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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哭墙

哭墙 張曉風 3947 2023-02-05
一 那些粗砺的石块便那样堆叠着一带断墙。 那面断墙,硬而且冷,有一种悲戚的肃穆。 而每到礼拜五,那些石头就变得很温柔,一种哀恸被摧肠裂肝的温柔。每当那些流浪的犹太人聚在墙角下痛哭的时候,那种母性的悲哀与温柔竟使厚厚的石墙有些不支。 那墙总是湿的,流在异乡的泪是沉重的,不愿被挥发的。 二 那墙总是湿的,他想,朝北的墙总是这样的。 那也算一堵墙,倒是可笑得很,那样半人高的水泥垛子,竟也算是一堵墙。可是,如果它不是一堵墙,它又是什么呢? 那墙的年代想必很久了,从日本人到现在至少总有二十几年了,二十几年!人生是没有几个二十几年的,当初在家乡唱:矮子矮,一肚子乖,他是一个大妖怪的时候,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住在日本人住过的榻榻米上,穿着日本人别着一个大姆指的拖鞋,把自己圈在那个半人高的,湿漉漉的长满青苔的短墙里一圈就是十几年。

今年的雨季不知为什么竟长得这么特别,记得好像是从去年冬天就开始了,这样无端地蔓延了三个季节,实在没有什么道理。况且那雨似乎全下在墙上了,把墙湿成一堆抹布,没有绞水的抹布。 每次苓姐都是从那堆湿抹布边走过来,二十年了,她还是那样瘦怯。奇怪的是她虽然瘦,却从来不显得枯干,他不得不承认她仍然是很好看的女人。 很好看的女人,苓姐,他的嫂子。 那一年,自皓留在昆明,奉命破坏机场。那一年,多少中国人断肠的一九四九年。 那一年,他十八岁,大学一年级,苓之刚毕业,做了他的助教。他们随着学校一起撤退到台湾。 自皓没有来,但他们都坚持着要自己相信没有死。他们就是靠着这个活下去的。 有时,他们也在一起谈小皓,但不久,他们彼此都发现他们没有办法对那孩子有真正的亲情。那个出生一月后便被命运留给祖母的孩子。

他们谈纯之,他的可怜的小情人。他们谈着她的时候,她永远是十六岁,是苓之的小妹妹,是长着桃花脸的小女孩。 那年春天他们总是在桃花树下玩,他总爱用许多花瓣儿蒙住她的脸,不准她笑,也不准她呼吸,看能让花瓣儿在她脸上停留多久。可是她忍不住,芬芳的呼吸便乱吹起一脸粉红色的漩涡。那些又轻又嫩的春意便绕着她的鼻翼轻颤着,弄得他忍不住要用初生的微髭去摩擦那些桃花瓣,以及桃花瓣外的桃花瓣。 有时候闹了气,她也会哭的,哭出一串串鲛珠。她哭的时候下唇比上唇要突出一些,像一个受委曲的孩子。 可是,那一年,大人们决定要让这两个孩子结婚,那一年,大规模的拆散工作正在各处进行,他们却被决定要结婚。 我们回老家去见见奶奶,纯之临走时说,我还要办一点点嫁妆,当然不会像姐姐那么多,可是总要有一点点。我只回去一礼拜。

可怜的纯之。她对自己的时代了解得太少了。 我一定要买到我们老家的玉屏箫,那是成对的,两个人合吹起来好好听,她的脸上掠过一阵痴情,一阵悲剧的迷茫,好像箫音微颤在很高的地方,我要教你吹的,你不知道那箫有多美。 可怜的纯之,她以为她自己是列仙传里弄玉公主呢! 你这两天要给我找一家礼服店,给我租一件花边最多的礼服。 可怜的纯之。 那一个礼拜,那一个礼拜,世纪悲剧的发生连廿四小时都不需要,何用一个礼拜。 他永远不会看到那对玉屏箫了,就像她不会碰到那件花边最多的礼服一样。 刚到台湾的那一年他总是哭,苓姐却是不哭的,虽然她的损失比他更多一些。 苓姐常来,老远地来,只为替他做一碗过桥面。

每次他们吃过面,就想起中国的西南方,那个天最蓝,风最柔的地方。 每年,他总记得他自己的结婚纪念日,那个新娘没有出席的纪念日。 毕业以后,苓姐把他拉到她教书的中学教书。她已经是训导主任了,他发现她忙碌得简直和他说话的工夫都没有。她白天上班,晚上去跟神父学西班牙文,有空的时候就练习速记。 他住在他的单身宿舍里,对着一堵墙,无聊地用扑克牌打通关。然后每年在自己的结婚蛋糕上加一根红烛。 他也发闷,可是他不打算用西班牙文救自己。西班牙文终于也没有救成苓之,因为那神父回国了,换了一个中国神父。 那年中秋,就是前年吧,她请校工叫他去叫饭,那夜月亮圆得有些冒昧,把人心勾得惨清清的。 他们喝了不少加冰块的乌梅酒。

后来她用西班牙话说了些他听不懂的句子,他也没问她。他们听了一些老唱片,她便径自回寝室去了,他挣扎着想回去,却没有想到走到前厅就醉倒在那里了。 半夜,他被一声凄绝的叫声惊醒。 他死了,苓之大声的哭着,我看见他死了,啊!他死了。 他跑去拉她的手,摇她,满室的月光被摇成一万块碎片。 然后,那件事便那样自然的发生了,事后她没有哭,也没有懊恼,只说:以后不要告诉纯之,她受不了的。 不久天主堂又来了一个比利时神父,她没有再去了,那件事以后她就一直作践自己。 我们可以结婚的,不是吗?有一次,大概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七、八次,他向她说。 你疯了,她忽然严厉起来,绝对不可能的。 她说绝对两个字的时候,全身的青筋都浮现出来。

可是,她没有拒绝他。 他间或仍然会想起那个天很蓝,风很柔的地方,仍然想起那片桃花林,以及他所从未见过的那对玉屏箫。 雨已经停了,苓姐会不会从那堵矮墙外过来呢? 他需要一堵高大坚硬的墙,可以让他靠一靠,可以允许他痛哭,哭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春天的桃花。 三 耶路撒冷的春天几乎被乍酱草覆遍了,番红花和石榴乱映在离人的泪眼里,斑鸠的声音把整个旧城叫得忧愁欲死。 那批犹太人在墙下哭着,那六十呎高,一百五十呎长的石墙下全是一片哭声。阿拉伯人在不远的地方监视着,不知为什么,那些哭泣和祈祷让他们警觉到有什么事要在这民族身上发生了。 二千年的流离,全民族的悲苦无告,全在哭泣的哀声中流动着。 弥赛亚!弥赛亚!愿你裂天而降!

万军之耶和华啊!求你不要掩面不顾我们! 羊角被高吹起来,有低低的念诵声从群众中腾起,那古老的诗篇一百卅七篇 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 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 因为在那里掳掠我们的要我们唱歌 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 说:给我们唱一首锡安的歌吧! 我们怎能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呢 耶路撒冷啊!耶路撒冷啊 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 我若不记念你,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 阿拉伯人望着他们,带着仇恨,也带着敬意。 羊角声中有一种什么比血更热,比剑更寒的东西。 四 更寒的,更寒的,夜竟是这样凉了,冷气机正在进行一种小型的轰炸。把寒意投了一屋子。 而高太太还一个劲地在各人的饮料里加冰块。

我就是怕热。她说。 她真的怕热吗?她对好多事都热中得可怕!尤其是打牌。 许多戴宝石的,戴翡翠的、戴黄金的、戴钻石的手指在桌上搅着,搅起一片清脆单调的声音。那声音落在午夜的寂静里,有一种世纪性的悲凉。 苓之把小小的城墙筑在自己面前,那些冷冷白白的东西活像一列牙齿,不断地噬咬着她。 苓之啊,我说你也别守着妳那口儿了。那个长得很丰润的黄太太说,多少男人都娶了戡乱失人了,你守个什么名堂呢? 是啊,女人是没几年好日子的,那个姓潘的老小姐说,女人过了三十就难了,你三十五了吧? 那堵小小的墙望着她,以那些筒子、条子,以那些红中、白板,以那些东西南北风。 我四十了。她愤然的说,顺手扔出一张四万。

啊,你那一天过生日,高太太兴奋起来,我们来热闹热闹。 有什么好热闹的? 她把那堵墙搬了又搬,丢出去,又拿进来,拿进来又丢出去。 和了!潘小姐叫,她的声音又干又尖,有一种做作的爱娇。 大家的墙都下来,然后是洗牌,然后是再砌一堵新墙。 五 她回家的时候,夜光表正指着两点,夜又浓又黑,像是什么人的棺木。 走到矮墙旁边,她忽然发现一个高大的人影。 是你吗?自皓。 是我。 他们在那片浓黑中彼此互视着。 你要干什么? 她忽然厉声地说。 他没有回答,她发现他竟长得那么高了,他比自皓还要高些,他已经卅六岁了。 我不要什么,过了好久,他很疲倦地回答,我只想找个地方,一堵可以靠一靠,哭一哭的墙。

她怔怔地望着他。 哭我的十八岁,他说,永不回来的十八岁。 她感觉到泪水在她酸涩的眼睛里转动。她没有擦它,只赶紧拿钥匙去开那扇门,并且急急的跨了进去。 我找不到那个地方,可以靠一靠,哭一哭的地方他喃喃地说,带着一种固执的语气。 你回去吧!她的声音又低又平,从半开的门缝中露出来,我这里也没有,真的没有,你回去去吧!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征信新闻人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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