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单身温度

第2章 土

单身温度 王鼎鈞 9241 2023-02-05
华弟从一片白茫茫中醒来,他看见自己半埋在白茫茫里。忽然想起离家逃难,沿途白茫茫都是积雪,路旁雪堆里插着许多尸体,同路胆子大的人敢弯下腰去看,看其中有没有相识的亲友。而现在,白茫茫中,一对乌黑的眼珠也在俯下来看他。怎么回事?他一惊。 乌眼珠一转,远了。那是一个护士。 半小时后来了一个装束入时的女士,讲话老腔老调,娴于应酬的样子。她来到床边,不等寒暄,先在床边仅有的一把椅子上坐好。护士站在椅后,转着少女特有的带稚气的乌溜溜的大眼。 华弟在死鱼肚一样的白色中望见女宾身上的花绸和护士两颊的胭红,觉得恢复了生气。可是他一点也猜不出这位女客的来意。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态度随随便便,完全是熟朋友的样子。听声音,华弟也确乎有似曾相识之感,可是,看面容,无论如何想不起她的名字。

我刚才昏了过去,是不? 今天中午我经过延平街,看见你躺在一大堆垃圾旁边,嘴上还戴着口罩。我打电话通知卫生局长,他立即派出来一辆救护车。医生希望你能住院检查,你要通知亲人吗? 那么,她是一个陌生人了。华弟的第一个感觉是在陌生的她之前,被直挺挺抬上救护车,真是一种丑态。接着他为亲人两个字感伤,连道谢都忘了,只黯然说: 我没有。 没关系,她爽快的说。我们都是你的朋友。用手指画一个弧,把护士画在弧内。可以替你办住院手续。你怎么会在这儿昏倒的? 她究竟是什么人?可是华弟得先回答她的问题。 我去找一个瓶子,一个装药用的玻璃瓶子。现在里面没装药,装了半瓶黄土。你有没有看见?华弟想既然她从那儿经过,也许。

没有看见。 华弟不忍放弃万一的希望。 一个玻璃瓶子,中西大药房的药瓶子,上面有药房的商标,中西两个字上下相连,像个牛鼻子。 中西大药房?她疑惑的望望护士。 我也没听说过。护士说。 这是一个老招牌,当年在上海很有名气,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 这只瓶子很重要吗? 很重要。不是瓶子重要,是里面的黄土重要。当我离家的时候,爸爸妈妈最担心的一件事,是怕我在外乡水土不服。他们相信离乡背井的人会生一种奇怪的病,会瘦,会死,任凭什么医生也医不好,除非他回到家乡,喝家乡的水,吃家乡的土里长出来的粮食。如果不能回来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是找一撮家乡的泥土放在开水里泡一会儿,让病人把水喝下去。只要那泥土真正是家乡的土,一定可以把病治好。妈妈最相信这个,她非教我带一点土不可。那半瓶黄土对我太重要了,我不能丢,无论如何不能丢。

护士开始插嘴: 土里面有很多细菌,怎么能泡水喝呢?太可怕了。治病还是要靠现代医学。天气这么热,你何必再找那瓶土? 一句天气这么热使华弟回到夏天。今天的确热,气象所说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他在垃圾堆上弯腰找瓶子,出汗太多,心跳头昏,加上垃圾蒸发出来的废气,跟口罩里的樟脑味混合在一起,往脑子里猛冲,终于使他失去知觉。不错,天气很热,可是瓶子不能不找,他着急的替自己辩护: 怎么能不找?那是我家乡的土啊!那是一块上等的旱田,它上面有祖父和父亲的汗,有母亲的脚印。我母亲有胃病,长年吃中西大药房的胃药,她亲手把土装在空药瓶子里。在我的家乡,玻璃瓶也是好东西。母亲把土摊在白纸上,戴好老花镜看过、拣过,弄得干干净净,才往瓶子里装。我带着这个瓶子走过了七个省,最后越过台湾海峡。非找不可,我不要住院。

那女士用手势止住华弟挣扎着要起床的举动,说: 不错,非找不可。不过你的身体太坏了,还是我们来帮你的忙。我可以请卫生队长派十个队员,好好搜索那个垃圾堆。我是广播节目主持人,可以在节目里公开招寻你的瓶子。不过,你得答应一个条件。 广播明星!怪不得声音很熟。 什么条件? 躺在这里好好的做个病人。你有病。 我没有病。 不要固执了,当心身体要紧。 华弟觉得胃内翻腾,一侧身,朝痰盂里吐出一些酸水来。那一股酸味逼得他发抖。 我好像是病了。他说。 放心吧!我的节目听众多,影响力很大。她说。 广播明星临走的时候使了个眼色,护士跟出来。 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广播明星说: 请你好好照顾他,把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告诉我。他是很好的节目材料。我可以把他、把你都造成新闻人物。你会因此当选今年度最优秀的护士。

哟,我哪有那么大的野心?护士两颊的苹果色更艳了。 我回去安排访问。先要访问你的病人,谈他丢掉瓶子的经过。然后,访问卫生大队长,谈搜索垃圾堆的结果;访问你们院长,谈病人的病情;访问他的同乡会长,访问他服务机关的首长。当然,还要访问你。我每天访问你,谈你对他的认识、观察和照料。如果可能,我还要访问中西大药房当年的老板。 护士听得入神,两眼露出既兴奋又迷惑的光芒,以致广播明星不得不在临别时用大姐的姿势,轻轻拍她的脸,加重语气说: 记着啊!跟我合作。 华弟果然病倒。他不断呕吐酸水,饮食不下,像胃病,同时大便失常,像痢疾。到第三天,又加上头痛和发烧。 每次打针或服药后,他总忍不住对护士说: 没有用的,这是水土不服,你们治不好我。

每次,那护士总是用幼稚而又权威的口吻告诉他,他会好的。他该相信现代医学。 护士特地把自己的收音机搬来,让华弟听招寻的消息。那广播明星热诚的、焦急的反覆呼吁,她说:这里有一个人,生了怀乡病,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非常需要心理上的治疗。那立即见效的灵丹妙药也许在你的脚边,在你门口的废物箱里。 每次听完广播,他总是说些灰心、绝望的话,认为万难有找回来的希望,等护士以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所能发出来的母性给他片刻的慰藉。 第五天,华弟看见厨房送来的稀饭,一阵恶心,大叫: 不要! 稀饭又端回去,护士来问怎么啦?他连忙拉起被单蒙在头上。 第六天,华弟床边挂上葡萄糖。针管插好,护士站在床边看液体流注的情形,华弟对她说:

昨天为了稀饭的事,我很抱歉。 没有关系。不过你得勉强吃点东西才好。 昨天看见稀饭,我忽然想起家乡的一件事。 她的黑眼珠由葡萄糖液转向他的面孔,很有一听的兴趣。 我十岁的那年,村子里忽然来了个流浪汉。他的鞋底绽裂,脚趾出血,一双腿又粗又大,证明他已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他说出来的话没有谁能听得懂,证明他的家乡离这里很远很远。 这里不是他的目的地,可是,他实在走不动了,非停下来不可。他像乞丐一样褴褛,又没有一文钱,客栈老板不肯留他,教他去住破庙。我们一群孩子围着看他,跟在后面喊他,他头也没回过来看一下,走到庙里,倒在一团稻草上,睡了。 我回家说给妈妈听。妈妈说,好可怜,他吃什么呢? 第二天中午,妈妈问我:那个可怜的人出来吃东西了吗?

我摇摇头。 妈妈盛了一大碗稀饭,要我双手捧着送去。那人仍然睡着,睡得很甜,好像连翻身都不曾有过。我喊他,见他不应,就把稀饭放在他身边,跑开了。 午饭后,妈妈对我说:到庙里去把碗拿回来啊! 那人仍然酣睡,一动未动,稀饭因为冰冷而显出凝结的样子,一个米粒也没短少。 快吃晚饭的时候,妈妈又说:到庙里去拿碗啊! 我去了,空着手回来,因为碗里仍然满满的盛着稀饭米粒完全沉淀,上面一层银灰色的汁。 妈妈出了一阵子神,问爸爸:那人怎么啦?病了吗? 爸爸从庙里带回来坏消息:那人病得很重。 爸爸请一位中医去看病,回到我家开方。中医不住的摇笔杆儿,笔尖离纸两三寸高。他说,这是水土不服啊!谁能治得了?

他摇着笔杆问爸爸:你以为我是神医吗? 爸爸说,死马当活马医吧,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外乡人死? 中医又踌躇一番,然后一口气写下药方。他说他捐出药来,要我爸爸捐一床旧棉被。 中医说:快写信告诉他的家人,教他们从家乡带土来。接着,他又说,信太慢,怕来不及,应该打电报。 打电报?他的家在哪里?谁也听不懂他的话,怎样去问他呢? 爸爸去找瘸爷。瘸爷是一个还乡的老兵,吃了二十多年粮,到过天边地界,各种方言都听见过。他很神气的说:没问题,我是李太白,通八国的英语。 爸爸打电报给那人的哥哥。以后过了许多天我说不出究竟是几天,有一个外乡人来找我爸爸,一个胡子和头发都有些灰白的小老头儿。我们也听不懂他的话,可是爸爸一看见他,就明白他的来意。

爸爸带他到庙里,我自然跟着。 一路上,这惹人注目的异乡人招引了许多人跟在后面。 当我们送药的时候,送饭的时候,送棉被去的时候,那流浪汉只用忧虑的疲乏的眼神望一望,一点激动或感谢的神色也没露过。现在,他望见哥哥,蓦地坐起来,像个健康的人那样坐得笔直。他的哥哥扑上去,兄弟俩抱在一起了。 他哭出声音来。一面哭,一面诉说。 他哥哥也一面说话,一面哭。 声音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急促。谁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能听懂哭。 不久,弟弟的声音噎住了。 哥哥独自喃喃了一阵,也止住。他发现弟弟已经断气。 于是他嚎啕大哭。爸爸拾起我的手往外拉。我望见一只野狗在舐那只业已空了的稀饭碗,爸爸一脚把碗踢得老远,踢进荒草丛里。 护士眼睛低垂,说: 这个故事太悲惨,你不该讲这样的故事。 一宵暴雨,早晨,护士来打开窗子,清凉的空气流泻进来,阳光镶上屋脊,令人爽快。华弟觉得今天是个不同的日子。 有我的信吗?他问护士。 半小时后,第一班邮差才来。 他不停的看表,等到二十五分钟过去,就迫不及待的走到大门口去等信。经过走廊的时候,他看见草叶上水珠里的虹彩。 等了十几分钟,不见信差,自己先觉得累了,又慢慢沿着走廊走回。虹彩已被蒸发,他在窗子外边望见他的床周站满了护士和病人,好像有一个重要的病人躺在那张床上断气。 他走进病房,那些人立刻离开空床,把他围住了。护士把一只小小的木匣送到他的鼻尖上,愉快的说: 恭喜你!有人给你寄回来了。 他嗅到类似棺材的气味。 当木匣快要打开时,他心跳如捣,木匣打开,瓶子露出来,又是一片恭喜声。 眼睛已经看出那不是中西大药房装胃药的瓶子。中西大药房的瓶子瘦长,眼前的这个瓶子扁平,而且形状像琵琶。可是耳朵仍然为他听到的佳音空高兴。 弄错了,这不是我的东西。他终于宣布,弄得大家很失望。 幸而瓶子以外还有信。写信的人是一位战士,他说,他到华北沿海去完成一项任务时,顺手装了一瓶土回来。他认为,那地方虽不是华弟的故乡,但距离究竟很近,而且陆地相连,这土一定能代表家乡。 这封信把大家的话题移转到国军的英勇上,每个人都能说出几件军人冒险犯难的故事,兴高采烈,使病室里又充满了生气。华弟想,在危机四伏的地方,这位战士还肯为我的事分神,太令人感谢了。他仔细把玩那瓶子,瓶里装满了黑色的土壤,土里混着沙和碎石屑。他觉得它不像自己失掉的土那样漂亮。 两星期后,华弟的脸上瘦出棱角来,他天天盼望找回那只失掉了的瓶子。如果没有家乡的黄土,他想他是完了。 为了耸动众人的听闻,广播明星在他的节目里反覆强调这一点。医生似乎稍稍受到她一点影响,这几天,他来查病房时总忘不了问华弟: 黄土找到了没有? 真正的家乡泥土没有找到,好心的听众们却送来各式各样的代用品,华弟床头的小几上摆满了这些东西,已经没有余地放热水瓶。 晚间,护士来说:你应该给他们回信了。 真的,应该,护士已催过几次。 他点头,双手拣起一只圆筒形的瓶子。它特别大,玻璃晶莹明亮,里面装满了黄澄澄的土,乍看像一截木材做成的圆柱。瓶子外面贴着标签,记明土壤的重要成分和装入的年月日。 一个研究生翻查资料,找出前辈专家对华北土壤所作的分析。他在实验室里为华弟如方配制,他说,用科学的态度看,这才是真正的华北黄土。他在配土的时候特别多放了一点盐分,用以纪念华弟家人在这块土地上所流过的汗水。华弟很容易看出那黄色是用色素染成的,他不喜欢。 护士把录音机准备妥当,请华弟说话。 我说什么好呢?我只能说,这一瓶配出来的黄土里面还缺一样要紧的东西。当初,我的妈妈把黄土放在白纸上摊开低下头去审视的时候,有两滴眼泪落在土里。那半瓶黄土里有不朽的母爱,这一大瓶里却没有! 他换另一只瓶子,一只小巧精致的瓶子,原来是装香水用的。信的字迹也很娟秀,第一句话就声明自己是个女孩子。他从农场附近的小河旁边掘了一些干净的泥土,她问广播明星:为什么这位华弟先生没有发觉这儿的土地可爱呢?为什么他嗅不到这儿的泥土的芳香呢?这土壤形成美丽的景色,熟透了甘美的果实,他为什么不看重他现在所能有的呢? 这女孩好可爱!你怎样答覆她?护士说。 当我在初中二年级读完中国地理的时候,地理老师问全班同学:那里是全国最好的地方? 全班陷入沉思。有一个最顽皮最不用功的同学高声说:中国最好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 我以为他将受到申斥,不料老师的反应很平和。老师点点头说:诚然,诚然,这是标准答案! 护士关上录音机,说: 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我跟你是同乡。 同乡? 小同乡。 华弟注视她,像从未见过她一样。 我看不出来。 我从来没有到过家乡。家乡真有你说的那样好? 当然。 即使它真有你说的那样好,我也不会去想它,因为我没有见过。我从来不会为了它做梦。我住过很多地方,每一个地方都不是我的故乡。我是没有故乡的人。自从见到你以后,我知道有故乡的人很苦,我比你们好些,我没有乡愁。 你很幸运,可是我不羡慕你。 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的缺点,难道故乡没有? 也有。 你该多想它的缺点。 我想过。我想起当我十岁的那年,也是夏天,有一个牧师从城里来传道,我觉得他又唱又念很有趣,就跟着他走来走去。中午,一个教友招待他们吃午饭,主人和客人围着饭桌坐好,牧师带领大家做祷告。当他们祷告完毕,睁开眼睛的时候,饭桌上的菜盘里密密麻麻落满了一层苍蝇。牧师伸筷子去夹菜,轰隆一声,苍蝇向四方飞散,就像盘子里起了小小的爆炸。牧师这才发觉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筷子在盘子里停住了。可是主人殷勤让客,牧师欲罢不能。我记得清清楚楚,牧师闭上眼睛,大喊一声求主保佑我们!夹起菜,很勇敢的放进嘴里。这一切,就像在眼前刚刚发生一样。 哎哟!护士轻轻掩住鼻孔,很难为情的说: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住?要是我,这一辈子都不回去。 我因此更要回去。这是我们彼此不同的地方。 广播明星一进病房,就兴冲冲的对华弟说: 恭喜你,你的气色好起来了。 华弟摸摸自己的面颊:我觉得很弱,精神比刚入院的时候差得多。 不,经过两个星期的休养,你的精神比以前好。医生说,没检查出你有什么病,我们都可以放心了。 可是我又加上失眠 那是心理的问题,能放开一点自然会好。 你刚才一进门就说恭喜,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东西找着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广播明星笑吟吟的指着小几上的那些瓶子。本来,丢掉的东西很难再原件找回来,如果那是好东西,拾到的人想据为己有;如果那件东西微不足道,又没有谁肯去拾它。 华弟听出来她有放弃搜寻的打算,惶惶然问: 那,怎么办呢? 我不是说过吗?收之桑榆。有一位小姐来信劝你珍惜眼前所能有的东西,她的意见很好。你可以在我的节目里宣布接受她的意见。我可以把她请来,让你们在节目里见见面,彼此做个朋友。这件事情可以有开头,有高潮,有结尾,皆大欢喜。 华弟不解:有结尾?我的东西没有找回来,怎能算是有结尾呢? 既然找不回来,我们就得安排另一种结尾。 不,华弟坚决的说:我不要这种结尾。我宁可没有结尾。现在谈结尾也太早,请你继续广播,天天广播 听众的兴趣不可能维持那么久。现在收场恰到好处。她的语气也很肯定。 我不能为所谓听众活着。 全体听众也不能为某一个人活着呀! 他们之间忽然有了距离。这是他原来没有想到的。 只觉得心头绞得紧,没提防有眼泪。赶紧把泪源切断,端端正正仰卧着,把已经滚出来的泪珠盛在眼角里。 广播明星没有觉察,仍然用响亮而肯定的声音说: 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很可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你一个人在外乡漂流,当然是寂寞的,如果有个知心的朋友,就不会那样想家。我准备帮你这个忙,不过,别拖延下去把节目的气氛拖冷了,最好在这两三天之内。 在走廊上。 你看他会答应吗?广播明星问护士。 护士摇摇她在帽沿下伸出来的发绺。我不知道。这个人好怪,说的话做的事都怪,不像一个正常的人。这几夜,我送药去给他,都发现他没睡,眼睛睁得很大,很可怕。他会不会有精神病? 那或者不致于。我看这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固执得不通情理。听众本来是同情他的,可是现在,听众开始讨厌他了,已经有人写信来骂他。他太爱自己的故乡,惹起了别人的反感,别人会嫉妒他、歧视他。我不能让他把节目拖坏了。 打针、吃药都治不好他的病,他说,只有黄土。也许他的话是真的,我觉得很神秘。 广播明星很舒适的打一个哈欠,说:这些日子为他的事,实在累了。 有一个擦皮鞋的小孩,背着他的工作箱,在闹市里走来走去。他还没找到固定的码头,只好一面走,一面看别人脚上的皮鞋。 这天,他忽然看到地上有只玻璃瓶,装着一点黄色粉末。他听过广播,觉得它很像是别人要找的东西。拾起来细看,果然,玻璃上中西两字连成一体,的确像个牛鼻子。 唯一的疑问是里面的黄土不是半瓶,只有薄薄的一层铺在瓶底上。这也难怪,瓶塞已经没有了,装在里面的东西怎能不流出散失? 他拿擦鞋用的棉花把瓶口塞好,打开随身携带的收音机,正是那个广播明星播音的时间,他愈听愈得意,暗想: 好呀,东西在我手里,终有一天,你会悬赏,看你悬赏多少,我再拿出来! 一天又一天,他在一旁窥伺。他天天以为会出现赏格,可是没有。直到最后一天,没有。 只好白白把东西还给他们了?他非常之不甘心的去找那家医院。 走进大门,进入一座很宽敞的大厅,里面人声嘈杂,脚步起起落落像雨一般打在光滑的地上。整座大厅很像那个拥挤着旅客、送行者和航空公司职员的飞机场。 正在东张西望,吱,吱,吱,医院的守卫穿着破旧的大皮鞋走过来,施出赶苍蝇的手势,说: 去去!这里不能做生意。 我不是来做生意的。 嗯?守卫盯住那只擦鞋用的小箱。 擦皮鞋的孩子从小箱里取出玻璃瓶来。 并不伸手去接,守卫只从对方伸过来的手心里端详那瓶子。不错,上面有个牛鼻子。 等到看清楚了,再抬起眼来问: 为什么不早点送来? 我今天才拾到呀! 赶快送到服务台。 是,是。等一会儿,我能不能给他们擦擦鞋?他指一指排坐候诊的那些人。 守卫沉吟了一下:可以,你这孩子不坏。不过,我什么时候教你走,你得马上就走。 当然!先给您擦一擦,好不?他打量守卫穿的那双大皮鞋,擦一次,大概要用擦四双普通皮鞋的鞋油。 今天不必了!守卫扭头走开。 瓶子回到华弟手中时,他喘着气反覆看它,用干干净净的手绢一再擦它,一双手对它忽而紧紧握持,忽而轻轻抚摩。他问自己,又像问别人: 怎么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呢?怎么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呢? 这也够你喝几次的了。护士说。 瓶塞也遗失了。华弟觉得这瓶子是个受尽折磨遍体鳞伤的游子,实在不忍心再拿那点土泡开水。 怎么只有这一丁点儿呢?他一再这样说。 现在要不要喝?护士对他,那业已冷下来的热心,又恢复了。 也好。他勉强这样回答。 我得把门关起来。她一面说,一面做了,并且拉上窗帘。不能让别人看见你喝这种东西。医院当局如果知道了,会罚我。我实在有点好奇。 说着,她熟练的、迅速的预备开水,铺一方白纸,把瓶子里的土倒出一点来。当她倒土的时候,华弟在旁连连说: 当心,当心。 她左手端水杯,右手举起那一小方白纸。华弟说: 等一等,让我看一看。 他从床上坐起来。她把那一小方白纸举近他的脸。没有一层玻璃挡着,他觉得那土更亲切。他闻到香味,那是故乡泥土的芳香。这气味好像对鼻腔黏膜的刺激很大,忽然一阵发酸,忽然在不能控制的情形下打了个喷嚏,有鼻涕也有眼泪。 这一个喷嚏,把铺在纸上的一层黄土吹得完全飞到空中去了。 他连连说可惜,用拳头敲自己的鼻梁。愈敲愈酸。护士丢下水杯,阻止他:你的鼻子出血了!躺下!躺下! 他在躺下的时候,用手捣住鼻子,然后拿开,看鲜血污染了的手指。 经过护士的处理以后,他安静下来,反来覆去看那只找回来的瓶子。里面仅仅剩下几撮土。良久,他把瓶子塞在枕头底下,对护士说,一句一句很坚定的说: 死生有命,这点土我得留着。我的病交给现代医学。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