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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钟

哭墙 張曉風 10305 2023-02-05
那天早上我到校的时候,第一堂课竟然已经开始十五分钟了,我觉得很骇然。 我班上的那群小猴子都在欢天喜地叫嚷着,我老远就听见了。接着,在我放脚踏车的时候,我看到校长跑进我那间教室,用他特别宏亮的喉咙叱骂着。 人家说好嗓子主贵,大约是不错的,我就没有那么条好嗓子,所以老是爬不起来,老是教三、四年级。 我匆匆地绕过车棚。我想不通我为什要迟到了,我的表才七点四十,大厅上的钟却已经是八点一刻了。 而今天的天阴着,我看不出现在究竟像七点四十,还是像八点一刻。 我去拿粉笔的时候看见何老师正在整理她的挂图。 你的表几点了?我问。 八点四十。她说。 今天是怎么回事?我不禁迷惑起来。 你没有看错吗?

唔,我忘了告诉你,我的表一向是要快半个钟头的。我做事喜欢摸,表不快些不行。 你平常是对谁的表呢? 不一定,我老是忘记上发条,所以每次发现表停了以后,碰见谁就对谁的。 我拿了粉笔往教室走,我很惊奇有那么多老师都站在他们的讲台上了,他们的表竟都跟我的不一样。 我正走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洪老师的脚步声从后面赶来,他的脸孔通红,被汗水照得透亮,一付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他,我心里忽然安慰了不少。我们一齐往前走的时候,又发现五年丙班的华老师也没来,不过五年级的女学生到底比较用功了,他们坐得很安静。 一定是老王把时钟拨错了,我的表一向没有错过。 一定是的,我说:我的表也很准的,昨天晚上我的儿子才到大昌号杂货店对过的,你知道,大昌号的钟是全镇的标准钟。

当然,我今天早晨经过的时候也对过一遍。 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校长刚出来,我们被挤在小小的门口。 学校的钟快了。我说。 他用谴责的眼光看我,好像我是一个撒谎的小学生。 我没有理他,我走进去上我的课,并且理直气壮地照我的表上下课。 我回家的时候,我的女人很兴奋地站在门口。 听说你们学校的大钟坏了,她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弄得我又好气又好笑,这样快下去还得了吗?一天快三十几分。 今天中午有蚵仔煎吃吗?我说。 怎么会有?她说:我去菜场的时候,镇东边的女人都来过了,你忘了她们今天的钟比我们快三十多分哪!菜都被她们买光了。 见鬼,我们学校的钟快了,也不见得镇东边的女人都起早了呀! 你才见鬼,你难道不知道,上寮镇东边的人都拿你们学校的钟做标准,上寮镇西边的人全拿大昌号的钟做标准。

我叹了一口气,今天中午没有蚵仔煎吃了。 吃完没有蚵仔煎的午饭,我便一个人躺在一把旧躺椅上,在不远的地方,有海水的蓝在发着光。我不禁又想起我在台南师范时那段快乐的日子,以及我在高雄教书时美惠对我的种种情意。 而现在,我什么也不是了,我将一辈子住在这个东部小渔港里,做一个小学三年级的教员。 晚上,我按着我的表在六点钟吃了晚饭。饭后我去看六点四十的布袋戏,可是,他们居然已经开演半小时了,我踌躇了一下,觉得用同样的钱,却少看了半小时是很划不来的。于是我走了回来,把省下来的票钱在摊子上买了半杯红露酒和一小碟花生米。 我按着我的表上床睡觉,我的女人却已经睡着了,想必她已经改用学校的钟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开始觉得很迷惘,我不知道该照哪一个钟去上课了。

我的女人顺口说了一句:那就折中吧! 我听了她的话,这样做也许能保留住镇西边的尊严。 我到学校的时候,升旗典礼刚结束,训导主任说:请各位老师到校长室来一下,有点事情要商量。 那些小孩子们踏着音乐浩浩荡荡地回教室去了,我很惊奇他们的精力,他们天一亮就跑到学校来了,在上课以前至少已经打过一个多小时的仗了,现在居然还能踏着这样起劲的步子。 所谓校长室只不过是一个四面挂有锦旗的小房间,我们全校却有廿六个老师,有好几个老师不得不站在门外面听训。 各位老师,他咳嗽了几声不必要的咳嗽,又清了一下实际上并没有痰的嗓子,我想我们大家最好对一下时间。 于是从洪老师开始,我们一个一个报出自己的时间。

其中有十位老师是没有表的,他们说他们的丈夫或邻居有表就够了。 我们剩下的十六位竟没有一个人的时间是相同的,不过大体说来,住在学校的七位老师都在七点五十分以后,住在镇西边的却都在七点四十分以前。 我们不能有两种行政制度,校长说,用一种长者的威严瞪着我们,我知道他不过是装来吓唬人的。 所以,我们现在要把时间调整好,喏,大家看对面大厅上的钟,现在是八点三分零十七秒,大家都改正过来。 大家都转过头去看那大钟,那大钟在大家都看它的时候变成八点三分零十九秒了。 我注意到每个人都低头去拨动他们的指针,除了那几位没有表的老师,以及我。 邱老师有什么意见吗? 是的,我说,我想知道那个挂钟是什么牌子的。

牌子我忘了,校长说,不过我记得当初是花七百块钱到城里去买的,不会是坏货色。 可是我还是怀疑它,大昌号的钟是从台北带来的,是有名的天马牌,而且又值一千块。你要知道,十年前一千块是很值钱的。大昌号的钟无论如何要比它准些。 大家都望着我,校长的金鱼眼里出现了我所熟悉的凶光,从前我在高雄教书,跟那位校长发生争执时,他便是用这种眼光望我的。 之后,我便被贬到这个叫做上寮的东部渔港来了。 可是,现在我不怕了,他不能再贬我了,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上寮更穷僻的地方可以贬我了。 我不知道什么大昌号不大昌号,他不耐烦地说:这里是上寮国校,大昌号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如果是在台北就好了,刚毕业的李老师不知趣地说,去年我们环岛旅行经过台北时,大家都去拨一一七,永远都有一个小姐在告诉你时间。

校长开始拍他的桌子。 废语少说,他咆哮着,我们这里既不是大昌号,也不是台北,我们是上寮国校。 我们都沉默地离去了。 我终于没有去对我的表。 下午,阿土来找我,我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是来找我给他儿子取名字的了。他是上寮镇里比较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有一辆机动车,天天自己到九厝去卖鱼。 实在不好意思,他说:又来麻烦你先生了。 没什么,我说:大不了十个月一次。 算命先生说他缺火。 那就叫陈烈。我说,顺手写了给他。 是缺火,不缺水的。他迷惑地望着我。 那四点不是水,是火。我说,你看,古时候是这样写的,后来的人偷懒,就写成四点了。 他很惊服地望着我。 老师真有学问,连古时候的人怎么写字都知道。

他临走,留了十二个红蛋在我桌上。 老师,到了门口他很热心的说,昨天下午我才听到我们镇上的两个钟出了问题,今天我卖完了鱼就跑到九厝车站去对表,我敢说,现在全镇的表就数我的最准了。 他给我看他的表,是三点十七分,我的表是二点五十五。我记得学校的钟大约比我快三十五分,它现在该是三点半。 如果阿土的表是对的,大昌号和学校的钟便都错了。 你的表一向准吗? 很准的,他很自豪地说,一天只快五分。 我说,你从九厝回来至少要两个钟头,你吃了饭洗了脸来找我又去了一个钟头,你跟我扯了半天到现在至少是半个钟头,如果一天快五分的话,三个半钟头总要,嗯,让我算算,总要快四十四秒。 四十四秒?老师,四十四秒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呀,我卖鱼从来不跟人家算零头的。

四十四秒本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我说,不过如果你想做标准钟,就是差四秒也是很严重的。 阿土睁着他惊讶的眼睛看我。 老师,世界上有那样一个钟吗?从来不错的钟。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钟,走一千年只差一秒。 他口张舌结地呆在那里,他惊服的程度跟刚才我向他讲解烈字时又大不相同。 过了好几秒钟他才恢复过来。 可是,他用一种乡下人特有的固执说:过了一千年他到底也差了一秒。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我着实愣了好一会。 我仍然没有改正我的表,不过我记得他的表比我快二十二分,不,二十一分十六秒。 现在我虽然只有一只表,心里却有三个不同的时间,大昌号的,上寮国校的,以及九厝车站的。 我每天照学校的时间去上班,日子跟从前一样,只不过早去三十五分钟,早回来三十五分钟就是了。反正天也热了,就把它看为前几年的夏令日光节约时间吧!

使我一直惊奇的是镇西边和镇东边的钟何以会在一夜之间差三十分。 阿土的标准钟没有受到预期的欢迎,虽然事实上也许他的钟最接近真正的标准。可是,没有人考虑要接受第三个标准,两个标准已经够使他们左右为难的了,何况何土自称的标准钟把镇西边和镇东边的标准同时否定掉了,这使大家都不太乐意。 你是吃九厝饭的,大家这样说,你当然要照九厝的钟,我们不是,我们是吃上寮饭的。 我吃的是上寮国校的饭,我凑近他们自我解嘲地说:可是我用的是大昌号的钟。 他们向我笑,并且叽叽喳喳地: 我们西边的钟一定是最标准的。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你看,老师都用我们的钟。 我没有想到我继续用大昌号的时间会给镇西边的人这么大的鼓舞。 可是,我渐渐也有些怀疑大昌号的时间了,它真的可靠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现在开始想了。 晚上,我去找秦柏青先生。 秦先生住在海边的一间草寮里,当初那间草寮因为连续死了三个男人,阿冬嫂便用极贱的价钱把它卖了。 秦先生刚来的时候很引起一阵骚动,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可是,渐渐地,镇上的人们谈他也谈厌了,除了小孩子们偶然还跑去窥探他以外,大人们已经不再谈他了。 他以前做过许多种事,他当过兵,做过警察,教过书,做过生意,办过杂志,甚至还养过猪。 他最近便在草寮外养着一栏猪,上寮的人发现他们已经知道他的职业,就相当满意了?他们一直以为他是养猪的。 想起来,我也希望人们这样看他的,如果有人知道他教过中学,也许他们就不会继续这样尊敬我了。 他必定是知道我的,我在他的眼睛里了解了这个秘密。他看我时的眼睛很不同,上寮的人看我时总带着一些害怕尊敬和嫉妒的成分,秦却不是这样,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悲悯。 可是,我爱去他那里。 你知道吗?我说,这两天镇西边和镇东边的钟走得不一样了。大家都弄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都是庸人自扰的事,真的,其实日光之下没有一件新鲜事,真的,你信我的,他们全是庸人自扰。 话也不是这么说,我们总得有个标准。譬如说镇西边的人全照大昌号的,镇东边的人全照上寮国校的,可是如果要开镇民大会呢?大家照什么标准呢? 屁的标准,他很愤慨地说:什么叫标准,开天辟地以来就没有标准。 过了几秒钟以后他又说: 全台湾有一千三百万人,有表的总有五百万人,你把那五百万只表凑拢来吧!决不会有几只是同时的。 可是,总得有个标准。我坚持说。 你去找吧!他说,那可恨的怜悯的笑容又浮上他的眼睛,你找着了就告诉我。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份红帖子。 嘿,圆脸的李老师开心地嚷着,校长的大儿子要结婚了,听说女家陪嫁有两三万呢!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道? 你当然没有,大伙儿嘻笑着,你老子不是校长。 东西就快抬来了,何老师说:听说有好多好多车,有缝衣机、有脚踏车、有家具、有太空被、有各式各样的衣裳。 我知道有一个东西,顶顶希罕的,你们猜是什么? 说话的是一位细声细气的女老师,大家都望着她。 是电晶体收音机,她来不及等大家猜,更兴奋地宣布出来,我认识那女孩子的嫂嫂,她爸爸怕她嫁到这个没有水电的地方会太苦,特别给她买了一个长短波的电晶体收音机,要知道,那是上寮第一个收音机呢! 啊!我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想起从前在高雄的那段好日子,那时候我也有一个电晶体收音机的,可惜跟美惠去爬山时掉到溪涧底下去了。唉,美惠,多久多远的事了,她现在去那里了? 什么事?大家惊讶地望着我。 唔,我说,我想,这样我们就可以对时了,电台的钟是最准的了。 顷刻间,办公室安静了下来,有一两秒的时间,大家互相对看着。 了不起,终于有人说:简直是一个新时代! 东西什时候来?有人迫不及待地问,我们好见识见识。 嘿。李老师说,以后我娶老婆也要拣个肯陪送电晶体收音机的。 我没想到我回家的时候,我的女人已经知道有关电晶体收音机的全部事实了,并且她还很有把握地说那是国际牌的。天晓得她懂什么叫电晶体,什么叫国际牌,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不小的打击。我原以为她会睁大眼睛听我的。 镇上的人差不多一下子全晓得了,我相信除了住在草寮里养猪的秦柏青以外,几乎每一个人都多多少少知道些关于那架了不起的电晶体收音机的事。并且都在等着那当然一响的对时。 如果有一个人该去告诉秦柏青,那就是我了,可是,我不愿意去,我也不懂我为什么不愿意去。 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他任何关于那架电晶体收音机的事,都会被他奚落一阵的,我犯不上去做这种傻事。 而我的女人继续不厌其烦地向我形容那架收音机是怎样神奇地又有长波又有短波的东西。 你知道长波吗?她说:就是很长的意思,有了长波就可以收到美国人的洋歌,短波呢,就是很近的意思,可以听台东的电台。 我忍不住烦燥起来,走开了。 海水的蓝在远处闪耀,忽然,我发现自己竟是向秦柏青的草寮走去的。我立刻停下脚,我不要去那里,我还是去喝一杯红露酒吧。可是太晚了,秦看见我了。 嗨?他很快活地嚷叫起来,多好的天气,要不要来看看刚生下来的猪。有四条呢! 不要,我说:我只散散步就好了。 我屋里有新沏的龙井,他依然站在猪栏旁边,真是好东西,让我差不多想起杭州来了。 我好喜欢那种龙井的香味,秦柏青对于茶道是很有一手的。我放弃了散步和红露酒其实原来我就没想要它们的。 我喝完一小杯以后,他也进来了,很得意地望着我一口一口的啜饮。 镇上有什么新闻,他一面用一条大毛巾擦汗,一面很有兴味的问我,校长的大儿子跟白牡丹的事到底怎么个了结? 天呀!这是八百年前的事了,人家下礼拜就要从城里娶个阔小姐回来了。 我说得很兴奋,等我想煞住自己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竟然把陪嫁的细节都说出来了,并且还提到那个电晶体收音机我什至还提到大家所期待的那一声对时了。 那一刹那,他望着我笑了,他的笑容一下子就闪逝了,但却那样让人受不了。 那是灾难的起始,他说,眼睛漠然地瞅着大海,上寮其实不需要这些东西的,上寮本来可以过得很好的。 那不公平,秦,我争辩,我们都在都市里住过,所以现代的东西我们都接触过。而在上寮,他们有什么呢?他们只有布袋戏、红露酒,以及白牡丹,现在他们将有第一架电晶体收音机了,他们可以开始多了解一些这个世界,他们可以知道世界上除了上寮、九厝,还有许多人物和地方,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不是的,邱,这是一件不需要发生的灾难,我们却竟然愚蠢地期望着它的发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很少的人仍可以像上寮一样幸福,想想看,起码他们不知道印度的饥荒,他们不知道饿死的人的尸体怎样地泛着黑色 不要这样说,事实上也没有这么严重,他们只是期望看看电晶体收音机的样子,听听那神奇的盒子如何来告诉我们最正确的时间。 可是,什么又是最正确的时间呢? 我不跟你抬杠,秦,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有一个时间,可以让镇西边的人跟镇东边人一起遵守,办起事来要方便得多。我说过,无论如何,总得有个标准当然,愈标准愈好。 标准,那简直是鬼打架,我想起个笑话,说给你听听也好。有一个女人,生了四个孩子,然后她便小心翼翼地每天吃一颗避孕丸,她和丈夫出外旅行,轮船经过国际换日线的时候她忽然急得哭了起来。啊!她说,我不知道我该多吃一颗,还是少吃一颗! 。 她该照格林威治标准时间吃!我说,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去他的格林威治!他很愤慨的说,格林威治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个伦敦市外的小镇干我什么事?谁立了它做世界子午线的起点?我是不承认的。听说格林威治那儿的农夫也不承认它。 他点一枝烟,踱到门口去张望他的小堵。 如果有人问我那只小猪是什么时候生的,我会告诉他是太阳照到屋沿的时候生的。如果他们问母猪生产所花的时间,我会说,大约一盏热茶的工夫。如果有人问小猪生下来多久才张开眼睛,我会说,一袋烟的时间。你看,我不用说几点几分几秒,我们一样可以表达的。你看,我们为什么需要格林威治的天文台!它是十七世纪才有的把戏,而十七世纪以前人类已经活了几万年了。 哎,秦,我是反对的。这是什么世纪了,我们老是那么不科学是不行的。什么叫一盏茶的工夫?那一盏有多大?用文火炖的还是用烈火烧的,天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走过来拍我的肩膀: 别生气,邱,我想我也许真的是年纪大了,对旧的事物突然这样依恋起来。那些表达也许并不科学,但却很美。我记得佛家曾把二十念叫做一瞬,又把二十瞬算做一弹指,谁晓得那是一种怎样的分法。一点都不精确,是吗?可是我们都能了解,而且觉得那是一种适合人类的说法,而几分几秒却不是的,那是一种无情的割裂。 也许是的,可是那个时代过去了,过去了就不会再来了。学生上下课不能再靠燃一根香来计时了,短跑记录也不能再说几弹指了。前些日子,我听说人类第一次靠人造卫星的转播一起欣赏一个电视节目,这些联播的国家,光为了对时就花掉两个月,这种努力是可佩的,不是吗?我们上寮镇也许不能完全跟上标准,但让我们尽量合乎标准,又有什么不对呢? 标准是一件不必要的罪恶,他仍然坚持着,可是他的声音慢慢地变得又低又平,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标准是人类发明的玩意儿,上帝显然并没有创造它。上帝造的每一个人都美丽,希腊人偏要订下八头身的比例。上帝造的每一个长方形都可爱,人们偏要选择黄金矩形。 我端起杯子把最后一口龙井喝了下去。 夕阳在海边沉落了,海水在刹那间变成不可测的艳紫,我看我的表,是五点四十,我的女人想必又站在厨房里发脾气了,我真不喜欢按时候吃饭。 那个没有表的世纪该是多么幸福!他望着我,哺喃的说。 不知道是因为光线的变化,还是龙井茶的水气,我发现他的眼睛看上去竟是完全湿润的。 他送我到门口,态度比刚才和缓多了,我忽然憬悟到,我们的友谊必须继续维持。在上寮这种地方我们不可能得到其他可以谈话的人。 当然啦!他说,如果有个电晶体收音机对对时,也不能算什么坏事,反正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我们既不能促成它,也不能禁止它。 再见,我说,改天你要不要把小公猪阉一阉,我的女人对这件事很精到。 多谢了,他说:其实小公猪也蛮可爱的。阉了就只剩一堆肥肉了,不过也许还是阉了好。 我绕过猪栏走向回家的小径。 忽然,他从后面赶上我。 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说了有点像抬杠,不过,不说又忍不下去。 我回头看他,惊讶他的笑容竟有那么孩子气,我一时简直愣住了,我记不清我有多久没有看到这种笑容了,说来也叫人难信我在小孩子们的脸上也没有发现过真正孩子的笑容。 你说吧?我投给他鼓励的一瞥,我感到有什么很温暖的东西从心底升起,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喜欢秦柏青真正的喜欢。 其实也没什么,他忸怩地望着海,只是偶然想起来的笑话,你知道吗?现在全世界都用英国的Big Bean Clock,嗨,你知道我们怎么翻译吗?有人叫它BBC大鹏钟,有人呢?哈!就叫它大笨钟。 你就是要讲这个大笨钟的故事给我听的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没有回答我,把一双大手互相搓着。 你想,就算我们上寮国校校长大媳妇的电晶体收音机能收到英国的大鹏的钟鸣,又有什么用?电波从英国绕到台湾,就差了十五分之一秒,从收音机传到耳朵里又差了十分之一秒,你看,这成个什么标准? 老兄,我望着他,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发笑,搞了半天你还是这一套,其实,全上寮的人谁也没想到要以分计时的,更别谈秒,甚至几分之几秒了。总不能人人都像你老兄那样一板一眼的。照你那样说人间根本就描不出一个圆,量不出一个方来了。 他痴痴地望着我,刹那间,他的笑容暗了下去。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太重的话,但我很熟悉那种表情。每次我打完我班上的小鬼头的时候,他们便会有那种表情。 我想他们的收音机可听不到大笨钟,他们一定是听中广的中原标准时间廿点正。 我一面说,一面靠着记忆学广播小姐报时的音调。但秦柏青兴味索然地转头去望大海,我不知道什么事使他忽然变得那么落寞。 中广的钟我看过,好半天以后他小声地说,只是眼睛仍然望着海面,大大厚厚的,六十五年差一秒。 我忽然想起阿土,以及那天他所说的:它到底也差了一秒。 海面转为一种极深的黛蓝,天开始晦暗起来了。 我走了好远以后回头仍见他站在那里,他的背后是一片深色的海洋和天空,可是他的影子总比那些颜色更深更浓些。 得意外地,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的女人一句话也没嘀咕,只是迫不及待地把饭摆了出来。 一直到吃完饭,她换上出门的衣服,我才明白原来她是没时间跟我啰唆。 阿春嫂说她下午看到嫁妆了,她说,我们镇西边的人得到消息太晚,嫁妆已经抬到校长家去了。 你要去看嫁妆?我愕然地望着她。 去瞅瞅,她高兴地笑了起来,我假装去送礼金,顺便瞄两眼也是好的。 我告诉你,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很神秘的说,阿春嫂说的,那个收音机小小方方的,上面却插了七截白白亮亮的小铁棍,但是又可以缩成一截。 够了。我说,你去看吧。 你把表给我她老实不客气地伸过手来,我去对对时间。 我把表给了她,她满意地走了。 我举起没有表的左腕,那里有一道很显然的白痕,想起来我竟带了十几年的表了,人间的手铐大概很少有这么大的威力吧? 我走到院子里,星光滴溜溜地悬满大半个天空。不知是受了柏青的影响,还是偶来的思潮,我竟有些悲哀起来。 想起许久以前的夏夜,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那时候我们可以捉一晚上的萤火虫,而从来不必担心浪费了多少小时,我们甚至可以捕一辈子萤火虫只要我们高兴。 而现在,我的生活永远只在一个一寸直径的表面上打滚,我要一个对过时的表干什么呢?让我的滚打得更规则一些吗? 我的女人就要回来了,她会带回来一个什么样的标准? 星斗在我的头上倾转,我没有表,这也许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没有表的晚上了,我禁不住有些忧愁。好像少年时代,每天走过原野,忽然有一天,发现风吹得特别醉人,花开得特别烂缦,我就知道那是整个春天最美丽的一天,过了这一天,所有的美都将衰老而悄逝了。而今晚,在我的生命中也是这样容易凋谢。最甜蜜的一刻总那样微妙的包含着忧愁。 远远地,我好像能听到我女人回家的脚步声,整个上寮的新命运随她一起向我走近了。 我茫然地站起身来。哗啦一声,星光全拨在我身上了。我再抬头望它们的时候,它们全都开始黯然失色,虽然表面上还仍然很明亮今晚最好的辰光过去了,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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