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弟趁同事们不注意,把办公室里面供大家阅览的晚报叠起来,悄悄锁进自己的抽屉里。晚报上有一条消息把他气得喘不出气来:
警察在一家漆黑无光的咖啡室里,发现一对男女下体赤裸相互拥吻。女的名叫白璧如。廿岁,对警察表示她有自由恋爱的权利。但警方认为他们的行为已构成妨害风化。
华弟觉得伤心,又觉得恐惧。他一向认为自己既然费尽心思把白璧如从大陆上接出来虽然原来是想接她的姐姐,就有责任管教她,否则又怎么对得起未婚妻她的姐姐?但是处理今天这样的问题他实在缺少经验。思虑了好久,走到大门外去打公用电话:
找白璧如讲话。
我就是。
雪如吗?
我是璧如。
雪如,别调皮,璧如是你姐姐。
告诉你我是璧如。我的入境证上是白璧如,身分证上也是白璧如。你如果一定找白雪如,我就挂上电话。
好,好,我有正经事。璧如,你出来,有话跟你谈。
我知道你要谈什么。
那么,你更要赶快出来。
OK,廿分钟以后,在朗月纯吃茶。
对方先把电话挂断,华弟还拿着话筒,站在电话亭里出神,直到来打电话的人用铜币猛敲小玻璃窗。
朗月刚刚翻修过,内外焕然一新。招牌上纯吃茶三个字特别醒目。座位三面围绕着一座喷水池,池中竖着一人多高的一件雕塑,它像人体的线条一样弯曲着,上部高高凸出的部分使人想起丰满的乳房。人造的泉水由地上喷出来,射成几条细细的水轨,轨道的末端向里弯进去,去碰那光滑的奶油色的隆起处,像细长得出奇的指甲在搔那一只或一对大乳。整个雕塑品湿漉漉的,使华弟觉得油腻、不洁。
这里的灯光还不算太暗,华弟选光线最亮的座位坐下。
比较明亮的座位离喷水池最近。落座以后,抬头又看见那雕塑,愈看愈像一具粗俗不堪的肉体,并且因高大明显而有些公然无耻。那油腻腻的大乳,公然任一只或两只手搔爬不休,毫不畏缩。
转脸看暗处,虽然并不漆黑,座位上,也都是正在相互搔爬的情侣。华弟想:我不该来。一个人不该到这里来,一个人坐在这里好像很可怜。
他希望雪如不,璧如快些到来,让别人看起来也是一双。
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还不见璧如的影子,华弟再去打电话。
电话叫通以后,他隐隐听见璧如和一群男女同事在纵声大笑。
你居然还有心情笑!华弟想。
璧如的同事一定都看过晚报了,一定。只要有一个人看见这条消息,他一定拿着报纸鬼鬼祟祟的指给所有的人。不可能没有人看见这条消息。璧如自己也不会没看见,我知道你要谈什么,她说过。她,还有她的男女同事,如何能毫无隔阂的笑成一团?
璧如,我在朗月,你快来。
我走不开。先在电话里谈谈,好不好?
我要跟你谈的,不能在电话里说。
我猜你要好好骂我一顿。你在电话里骂吧,我比较好受些。
我要说的话比骂更重要。
是吗?自从我来到台湾,我觉得你顶重要的事就是骂我。
不是骂你,是关心你。
是骂。
是关心。你不懂事,你姐姐一定承认那是关心。
我姐姐才不会承认你关心我。
华弟提高声音说:你如果要吵嘴,到朗月来当面吵。
OK!老实告诉你,我已经叫了汽车,可是汽车一直没来。
你不能到街上拦一部吗?
当然可以,可是我已经叫了车,车会在门口等我。
你在家乡的时候,也有汽车在门口等你吗?
那不同。我自由了,我要享受自由。
华弟狠狠的把电话挂断。
不知什么时候,华弟嘴里含上一只半截已烧成灰的香烟。不知什么时候,他把面前桌上的一包香烟随手拆开。原来卖香烟的女孩经过时,他曾下意识的朝她招手。
已经十年不抽烟,一想起未婚妻璧如在大陆上所过的生活,无论如何不忍心点火烧自己的钞票。他把十年的积蓄交给香港的一个黄牛集团,一小批专门到大陆上助人脱逃的冒险家。可是他们替他接出来的是未婚妻的妹妹,雪如。
不知什么时候,雪如已站在他的面前。由于裙子比最流行的短裙还要短得多,他先看见一对几乎完全裸露的大腿。这双腿把很多男人的眼光吸过来,有些情人甚至暂时中止了他们的爱抚,可是华弟忽然想起那湿淋淋的雕塑。他立即站起来,退后半步。
那边有空位子。
雪如不,现在她是璧如指一指暗处。她先到雕塑背后靠墙的桌旁,华弟跟过去。
雪如!
我是璧如!她很坚持。
华弟忍不住冒火:你我都知道谁是璧如。你在入境的时候暂时冒用她的名字,暂时冒充她的身分。
我没有。是她让给我的,她已经嫁人了。
你抢了她的机会。
我没有!是她让我来代替她的。
你不能叫璧如,你配不上这名字!璧如是纯洁的。
服务生过来问吃什么,璧如就算她是璧如吧!叫了咖啡,然后,她点上一根香烟。
她吸烟的姿势轻浮而又老练。华弟看了,不禁悻悻然。她初来台湾的时候,嘴唇龟裂有血痕,头发绞成一团,梳一次,掉下一握断发来。那时,她不知道洋装的拉链应该在胸前还是在背上。想不到现在她变得如此成熟。她垂下长睫毛,眼睛望自己一起一伏的胸脯,叼着烟卷,刚刚想对她抽烟表示不满,听见她用恨恨的声音说:
果然是要我来挨骂!
华弟闭上眼睛说:
你该骂!
我对得起你!
你对不起你的姐姐!
我对得起她。我一直照她的意思做。姐姐把你说得太好,你完全不像她说的那种人。你不肯娶我,反而处处干涉我,限制我,骂我。
我有责任管你,我对你的姐姐有责任。
姐姐说你会娶我,可是你没有。
我没有办法娶你。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
咖啡送来了。璧如自己放糖,放进三块之后还要放第四块。
你吃糖太多。
我有自由。
好吧,我们来谈谈你的自由。你有什么打算?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想办法再去接你的姐姐。
她沉默片刻向前俯身,用怜悯的眼色望他,恳切的说:
你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甘心情愿生活在梦里。我老早跟你说过,姐姐一定不肯出来,她已经结过婚,生过孩子,头上也有了白头发。
华弟离开座位,奔到她的身边,紧紧捂住她的嘴,手掌的力量把她压进椅子里。她挣扎,想推开他的手,但是并不剧烈,远远望过来,他俩跟其他那些椅子上为爱情而热血沸腾的勇者,并没有什么分别。
流行音乐的小鼓发出一串颤音,璧如打了个寒颤,像挨了一针。
怎么啦?华弟问。
不知道。忽然想抖。我在没有逃出来以前常常发抖,有时候饿得发抖,有时候怕得发抖,有时候闷得慌,好像喘不出气来,闷极了也会抖。姐姐也一样,我有时候只看见她发抖,不知道我自己也抖得厉害。
华弟紧紧咬着下唇,半晌,说:
你比姐姐幸运。可是,你好像没有想过,怎样才不糟蹋你的好运气。
我想过。我要享受自由。我常常在梦里飞起来。夏天半夜,我跟一些女孩子去游泳,把所有的衣服脱掉,连泳衣也不穿,缩进水里,让水泡着我,浮着我,推着我,只有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充分尝到自由的滋味。
华弟摇摇头。
我一直希望你带我去游泳,可是你不肯
华弟又摇摇头。
后来,我在淡水河认识他。
他?
他。
华弟继续摇头,说:
名誉!名誉是很要紧的。
我知道。今天下午,几个女同事看了晚报以后,找我开玩笑,我一句话堵住了她们的嘴。我说:我跟他马上要结婚了。
真的?
真的。
他是做什么的?
他在弹子房管球。
你千辛万苦来到台湾嫁给这样一个人,我怎么向你姐姐交代?
由我自己来交代。
你又怎么交代?
你忘了吗?我有自由!
华弟点烟猛抽,他相信把半根燃烧着的烟整吞下去,也不会比现在更难受。
要去看一场电影吗?她提议。
好吧,就这么决定,你嫁给他。他答非所问。不过,你不能叫白璧如,你必须恢复原来的名字。他用呻吟一样的声音说下去。你是白雪如,你不是白璧如。你不是白璧如,你是白雪如。
他两眼失神,喃喃自语:
白雪如,不是白璧如。
这一次我愿意听你的话,可是,我已经叫白璧如了,怎么改呢?
你向法院自首,承认是冒名入境。法官会同情你,绝不会判你坐牢。你可以凭法院的判决恢复白雪如的名字。白雪如,白璧如,从此分开了,你们两个都从此自由了。
好,我干!她很爽快。不过,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要再去接我姐姐。
华弟忽然握紧右拳猛捶一下桌子,花拉一声,咖啡杯震落,摔破了。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吼: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