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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单身温度

单身温度 王鼎鈞 5071 2023-02-05
单身汉的冬天特别冷。尤其是寒流加上阴历年,华弟的血液快要结冰了。 阴历年除夕,华弟自动给自己放了假,直睡到午饭时分。他把过冬的衣服全穿在身上。午饭给他的那一点热。很快就散光了,前胸后背冷飕飕有风穿进穿出。 下午,所有的单身汉,除了华弟以外,都到外面想办法去驱除那个叫做新年的孤寂恐惧。整栋宿舍,每一个房间的门都紧闭,每一个窗子都漆黑。等日历撕到这一张,他们都像受打击的兽一样逃散。剩下这空屋,被压在阴沉沉的天底下,裹在无定向的风里,做一群老鼠奔驰竞技的地方。 而今年的华弟,哪里也不想去。他在自己的宿舍里呆看月份牌上精印的合欢山雪景,看那山陵树木生一层白锈的悲惨景象。山前,一根树枝斜伸过来,像求救一样。但是这只臂已快要被雪压断。老鼠啃桌子脚的声音使他一度以为是骨头断裂了。

很想动手把月份牌撤除,省得愈看愈冷。可是,如果撤除了,四壁只剩下雪白,会给人更难受的滋味。最好有能够帮助他抵抗他那澈骨寒意的图象挂在眼前,例如穿了火红色紧身衣服的肥美胴体。可是,他没有。 他无意义的望着窗外。 奇异的景象出现了,胡家的养女在后院里洗衣服,穿着窄小的单衣,洗一堆又厚又重的东西。 用自来水厂从三十五公里以外的荒野里引来的无情水。 她那裸露的手臂,残酷的浸在水中,上身俯在像个小池塘一样的洗衣盆上。 风围着她打转。 他的窗子正对胡家的后院,常常可以望见她在哗哗的水声中吃力的揉搓着,每天,每天,从无例外。 本来司空见惯,可是,他觉得今天的景象很奇异。 她低着头,忘我的揉搓着,乱发垂下来遮住前额,不住的摆动。

由于太吃力,她那因裤管太短而裸露的小腿肚也在颤动。 在惨白的天色下,胡家后院里那几排晒衣架,像一些死亡枯槁的植物。当她站起来,高举双臂,把洗净的被单挂上去时,他俩的目光相遇。而且在空中稍稍停留。 那也是常有的事。华弟在窗框上挂了一面小镜子,每天早晨,打好领带,他照例朝小镜子里看一下,再去赶交通车。有时候,正当他要照镜子时,她在挂衣服,两人就不期而遇,交换一瞥。 他想:这完全是因为镜子挂在窗框上的关系。 今天,他们互相注视较久,他不需要去赶交通车。 她挂好了一件被单再挂另一件,双臂上伸并且向两边不断运动,那过于窄小的衣服承受不住肌肉的压力,把胸前的一个钮扣弹得老远。她一只手掩胸,用一只手继续把被单挂好。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随风飘动的白被单,像办丧事的白,那养女坐在洗衣盆前的姿势像个哭坟的寡妇,她的眼泪注满了盆内,发出哗哗的响声。 一切实在奇异。 她为什么还不出嫁呢?她实在应该有自己的家庭。 单身宿舍里一度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她的追求者来向她的养父求婚。养父问: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年。 你爱她? 十分爱。 养父把养女找来。指一指她的男友: 你愿意嫁他? 她惶恐的点点头。 于是养父找了三个壮健的汉子来,当着养女的面,把求婚者毒打一顿;然后,当着她的面,解开裤带,把小便解在玻璃杯里,强迫那求婚者喝下去。然后,再打他一顿耳光,赶他出门。 这荒唐的故事早已被别人遗忘了。但是它深深的印在华弟的脑子里,印得很深很深,永不磨灭。

每次想起这个故事,他都会像自己喝过尿一样恶心、屈辱。 看她把红肿的手伸进水里时,仿佛他亲身感到手的皱裂和臂的麻木。两腿微微的起了痉孪。 华弟拉紧大衣的领子往外走,街角有个卖烟酒的小铺,他想买一瓶绍兴。 小铺紧闭大门,门板上贴着春节休业,恭喜发财的红纸条子。 他继续往前走。马路两旁所有的门窗都闭着,把铝色的天光和鬼影子一般的风,还有他,闭在门外。 每一栋房子都是一个硬壳,包藏着年夜饭的热空气。 壳外的马路是一条长长的输送冷气的管子,冷从东郊沿着它通往西郊。 他沿着管壁找一件暖洋洋的东西,一瓶绍兴。 如果没有一瓶酒,他担心会有可能冻死,在那栋全空的十二个房间之内。 冷得难受,他仿佛是赤裸的。

即使是裸体在街上走,也不过这么冷。他以为。 甚至比裸体还要冷。一只狗远远跟着他,这狗很肥,但是毛几乎脱尽,露出灰白色光滑的臀部来,走路时,光滑的大臀一摇一摆,像一只猪。 这只肥臀的裸狗并不怕冷,在风中怒目向人。 从后面看,它实在像猪,一只猪生了一双怒犬的眼睛,那眼里有闪烁的凶光。那凶光,比冷风更使人不安。 正在厌恶那狗,前面巷子里忽然走出来一个女人,她在巷口用眼睛的余光妇了他一下,就转弯走在他前面,向同一方向前进。 她穿的大衣和戴的帽子,都用最近流行的一种人造皮做成,灰白的长毛贴在身上,黑斑又贴在毛上。从后面看,像一头豹,一头直立的豹。 她的两腿却赤裸裸插在能够反光的黑皮鞋里,尖长的鞋跟生硬的往沥青路面上插来插去。腿部肌肉露出坚韧的线条,跟上身的温软娇弱很不相称。

一头生了鸟腿的豹。她的上身,是他所遇到的唯一能引起暖意的东西。 他跟在后面走了半条街,捉摸她那肥大衣里面的细腰身。那狗也远远跟着他,三者形成奇异的队伍。直到他买到酒。 一种声音把华弟从梦中惊醒。一种像是豹在山林的落叶上践踏的声音,像是癞狗在门板上擦痒的声音。 华弟全身冰冷,好像压在棉被上的毛毯和大衣都已失踪一样。他咬牙坐起,拿起大衣像一张纸一样披在身上,伸手摸到一根棍子,悄悄去开门。他相信是来了小偷。 谛听之下,不像小偷撬锁,心理上的戒备先松了大半。轻轻打开门,门前地上是一团令人眩晕的惨白,门开处,那一团白贴着门板滚进来,瘫在他的腿边。 那是一个全身赤裸的人,两腿紧贴着胸,两手又紧抱着腿,下巴又紧紧抵在膝盖上,像胎儿一样蜷伏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自己。她无声的抖着,华弟感觉到像是汽车马达发动时密集的震动。

打开电灯,看清楚了,是一个女人,胡家的养女。 急忙拿起棉被,把这个颤动的肉团包好,抱起来,放到床上。 在床上,她仍然紧紧自己抱着自己。 裹在棉被里的她,看上去像一个沉重的大包袱。 华弟坐在书桌旁边发了一阵呆。那个使人恶心、使人觉得屈辱的养父,居然在这样寒冷的大年夜,把她从被窝里赶到户外,这简直是谋杀。 他非常气愤,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的气愤。 为什么没有人制裁这个恶汉呢? 也许应该由我来。我要杀死他。他想。 我要杀死他。他幻想着流血的恐怖。 然后是非常的寒冷。由于仅有的一张单人床和床上的东西都被这个避难者所占据,他失去了抵抗寒冷的最后的堡垒。 幸而他还有一瓶酒。 他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设法走动。大一口、小一口吞咽冰冷的绍兴。

慢慢的,胃暖热了酒。 慢慢的,酒又暖热了血管。 掀起窗帘的一角看看屋外,惨白的灯光像满地严霜,枯树枝摇动的模样表示风很劲峭。啜着酒,他不再怕隔着玻璃迎面逼来的寒气,夜不再像以前那样难以度过了。 酒使他四肢舒展,体积膨胀,成为一个巨人,一个棉花糖似的巨人,浮在空气里,像海棉浮在酒精瓶里。 我该杀死他。他又想。 有了酒,暂时不需要那件大衣。 华弟脱下大衣,想给床上的她多盖一些,见她已放弃了蜷曲的姿态,很舒适的仰卧在床上。一条臂从棉被裹露出来,垂在床沿上,像一具尸体,一具在凶杀案中待验的尸体。 华弟知道那不是尸体,是活生生的人。他拾起那条裸臂,望见上面有藤条鞭打过的血印。 我要杀死他!他又这么想。

有一条紫色的伤痕由肩开始,像蜿蜒的山径一样伸到背后去。他轻轻的推她,使她改成侧睡的姿势,他要看看那淤血的鞭痕究竟多长、多深。 突然,一只猫向他扑来,向他的脸。 他没料到有一只猫。可是他看清楚那确是一只猫,一只黑猫,白色的肌肉明显的把它衬托出来。 原来,赤裸的她不是完全赤裸的,她贴胸抱着一只猫,猫呼噜呼噜像个小火炉似的烤热她的心脏。 她抱着这只猫在死亡面前挣扎。 他觉得狠狠的挨了一个耳光。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使他怒不可遏。转身拿起棍子,高高的举在空中。 猫跳到书桌上,眼睛里闪着燐火。棍子劈下来,打碎了台灯。 杀死你!他恶毒的想。棍子在猫的头顶上移动。 猫逃到书架上,棍子跟着砸碎了书架的玻璃门。

在静夜里,厮杀的响声很洪亮,但是床上的她依然安静的仰卧着,臂和肩窝露在外面,没有受到任何惊扰。 然而这真真正正是一场必死的厮杀。 最后,那猫逃到三角架的顶层,架上的玻璃杯落下来碎了一地。 华弟逼近,像棒球的打击手那样举着棍子。 猫十分机警的望那棍子,又望望头顶上的天花板和两旁的墙壁,知道自己陷在无路可退的绝境。它陡的改变姿势,向华弟猛扑。 他真的像一个优秀的打击手那样,击中了迎面飞过来的黑点。 击中时,那声音也很像球棒击中了硬球,只是更清脆些。 这个黑点没有凌空飞起,它重重的跌下去,跌在华弟脚前,哀号一声,撒了一滩尿。 地上升起血腥味和臊气。然后,什么动静也不再有。 他跌坐在椅子上,疲乏的喘气,吸着猫尿和猫血的混合气味。额上被猫抓过的地方开始剧痛,血已止住,天气冷,血凝固得快。 朦胧中,他听到母亲唤他的乳名: 小真!小真! 母亲站在山坡上向他招手,他大喊一声,伸开两臂,向母亲奔去。 路很近,可是斜坡很陡,那距离比想像中长十倍。他的两腿好像蹬在圆轮上,无论多快,仍留在原来的地方。 小真!小真!母亲很焦急的喊着,弯下腰来,向他伸出长长的指尖。 他已爬到很高的地方,可是,跟母亲并没有比原来更靠近。 他爬得更奋勇,望着那尖尖的手指。 一步悬空,他飞起来了。 天空很冷,很冷,很冷,黑色的深渊一般,没有云月星。 低下头找母亲,母亲的声音却在更高更高的地方: 小真!小真! 低下头只能看到水,黑色的浊水。 这是一口肮脏的废井,他泡在井水里,母亲俯在井口上喊他:小真!小真!从黑暗中伸下白色长长的臂,白色尖尖的手指。 他用尽力气想抓住那一长条白色,蓦然,醒了。 小真!小真!仍然听见这充满母性的喊声。 床上的人呻吟着,不断叫出这个名字来。 华弟惊奇的走到床边,她怎么知道我的乳名呢? 她闭着眼睛,唇微微张开,两颊红得可爱,喃喃的叫:小真!尖尖的白手露在被子外面。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乳名呢?他握住那一排尖尖的手指。 那手是热的,他没想到天天浸在冷水里的手这么热。他享受那一股细细的热流。 在那一场跟黑猫的大搏斗里,他出了一些汗。后来,当他伏在书桌上睡去时,那浸了汗水的内衣都变成冰片。而夜正深,并且很长。 他双手捧住她的面颊,那红透了的两颊很热,呼出来的气也很热,热流穿过他的手心,沿着臂,走入他的心室,使他觉得春天到了,应该丢掉臃肿笨重的冬衣,换上轻飘飘的新装。 小真,小真,她在半昏迷中呻吟。他不可能知道他的乳名,一定是巧合,这儿一定有另一个人也叫小真。可是他来不及想这些了,他掀开棉被,以他自己的僵硬黏湿,紧紧抱住四十二度的高烧。 她呼出来的热气恰好喷在他的胸口上。 他的胸和颈沁出汗珠来。 他抬手把压在棉被上面的大衣拉开,丢在地上。然后用那只手轻轻抚摩她背上的鞭痕,睡了。 他不知道夜在缩短,黎明将到来。 他不知道气温在下降,她的热度在消褪,将一直褪至零度。 他不知道明晨更为酷寒。 这一切他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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