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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诉

哭墙 張曉風 9277 2023-02-05
法官,我不愿意死如果那是一种羞耻的死。 我能想像,你正直的嘴唇正向下撇,你说:哈,你看,这种女人也和我谈起羞耻来了,这种灭尽天良,禽兽不如的女人。 法官,如果申辩仍然是我的权利,我就要说话,事实上也许这些话并不是话,而是串串哭嚎,像我们每一个人初来叩世界之门的时候一样,我们以无效的抗议性的哭嚎为始,我们也以此为终。 如果我有钱,如果我还有一个爱我的人,我就可以把抗议委托律师,而我没有,我只是一个人,我自己来作我自己的律师,我自己来保护我自己但是,法官啊,现在连我自己也不想保护我自己了,因为我不再爱自己了。我为什么要爱自己呢?本来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十分爱我的,啊,法官,那个人是十分十分爱着我的,我说他是一个人,我不说他是一个婴儿,因为一个婴儿爱不出那么多的爱。每天清晨,当他醒过来,他那双温柔的小手就伸过来烙在我的脸上,像晚春时节的花瓣擦入衣领中的那种感觉,当他对我说话,啊!法官,我该怎样告诉你那种声音,他整个的人是一只歌,一只极短极轻柔的小歌。

而法官,现在他没有了,多么可怕事!他没有了!他就像我们十七岁那年的月亮,在记忆中极鲜活极明亮,但是,它没有了。是我自己杀死他的,真的,法官,我做了这件事。那在世上唯一用全部的真情爱我的人,我却把他杀死了。 那么,法官,我还有什么可申辩的?法律和人情或许会原谅弃老的儿子,但他们永不会原谅杀婴的母亲。我应该去死,我应该走向荒草没胫的刑场,我应该俯下我可耻的脸,倒在染着我自己血液的土地上。让人们以咒诅为棺,以鄙视为椁,葬我在无人的穷郊。 但是,法官,容我说一句,仅仅一句话,我爱他,真的,当我向你这样说,我的心就感到一阵由固体化成滴水,又化成轻烟的那种温柔。爱是一种绳索,法官,你不明白它有多么强,虽然他已埋葬了两个月,虽然他小小的尸骨已经又湿又冷,但我们仍是相系着的,我们是结,永生永世不会被打开。每天,当我在看守所中醒过来,那种轻柔的手指的接触就那样清晰地回到我的脸上,真的,法官,我差不多可以感觉得到,那儿是他的大拇指,那儿是他的无名指。

请不要那样望着我,但请不必记载我的眼泪,法官,请不要那样望着我,书记。你们可以记录我的话,或者不记录我的话,但请不必记载我的眼泪,那是我和我儿子间的私人事件,那是我们神圣的爱情,请不要分析我的举动像分析一部操作失灵的机器。 好了,法官你会问我,你会说,这一切多么荒谬,你会说,所有的杀害都出于恨,所有的杀害都是仇敌所为。而一个母亲,为什么要杀她的儿子,她所爱的儿子? 如果这是你的问题,法官,这也是我的问题。人世间的事如果能像一题四则算术该多么好,但不幸我们却像台风过后的低地,彼此被对方的污秽壅塞了。我们都是害人者,我们也都是被害人。 我记得那们叫耶稣的人,在钉十字架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他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法官啊,那个二千年前的先知不是把我们的什么都说穿了吗?法官,我们之中谁又明白自己所做的是什么呢?难道你明白吗?难道你真的晓得你身穿黑袍,手执惊堂木是在干什么吗?而我,囚首而垢面,羞耻而枯干,站在你面前,我又知道我在干什么呢?

如果,在二十多年前,你我的母亲彼此在火车中的座位上相遇,彼此用一种母亲所独有的骄傲向对方描述自己的孩子,她们会不会想到,他们之中有一个母亲要负责养大一个法官,而另一个要负责养大一个罪犯,并且有一天他们将相遇,其中一个要判另一个死刑,置她于死地? 法官,这一切让人迷惑。 法官,愿所有的教师先教导他自己,愿所有的医生先治疗他自己,愿所有的士兵先制胜他自己,愿所有的法官先审判他自己。 而他们能吗?法官,他们能吗? 请不要对我生气,法官,我就要开始说我自己,我会把我的全告诉你我二十七年来曾经竭力用好的品性,好的功课,好的乐观精神所掩住的痛苦的灵魂。 我的童年,法官,我不必向你说,因为我不记得。我只记得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常常在夜晚一个人坐在后院中冰凉的石头上。我怕鬼,怕毛虫,却又狂热地想做一个探险家,我想看山和海洋,我想着吃人民族,我想着一切最艰巨的危险。

我曾经存了五十块钱,那是由每年一度的压岁钱积成的。我不吃冰,不吃糖,不吃花生米,我只想有一张船票,我想到美国去。因为那时候世界上除了中国我只知道有美国。但终于没有成功,我的表姐告诉我就算存到六百块都不够。 有一天深夜,好像是我十三岁的那一年,一个燠热的晚上,我听到父亲和母亲吵架的声音,我竭力想避开它,我困极了,但那声音固执地盘旋着,在我蒙胧的意识中载浮载沉。 吵架本来是他们的常事,我并不难过,但那一夜却特别大声又特别持久,后来我感到灯光刺眼地亮起,母亲走过来掀起我的帐子。 白桦,她颤声说,这是给你的。 我起来,看见那是一封厚厚的信,是妈妈写的,她斜斜的,没有棱角的字体。 我只看了一行,就惊跳起来。那上面写着:

我亲爱的孩子们,永别了! 我掷下信,忽然之间清醒得像一条水柱,我去抢她手中的一个瓶子,一个褐色的小瓶子。 法官,我的童年,在那个燠热的晚上,在那灯光扭亮的一刹,全部死亡了,那个说不上是幸福的,不真实的童年。 那以后,我每天怀着那个小药瓶子,夜晚,我不敢睡,唯恐在睡着的时候,被母亲偷回去,我幼稚地以为这就是保全我母亲生命的方法。而现在,事隔了那么多年,我忽然明白,我那些日子的努力并没有使我的母亲活下来,她事实上经死了在那个苦热的晚上。她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东西在那天晚上全部亡故了,她变成一个僵直、多疑而又枯萎的老妇。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她仍活看,仍然操持家务,并且又生了几个孩子。 渐渐地我知道,那天母亲所以会自杀,完全是父亲逼的。他自己有了姘头,却怀疑我的五妹不是他自己的骨血。

至于那个姘头,法官,并不是别人,她是我的大姨。 哈,法官,这是多么光荣的家族记录:我的父亲有了姘头,而对象是我的阿姨。请问我该为我的父系悲哀呢?还是为我的母系悲哀呢?该哭泣我父系的淫荡呢?还是哭泣我母系的下贱呢?而他们不被任何人审判甚至不被他们自己的良心审判。 那以后,法官,我不知道日子是怎样过的,怀着恨毒,怀着自卑,怀着绝望,并且设法用点什么来掩饰它。而我的母亲,她开始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她要我争气。法官,我不知道别人活着是为什么,但我活着,似乎只为争一口气。让我们的母亲光荣,让我们因父亲嫖妓而贫困的家庭,重新有可以骄傲的条件。法官,我活着,就只为此。 如果你去调查我的记录,你会惊奇的发现,我似乎具有那么多种美德。我的导师们总是非常爱我,宠我。每学期的成绩单上我除了有很高的总平均分数,也有高价的评语。

我现在知道,那些老师所以爱我,或许是因为我非常爱他们的缘故,我找不到可以敬爱的对象,我就爱他们,那是我成长岁月中唯一美好的回忆。 我现在明白了,法官,真正幸福的人多半是平庸的人,而那些出类拔萃的,那些积心处虑要高人一等的人却多半有其不幸。因为,幸福的人满足于生活的本身,而不幸的人却总需要一些可以攀附的金钱、地位、学问或是美名。 你是不是这样的人呢?法官,你们这些坐在审判台上,判断别人的是非的人,是否也因为在心灵方面有某些缺憾呢? 法官,我是的,正因为我不幸,我总是装得很幸福,正因为我复杂,我总是装得很单纯。正因为我污秽,我总是装得很圣洁。法官,伪装是很痛苦的,我庆幸我今天什么也不必隐瞒了,我即将死,我何必守着为亲则讳,为尊则讳的原则。人如果沦为乞丐,就不必担心衣冠不整,人如果只是脚伕,就不必念着餐桌礼貌,人如果成为囚犯,就不需维持被羡慕的身世。

让我说下去、法官,我中学毕业,并且考取了大学,那当然是一件好事,我的母亲很得意了一阵子,只可惜着我不曾考取公立学校。我读的是经济,我以为那是很热门的一系,但念了一年,我才知道除了理论,这一系并不给我们任何赚钱的本事。 我没有钱了,法官,我的父亲从来就不赞成我念大学,他不给我钱,我的母亲给了我一些。但一年完了,我再也没有学费了。我像乞丐一样地去求我的父亲的钱,但他不给我,他宁可给娼妓。也许那些日子我向他求的并不是钱,而是一点点的施舍性的父爱,但我没有得到。啊,法官,我宁可我的父亲是一个窃贼,我宁可我的父亲是一个流氓,我宁可我的父亲是一个毒枭,但只要他爱我,只要他给我在回忆中有一点可资骄傲的财产,我就满足了。

但我没有这样幸运,他不是窃贼,他不是流氓,他不毒枭(他甚至还有些好名声呢),他是一个绝情者。 法官,他是一个绝情者,我每想到这里就混身发抖,法官,试问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不过是在某一个晚上(把我的生日往前推二百八十天,差不多就是那个晚上。)我的父亲发泄过一场抽疯般的情欲后的产品。如果,那天他不是找到我的母亲,而是某一个小娼妓,那么,世界上就没有我,那么,就有了另外一个,另一个哭泣的灵魂。 而法官啊,让我简单地说吧,我的大学生活就那样结束了,我求了一名银行的职员,这并没有什么不好。高薪,华服,被钞票的捆子重重围住,那未始不是一种乐趣。我有时想念那绿树如烟的校园,想念黄昏时那些凉凉的石阶,但无论如何,那只是一个模糊的梦了。

我高兴我能离家,银行距我的家有五小时路程,但痛苦仍没有减,午夜醒来,我就想到我的母亲,想到父亲讲过要杀死她的恫言,我总是听到狗在嗥叫,我记起古老的迷信说狗的哭声是死亡的预报,那时候我就痛哭起来。法官,我开始明白,所谓幸福,并不由努力而获得,你可以努力做一个负责而正直的人,但不能因此从你的不幸中超脱出来。 当我开始认识王彦俊的时候,我就惊讶于他和悦近人的美德,当他望着我的时候,我就强烈地感到,我们应该彼此相属。他决不是那种奇拔出众的人物,他是平凡的,但当你飘浮在急流中的时候,你怎样想呢?你会去抓一块木板,而不是那些青翠欲滴的美丽水草。 我不知道别的女孩子是否梦想过白马王子,我没有,我失去梦已经很久了。我只想一个平凡而爱我的人,我只想贷一间低矮的房子,有一张大木床以及一个小小的书桌。 当我和王彦俊谈到婚嫁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四岁,我想不通我的母亲为什么反对。 你应该嫁有钱的,她说,或者是有出路的,王彦俊一样也不是。 事实上,法官,生活早把我磨得很现实了,我的母亲还以为我是一个痴情的十六岁女孩呢! 我爱王彦俊,或许就在于他什么都没有吧!有些女孩子从男人的财富中得到安全感。而我,却从男人的贫乏中得到。 当我的母亲明白阻止无效的时候,她便要求我延期。 再过三年,她写信给我,家里需要钱。 我继续给你钱!我说。 你这算什么,她的信忽然尖酸起来,我培养你花多少心血,多少钱,今天竟落一场空,你看,隔壁蔡家的大女儿,廿九岁才敢结婚,前面李家的三小姐,每个月要寄一百美金回家。你跟你爹是一种东西,算我看走了眼! 法官,我那时候才明白,她从来没有爱我,她所求于我的只是争气,她只爱我给她带来的光荣,她不爱我。正像我对化学的感情,我投资了,我赚回来,作为自己痛苦的一种补偿但我从来没有爱过化学。 发现了这一点,法官,我几乎完全崩溃。我想起那些年,我曾怎样的努力。我的营养不良,却拼命要比别人多读些书,多做些事,我刻苦到虐待自己的地步而供应弟妹,我身心交瘁,像一株枯萎无处可攀的藤萝。但如今我明白那些爱,那些牺牲,全是浪费的。那些惊心的,不眠的夜是一种傻气的付出。 法官,失去母亲是比失去父亲更为可悲,也更为可布的,也许那是因为人们爱母亲的感情比父亲要多些,要原始些,要温柔些。所有的婴儿会自然地爱他们的母亲,而后才学会爱他们的父亲。失去母亲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经验。但,等你真正遇到这一天,你就会忽然变成了具有性的橡皮人了。法官,你就不再有血,不再有肉,不再有泪。那时候一切其他的打击都不再成为打击,你会在忽然之间完全麻木。 我结了婚,并且继续付钱给我的母亲,我只寄上雁票,而不寄上爱了。我像一个买了一栋破漏淹水的房子的顾客,很后悔,却不得不分期付款。 而我的婚姻,老实说,并不幸福。我结婚的当天就失去了银行职员的饭碗,我们没有钱,我们甚至也租不起一间小屋。我们搬去和彦俊的父母同住。 他有一个和乐的家,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但那时候我突然了解自己做错了事。我不该和彦俊结婚的,他和我竟有着这样可怕的距离。事实上,元帅和士兵的距离并不远,他们同样地被一些力量辖制。财主和乞丐的距离也不远。他们同样不感到满足。但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却有着何等可怕的距离,前者永远听不懂后者所说的,他充其量只能怜悯,而不能了解。 法官,好人是很可怕的,以往我只知道罪人的可怕,但这时候我才知道好人的可怕,好人是另外一种民族,他们以他们的好来凌越人,藐视人。当他们拍着胸脯说:我做事是凭良心的,你就感到好原来只是他们的武器,用以压迫一切与他们不同的族类。法官,跟好人相处是可怕的。 我从来不曾这样孤独,这样颓唐。原来人类所有的关系都是沙。都是可以拆散的。不管是血亲,不管是姻亲,不管是血亲的姻亲,不管是姻亲的血亲。 每一件事好像都错了,法官,自从我十三岁那年的一个晚上,一切都错了。都错了,都错了,都错了。 而有一天,我发现我有了孩子!法官,我有了一个孩子!那时候我多么快乐!我整个迷乱了!整个瘫痪了!我差不多不能相信我会这样的幸福。法官,当你发现自己已经是母亲,那是多么荣耀的加冕。 我要一个男孩,法官,我相信如果我用我全部的意志去祈祷,我就会得到,我并不要他传宗接代,但我喜欢他是一个男孩。每一个母亲似乎都被赋予一种权利,以她的婴儿作为新世界的开始和展望。不管摇篮之外的世界是怎样混乱,我们总觉得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一切就要改观。 而男孩是真正合适去从事一些事业的,我要男孩。 我的公公交给我一个红纸封: 里面是孩子的名字,他说,现在不要看,等生了才准看,我取了两个,一个给男孩,一个给女孩。 我不会看的,我说,我已经给他取好了名字,他叫王晶他是我的太阳。 他们凭什么要来干涉我的儿子,他们有他们的世界,而我,我什么都没有;走过廿七年的艰辛,我只有伤痕。而今,当我要有一个儿子,他们竟要来命名,他们何其残忍。 我的母亲也写信来了。 孩子的名字必须简单响亮,她说,将来如果竞选会占便宜的。 谁说我的孩子要竞选呢?他是我的太阳,他只去默默的照亮别人,他决不会去管辖别人。 当他在我腹中踢打,我就快乐得不能自抑。我好像觉得我不单要生一个孩子,我也要生一个全新的自己。法官,我将有一条新的路,一位新的伴侣。我将有一个人可以让我把积压的爱倾完,我将可以享受一种初生嫩芽般的纯美爱情。 终于,他出来了,我的晶儿。他是一个男孩,我老早就晓得他是一个男孩。 他是多么迷人,法官,当他吸我吮我的时候,我多么愿意把每一滴血都变成乳汁来给他!每次当他绽开那无邪的笑容,我就紧紧抱住他我怕他飞走,我怕他并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小小的仙子,他美得近乎不真实。 我爱他!法官,我爱他!我的小晶晶!我的太阳。 我现在仍然能记得那些夏日的黄昏,我抱他坐在阳台上,望着落日沉向西天的断霞,我们彼此说着那些秘密的话语,我将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前,让热泪涌向暮色。幸福原来只是这样简单,只需要爱人,只需要被爱,可是,它竟是那样困难,在我们的世界里。 法官,你曾有过孩子吗?你曾爱过孩子吗?你曾有俯下身来吻一个孩子的经验吗?你曾在深夜时凝视那种桃子般的覆着细小茸毛的脸吗?法官,法官,如果你没有,叫我怎样向你表达呢? 法官,假若在世界的人口是三十三亿,就让他是三十三亿吧!法官,我只要这一个人。我不带他去看我的父母,我不让我的公婆抱他,因为他是我的,他不可以沾染那些坏,他也不需要沾染那些好,他是没有凿开的璞玉,他是没有修翦的山松,我深深深深地爱着他。 可是,法官,有那样一个晚上,一个很郁闷的晚上,我抱他坐在无风的走廊里,那种苦热差不多让人窒息了,法官,我宁愿死在千年不化的冰山上,但我怕那要把人压扁的热。 其他的人都睡了,而我和我的儿子在走廊上, 惭惭地,我们也睡着了,在彼此的怀抱中。 那是七月十一日的凌晨,法官,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时候我忽然醒了,一声很可怕的巨雷滚落在我们的廊前,四处一片漆黑,法官,一片太古时代的漆黑。 而忽然,有一道强光刺眼地劈下来,那光像一道发亮的斧头,砍向我模糊的梦。 那一刹,法官,我说不出那是多么短促的一刹,我看见小晶晶的脸,但在那一刹,法官,在恐怖的电光中我看到的竟是我父的脸,我母亲的脸,并且交叠着我公婆的脸和我丈夫的脸。就在那一刹那,法官,我扼住他,把他弄死了。法官,我不用告诉你我的悲哀,因为那是神圣的,像希腊神话中的晨曦女神,在每个夜里哭出一千个森林的露水,来悼念他的爱子。 法官,如果我有罪,那是弑父的罪,那是弑母的罪,那不是杀婴儿的罪。那一天,在电光中,在雨中,我昏倒在小晶晶旁边。一切都是那样混沌,我似乎觉得我仍是十三岁,睡在一间燠热的不断有吵架声传来的屋子里。 我但愿我永远不再醒过来,但我还是醒过来了小晶晶消失了,正如我一向所恐惧的,但我从来不曾想到他是这样消失的。 如果我早想到他的血里有他外公的血和外婆的血,悲剧也许就可以避免。但我固执地不去想那一点。我觉得他是我所有的爱所凝成的一个蓓蕾,他是古往今来独立的一个灵魂,他不继承任何人。他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意义。 现在我才明白,我是在欺骗自己,日光之下并没有新鲜事,每一个孩子都无可选择地要继承他祖先的东西,那些不干净的血将永远流下去,人类并没有自救之途。 但如果让一切从头开始,我仍会选择欺骗,我仍然要让自己相信我的小晶晶是太阳,是全人类的希望。 他们埋葬了小晶晶,法官,而我,曾在他生命的原始时代和他相系相连的,却在看守所里,我多么想去亲手掘一个深深的小穴,覆以柔软的细沙,我想告诉他们只有那床白羊毛的褥子才配他,只有那件黄色天鹅绒的长袍才适合他,但他们不来听我的。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把那个粉蓝色的玩具熊给他放下去,你知道吗?法官,没有那玩具熊他是睡不沉的。 法官,我说了这样多,我并不希望因此活下去,生命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我已疲倦,倦于受这样多的苦。我说这些,只要你知道,我爱我的小晶晶,和他相比,我等于没有爱过任何人。他死了,我何必活在这颗刺果一般的地球上? 法官,你将怎样审判我,我是说,丢开你的六法全书,你将怎样审判我。如果你只是我的一个街坊,如果你只是一个看着我长大的老师,法官啊!听完我的故事你将对我如何?你将嗤我以鼻呢?或是报以一声长长的叹息? 而事实上,法官,我廿七年的生命不就是一声叹息吗? 法官,我知道法律有其尊严,我知道原则必须遵守,我知道身为一个五千年文化传统下的法官并没有自主的判断权,我不会怨怪你我不怨怪任何人,我渴望死。 但是,当你写完了判决书,当你回到家里,你会不会对你的妻子说:啊!我们处死了一个妇人,一个可怜的无辜的妇人。 如果你这样说了,我就会得到安慰。 如果你向另一个检查官说: 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如果我们是她,我们会比她更不如。 法官,我就要落下感激的泪。 法官,你看,人就是这样的,连生死都不顾的时候,却还想着荣誉,还想着被了解。法官,人究竟是什么呢? 法官,那天,有一个女人到看守所布道,她看见我,便说: 朋友,你信上帝吗? 我比谁都信。我说。 你知道你有罪吗? 当然知道,我背过脸去,一个人可能纯洁到不晓得自己有罪的地步吗? 你肯接受基督吗? 这不是肯不肯的问题,我生气了,人总得想一个法子,人总得往一条路上走,我们自己如果不行就得接受。这不是肯不肯的问题你肯不肯呼吸呢?你非得呼吸不可这不是肯不肯的问题。 那女人惊讶地望着我,她的眼皮眨了又眨,弄不清我的意思是赞成或是反对。 她又说了好些话,但我只记得她临走时说的一句:我为你祷告。那一天,法官,我哭了。 法官,那女人是一个又瘦又干的小老太婆,但我爱她,她有一张受过苦的脸在全世界里最使我感动的就是那些受过苦的脸,没有什么脸比那种脸更为美丽。而那天,当她说:我为你祷告的时候,她既不是鄙视也不是怜悯的情感让我激动。 法官,你愿意说:我为你祷告吗?为什么立法者总是想借一套绳墨来定人的罪呢?为什么没有人肯合上双掌去祷告呢?人间所有的建筑没有比审判台更可厌的,它使人类分为不同的等级也没有比祈祷室更可贵的,它使所有的人成为弟兄。 法官,其实扼杀自己的骨肉的何止是我呢?全人类不都在做这件事吗?人们建立了文化,然后再摧毁。人类创造了价值,然后再推翻只因他们躲不掉某些梦魇。 试问,谁去定他们的罪呢?谁该审判他们呢? 法官,我的话已经完了,这是我的最后一次为自己申述。做为一个审判者,你也许很少听到真话,但我把全部的我解剖在你面前我,一个不比你们好也不比你们坏的女人。 我感到疲倦,法官,我感到一种从挣扎的恶梦中醒来后的那种疲软。你们的法律是来不及制裁我了,我听见小晶晶甜甜的呢喃从大厅那边传过来,我会去找到他的,他此刻一定在某条银河旁坐着,凡是靠近他的星星,他就抓来放在嘴里咂一遍。并且眯起他的黑眼睛在那里笑呢!他此刻是他自己,是小晶晶,身上不流任何人的血液。他是我的太阳现在仍是。 而法官,我的黑袍的审判者,不要叱责,不要教训,不要忙于寻找那一条刑法适合于我,请对我说一句最美丽的话。 我为你祷告 你肯不肯呢?法官。请代表你所生活的善良世界回答我,法官,你肯不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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