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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二章】

白色巨塔 侯文詠 6644 2023-02-05
【48】 送走婚礼最后的宾客之后,徐大明夫妇再三鞠躬,目视着苏怡华的父母亲离开。现在只剩下新郎新娘,以及一些帮忙收拾的工作人员了。 爸爸,徐翠凤激动地扑了过来,抱在徐大明怀里。 好,好,徐大明拍着她的背,什么事以后再说,今天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得忙。 徐大明放开了翠凤,看着苏怡华。 以后翠凤就交给你了。他笑着说。 苏怡华点点头,牵着翠凤,对徐大明说: 院长,那我们先回去了。 胡睿倩皱着眉头,对苏怡华说: 以后要叫爸爸了。 是,妈妈,苏怡华不太习惯地对徐大明说,爸爸。 徐大明喝得脸色有点泛红,开朗地笑了起来。他拍着苏怡华的肩膀,得意地说: 好,好。 目送这对新人离去,徐大明转身在餐厅入口站了一会。餐厅里面到处是忙碌的工作人员,还在收拾着一百多桌的残羹剩菜。他想起什么似地跑去打电话,过了一会回来,胡睿倩问他:

你打电话给谁? 打电话给副院长,问他医院里面有没有什么事?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我们吃这顿饭,整个医院从内科外科、护理部门、检验部门到行政部门,还有全台湾的药厂、药商,上上下下都动员了。现在整个医院几乎是空的。再怎么说,我是公务人员,万一医院有什么状况,人家会说得多难听? 你就是穷紧张,总统都在这里吃饭,你管人家怎么说? 他是总统当然没关系,我又不是总统。 迎面走过来的院长座车司机笑咪咪地说: 院长,恭喜、恭喜。 徐大明笑着对他说: 老赵,今天谢谢你的帮忙,家里的人一定还在等,你把钥匙留下来,先走好了。 徐大明接过了钥匙,笑着对胡睿倩说: 我今天是司机,送夫人回家。

难得你心情那么好。胡睿倩也笑了起来,停了一下,她想到什么似地问,上次孙校长嫁女儿,总统都没有去。总统原来不是说不来,怎么又来了?今晚校长连坐到总统旁边的机会都没有,心里一定很郁闷。 没办法,谁叫校长不是医生?你没看今天心愉坐在总统身边有说有笑!徐大明说,要是心愉的情况不好,你看总统会不会有心情来? 心愉好像很喜欢怡华,围着他起哄 是啊,从前她做化学治疗的时候,我拜托怡华帮她做了一个手术说到这里,徐大明忽然意味深远地停下来,想起了许多从前的往事。 你发什么愣?胡睿倩问他。 没事,徐大明回过神来,笑着敷衍,我在想总统看着别人嫁女儿,大概也会有很多心情吧。 他们打开大门,换上拖鞋,走进客厅。徐大明整个人瘫痪在长沙发椅里面。

千方百计,总算把女儿嫁出去了。胡睿倩也走过去坐在沙发上,笑着看徐大明。 是啊,徐大明伸了伸懒腰,总算替翠凤找到一个好女婿。 你当了院长,我们的女儿也嫁了,我们的人生看起来好像很圆满。 徐大明不置可否,喃喃地重复着: 人生很圆满 胡睿倩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说: 少了翠凤在这里吵吵闹闹,还觉得真是不习惯,好像整个屋子都空了一样。 徐大明自我解嘲似地说: 总算落得只剩下我们老夫老妻了。 老伴,我们的人生过得这么圆满,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么空虚呢?胡睿倩问。 你看看,女儿出嫁还不到一天,就开始想念她了,徐大明笑着说,别这样,今天应该是我们最开心的一天,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了,我们应该很高兴才对。

胡睿倩感叹了一声,淡淡地说: 是啊,最开心的一天 两个人不知想起什么,客厅的气氛有些凝肃。沉默了一会,徐大明站起来打破沉默: 我看你忙着招呼客人,满桌的菜吃了没几口,肚子饿了吧?我去厨房看看冰箱还有什么东西,徐大明摇摆着笨重的身体,我来弄几道菜,我们两个人自己庆祝庆祝吧。 【49】 他们走进了美国西部主题乐园,小敏吵着要坐旋转咖啡杯。美茜把照相机交给邱庆成。 等一下帮我们照张相片。说完牵着小敏坐了上去。 仍然是六福村主题乐园。连着这次,已经是第二次来了。 邱庆成拿着自动相机稍事练习瞄准了一下。过了不久,一整个旋转盘上的小朋友都热热闹闹地坐定,机器便开动了起来。 看这边。邱庆成对着美茜和小敏喊着,小敏也呼应他一个胜利的手势和表情。

按下快门之后,旋转咖啡杯的速度渐渐快速旋转起来。邱庆成看了看手表,走到附近买了一份报纸走回来。他边走边翻阅报纸,立刻被第三版的头条标题吸引住了。 名医赖成旭红包案宣判十二年有期徒刑 邱庆成讶异地看着地方法院一审的宣判,心中无限感慨。不知为什么,浮现在脑海的是他们那对夫妻,那天晚上跪在他面前的景象。 过了不久,旋转咖啡杯停了下来。美茜带着又叫又跳的小敏走了下来,喊了他几声,问他: 你在发什么愣? 邱庆成没有说什么,指着报纸给美茜看。 美茜抓着报纸,也着实地看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若有感触地说: 红包问题还是要用红包解决。 邱庆成也轻轻地摇着头。他抱起已经爬到他身上去的小敏,伸出另一只手去牵着美茜。

谢谢你,真的。他感激地表示。过了一会,装出有意无意的表情,云淡风清地说,上次你给我的那张协议书,我已经撕掉了。 美茜还来不及说什么,小敏已经指着前方,大呼小叫地喧嚷着: 火车,我要去坐火车! 【50】 这一年,外科发生了很多事。 邱庆成下台、陈宽过世、阙教授退休、唐国泰再度中风,又住进了加护病房邱庆成变得不爱开刀,总是把病人转介给苏怡华。不晓得为什么,苏怡华变得非常暴躁易怒。他可以感觉到医师、护士都愈来愈怕他。可是他们愈怕他,他就愈发生气。 他很懊恼,却无法控制。 唐国泰过世的这个中午,苏怡华又发了一顿脾气。起先是手术不顺利,后来器械不顺手,刷手小姐不熟悉他的习惯,最后笨手笨脚的代训医师又惹怒了他,终于全面爆发了。

你是死人是不是?苏怡华对着代训医师大吼,一点反应也没有! 代训医师全身发抖地站在手术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被叫进来手术室的总医师悄悄把他拉下去。 苏怡华转身过来,怒气冲冲地看着总医师。 你倒很会调度,他提高声调,嗯? 总医师手足无措地站着,气氛很僵。包括住院医师、实习医师、刷手、巡回护士、麻醉护士、麻醉科住院医师,都哑口无言,没有人敢再说些什么。 今天还有几台刀?苏怡华又问。 报告主任,总医师吞吞吐吐地说,还有六台。 邱庆成医师呢?我不是请你找他来帮忙吗? 报告主任,一整天我都找不到邱医师。 你们都只会拼命给我排刀,找不到人帮忙也就算了,你还派这种生手给我找麻烦苏怡华愈说愈气,把器械摔在地上,破口大骂,不开了,你们找不到邱庆成,他就没事,那我也让你们找不到。通知其它所有的病人,今天全部不开了。

他说完,转身脱掉无菌罩袍,忿忿地走出手术室。 总医师急急忙忙从后面追了出来,战战兢兢地说: 报告主任,对不起,代训医师从埔里来,大概在乡下待太久了 乡下有什么不好?待在这里,只会开刀有什么用?你看看,我们每天在这里,过的是人的生活吗? 报告主任,对不起,下次我绝对不会排他跟你的刀了 苏怡华没说什么,走到开刀房外面的休息室,径自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总医师忙着去倒了一杯咖啡过来,站在他的面前连赔不是,不敢离开。苏怡华抱怨着: 每天在这里做牛做马,有谁落得什么好下场过?唐教授一辈子在这里开过多少刀,现在他死了,我问你,谁替他掉过一滴眼泪了?说是要救人,谁来救我们? 他一口气把咖啡都喝完,起身走向电梯口,准备到地下室餐厅用餐。总医师急急忙忙冲回办公室拿了苏怡华的白色长袍,从后头追赶上来,替他披上。苏怡华没有说什么,回头看了总医师一眼。直到苏怡华走进电梯,电梯门合并起来,总医师还站在门口对着他鞠躬敬礼。

关欣和埔里来代训的廖医师约在餐厅门口。她看见廖医师走过来,关心地问: 怎么这么早就下来吃午饭了? 苏主任大发脾气,嫌我笨手笨脚,廖医师笑着说,就这样被赶下来了。 关欣皱了皱眉头,不解地自言自语说: 他难得脾气那么坏的啊! 苏主任的压力大,发飙是难免的。 我过去和他是同事,要不要我帮你去打个招呼? 既然来学开刀,他就是我的老师。挨挨骂也是应该的。廖医师笑了笑,我可以应付得来,你不要替我担心。你能支持我来代训,我已经很感激了。 关欣看着代训医师憨厚的笑,好奇地问: 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生气? 因为我很幸运,总是碰到像你这么好的人,廖医师看看表,笑着说,我们去吃饭吧。吃完饭我还得赶回开刀房去,遇上他心情好,也许让我在旁边看刀也说不定。

他们坐在医护人员用餐区用餐,吃了没多久,远远看见苏怡华端着餐盘走了过来。 苏主任。关欣喊他。 苏怡华猛然转过头来,看见关欣坐在身旁的座位上用餐。 关欣,他的胸中一阵悸动,手足无措地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关欣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代训医师见到这个情况,也紧紧张张地跟着站了起来,对着苏怡华鞠躬。 气氛不太自然。苏怡华直直地盯着关欣,淡淡地说: 你的头发变长了。 去年离开这里以后就没有再剪过,关欣笑了笑,恭喜你,听说你结婚了。 苏怡华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他关心地问: 这一年多,你到哪里去了? 我在埔里。 过得还好吗? 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不好,风景很好倒是真的,她指着身旁的代训医师说,他是廖医师,我们最近订婚了 苏怡华有些错愕,可是仍极力地掩饰他的惊讶,他吞吞吐吐地说: 那,很好 他在埔里开业,想学一些新的手术技术回去,我很鼓励他。所以他申请来这里代训三个月,关欣对着他鞠躬,他虽然有些技术不懂,但很努力,也很肯学习。拜托苏主任多多照顾他。 不敢当 苏怡华又看了看廖医师,刚刚手术时几乎没有好好地看过他一眼。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看起来宽厚老实。显然刚刚的余悸犹存,他不停地对着苏怡华点头。 关欣看了看苏怡华手上端着的餐盘。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进餐?她问。 苏怡华犹豫了一下。 不了,他神色飘忽地说,我还约了人。 那么,拜托苏主任多多照顾了。 关欣又是一鞠躬。廖医师有些尴尬地笑着,只能跟着关欣对苏怡华鞠躬。 苏怡华本来还想多说些什么,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客套地说: 哪里,应该的 和他们告别,走了几步,回头看,两人仍然还站在那里对着他鞠躬。苏怡华端着餐盘往前走,在主管用餐区坐了下来。 隔着许多人,远远地看着这对埔里来的开业医师。苏怡华感觉到有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什么被翻搅了出来。那些感觉渐渐地渗透开来,愈来愈强烈,涟漪般地往外一波一波漾开。 相对于整个餐厅满满都是穿着白色制服的大医师们,他们显得那么地周边、甚至是无足轻重,可是他们坐在那里吃饭,却有一种无怨无悔,现世安稳的气氛。那只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气氛,却不断地提醒苏怡华,他曾经愿意放弃一切,只为了和关欣坐在那里,好好地吃一顿饭的。 不知道为什么,再也吃不下去了。那些漾开来的感伤很快变成了狂风暴雨,动荡地侵蚀了他的内在,甚至变成了一种椎心的刺痛。 他急急忙忙起身把剩菜丢弃在垃圾桶,低着头,快速走出了餐厅,搭上电梯。想哭的冲动是那么地强烈,再不离开,恐怕眼泪就要崩溃决堤了。随着电梯爬升上了六楼。苏怡华走出电梯,走在通往外科办公室楼层的长廊上。 一路上,好多和他打招呼的脸孔、恭敬的声音、鞠躬的姿势。 苏主任好。 苏主任,吃过饭了吗? 沿长廊走着,他忽然一点都不想回应。通往办公室的长廊长得永远都走不完似的。 他想起才没多久以前,陈宽说话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如果一定要战争,至少我愿意为自己而战,战死了也胜过莫名其妙坐在路上哭泣 事过境迁,那场当时大家都觉得理直气壮的战争,究竟是谁打赢谁,谁又被谁打败了呢? 当初那些全心全意、兴致勃勃算计着的人,全都悄悄地退出了,只剩下他还别无选择地站在舞台上,费劲地演着这场权力与荣耀的人生大戏。 只是,戏演给谁看,掌声拍给谁听,又有谁真正在乎呢? 苏怡华愈走愈快,激动地冲进外科主任办公室。秘书小姐看见他,立刻起身跟在身后说: 主任,刚刚开刀房打电话来催你,问你什么时候要开下一台刀。 他闷着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还有,她又追着苏怡华,办公桌上有病人送你的东西。 苏怡华径自走进办公室,轰地关上身后的门,斜倚在门板上喘着气。 阳光亮丽地射进这座白色巨塔的顶端,也照映着办公桌上的琐琐碎碎。他失魂落魄地环顾着整个外科主任的办公室。这个曾经是老主任、唐国泰、邱庆成拥有过的房间多少外科医师一生梦寐以求的权力殿堂与象征,现在完全属于他的了。 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 他接起了电话,是徐翠凤的声音。 晚上我帮你约了立法院张副院长、庞立委、刘立委,以及第一银行段总经理夫妇在丽晶二楼吃饭。 我一定要到吗?苏怡华问。 这可是你的前途,我好不容易约定的。大家可都给你面子,否则,你以为我们爱吃这顿饭? 苏怡华不再说什么。 总之,你六点半到。徐翠凤挂了电话。 苏怡华放下听筒,恍惚地看着桌上的礼盒。他拆开了层层的包装纸,底下是水果礼盒,水果礼盒里装着水果,以及成叠的千元大钞。他缓缓地拿起那叠钞票,愣愣地看着。 在他身后柜台上,整点报时的音乐钟响起了TOP OF THE WORLD的音乐。那是徐大明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之一。音乐钟上面,椭圆形透明玻璃罩着一对穿着西装和新娘礼服的新人模型,愉快地绕着地球仪似的圆形钟台跳舞。 苏怡华不知不觉地转过身,被音乐钟吸引了。他放下了手上的钞票,愣愣地看着钟罩内那对跳着舞的新人。音乐盒响着,新郎新娘在世界的顶端旋转着,所有的生死、爱恋、权势与荣辱就这样不停地流转着。他不明白,永远跳脱不出这方透明玻璃钟罩里的幸福,为什么总是吸引着那么多想望的目光? 苏怡华回想起他们摸黑骑着摩托车到石门的海滨看渔火的夜晚,他第一次吻了关欣他也记起那个早晨,邱庆成抢走了陈心愉的手术,对着他意气风发地问,苏医师还有什么问题吗?他还记得曾经有一个黄昏在网球场边,陈宽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准备好为自己而战,这样,我才可能当你的政治盟友,和你并肩作战那时候,他们都曾经相信许多事情,并且渴望不同的世界 I am on the top of the world单调而轻快的旋律响着,那些在世界顶端的滋味,不知怎地,听着听着,竟变成了凄凉无比的感觉。 阳光有些刺眼。苏怡华双手掩面,终于不可自制地啜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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