个好女孩,我极为感激她;如果没有她,船长最后在世的日子将更痛苦。三个月来,她牺牲一切休息,衣不解带,虽眼眶深陷,两颊瘦削,而热心不减;即使是老船长自己有女儿或媳妇,恐怕也赶不上她。有时,我们深夜对坐,等老船长吃药的时间,我仿佛觉得是夫妻俩侍候自己的爸爸。一个何等幸福的爸爸!但是,老船长的生之缺憾、死之痛苦,究非我俩所能弥补,还得等胡小姐惠然肯来。 写至此处,船长醒来了,对我说:刚才梦见回家,家乡的小麦刚熟,大地一片金黄,闪闪发光。他搀着胡小姐的手,从一个斜坡上滑下来,像滑梯一样、像滑水一样,凌空滑进那一片金黄里,掠过那一片金黄之上,飘飘然御风而行。本来以为可以一股劲划进家门,不料麦田不断延长,家宅不断退后,永远差一大段距离。他觉得累了,滑不动了,不能再浮在芒尖上,他俩要是沉下去、跌下去,胡小姐将被无数的麦芒刺伤心里一急,醒过来。这个梦好美好美,我小时候妈妈说过,如果病重的人梦见回家,那是恶兆。你可听到过这种传说?

华弟,夜二时半。 秀兰给胡玉洁 妈妈: 昨夜我有拭不完的泪,直到黎明才提起笔来。妈,你要赶快来看邓船长,你要赶快赶快赶快来,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请你看到这里就把信叠起来,到火车站去买票如果时间恰能赶得上班次,最好坐飞机。到了车上或机上,再拿出信来看下文。妈,不顾一切的动身罢,女儿支持你,姨妈支持你,一切了解爱情的人都支持你! 我听人家说,邓船长一生飘洋过海,带回来一大批金银珠宝,谁也不晓得值多少钱。他无亲无眷,将来遗产给谁?给华弟吗?华弟会得到一分。我竭力讨船长欢心,这几个月拼上半条命伺候他,也是希望在他的遗嘱里挤上一个名字。说也奇怪,他已病得这样厉害,身后事却一字不提,连一句戏言也没有。上周末,我坐在他的床前打瞌睡,迷迷糊糊,听见他说遗产遗产急忙抖擞精神细听,却又只见他沉沉睡去。我猜,他要等三十年前的女朋友来到床前,才肯吐露财产藏在哪里。他的爱人也许要分到最大的一分。我嫉妒得要命,直到昨天晚上看见周三哥写来的信。那封信使我好慌张哟!我为无意中发现了妈妈早年的秘密而慌张,也为一大笔财富俨然到手而慌张。妈,想想看,你是谁,我是谁,我又准备嫁给谁,万贯家产哪里还能便宜了别人?

所以,妈妈快来!妈来到以后,对他亲自宣布我们是母女关系。万一您一步来迟,我们一生的幸福即等于断送,弟弟姐姐也永无翻身抬头之日;妈妈和爸爸仍然要住在停车场旁边的小房子里听马达响,一面咳嗽一面闻汽油味。问问爸爸,以他的年纪,开货车跑长途还能跑几年?难道女儿给人家端茶送水,给死尸洗澡,能使他有老福可享?想到这些,我不能不哭。如果妈妈及时赶来,我以后也许永不需要再哭;即使哭,那眼泪也一定是另一种滋味了。 妈妈快来! 你的女儿,上班前。 胡玉洁给秀兰 秀兰: 来信被你爸爸查扣,他比我先知道一切。他现在赞成我来看船长,但是,我不想来,他打死我我也不肯来。因为这里面牵涉到钱。既然如此,我不能参加。 你在外做事很辛苦,妈一想起来也很难过,但妈的力量只能把你们培植到这一步。妈不求任何人原谅。年轻人有新观念,只要自以为是,问心无愧,可以尽量设法改善环境;妈的脑筋旧,彼此不必强同。你们可以告诉船长,业已找到胡玉洁的下落,可是此人在十多年前死了。

秀兰,每一代有每一代人的固执。当你有所坚持时,希望能想到这一点。 妈妈 秀兰给胡珠 姨妈: 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你一定都知道。妈是怎么了?在跟爸呕气是不是?这不是呕气的时候。恨我不能立刻回家一行,我得随时准备听邓船长的遗言;我必须在他断气时不离左右,姨妈一定明白。请姨妈好好劝劝妈妈,催她快来。 妈来的那封信,使我又气又急,几乎想去自杀。为了爱情,她该来,为了实利,她该来;如今两者都不为,她要的是什么呢?为了自己,她该来,为了儿女,她该来;如今两者都不为,她又要什么呢?妈是一个没有中心思想、没有生活目标的人。她的天地太狭小,不知道人类这种动物究竟是怎样生存的。但我知道,因为我在医院里做事,医院这种地方最势利,有机会看见残酷的现实。她不知道人上人和人下人究竟有多大差别,我知道。我要抓住每一个机会挣扎奋斗。姨妈,请你支持我! 姨丈好! 你的甥女秀兰。 胡珠给秀兰 秀兰: 一切我都知道了。这几天,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你妈不吃饭,你爸在吃饭的时候光喝酒。酒喝多了怎么开车?我和你姨丈都担心得要死。 你妈的态度很坚决:不去。打她、没有用,求她、也没有用。在没有收到你的信之前,你爸屡次来找我,要我去劝劝你妈;无奈你妈的回答除了一个不,毫无商量的余地。她还说,如果遗嘱里面分给她什么,她半文也不接受。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使我觉得几乎不认识她了,她不像是我的姐姐了。这样闹下去,直到船长化成灰,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你爸想出一个怪主意:要我做姐姐的替身,冒名来探望船长。亏他怎么想出来的!要我跟一个快要病死的陌生人去谈情说爱!那岂是好滋味?我不干。再说,万一船长看出破绽呢?可是你爸和你姨丈都认为多虑。据他们说,我们姊妹的面貌本来很相像;姐姐因长年多病,与从前已判若两人,倒是我,反而有一点姐姐年轻时的影子呢!我始终没有答应。今天看了你的信,为了你,也为了那些老的小的死的活的,我的心软了。你看,我是不是应该不再推辞? 如果你们需要我来,有些话不妨说在前头:如果船长遗言留一笔钱给姐姐,这钱应该一半归我。如果他忘了给姐姐留钱,那时你们分给我多少?四分之一如何? (你姨丈还说该是三分之一哩!)万一船长把全部遗产给了我当然,这完全是假设,但对一个感情用事的病人,无妨作此假设那时,我一定把三分之二分给你们。你姨丈主张先说明白,因为这里面牵涉到一个外人,至少目前他仍是外人。好在这一笔遗产的数字很大,别人即使分走一部分,你们仍然会成为财主。 问候华弟。 阿姨手启。 华弟给周三 周三哥: 邓伯伯昨夜去世了!他在弥留时唯一的遗言是:玉洁来了没有?秀兰忽然扑上去,抱住他,哭声说:我是胡玉洁的女儿!我是胡玉洁的女儿!我大吃一惊,她想编谎安慰船长,未免太迟了。她抱住船长不放,把她拖开,她又奔回来,举动很神经质。我再把她拖出去。可怜的秀兰,她一定是累坏了。 把遗灵送进太平间以后,我实在支持不住,就跑进旅馆开了一个房间,打算倒头便睡,睡到日上三竿再说。然而奇怪,有了酣睡的机会,反而一点睡意都没有,头脑十分清醒。我打电话到护士宿舍慰问秀兰,秀兰不能出来接听。连华弟的电话也不能听吗?接电话的小姐说:是的,连你的电话也不听。你可以想像,她疲劳到什么程度。她大概费了不少心思设法去说服胡小姐,看得出来她为此神思不宁。胡小姐竟始终没来! 爱情的力量太伟大了,医生说,船长可能因此多在人间停留了一个星期。昨晚,船长对我说,他是个不聚财的人,此生所藏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他对胡小姐的恋情。烈酒一样的感情盘在他的胸中,历时三十年仍不挥发散失,最后像钢铁的溶液浇入胸中一样难受。如果能见到胡小姐,灼热的浓汁可以缓缓流出,就像庞大的遗产有了可靠的继承人一样,死者可以安然撒手。如今,最珍贵的东西只好随身长埋。他很认真的说我会在骨灰里找到一块坚硬的东西,烧不坏,也埋不烂。这老人家使我看见爱情的坚贞、纯洁和神秘,眼前豁然开朗,我衷心感谢他。 请勿为丧葬的事担忧,船长还剩下一点钱,足够料理一切。 华弟,旅社中,黎明前。 胡玉洁给邓故船长 邓: 我仍然这样称呼你。 原谅我不曾来看你,也不曾亲自来吊你。 你因等我见面多受病魔的折磨,这是我的罪过。你现在一定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来。在那种情势下,你一定不赞成我来。 我们不见面是由于情,而非由于无情。 我们的情义在乎不见面,而不在见面。从我们分手之日起,三十年来,我常常到村外话别的地方小立张望;多年以后,我低下头来,好像仍能看见你留下的脚印。我祖居的小镇逐渐扩大,发展成一个城;他们把我俩分手的地方筑成公园,并且在你曾经留下脚印的地方种了一棵大树。我站在树下思念你,消磨了不少的光阴。 四年前,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们砍掉那棵树。我一连几天发寒发热,好像锯齿是锯在我的身上。 而今,你去世,我倒比较能忍受这次的打击。我们都老了,从此,你不必为我担忧,我也不必为你担忧。 你为什么不结婚?为什么?你结了婚,仍然可以藏着那份爱。 这个爱字应该有另一种写法,以便表示不同的意义。可惜,人们没有把另一种写法发明出来。于是我们不能见面,不能求得别人的了解。我们是一在天南一在地北的两个孤儿。 我们各自在内心保存着属于我们这一代才有的美好事物,无法传给下一代,虽然我俩极爱他们。以后,我不必到公园里徘徊了。我将每年来祭你,直到我老死。 我请华弟先生在你的墓前焚化此信。原谅我写得不好,我不是一个擅长文墨的人。 玉洁,公祭后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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