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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一章】

白色巨塔 侯文詠 18381 2023-02-05
【44】 苏怡华坐在院长办公室外面的会客室,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过了不久,看见他从办公室送几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学者出来,和他们握手告别。 Thank you for your coming.I'll see you tomorrow morning at the confrence徐大明的英文还算流利,敬礼、鞠躬的方式却十足的东方风格。 送走了访客之后,徐大明看见坐在会客室的苏怡华,立刻露出了笑脸。 苏医师,走,我们到办公室里面坐。 院长室的秘书小姐问苏怡华: 苏医师要喝茶还是咖啡? 还来不及回答,徐大明热心地抢着说: 我来,我来。 他把苏怡华安顿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自己跑出来冲泡即溶咖啡,端着热腾腾的咖啡,边搅拌边走了进来。

看到徐大明端着咖啡走进来,苏怡华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 院长,不敢当 哪里,哪里,徐大明把咖啡放在苏怡华面前的桌几上,笑着说,我才要感谢你呢,翠凤自从认识你以后,变了个人似的 苏怡华不太自在地笑了笑。过了一会说: 我今天来,主要是有件事想拜托院长 什么事?徐大明笑咪咪的表情,你说,不要客气。 关于红包弊案,邱主任希望提出辞呈,辞去外科主任的职务 这我倒是听说了。徐大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起来。 我希望,苏怡华犹豫了一下,院长能同意让他保留主治医师以及教职 徐大明抚了抚下巴,意味深远地看着苏怡华,问他: 是邱庆成拜托你来关说的? 苏怡华摇了摇头。 徐大明想了一下说:

我虽然是院长,但这件事必须经过院务会议讨论,恐怕也不能完全由我作主。 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还未进入司法程序。邱主任算来是公务人员,院务会议恐怕没有权力解除他主治医师的职务 徐大明起身踱着步,沉思什么似地。苏怡华随后站了起来。徐大明回头看着苏怡华问: 也许是我多虑了,不过,你可曾考虑过,你升了外科主任以后,留邱庆成在你下面的后果? 苏怡华被徐大明问得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的天性宽厚,这不是坏事。徐大明笑着说,下礼拜三晚上是翠凤生日派对,记得要过来。 是,苏怡华看着徐大明,欲言又止,报告院长,关于邱主任的事 徐大明又夸张地笑了笑,看不出任何赞成或反对的意思。 我现在最关心的是礼拜三的派对,那时候你变成了外科主任,他拍着苏怡华的肩膀,当作翠凤的生日礼物,嗯?

美茜现在站在徐大明的住宅外面,看着这栋豪华建筑,以及停在门口徐大明的座车。夜色渐深,四周住家的灯光早已亮了起来。 她鼓足勇气,按了电铃。 请问是哪位?门口的对讲机传来徐太太的声音。 我找徐院长。 请问哪位找徐院长? 美茜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说: 我是邱庆成医师的太太。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一会,徐太太的声音躲躲藏藏地说: 徐院长不在家说完挂掉了对讲机。 美茜不甘心,又按了电铃。 喂,徐太太的声音。 院长的座车在这里,我知道他在家,美茜焦急地说,我一定要和他说话 你回去吧,不要再按电铃了。徐太太又挂下对讲机。 今天徐院长不和我说话,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的美茜又继续按电铃,发狂似地用力摇晃铁门。

过了一会,庭院的电灯打开,徐太太终于从住宅里走了出来。她打开庭院前的铁门,站在门口和美茜说话: 邱太太,徐院长目前不方便和你说话,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吧,我会转告。 让我见徐院长,美茜气吁吁地嚷着,我要亲自和他说话 左邻右舍都在休息,你不要这么大声嚷嚷。 徐院长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我?美茜嚷得更大声了,我偏偏要在这里大嚷。 邱太太,徐太太变了脸色,你再这样,我只好打电话报警了。 你去报警啊,徐院长不敢见我,我就继续在这里大声嚷嚷。最好连记者们都一起请来徐院长过去拿了不开业奖金,自己晚上还不是照样在外面兼差,这和收红包有什么两样?大家都同样领公家的薪水,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

徐太太无奈地后退了一步,让美茜走进来。 你有什么话,我们到里面说就是了,不要这样大吼大叫 她领着美茜走进了住宅。徐大明罩着一件睡袍,就站在客厅,面无表情地问美茜: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徐院长,你过去自己晚上也在外面开业,为什么对邱庆成要赶尽杀绝?邱庆成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徐大明皱着眉头,没说什么。徐太太在一旁忙着解释: 邱太太,徐大明在外面开业,那是从前的事了。他自己很有警觉,当上内科主任以后就全部收起来了。 美茜诡异地笑了笑,得意地说: 好,有你这句话,我也就够了。 她从大衣口袋拿出袖珍型的录放音机,按停了录音开关,倒带,把音量调最大,重新播放。 你这是什么意思?徐大明讶异地问。

录放音机播放出来的声音虽然有沙沙沙的干扰,但仍清楚地可以分辨刚才的对话: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徐院长,你过去自己晚上也在外面开业,为什么对邱庆成要赶尽杀绝?邱庆成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邱太太,徐大明在外面开业,那是从前的事了。他自己很有警觉,当上内科主任以后就全部收起来了 你好卑鄙,徐太太边说,忙着要过来抢那台迷你录放音机。 她一把抓住了那台录音机,边和美茜两个人你来我往,激烈地争夺,谁都不肯放手。 你把录音带还给我!徐大明也激动地冲过来助阵。 美茜不知哪里来的蛮力,猛然一个转身,把徐太太甩在地上。她抓著录音机,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深夜,当关欣躺在床上快要进入梦乡时,接到了徐大明的电话。

请你转告邱主任,叫他明天把辞呈提出来吧!我会在周三的院务会议中支持并且配合他的想法 挂上电话,关欣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她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再也无法入眠。在联络邱庆成之前,她先拨了一通电话给苏怡华。 关于邱庆成的事,刚刚徐院长打电话给我了,她犹豫了一下,我打这通电话,主要是想跟你说,谢谢。 苏怡华在电话那头抓着话筒,竟然一点都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周三的院务会议很顺利地通过了邱庆成的辞呈。 这件事牵涉的层面愈来愈广,加上赖成旭医师的事件也已经进入司法程序。我想,医院最重要的应该是如何凝聚共识,面对危机,而不是闹内讧。徐大明看了看与会的各主管,这件事既然已经作出交代,我想就到这里为止,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

会场内,竟不再有人说话。徐大明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 外科现在困难这么多,主任一直悬缺也不是办法。我提议由苏怡华医师接任外科主任,他低头看手上的发言条,近来年,苏怡华医师在外科的表现有目共睹。他目前是外科副主任兼外科学科教授,我相信,由他来接任外科主任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特别是这样的时刻,以他的道德操守,更是领导外科的不二人选。 徐大明一口气念完他写在发言条上的字,缓缓地抬起头,环顾会场,没有人表示任何其它意见。 这件事情就算这样通过了。 入夜后,徐翠凤的生日派对便在徐大明住宅前面的庭园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受邀的人除了徐翠凤的同学、朋友外,清一色都是医院的教授、各科系的主管,护理长以及太太们。他们各自拿着杯子,或者餐盘,三三五五地自成聚落。

舞台上,室内乐团正在演奏着泰尔曼的长笛协奏曲。各式各样的礼物堆满了舞台周遭有限的空间。舞台旁,耀眼地停放着一辆绑上了彩带,崭新猩红色的法拉利跑车。 穿着西装的侍者忙碌地在人群间穿梭,递送饮料。庭园的另一侧,则有穿戴整齐的厨师供应着现烤的美味。 徐大明这个晚上的心情特别愉快,他穿着正式的小礼服,指着草坪,对围在他身边的宾客说: 这些草坪,一个多月前我就开始紧张了,花钱请人买种子回来,每天洒水照顾,种了半天,竟然长出蔬菜来 宾客间不约而同地发出笑声。 徐太太则领着一群女士,对着庭园的灯光以及布置指指点点。 他院长当惯了,光是一张嘴巴,到头来还不是要我一件事一件事去张罗。尽管她抱怨连连,可是看得出来表情还是心满意足的。

苏怡华抵达的时间稍晚。他冒冒失失地带着礼物冲进来,对着徐大明不断地鞠躬: 对不起,刚刚手术才结束 徐大明一看到苏怡华,立刻漾出一个大笑脸。他顾不得才说到一半的话,转过来招呼苏怡华: 恭喜,苏主任。 他和苏怡华握手,又拍他的肩膀,热心地领着他到处去拜会医院各科主任。 苏怡华随着徐大明和他们一一握手、问候,恭喜之声也随着他所到之处,此起彼落。 忽然间,苏怡华在人群间看见了关欣。徐大明指着苏怡华对关欣说: 关主任,你们彼此应该都认识,我不用多介绍,来,今天才出炉的外科主任! 关欣举起酒杯,冷冷地对苏怡华敬酒: 恭喜了,苏主任 好,喝酒,来,来,徐大明笑咪咪地从侍者的托盘取了两杯香槟酒,分一杯酒给苏怡华,恭喜苏主任。 谢谢,苏怡华虚心地举起酒杯。 喝完酒后,徐大明看到了舞台上有人朝他作手势。他转身说: 对不起,你们先聊聊,说完把酒杯放回托盘上,快步跑上舞台。 徐大明离开之后,气氛有些尴尬。关欣一直沉默不语,苏怡华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久,舞台的音乐停了下来。生日快乐歌的旋律轻快地响了起来。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宾客们很自然地跟着旋律唱和。歌声中,徐翠凤穿着低胸的黑色晚礼服从住宅大门走了出来,艳光四射地步上舞台。 现在音乐停了下来,徐大明、胡睿倩以及徐翠凤一家人站在舞台上。 我首先要欢迎并且感谢大家的光临,徐大明调整了一下麦克风,他牵着徐太太的手,常常听别人感叹,女儿是赔钱货。虽然我总是忘记,不过,每年到了这个日子,总是一再被提醒这个事实 庭园里响起一阵笑声与掌声。 我不晓得她打算什么时候嫁人,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候可就不敢这么嚣张地替她办生日派对了。因此今天晚上,我们打算把她宠坏 又是一阵掌声。 不管如何,我们很高兴她今年和我们在一起,带给我们那么多快乐时光。现在,我和睿倩要送给她我们的生日礼,并祝她生日快乐。 在室内乐团的乐声中,徐大明从胡睿倩手中接过那把汽车钥匙,转赠给徐翠凤。徐翠凤高兴地抱着父母亲拥吻,跑下舞台去发动法拉利汽车的引擎,夸张地踩得油门轰轰作响,并且高鸣喇叭。 舞台下再度响起了欢呼以及掌声。 一时之间,灯光全暗,生日快乐歌的旋律再度响起。在一阵低沉的惊呼声中,几名侍者从舞台后推出一座七层蛋糕,缓缓步上舞台。蛋糕上荧荧的烛光照得舞台一片通红。 徐翠凤拿着蛋糕刀,激动地站在蛋糕前。烛光照着她脸颊的泪水,反射出闪闪的光芒。 这一年,我要感谢我的父母亲为我做的一切,她一手擦拭泪痕,同时我也要感谢苏怡华医师。是他改变了我,让我懂得珍惜与感激,我希望今晚他能上台来和我一起切蛋糕。同时我要宣布他刚刚荣升了外科主任的好消息,我愿意借这个机会恭贺他,并且把今天这个派对所有的喜悦,与他一起分享 所有宾客的目光纷纷投向苏怡华身上。 我苏怡华慌忙地转头看了关欣一眼。 关欣没有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那不知所措的眼神。 掌声一阵一阵响了起来,苏怡华几乎是瞠目结舌地被众人推上舞台。 生日快乐歌的旋律不断地重复着。掌声、欢呼声一波紧接着一波,热闹得不得了。 他和徐翠凤共同持着蛋糕刀,在派对最高潮的时刻,切下了第一刀。 乐团仍演奏着舞曲,派对在种种祝福以及拆礼物等余兴节日之后,持续热闹地进行着。有人拿着酒杯到处干杯,有些人则兴致地邀请舞伴,翩翩地在庭园中心起舞。 苏怡华站在徐大明身旁,搜索式的目光浏览过会场,发现关欣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今天我总算又了却了一桩心事,真是愉快,徐大明的心情似乎特别愉快,他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上残留的起司,仿若无事地看着苏怡华,问他,你和翠凤打算什么时候订婚? 【45】 苏怡华开着汽车往陈宽家里的路上,注意到两旁行道树树叶已经开始变色,风吹来的时候,卷起马路上红褐色的落叶,纷纷在空中翻飞。 踩进陈庭内儿科诊所,搭着电梯直达五楼,前来开门的是陈宽的太太文秀。也许是身材娇小缘故,她看起来比应有的年龄还要年轻,一点也不像是有一个孩子的母亲。 不好意思,打扰了。苏怡华说。 不会,不会,文秀连忙说,我相信他一定很高兴看到你。 她领着苏怡华,走向陈宽的卧房。 他今天的情况不太好,文秀面带戚色地说,昨天咳了一整晚。 她敲敲门,推开卧房房门。陈宽半躺卧在床上,虚弱地拿着麦克风正在录音。他看到苏怡华进来,放下麦克风,按停了录音机按键,转过身高兴地喊他: 苏医师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几乎无法喘息,好不容易咳出一口痰来,吐在卫生纸上,对不起他胀红了脸,闭上眼睛,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文秀,麻烦你帮我垫枕头。 文秀过来扶着他,在他背后加垫枕头,让他稍稍坐直。 轻一些陈宽又皱了一下眉头。 苏怡华拾起床头柜上的听诊器,在陈宽胸前仔细地听了一会,又翻了翻他的眼睑,双手在他身上摸摸敲敲。 肋膜胸是有一些积水。苏怡华放下听诊器,表情凝肃地说。 我想我会呼吸困难,窒息而死。我可以感觉到,水已经淹到这里来了,陈宽比着左侧乳头的高度,无奈地笑了笑,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是肝脏转移,至少我会先昏迷 过了不久,文秀倒了一杯热茶进来。 请喝茶,不要客气。陈宽意味深长地说,恭喜你。我听说,你终于顺利地升上了外科主任 苏怡华喝了一口热茶,抬起头对陈宽笑了笑。 你还记得我们在网球场谈过的事?他叹了一口气,好可惜,我现在不在科里面,看不到你的风光 我们别谈医院的事了,苏怡华放下了茶杯,我刚看你拿着麦克风和录音机,都在忙些什么? 我准备每年生日时送给小孩一些话和鼓励陈宽望了望手边的麦克风和录音机,我这个做爸爸的没办法看着孩子长大,觉得很内疚。我希望,当他想起我的时候,可以重复地听著录音带。至少,让他感觉到,我仿佛还一直在他身边 不知不觉,眼泪沿着陈宽的脸庞流了下来。苏怡华递给他一张卫生纸。 我现在已经录到他小学二年级的生日了,不过我的情况愈来愈差,陈宽擦擦泪,又咳嗽了起来。 苏怡华过去拍他的背,并且安慰他: 会的,一定会来得及的 陈宽咳出来一大口血痰。两个人看着卫生纸上的血痰,没有说什么。苏怡华把卫生纸丢到垃圾桶去。房间里一片静默。 低迷的气氛持续了一会,陈宽主动问苏怡华: 你要不要看我整理的照片? 照片? 多亏了这场病,让我有时间坐下来好好整理照片,陈宽指着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麻烦你打开抽屉。 苏怡华打开抽屉,从一本一本的相簿中,取出陈宽指定的那本。 你看,这是我住院医师第一年的时候照的,陈宽兴致地翻开相簿,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你那时候是总住院医师,不晓得为什么,大家都非常怕你。 真的?苏怡华问。 你看,陈宽指着照片说,你那时候的样子。 我看起来好像真的很严肃,苏怡华看着照片感慨地说,我竟然完全不记得还有这张照片。 陈宽又翻了一页,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笑了笑说: 那年我们参加外科杯网球双打,得了冠军。 是啊,那是我们的全盛时期,气得唐国泰在球场摔拍子苏怡华兴奋地说。 你记不记得,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人就变成黑五类了,唐国泰有什么好事,绝对不会找我们。 难怪你每年打球都刻意放水,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晓得出了个大内贼苏怡华开怀地笑了起来。 陈宽也跟着苏怡华傻傻地笑。 现在想想,故意输给唐国泰那么多年,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害怕,可是从来也不曾想过自己到底真正在害怕些什么 陈宽又翻了几页相簿,看着里面的照片,若有感触地说: 想清楚了,人生实在没有那么多好怕的。如果再重来一次,我一定尽量按照自己的意思,更勇敢地去追求自己内心的渴望 勇敢地去追求自己内心的渴望苏怡华喃喃地重复着。 他忽然看到一张合照,上面有许多人,关欣也在其中,不知道为什么,跟着感伤了起来。 那时候实在应该多照一些相片的,看完了照片,陈宽感慨地说,在医院这么多年,就剩下这些了 苏怡华握着陈宽的手,笑着鼓励他: 还有我啊,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苏怡华说完,要过去拥抱陈宽,不知怎地,陈宽摇着头拒绝他的拥抱。 你先别急。有件属于你的东西,我要还给你,算是我送你的礼物吧,他指着床头柜抽屉,麻烦你打开,有一包牛皮纸袋 苏怡华疑惑地拿出那包薄薄的牛皮纸袋,好奇地问: 什么东西? 你打开看看吧! 苏怡华打开牛皮纸袋,里面有一卷冲洗过的底片以及好几张加洗放大的照片。他拿出照片,乍看还以为是什么春宫图片。仔细一看,竟然是那天晚上他和Judy在床上颠鸾倒凤的特写镜头。他看着一张一张彩色的放大照片,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苏怡华不解地摇着头,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陈宽苦笑着,他很早就看出你总有一天会当上外科主任 我不明白 你把照片和底片都收起来吧,反正现在我已经用不上了 苏怡华张大嘴巴看着陈宽,他想说话,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陈宽颤抖地张开双手,你还愿意拥抱我吗? 苏怡华把照片放在床头柜上,缓缓地上前一步。他激动地看着陈宽,终于冲过去床前和他拥抱。 陈宽紧紧抱着苏怡华,热泪盈眶。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好好地做朋友了他说。 苏怡华拿着电话话筒,想起陈宽的那句话。 勇敢地追求自己内心的渴望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他的心中都是关欣的倩影,她说过的话、所有的照片以及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美好时光。 拨通电话后,他邀关欣共进晚餐。 晚上我必须轮值急诊室的班关欣有些为难。 关欣,苏怡华急切地表示,我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对你说 关欣想了一下,对苏怡华说: 那么,我们在医院地下室餐厅 我知道医院附近有家西餐厅,苏怡华吞吞吐吐地说,一有呼叫,你随时可以赶回急诊室 我刚刚去看陈宽了苏怡华吃完了牛排,拿着餐巾擦嘴。 他现在情况怎么样?关欣问。 苏怡华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感慨地说: 他在整理相簿、录音留给小孩 天色暗了下来。身着西装的侍者优雅地在每张餐桌点起了一盏小小的蜡烛,整个牛排馆的气氛变得格外温馨。 关欣没说什么,气氛有点感伤。她低头把剩余的牛排吃完,也拿着餐巾擦嘴,问苏怡华: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大家都对我恭喜。不晓得为什么,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快乐。特别是徐翠凤的生日宴会以后,我一直在想,我的生命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陈宽的病要让我开始问,到底自己生命中真正的渴望是什么?所以我很认真地在想他支支吾吾地说,关欣,请嫁给我好吗? 关欣擦拭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她悬着一条餐巾在手上,脸上露出一种惊讶又迷惘的表情。 我是很诚恳的 我知道。她缓缓地放下餐巾。 关欣显得有些不自在,一接触到苏怡华的目光,立刻低下头去。 关欣,怎么了? 关欣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 我不懂苏怡华迷惘地问。 关欣定定地看着苏怡华,不知想着些什么。好一会儿,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 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为一个男人怀孕,甚至为他堕胎 你是说苏怡华一脸错愕的表情。 关欣无言地看着苏怡华。 苏怡华不解地望着关欣。他冲动地引身向前,想告诉关欣些什么。只是,话才到嘴边,双唇却不住地颤抖。或许意识到再说什么都是枉然,他停了下来,缓缓地退回座位上。一张皱折着的脸,从激昂变成了沮丧、无奈,不断痛苦地扭曲变形着。 不知经过了多久,苏怡华沉重地吸了一口气,问关欣: 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是过去的事了。关欣无奈地说,他娶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继承了他岳父的大医院,过着很好的生活 就是你去花莲看我的时候?苏怡华问。 关欣点点头,意味深远地说: 那时候我怀了孕,还跑去参加他的婚礼很可笑吧?她自我解嘲似地笑了笑,那时候天真地以为只要彼此相爱,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当时你不告诉我?苏怡华睁大眼睛。 当时我姊姊过世了,忽然间,我的世界整个崩溃了。你是我唯一抓得住,支持我活下去最重要的心情。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人在乎我,关心我。我需要你就像一个病人需要吃药一样关欣低沉地说,或许我当时内心有太多恐惧了吧,我害怕你离开我,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敢告诉你 既然如此,为什么后来要把信件都退还给我呢? 我不能一直欺骗自己,一再欺骗下去 到现在,你还一直爱着那个男人?苏怡华问。 那已经不重要了。 那天晚上你拒绝了我,苏怡华想通了什么似地,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关欣摇了摇头。 否则,你为什么拒绝我呢? 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经历过了什么关欣摇摇头,我本来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你知道的,不可能了 苏怡华别过头,望向窗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沉思。过了一会,他回过头来,告诉关欣: 关欣,我不在乎你过去经历了什么。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想想看那些我们共同拥有,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要看到你快乐,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关欣低下头去,轻轻地说: 我感激你曾经给我的一切。 我不要你感激,苏怡华关切地说,我要你告诉我,你爱我,你愿意嫁给我。 关欣缓缓地抬起头来,泪水从她眼眶中盈溢了出来。她压抑住情绪,淡淡地说: 来不及了。 为什么?苏怡华问。 你知道为什么的。 不,你听我说,没有什么是来不及的 我们别再欺骗自己了。 关欣,你听我说,我可以辞去外科主任、辞去外科教授、辞去一切的职务只要你愿意嫁给我。 你不会甘心的 我们可以远走高飞,离开这里的一切。我们一起到乡下开业,你可以麻醉,我来开刀 你有很好的前途,我不值得你这样 我不在乎什么前途、什么未来,苏怡华抓着她的手,我只在乎你。 你花了多少时间才走到这里,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你这辈子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们最美好的岁月过去了。我们早已承担不起那么美丽的梦了 我不在乎。除非你亲口告诉我,说你不喜欢我,请我不要再打扰你。如果是这样,我会心甘情愿,立刻坦然地离开的 关欣摇摇头,擦着直往下流的泪水。她哽咽地说: 不,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这样,请你嫁给我。 关欣目光流动,犹疑地注视着苏怡华。 忽然,呼叫器哔哔地响了起来。关欣看了看呼叫器的显示,对苏怡华说: 急诊室找我。 关欣,不要走,苏怡华迫切地说,答应我,嫁给我。 呼叫器又响了一次,关欣犹豫不决地看着呼叫器,告诉苏怡华: 我该走了。 关欣从座位上起身,正要离开时,被苏怡华叫住。 嫁给我,他款款地说,我要你知道,不管那是什么代价,我会一直等待,直到你答应的。 急诊室的情况十分紊乱。围起来的布帘。匆匆忙忙进出的医疗人员。关欣掀开布帘冲进去时,他们正好在病人身上急救。有人在插管,有人在注射点滴,场面相当忙碌。 怎么回事?关欣问。 安眠药。总医师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回过头来,从医师服口袋里拿出一个空药瓶交给关欣。 吃了多少? 总医师摇摇头,没说什么。只见护理长忿忿然从护理站走过来,哇啦哇啦地抱怨着: 从来没有碰过这么搞不清楚状况的家属,现在这种状况,竟然要把病人领回去他们把面子看得比人命重要,难怪她要自杀。 开什么玩笑,关欣也跟情绪高昂地说,要领回去可以,请他们派医师跟救护车来接人,我才肯放人 护理长转身准备走回护理站,总医师叫住她: 我跟你一起去。 关欣看了一下那个空药瓶巴必妥类的安眠药。看来至少五十颗以上被吃掉了。在呼吸器的推动下,病人胸部均匀地起伏着。如果给予适度的呼吸以及循环支持,她大概还有得睡个几天。关欣静静地注视着病人,总觉得这个脸孔似曾相识,可是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不久,一辆闪烁着红灯以及蜂鸣器的救护车开进急诊室门口,从车后方走下来了穿着医院制服的医师和护士小姐。包括护理长、总医师以及几个家属簇拥着一位戴着墨镜的男人往关欣的方向走过来。 我是华信医院副院长。他从口袋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关欣接过名片,正纳闷着为什么有人大半夜的还戴着墨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名片,忽然叫了起来: 庄医师! 那个男人拿下了墨镜,惊讶的眼神,喊她: 关欣 关欣定定地看着庄铭哲。他比从前发福,头上也长了些斑白的头发,难怪戴上墨镜的时候认不出来。她想起了在庄铭哲的婚宴送客时,新娘那不经意的一瞥。忽然间,关欣明白了为什么病人的面孔那么地似曾相识。 庄铭哲愣了一下,有几分尴尬地说: 我太太 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不过需要强心剂以及呼吸支持 我必须把她带回华信医院,他低下了头,她是董事长的女儿,你知道的 好。关欣想了一下,转过头跟护理长及总医师说,让他们办离院手续。 看到总医师及护理长面带犹豫,关欣说: 没关系,是庄副院长的夫人,让他们办手续。 你们也一起去办手续,赶快把她抬上救护车吧。庄铭哲回过头告诉随行医护人员。 两造人马离开之后,庄铭哲对关欣鞠躬,客气地说: 谢谢。 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不了,庄铭哲从口袋掏出香烟及打火机来,正要点火,才想起这里是急诊室,他问关欣,出去透透气吧? 关欣没说什么,默默地跟随他走出了急诊室,绕过了救护车。他们静静在救护车前站了一会。庄铭哲点起烟,自我解嘲似地说: 婚礼以后就没有见过你,没有想到,今天在这种情况下碰面。 关欣把背靠在写着华信医院的车厢上。她把玩着手上的名片,无谓地笑了笑,告诉庄铭哲: 恭喜你,你现在已经是准医学中心的副院长了。 那是她父亲的医院。庄铭哲吸了一口烟,干咳了几下,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关欣低下头,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她问: 你呢? 庄铭哲把烟雾吐得好高,无奈地笑了笑说: 看到今天这个样子,你大概觉得我过得很不好吧? 我不知道。关欣摇摇头。 其实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我实在是有点麻痹了。 小心。救护车轻轻地震荡了一下。关欣侧过头去,看见医护人员挤着呼吸气囊,把病人抬上了救护车。庄铭哲只瞄了一眼,又继续默默地抽着烟。 你觉得后悔吗?关欣问。 或许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不同的负担吧,庄铭哲又吸了一口烟,我这辈子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救护车的引擎发动了起来。在护理站办完手续的人跑了过来,车上的人喊着: 副院长,我们准备好了。 关欣想起很多事,可是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抽烟的样子。 我该走了。他把香烟丢到地上踩熄,习惯性地伸出手来,准备和关欣握手,谢谢你的帮忙。 关欣并没有伸出手。她对庄铭哲笑了笑,摇摇头,淡淡地说: 再见。 庄铭哲有点诧异。他缓缓地收回尴尬的手,重新戴上墨镜,转身走向救护车前座。 有空来找我吧,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他回过头来说,你有我的名片和电话。 深夜十一点多,一个心肌梗塞的老人被送到急诊室时已经没有心跳了。经过一番急救之后,关欣对家属摇摇头,宣布死亡。凄厉的哭喊声随着响了起来。那是一个老太婆的哭声,喊着老先生的名字、狠狠地抓他、捶打他的胸部。 关欣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她必须走出去透透气。 她静静地坐在急诊室外的台阶上,身后还听到老太太凄厉的哭声,隔着距离听,断断续续地。 关欣觉得很迷惘。如果爱恋的感觉是狂喜,为什么如影相随的总是分离的决裂?如果那是欢愉,为什么在背后伺机而动的总是凄厉的呐喊呢?有什么爱恋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分离?又有什么美好的爱恋,不在黑夜的角落里,隐藏着像老太太这样对生命绝望而凄厉的哭声呢? 她仰头看了看夜空,脑海里浮现出庄铭哲抽着烟的神态。就在庄铭哲抽烟的神情里,她忽然看到了邱庆成,也看到了苏怡华那些不同的性格和身影,不知怎地,渐渐融而为一,竟变得难分难解了。 庄铭哲曾给了她一些最美好的,但也给了她最丑陋的,就像邱庆成和苏怡华一样或许没有什么爱是绝对的呢?如果要接受爱,就要别无选择地必须接受盼望、嫉妒、现实、权力、斗争,接受恨、分离、哭泣接受所有爱恋所幻化的一切 她惊讶地觉悟到,那些教她最爱的,让她最恨的,痴狂的、凄厉的分合聚散,不管幻化成了邱庆成或者苏怡华,和最初她在庄铭哲身上经历过的都没有什么两样。原来这么多年来,她不过是用着不同的方式重复着相同的爱恋 急诊室的老钟轻轻地敲响了十二下,温柔地又送走了一天。一天过去了,十多年也过去了。 如果爱恋必须在分离中生成,在恨中交织,在凄厉、呐喊中载浮载沉的那么十多年,就不能只算是很短的刹那。 只是,在这个晚上,她忽然领悟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庄铭哲那张名片,看得发愣。从前分开时没有对他说过的再见,今天总算告诉他了。 关欣自顾笑了笑,轻轻地把那张名片揉成一团。 苏怡华几番试图着打电话联络关欣,都没有回应。后来,才知道她从隔天起就请年休出国度假。 那是一个阳光迤逦的早晨,苏怡华在办公室接到了徐大明的电话。 我昨天接到了麻醉科关主任的辞呈,和她在办公室谈了一下徐大明说。 关主任辞职?苏怡华讶异地问。 没错。她要回乡下去,我已经批准她所有的辞呈,徐大明笑咪咪地说,我知道关主任是邱庆成的人马,所以请你过来商量一下,也许你能提出和你配合度更高的人选 苏怡华挂上电话,发了一下愣。他不知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冲到楼梯口,沿着楼梯奔向四楼麻醉科办公室。他气呼呼地赶到麻醉科,不顾秘书小姐的招呼,鲁莽地冲进关欣的主任办公室。 他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那里只剩下一间干干净净的办公室。 亮丽的光线从窗口射进来,照映着空空荡荡的办公桌、书柜、沙发桌椅以及在办公室里喘着气的苏怡华。 他望向窗外那片白花花的阳光,不知怎地,竟晕眩了起来。 【46】 马懿芬走进新闻部经理办公室时,常忆如正皱眉头翻阅报纸,抬起头看了马懿芬一眼,问她: 怎么了? 常姊马懿芬面有难色,红包事件的新闻,我不想再追下去了。 你做得很好啊!这个新闻好不容易炒热了,大家都在谈论 美国的事,我可不可以提早动身? 这些收红包的习惯早就该改革了,现在好不容易刺了这只大恐龙一下,你为什么不再做下去呢? 这样是没有用的。马懿芬摇着头。 你为什么觉得没有用? 问题不在那几个人身上马懿芬想了想,就算我们新闻炒得再热闹,修理了那几个人,一旦事过境迁,仍然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那依你说,问题出在哪里? 马懿芬无奈地笑了笑说: 整个社会包括我们自己。 常忆如沉思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怀疑地问: 是不是邱庆成跟你说了什么? 马懿芬摇摇头。 懿芬,这件事情你不想追下去,常姊不反对。你先是兴致勃勃,现在又变得意兴阑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懿芬低着头,似乎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她吞吞吐吐地说: 我见过他太太了,也把事情都跟她说了 常忆如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把事情都跟她说了? 马懿芬点点头说: 事后,她写了一封信给我,告诉我她已经签好离婚协议书交给邱庆成,准备在这个事件之后带着小孩离开他。 你真相信她说的?常忆如说,果真如此,她为什么还要替邱庆成奔忙,到处替他求情、开脱呢? 那是为了孩子马懿芬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可以体会她的心情,她那种爱邱庆成的方式是我做不到的。 就算是这样,红包弊案仍然应该报导下去,别忘了你还是个专业的新闻从业人员 不,在这件事情上我只想报复,我已经失去客观的立场了,马懿芬稍停了一下,只是,我忽然觉悟到,这样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我把他和他的家庭毁了,自己又得到什么呢? 莫非你还爱着邱庆成? 我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马懿芬摇着头,或许我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就是为了有个了断吧。 沉默了一会,常忆如叹了一口气说: 你就是脾气这么拗 想一想,事情都是自找的,马懿芬笑了笑,我真想弥补的话,应该是下定决心让自己和孩子以后活得好一点吧。 你真的要把孩子生下来,不再考虑? 他是我的孩子,我可以感觉到他在我的肚子里。 也许常姊多事了,毕竟我是过来人。你知不知道,小孩子生下来,有很多事情都要考虑。 我知道,马懿芬点点头,如果我不喜欢邱庆成对我做过的事,凭什么还要加诸在孩子的身上? 常忆如考虑了一下。 好吧,如果你这样想,我会支持你的。红包弊案的新闻,我改派别人去追,她翻了翻桌上的行事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美国呢? 陈宽去世是在一个礼拜六的中午。他的家人本来计画在午后他录音后的空档来房间和他一起共度的。 当时癌细胞已经在他的肋骨以及脊椎骨到处转移。尽管苏怡华建议注射静脉吗啡止痛,他仍拒绝了苏怡华的好意,皱着眉头,忍着痛苦,希望争取更多清醒的时间给孩子录音。 那天中午,他录到了第十六卷录音带。那是孩子十七岁的生日礼物。他停下来休息,气若游丝地向文秀要杯开水。 文秀离开了房间一会,等她端了水回来时,发现录音机仍然开着: 亲爱的孩子,当你听到这卷录音的时候,你已经十七岁了。爸爸可以想像你长得又高又壮的样子。十七岁实在是很美好的时光。爸爸常回想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最后悔的事,莫过于没有好好去玩了。现在想想,觉得很好笑。那时候,爸爸对人生充满了的害怕。好怕稍不注意,功课就输给别人了;好怕如果不够努力,就永远追不上别人;好怕 文秀呼唤陈宽,可是并没有反应。她本来以为他正闭目聆听自己的录音,并没有去打扰他,直到录音机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文秀诧异地放下水杯,伸手关掉录音机开关,又呼唤了陈宽一遍,才发现他已经停止呼吸了。 自从他生病以来,没有家人陪伴在身边的时刻并不多。陈宽就在那样的时刻离开了。 邱庆成赶到墓地时,陈宽的告别式正在进行着。执事的人缓缓地把陈宽的棺木放入墓穴,一铲又一铲地覆盖土壤。 他把汽车停在山路边,打开车门走了出来。邱庆成踩着崎岖的山路,走了几步,抬头看见陈庭站在稍远的地方,冷漠地望着他。那样的眼神很空洞,仿佛已经累够了,再也没有力气表达任何情绪。 邱庆成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走到陈庭面前。 他们静默地在风中站了一会。邱庆成终于说: 我送来陈宽的副教授聘书,他从口袋里拿出医学院任命的聘书交给陈庭,我知道这张聘书来得太迟了,可是这是外科同仁的心意,对陈宽医师的肯定 陈庭接过那张聘书,一脸疲惫的表情,什么都没有回答。 那一次我没有参加升等会议,邱庆成深深地一鞠躬,对不起 陈庭默默地看着那张聘书好久,终于说: 就烧给陈宽吧。 他们把那张副教授的聘书当着陈宽的棺柩前,点着了火,让聘书在空气中熊熊地燃烧。 陈庭看着那阵火光,无奈地笑了起来。 我们陈家,总算有人当上了教授他的声音变得哽咽,说着说着,竟无法自制地号啕起来。 陈医师。苏怡华站在一旁,机警地上前去扶他。 我很好,陈庭甩开了苏怡华,他的哭声诡谲地变成了无奈的狂笑,哈哈费尽心机,总算当了教授 四面八方吹来的冷冽的风,像是理不清的凄怆与心事,无由地舞弄着陈庭斑白的乱发漫天飞扬。 爸爸。文秀抱着孩子,也过去喊他。躺在文秀怀里的孩子,似乎受到了惊吓,发出凄厉而高亢的哭喊。 陈庭摆了摆手,要文秀回去。他自顾转身,失神落魄地走入那片芒草漫漫的荒野。 邱庆成眯着眼睛看陈庭孤独地走在天地之间,他不时仰天大笑、呐喊,声音愈来愈大: 哈哈,费尽心机 四际都是漫天的纸灰扬尘与无尽的枯黄绵延。湿冷而劲韧的山风,刀刃般地吹过脸颊,吹过有知觉,没有知觉的一切,连带把狂嚣、哭泣、呐喊也都一起吹走。 随着陈庭走远,他的声音愈来愈小,他那一头斑白的乱发,没入白花花的芒草丛里,渐渐地,再也无法分辨了。 葬礼之后,邱庆成从执事人员手上领到一条包装盒上写着哀感谢的毛巾,里面还附着一张小小的记事纸。邱庆成拿出那张纸条,发现上面写着一组住址和电话号码。 这是?邱庆成好奇地问。 这是叶先生和叶太太的联络住址和电话,陈院长说你知道的,执事人员解释着,他要你去找他们好好谈谈。 【48】 马懿芬在航空公司柜台办好了报到,并且托运了好几个行李之后,背着随身行李以及满手的护照、机票、登机证,一转身过来,看见邱庆成站在她的面前。 对不起,她低下头来,借过。 懿芬,邱庆成说,我是来送行的。 你这个大忙人,我不敢当。马懿芬转身就走。 我是诚心诚意来送行的。邱庆成紧追在后。 你不需要来的,马懿芬边走边说,我已经不管任何红包弊案的报导了。 我不是为了红包的事来送行的邱庆成跟着说,我要告诉你,我感到抱歉 马懿芬踩上升降梯,邱庆成也跟在后面。 你不需要感到抱歉,我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马懿芬说。 我对你的报导一点怨尤也没有,邱庆成说,经过这次的事件,人情冷暖,我重新想了很多事想得清楚一点,未尝也不是件好事。 彼此彼此吧。 他们上了二楼,站在通关口的大厅。 很多事,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邱庆成从口袋拿出一张支票,递给马懿芬,你真的坚持把孩子生下来的话,我可以收养这个孩子 马懿芬看着支票,没有说什么,把支票退还给邱庆成。邱庆成也推辞那张支票,对她说: 你有你的未来和前途你收下来,或许我的愧疚会少一点。 马懿芬笑了笑,对他摇着头。 我知道你已经竭尽所能,她把支票退还给他,可是,你误会了,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和美茜会像对待小敏一样,把孩子当作我们两个人亲生的孩子,将来,你也可以回来看她 马懿芬对他笑着摇头。机场广播响起了班机起降时间的广播。听完了广播,马懿芬看了看手表,对邱庆成说: 我该走了。 她走到进入通关入口的队伍后面。邱庆成愣愣地看着那张支票,激动地冲过去对她说: 你这样,我一生都会觉得内疚的。 队伍把马懿芬推到了前头,马懿芬把护照、机票及机场税都交给机场人员,回头说: 你不欠我什么的。 邱庆成站在航关外面,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他眼看着马懿芬走进了通关口,愣愣地举起右手对她挥别。 再见。他说。 马懿芬回过头来,强撑出满脸的笑容,也缓缓地举起右手。 再见。她挥动着手。不知道为什么,一转身,走了二、三步,眼泪不争气地就流了满脸。 整个机场满满都是拖着行囊、通关、送行的人。 马懿芬没再回过头。她背着邱庆成走远,愈走愈快,不敢擦拭眼泪。 邱庆成开着汽车驶离桃园中正机场,从大园交流道转入一号国道北上高速公路时,车上的行动电话响了起来。他接了行动电话,是美茜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里?美茜问。 高速公路上,邱庆成问,什么事? 我才从叶先生那边出来。 怎么样? 我替你送出去了一个大红包,美茜在电话中笑着说,他们已经把支票收了下来了。 开了多少钱的支票? 八十万元。 嗯。 你的恶梦总算结束了。美茜想起什么似地,对了,你在高速公路做什么? 一个朋友邱庆成犹豫了一下,要出国了,我们聊聊。 你还真有闲情逸致,聊什么啊? 没什么,随便聊聊。 汽车的速度飞快。邱庆成抬起头,正好看到一架起飞的班机,穿越高速公路,从他头上浮升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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