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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章】

白色巨塔 侯文詠 18542 2023-02-05
【40】 邱庆成余悸犹存地放下了报纸,看见美茜站在他面前,关心地问: 吃早餐吗? 她转身到厨房弄了三明治、培根以及咖啡端出来,坐在餐桌前面看着邱庆成吃早餐。 邱庆成啜一口咖啡,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嚼着嚼着,嘴巴停了下来,不知想着些什么。过了一会,他垂头丧气地说: 我想我还是辞职算了 你奋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才正要开始,只因为他们对电视说了些话,你就要放弃一切?美茜看着他,坚定地摇头,更何况病人现在情况很好 这不是病人好不好的问题 你这辈子救了这么多人,从来没有主动开口跟病人要过红包。即使病人不送你红包,你不一样替他们开刀吗? 是啊 那我就不懂了,如果这些病人现在控诉你是那么的理直气壮,那么当初他们卑躬屈膝、弯腰鞠躬送红包来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态呢?

邱庆成没再说什么。 你不明白吗?这是为了特权,想得到比别人更好的照顾。钱不是重点。美茜看着邱庆成,现在他们控诉你,是因为你没有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想要的是报复 报复?他想不出来为什么马懿芬会变成这样,更不愿相信这正是导致整个事件的原因。 你在外科升迁得这么快,如果说不招谁惹谁,那才真是奇怪。树大招风,我总觉得这是另一场斗争,有人站在暗处,想整你下来 你说的没错,只是,邱庆成沉默了一下,在这个医院多待一天,这些你死我活的事情就永远没完没了。如果我辞职了,至少我们全家不会这么风雨飘摇。我一样可以到私人医院去上班,也许我们还可以过得更舒适、安逸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没头没尾地走,等于默认了。小敏怎么办?你当然可以辞职,可是小敏转学到天涯海角都还是你的孩子,人家会怎么说她?

邱庆成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餐桌上剩余的培根、三明治与咖啡。 我不晓得你在害怕什么,你自己不就是这样熬出头的吗?这是你最熟悉的游戏,难道你忘记了?没有是非对错,只有胜败生死 他皱了皱眉,想起什么似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他抬起头问美茜,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我建议你暂时不要去医院,先远离媒体风暴,避避风头。想办法弄清楚状况,看看背后到底是什么力量在运作,我们才有着力点 这样躲,能躲多久呢? 我也不希望你躲啊。可是事情愈滚愈大了,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再仔细想想,时间很紧迫,我们该从哪里着手,才能把事情搞清楚?她看了看手表,我该叫小敏起床了。 美茜急忙去房间把小敏唤醒,自己匆匆忙忙跑去梳洗,着装,又出来帮小敏弄早餐,摆放在餐桌上。

邱庆成看着这一切,不晓得为什么,忽然无限感慨。他伸出一只手抓着美茜,感慨万千地说:美茜,谢谢你。 美茜看了邱庆成一会,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小敏睡眼惺忪过来吃早餐,美茜忙着招呼小敏吃早餐,转过头来问邱庆成: 等一下我送小敏出门,你想想看,我可以去找谁谈,或者请谁帮忙? 邱庆成想了一下。 我想解铃仍须系铃人。你先去康和医院看看病人,邱庆成稍停了一下,先问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到底他们想要的是什么?钱,道歉,还是一定要我去坐牢?只要他们不吵,就算记者想起哄也没有用。 我怎么联络你?美茜问。 你把你的行动电话留给我。邱庆成的眼神似乎恢复了原来的锐利,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再跑一趟医院,看看情况,特别是打听一下院方的反应。记得弄几支行动电话回来。

美茜一一把待办事项记在记事簿上,写了一半,抬起头来问: 医院里面有谁是你信得过,我可以去找的人? 外科行政总医师、麻醉科关欣主任,邱庆成数了数,尴尬又无奈地笑了笑,平时前呼后拥的,以为有很多人。现在想想,真的就剩这些了 同一个时刻,徐大明正在院长办公室里,拿着电话,挥手示意走进办公室的秘书小姐暂时离开。 请记者们稍等一下,我马上出去。徐大明捂着话筒,回头对着电话里的人陪着笑,对不起,外面记者太多了 徐院长,你的立场我很清楚。电话里传来常忆如的声音,只是,公立医院收红包的现象其来有自,累积了相当程度的民怨,已经是社会关注的民生议题了,我实在是无力扭转。光从昨天新闻报导播出到现在,你知道我们新闻部接了多少举发医师收红包的电话?

常经理,你说的固然没错,徐大明笑着解释,只是,公立医院医师的待遇和一般私立医院比较起来,不但工作量大,薪水也低。他们往往都是最优秀的,也最辛苦。现在这个待遇的问题没有解决,动不动就要拿医德问题、司法问题扣帽子抓医师收红包,弄得医师像逃犯似地,这恐怕不太公平,也非病人之福。 徐院长,你这种说法社会大众恐怕很难接受,你们的医师就算收入再低,在社会上都还是属于高所得你这样说只会引起更大的反感。 可是作为一个医师,养成的时间比别人多,也比别人辛苦,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说哪个行业不辛苦呢? 问题是,你们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得到齐头式的平等,这和法西斯主义有什么两样?再说,这样做,只会把医生和病人关系弄得更紧张,立场更加对立

徐院长,这些年来我的健康全靠你照顾,我不是不知感谢也许我必须把话再说得明白些,常忆如稍停了一下,这样说好了,以我这几十年跑新闻的经验,这件事已经变成社会事件,不是你我能掌控的,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情势就是如此,我真的无可奈何。如果你还愿意听我说几句,那我劝你最好想清楚立场。我不敢说这样的事情谁对谁错,但是这种疯狂的社会力一旦爆发或被挑起来是很难收拾的,特别你才新就任院长,我希望你不要受到伤害。 受到伤害? 徐大明拿着话筒稍稍愣了一下。他淡淡地说: 我懂了。挂上电话,徐大明沉默地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不久,他主动联络医学院徐凯元院长,共商对策。他们沟通了十多分钟,徐大明也提出了一些他的建议。

自清运动可能是一个比较好的回应。只是,这件事如果由院方发动的话,容易让外界得寸进尺,觉得我们很容易吓唬。对内的话,也可能导致医师们的反弹,指责院方配合媒体起舞。可是不做又不行,毕竟外面的压力太大了我理想中的方式应该像是员工自发性的活动,更接近某种自我反省的层次 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如果可能的话,尽早采取一些中性的行动,不要把事情扩大,免得又像在大厅那次,弄得几乎要抬棺抗议,这些媒体事件,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是梦魇徐凯元说。 徐大明又打电话通知相关单位的工作人员,交代工作事项。联络完毕之后,他穿上白色长袍,走到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模样,自言自语地说: 虽然我个人接任院长不久,但是建立一个以病人为导向的医院向来是我一贯的理念他重复地修正拗口的句子,目前我已经下令成立一个专案小组进行调查,我要求调查小组一定要做到毋枉毋纵,尽快给社会大众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等练习完毕之后,徐大明又梳理了一下头发,整理了一下服装。他深吸了一口气,自嘲地说: 好戏上演了。 打开大门,踩出办公室,徐大明故意匆匆忙忙地对秘书小姐说: 请记者先生、小姐们都到第六会议室来,看看他们有什么问题。 美茜走进康和医院,询问了半天,总算来到病房门口。她望着挂在门板上那个请勿打扰的牌子好久,仍然决定敲门。 过了一会,门缝里露出叶先生狐疑的脸,冷冷地问: 什么事? 我是邱庆成医师的太太,我想探望叶太太。美茜捧着花束,满脸的笑容。 我们不需要你的探望 他用力地关门,还没完全关上,被美茜顶住,发生推挤。 叶先生,你听我说,美茜急急忙忙地说,我只是来看看叶太太,没有别的目的,看完我马上就走

霎时间,挣扎停止,那道门缓缓地打开了。叶先生面无表情地领着她走到病房床前。 这是邱庆成医师的太太,她来看你。他对着叶太太说。 叶太太虚弱地半卧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美茜。 美茜送上手捧的花束,客气地说: 叶太太,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先生和我都感到很遗憾,也很抱歉我们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叶太太沉着一张脸,别了过去。叶先生站在一旁,讥讽地答着腔: 当初我们求你先生的时候,死求活求他都不肯来,现在为什么又主动要来看我们了呢? 叶先生,我们真的是很有诚意的 难道是我们诬赖了你们吗?叶先生打断她,你回去告诉你先生,如果他真的有诚意,叫他公开在电视上承认收红包,并且向我们道歉。 美茜把花束放在床头桌上,没说什么。

你可以走了,叶先生说,我们不欢迎你 美茜犹豫了一下,在那里站了一会。她从皮包内拿出一叠钞票,对着叶先生说: 这是我先生和我的一点慰问之意,我相信你们住院一定有很多花费 陈庭医师把我们照顾得很好,叶先生伸手阻止她,我们不需要你的钱。 陈庭医师? 叶先生点点头,他说: 我想他也不希望我拿你们的钱。 美茜走出康和医院时和邱庆成打了一通电话。 陈庭?邱庆成深吸了一口气,他似乎曾经听过这么一个人,可是又想不起到底是何时,或者在什么地方? 康和医院的陈庭医师,你再想想看。 邱庆成抓着行动电话,沉默了一下。 二、三个月前他还在康和医院兼外快的时候,他们曾主动帮他增加了红利分配的成数,光是那个月的薪水就多拿了六万多块。可惜他当了外科主任之后,就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他记得康和医院彭院长曾经对他说过: 医院有位董事特别交代,拜托你特别照顾陈宽医师,听说他最近就要升等投票了。 当时,一方面唐国泰早对陈宽下了全面封杀令,另一方面自己也太忙了。能够避开那次会议的投票,正是邱庆成自己求之不得的事。 莫非整个事件和那次投票有关? 稍等一下邱庆成急急忙忙找来康和医院的通讯簿,准备一页一页地查询。他才翻开第一页,就在董事会的名单下面找到了陈庭的名字以及新生南路上的住址。 新生南路? 他记得有一次忘年会喝醉了酒,住院医师开车送陈宽和他回家。那次他们看着陈宽走下车,就是在新生南路上。 陈庭邱庆成喃喃地念着。 忽然之间,他记起来了。陈宽走进那家新生南路上的大型诊所。诊所耀眼的看板上面就写着陈庭内儿科诊所。 午休时间,自清运动在医院的大厅热热闹闹地布置了起来,走过医院大厅的员工很难不注意到各处张贴的海报,诸如拒绝红包、服务病人是我们分内的职责等各式各样的标语。长条桌子上面摆着大大的签名布条。工作人员则热心地招呼着往来的员工签名支持自清运动。 守候了一会儿的记者们看到迎面走过来的唐国泰,团团地把他包围住,征询他要不要签名,并请他针对红包弊案发表一些意见。 唐国泰有点被这个场面唬住了,过一会立刻了解整个情况。他冷漠地看了一眼海报的内容,含糊地嘟囔着: 胡闹 麦克风满满地凑在他的面前,几乎挡住视线。记者们并不放过他,抢着发问: 唐教授,你是前外科主任,能不能请你就外科医师收受病人红包这件事,发表看法? 唐国泰执意往前走,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回头。 你们中间,谁谁是没有罪的,他的疲惫的眼神里闪过光芒,可以先先拿石头,打,打他 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断了,像耗尽了电力的电池一样。可是记者们仍然不肯善罢干休,继续追问: 你是指所有的外科医师都收红包吗,还是什么意思? 唐国泰摇了摇头,一跛一跛地往前。 唐教授,你赞成医师收受红包吗?有人不死心,死缠烂打。 他走了几步,回头凶狠地瞪了那个记者了一眼,抿着嘴,自顾走远了。仍有记者不死心地追了上去,差点把他撞倒。幸好几位好心的工作人员出来挡驾,恳求似地说: 唐教授已经说完了。 陆续有一、二个搞不清楚状况的老教授,好奇地走过来自投罗网,等发现是红包弊案相关的签名活动之后,吓得纷纷转身回头,退避三舍。 过了一会,他们看到赖成旭远远地从餐厅的方向走过来。 赖教授,欢迎签名工作人员以及媒体记者的精神为之一振。 赖成旭先是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来。没想到工作人员热心招呼,又哄又骗地,弄得他骑虎难下。 赖成旭拿起签字笔,又觉得不妥。 赖教授不是要签名吗?工作人员问。 我再想想看好了,他放下笔,语词闪烁。转身准备离开。 赖主任,摄影机还在转动,记者们笑着调侃他,你不敢签名大家都看到了,这可是有证据的噢 赖成旭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围观的人以及摄影机,似乎被这个场面吓住了。他转了回来,惊慌失措地提起笔,喃喃地念着: 签名也可以 大厅对面咖啡店兼花果店老板正在吧台前冲泡着咖啡。咖啡器底层沸腾的开水把蒸汽送上顶层,浸泡着磨碎的咖啡豆。他拿着一只勺柄,轻轻地搅拌,对着坐在吧台前的新闻记者黄美丽说: 马懿芬吃干抹净,你们捡剩下的屑屑,一点意思都没有,对不对? 唉。她换了一只手支撑下巴。 这类的新闻报导一点意义也没有你看,现在签名那个麻醉科教授,自己就是收红包收得最厉害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 去年夏天我太太开刀就是拜托他麻醉的,怎么会不知道?老板关掉瓦斯,让上层的咖啡液通过滤网,缓缓流进下层玻璃瓶内,再说,这里买花送水果的人都跟我打听,哪个医师什么行情我不知道? 他熟练地把咖啡倒入精致的咖啡杯,连同汤匙、咖啡盘,附上奶精、糖包,递了上去。黄美丽接过咖啡,调了调奶油、白糖,轻轻地搅拌。 老板,她啜了一口咖啡,神秘地笑着,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采访? 谢谢,老板摇着手,我跟他们无冤无仇的,何必做这种缺德事。再说,人家也把我太太治得不错 老板,社会公义嘛何况,大家都是老朋友了。 亏你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什么社会公义?大家还不是混一口饭吃?老板笑着说,你说我们是老朋友,总不能搞到你有饭吃,我在这里混不下去吧? 黄美丽笑了笑: 你说签名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吗?原来的麻醉科主任赖成旭,不当主任才没多久老板拿着抹布擦拭桌面。 黄美丽把名字记在她的记事本上面。 他的行情怎么样?她又啜了一口咖啡。 这是最起码的。老板扳开了三个手指头。 黄美丽咬着笔杆,想着什么似地。她自言自语地说: 总有一些人相信公理正义吧过了一会,想起什么似地,老板,电话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黄美丽拨通了采访组组长,得意地报告她的斩获。她话锋一转,神秘地说: 我倒有个点子,让这些红包教授现身,对在他们签名的画面上打名字、职衔,报导他们坚拒红包文化的决心,把他们捧得高高的,听到采访组组长似乎颇为支持她的想法,黄美丽愈说愈兴奋,从现在开始每个小时的新闻都播报,悬赏通缉犯一样,我相信一定会有一些受不了的人,自愿出来指证他们 挂了电话,黄美丽一口把剩余的咖啡都喝完了。她得意地说: 马懿芬除了一个男主角以外,什么都没有,算什么独家?这里满地都是最佳男主角,我闭着眼睛随随便便就可以抓出至少一打 院务会议上,正常的议程几乎被关于红包事件的讨论取代了。 有人主张医院应该积极地介入调查,主动开除不法收受红包的医师,也有人觉得事关医师的名节与声誉,医院应静待司法调查,不需随着媒体起舞。两派辩得面红耳赤,争论不下。 这时候,秘书小姐悄悄地送一份剪报到徐大明的座位上。徐大明翻开卷宗,看了一眼成叠的报导以及最上头一篇标题为<杜绝医院的红包文化>的社论。他轻轻地皱了皱眉头。 成叠的剪报还包括了外科主任邱庆成教授否认收受红包指控、附设医院员工发起自清签名运动、院长组成专案小组,彻底调查红包弊案、调查局北机组主动侦察红包弊案最让徐大明怵目惊心的莫过于一些新牵扯出来的事件。像是急诊室的病人指控行政总住院医师收受红包安排住院床位、附设医院的医师拿了不开业奖金却利用夜间在外面兼差 情势的发展显然排山倒海而来,不断扩大,看来常忆如并没有说错。 现在徐大明可真的有些担心了,这些剪报才只是今天晚报的报导。一整天,还有那么多记者、摄影机在医院跑来跑去。徐大明不敢想像,到了晚上电视新闻,明天早上所有的报纸全部登场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会议仍然进行着,可以想像这些义愤填膺加上意气用事的意见将会无止无境地进行下去,得不到任何结论。徐大明无趣地看了看表,站起来宣读几份晚报的剪报概要,严肃地表示: 目前情势还在继续发展,我相信我们作任何断言或任何决定可能都过于草率。我们是不是回去再思考一下,下个礼拜三再来作进一步的讨论与决定? 徐大明环顾会场,显然大家也都觉得更多的讨论都是枉然了。没有人有任何异议。 好,那就是下个礼拜三。目前我已经组成了专案小组进行调查,密切观察这个事件的发展,我会把最新的调查和进展向各位同仁报告,也欢迎大家有什么意见直接与我联络。 散会之后,徐大明请麻醉科关欣主任留了下来。等其它的人都离去之后,关欣问: 院长找我? 昨天晚上到现在,你见过邱主任吗? 关欣摇摇头,她看着徐大明,想不出他为什么对她说这些。 是这样,徐大明深思熟虑地说,这件红包弊案事情虽是邱主任个人偶发的事件,可是目前事态愈来愈严重。如果我们不能作出一些有效的措施,我担心这件事还要波及更大的层面,对医院造成更大的影响 有效的措施?可是你刚刚不是说,到下周三再来作决定? 徐大明稍停了一下,淡淡的说: 是的,但我们仍必须有些动作。否则,外界的压力恐怕会像滚雪球一样,愈来愈大。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见到下周三投票强迫作出什么决定让邱主任下不了台,毕竟大家都是同仁因此,我希望你能劝邱主任主动提出辞呈。我相信这样,对于他个人,整个医院,都会是比较好的做法 你要他辞去所有的职务? 这当然是很不得已的决定,徐大明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他需要的话,我个人很乐意在私人医院方面,帮忙介绍一些其它的出处。 关欣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想起什么似地,忽然问: 为什么是我呢? 这个问题我的确也考虑了很久,徐大明淡淡地笑了笑,我想起你担任麻醉科主任的职务,就是邱主任强力向我推荐的。他信任你的看法和想法,因此我直觉你会是传递这个讯息最合适的人选。 【41】 院务会议散会以后,守在场外的记者一窝蜂地抓住各行政主管探询会议的结论。美茜站在会议出口,正好碰上这阵忙乱。 她伸长了脖子,看着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一个个穿着白衣长袍的医师,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没有见到关欣。忽然间,美茜看见电视新闻报导画面中那个记者,从会议室的方向走了过来。 马小姐,美茜叫住她,你报导了这么精采的题材,大概就要步步高升,平步青云了。 马懿芬停下来,不解地看着美茜。 我是邱庆成医师的太太。 原来你就是詹美茜 美茜吓了一跳,不明白马懿芬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 是邱庆成派你来的?马懿芬讥讽地笑了笑。 邱庆成到底和你什么深仇大恨,美茜激动地说,你一定要用这种手段对付他? 听着,如果你只想吵架,对不起,我没有时间奉陪,不过马懿芬露出一种诡谲的笑容,她带着特殊的敌意,把美茜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要是你想谈,我们倒是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 美茜没有说什么,随着马懿芬走到医院底层的速食餐厅。马懿芬点了两杯咖啡,端着餐盘,坐到餐厅的角落。 马小姐,我并不是来接受你的采访的。 没问题,马懿芬喝了一口咖啡,我也没说要访问你。 美茜想了想,很严肃地说: 我只想告诉你,你是个新闻专业从业人员。我希望你摸着良心问自己,你用这种狠毒的手段对付他,公平吗? 马懿芬把糖、奶精都倒到咖啡里去,轻轻地搅拌。 邱太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邱庆成医师如果觉得那段采访不够客观,大可再接受我的专访,把话说更清楚,我愿意随时候教。 美茜摇摇头,问马懿芬: 你的消息是从陈庭那里来的吧? 马懿芬没说什么。 你可知道陈庭是谁? 你说吧。马懿芬本能地拿出了笔和随身的记事簿。 美茜开始述说陈庭与陈宽的关系,以及唐国泰与陈庭的恩怨种种 马懿芬不时在记事簿上写着字。 她又谈到陈庭的关说以及陈宽在医学院的升等投票的过程。 因此,你自认为专业的报导,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别人复仇的工具罢了。你只是别人斗争的武器,我希望你能够思考清楚,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马懿芬侧着头,咬着笔,不知想着些什么。慢慢地,她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马小姐,你笑什么? 你说的没错,马懿芬笑了笑,每个人都希望利用我做些什么。不过,我刚刚在想,你对我说这些,你自己又希望得到什么呢? 让我直接明白地说吧,我希望你放过邱庆成。美茜理直气壮地说,从很多角度来讲,他是一个很好的医师。社会要养成这样的医师并不容易,他有前途以及未来,还可以救很多人命。这个医院从过去到现在,有太多收红包的医生了,他们有些人甚至更恶劣,我不觉得这场恩怨,甚至是这副十字架一定要由他一个人来承担 马懿芬又啜了一口咖啡,盯着美茜看。她淡淡地问: 你一定很爱你先生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 让我这样问好了,马懿芬笑了笑,你觉得邱庆成爱你吗? 我想这个问题也许你不该问我,美茜露出自信的笑容,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不管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孩子和我都会无怨无悔地爱着他。 忽然间,马懿芬说不出话来。不晓得为什么,美茜的回答给她带来的冲击,甚至比那天离开妇产科诊所时还要绝望。她一直把美茜当做假想敌,她可以在言辞上毫不逊色,在专业上无懈可击,甚至让美茜抱头鼠窜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情况会变成这样。 马懿芬知道她完全失败了。光是美茜那种自信的笑容和满足的表情,她就知道自己输了。几年来,马懿芬一直和她计较着邱庆成到底爱谁多一点,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到底谁更爱邱庆成,愿意为他付出更多? 马懿芬深吸了一口气,她竟然那么轻易地被她击垮了。 忽然间,她有种毁灭的冲动。如果报复不能给她带来救赎,那么毁灭也许是她最后的选择。马懿芬看着美茜,挑衅地问: 如果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这样做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我自己呢? 我不明白? 马懿芬把夹在记事簿里面有怀孕记录的那张医疗证明传给美茜。 你何不回去问问邱庆成? 美茜接过医疗证明,瞄了一眼里面的内容。一不小心,打翻了从头到尾没有动过的咖啡。她愣愣地看着那张证明单,一点也顾不得沿着桌面流动下来,滴滴答答的咖啡。 美茜回到家,替她开门的是邱庆成。美茜见到邱庆成,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绪,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邱庆成不解地抚着热腾腾的脸颊,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刚刚和马小姐谈过了。她疲惫地说。 关欣坐在客厅里,看到这么尴尬的场面,连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 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 美茜急忙转身过来拉住关欣。她强忍着激动的情绪说: 对不起,关医师,我失态了。 没关系,我下次再过来 关医师,对不起,请你不要离开 关欣看着美茜,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她终于又坐了下来。 你们坐,我去倒杯水。 关欣正要推辞,美茜已经自顾走进厨房去了。她打开冰箱,倒了一大杯冰开水,仰着头咕噜咕噜猛灌。喝完一大杯水之后,她放下玻璃杯,双手压在流理台上喘着气。 渐渐,她激动的情绪总算恢复平静。美茜深吸了一口气,又从冰箱拿出果汁,倒了两杯端出去,她强作若无其事的表情说: 对不起,打断了你们的讨论。 邱庆成坐在沙发上,不自在地看着美茜。 其实我只是来传达徐大明院长的意思关欣解释着。 徐院长怎么说?美茜把果汁分别放在关欣与邱庆成面前。 他希望邱主任主动提出辞呈。关欣表示。 果然她恍恍惚惚地坐下来,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她侧脸看着邱庆成,你的意思呢? 我?邱庆成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无奈地说,情势变成这样,我想关键还是在徐大明身上 我不懂?关欣讶异地问,不是他钦点你当外科主任的吗,为什么现在又不支持你呢? 徐大明早就希望我能下台,现在总算找到机会了 难道是以前陈心愉Port-A-Cath手术的过节吗? 倒也不尽然,邱庆成摇摇头,我想,苏怡华才是他心目中的外科主任人选。他不过是利用我来对付唐国泰罢了 苏怡华?关欣问。 直到前天晚上徐院长打电话给我,主动帮苏怡华请假,让苏怡华陪他女儿出去散心,我才恍然大悟,想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不然,我一直懵懵懂懂的 徐院长女儿? 徐院长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一直在帮她物色乘龙快婿,几乎所有的内科医师都知道这件事,邱庆成叹了一口气,其实从上次陈心愉Port-A-Cath手术时我早该警觉到了。 关欣没说什么,整个人愣神神地,仿佛受了惊吓似的,直到美茜叫她: 关主任,你还好吗? 对不起。关欣回过神来。 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邱庆成问。 没什么,我忽然想起一些私人的事关欣闪烁地回答着。 美茜自顾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步。过了一会,她回头问关欣: 你想,如果邱庆成辞掉外科主任,院长可不可能答应,在下周三的院务会议中保住他主治医师以及教授的职缺? 你要我辞掉外科主任?邱庆成问。 如果徐大明要的是外科主任这个缺的话,我想你很难全身而退,美茜愁眉苦脸地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关欣。 如果你们确定的话,关欣也看着他们,我可以现在就打电话给徐院长。 麻烦你用行动电话,美茜传给她一支行动电话,我们担心家里的电话有人窃听 关欣拿着手机走到窗边去拨电话。美茜和邱庆成则坐在沙发前,无言相对。 一会儿,关欣打完电话回来。美茜着急地问: 怎么样? 他说让邱主任先把辞呈递上来再说吧 这个老狐狸,美茜咬牙切齿表示,他从前拿了不开业奖金,晚上还不是一样偷偷地在家里附近看诊,这个人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外一套 屋子里面一片静寂。总算关欣打破沉默,问邱庆成: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邱庆成撑着脑袋,不知想着什么。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老实说,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送走了关欣,关上大门,邱庆成回头靠在门上。他问美茜: 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美茜没说什么,从皮包里面拿出离婚证书,交给邱庆成。 我已经盖好章了,你随时可以盖章生效。 邱庆成看着那张离婚证书,不解地问: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通了,有些事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不懂?邱庆成摇着头,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我知道你的处境,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你吵吵闹闹,称了别人的意 关欣离开邱庆成的住处,走在繁华的东区街道上。绚烂的霓虹灯交映着亮晃晃的商店,在夜里显得格外耀眼。她停在一家冷清的泡沫红茶店前,忽然觉得累了,不想再往前走。泡沫红茶店的装潢不算漂亮,却有种洁净明亮的气氛透过落地玻璃,吸引她走了进去。 她点了一杯珍珠奶茶,隔着落地玻璃坐在靠窗的位置。 吸吮着甜甜的奶茶,她脑海中浮起她和苏怡华在家中收拾杂乱,去行天宫祈福,在海边拥吻以及在雨中唱歌的情境往事历历,如画面般一幕一幕流动。 超级商店前,有个年轻人正打着公共电话,急切地比手画脚,似乎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必须向对方解释。隔着玻璃,那样的画面反而构成了一种默剧似的趣味 关欣静静地观看着。直到有个小女孩悄悄地站在身边,拉着她的衣角,天真地问: 阿姨,要不要买花?一朵才十八块。 关欣回神过来,望着那女孩手上的一大篮玫瑰,对她笑了笑。 她挑出一朵粉红色的花朵,拿在手上。小女孩接过关欣的二十元,坚持要找钱。 谢谢阿姨。 她把两块硬币塞在关欣手上,一溜烟似地跑了。 关欣一手拿花,一手拿着硬币,自我解嘲似地笑了笑她记得从前看过一本叫做《月亮与六便士》的小说。虽然月亮与六便士都是澄黄色的圆形,然而前者圣洁高贵,后者却是最不起眼的硬币。换个角度看,月亮尽管美丽却不能像六便士一样可以买到一个起码的面包。理想与现实,梦想与生活,何者的价值高贵? 关欣愣愣看着手上的花朵与硬币。过去她总以为写故事的人疯狂。人生一路走来,竟然发现自己落入了相同的困境与迷惑中。问题是,谁来给我们解答呢? 玻璃窗前,公共电话前那个年轻人挂了电话。看来他似乎没有把话解释清楚,不欢而散。 关欣望着那个空荡荡的电话亭,又看了看手中的硬币,终于决定起身用手上的硬币打电话给苏怡华。 服务小姐又送来了一杯珍珠奶茶。 我不懂,苏怡华坐在关欣前面,一脸疑惑的表情,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帮邱庆成? 关欣玩弄着手上的玫瑰花,淡淡地说: 毕竟他的医术不错,在教学方面也很突出,他可以治好很多病人,也可以教出很多好的医生 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他的道德操守有问题 我说过了,那天晚上,是我不好,关欣沉默了一下,也许他并不适合担任行政工作,他也愿意辞去外科主任的职务 我不懂,而你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的苏怡华抚着头,这太不像你嫉恶如仇的个性了。 你是不懂,关欣笑了笑,这就是我。 苏怡华用迷惘的眼神看着关欣。他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问: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你能去和徐大明谈谈,说服他支持邱庆成的决定,让他保留主治医师和教授的职务 我只不过是外科的副主任啊! 我知道关欣不安地交搓着双手,下定决心似地说,徐院长的女儿和你交情不错。 苏怡华的反应像是听见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似地,双手搓揉着脸庞,沉思什么似地。 是徐院长拜托我照顾她苏怡华激动地解释着,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那样只会愈描愈黑,无奈地又停了下来。 我在想,也许他听得进你的话 苏怡华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他别过脸去,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他回过头来看着关欣: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只要给我一个理由 关欣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苏怡华叹了一口气。他问关欣: 你告诉我,你来找我,是你自己,还是邱庆成的意思? 关欣的眼眸不安地流动着,对苏怡华说: 是我自己拜托你的。 我明白了。那并不是苏怡华期待的答案。 他一脸失落的表情,缓缓地低下头去吸吮奶茶。不知不觉,几乎把整杯珍珠奶茶喝光直到他回过神来,看见卖花的小妹妹站在他的眼前甜甜地笑着。 先生,要买花吗?小妹妹问他。 苏怡华问明了价钱,从口袋里掏出钞票,买下所有的玫瑰花。他把一大束的玫瑰花摆到关欣面前。 我答应你尽力而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只希望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谢谢你。说完之后,关欣静静地看着苏怡华。 也许苏怡华还期待关欣说些什么,可是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苏怡华觉得有些尴尬,淡淡地说: 那么,我先走了。 他走出泡沫红茶店,回头又跟关欣挥了挥手。关欣就坐在玻璃窗前,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窗外。 关欣捧起那一大束鲜红欲滴的玫瑰花,愣愣地看着,看得出了神。 【42】 陈庭走出了病房,翁律师以及叶先生都站在门口送他。 按铃申告邱庆成的事,就麻烦翁律师准备一下,陈庭深思熟虑地说,下周三他们医院会召开院务会议,我希望这个动作能给他们一些压力,早一点作出表决 好,翁律师表示,等一下我会和叶先生就细节进一步讨论。 叶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是客客气气地对着他们两个人一直点头。 陈庭和他们挥手告别,走出了康和医院。他看了看表,坐进等候在门口的轿车里。 刚刚陈宽医师医院的助理匆匆忙忙过来,司机转身过来,递给他一个信封,她说这封信很紧急,请你马上看。 陈庭接过信封,淡淡地说: 回诊所去。 司机回过头去发动引擎。汽车缓缓地开出了康和医院。 陈庭从西装衬里口袋拿出老花眼镜戴上,眯着眼睛看那封信。信封上面是陈宽方方正正的钢笔字迹,写着: 父亲大人亲启 他拆开了信封,展开折叠工整的十行式信纸。信纸上面是陈宽秀丽的钢笔字迹,看得出来字型刻意地被放大了。 父亲大人膝下: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刻,孩儿应该已经进到开刀房,接受苏怡华医师的手术了。我的病理诊断是Borrmannwen第三型胃癌,肿瘤的位置在胃大弯侧靠幽门附近,四、五公分大的肿瘤。诊断相当确定,内视镜和病理切片的报告也完全吻合。从昨天电脑断层报告看来,食道、主动脉附近都疑似有淋巴转移,情况并不乐观。 陈庭看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张大了口,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陈庭颤抖地捧着信纸,从头再看起,仿佛那样,可以改变信的内容似地。 敬爱的父亲,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表白我现在的心情。我深深地感到对不起你和母亲。对不起你们对我的期望,我不敢想像你们知道这件事以后的担心与哀恸我还对不起文秀以及孩子,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索着过去。以及未来的事情。尽管我曾有许多医治胃癌病人的经验,但当事情面临自己身上时,仍然是无法承受的打击。作为一个医者,我们注定比别人更早看到了自己的疾病与死亡,但也因为这样,我深刻地理解到,这是我们的痛苦,却也是我们的幸运。 想起过去种种,我一直不能理解的是,我的人生不晓得都在忙些什么,太少有机会和真正在乎的人好好相处。我发现自己对家人、孩子、朋友,竟还有那么多没有做完的事情,而未来却是那么地有限 敬爱的父亲,请你原谅我在这样的时刻、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你这件事。我之所以作这样的选择,也许因为你是我最尊敬的父亲,同时也是我最信赖的医者吧。我已经把手术交给苏怡华医师了。因此,当我从麻醉醒过来,我们将一起面对结果。那时候,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地坚强。 因此,不管手术的结果是好或坏,都请父亲为我祝福吧。 儿宽敬叩 看完了信,陈庭只觉得全身虚软无力,侧倒在车窗上喘着气。 院长,什么事?司机听到了声响,抬头看了一眼后照镜。 陈庭强作镇定地说: 去陈宽的医院,马上去。 车窗外一栋一栋的大楼流动了过去。陈庭仍然无力地喘息着,他呼出来的热气蒸得透明的玻璃一片迷蒙,很快就遮蔽了窗外的景致。 手术台上,苏怡华穿着全套无菌罩袍、手术面罩、手套,把一双血淋淋的手伸进病人的腹部,翻摸了半天,又把手伸进腹部深处,边摸索边皱眉头。终于,他伸出手来,交抱在胸前,好一阵子不说话。 怎么了?手术台上的住院医师问。 请老刘过来照相。 过了不久,教材室的老刘拿着相机跑了过来。 苏医师? 麻烦你照几张幻灯片,苏怡华把手再度伸进腹部,把胃囊翻了出来,对着老刘说,这个区域 老刘拿了张矮凳踩了上去,对着苏怡华指定的区域喀嚓喀嚓地照相。苏怡华又翻动胃部,指着另一个区域: 包括淋巴结以及血管,都要照进去 老刘又照了一张,皱着眉头啧啧地说: 淋巴结到处都转移了。 苏怡华没说什么,调整了一下腹腔扩张器,又指定了一个照相区域。 简直是沾黏得一塌糊涂老刘照着像,兴致勃勃地问,这种手术能开吗? 大概只能做局部切除。苏怡华无奈地说。 老刘从矮凳上下来,顺手从麻醉机上的病历撕下一张病人资料的贴纸,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说: 哎,才三十几岁,这么年轻 苏怡华又翻动了一下胃囊,要求老刘再照一张幻灯片。老刘提着矮凳,选了一个理想的照相位置,又站了上去。 这么厉害的肿瘤实在是少见他边对焦边啧啧称奇,对了半天,想起什么,忽然抬起头看着贴在他手臂上的标签,这个病人怎么和我们外科陈宽医师一模一样的名字? 苏怡华一阵心酸,不由自主地停下手边的动作。 老刘,你先拍,他从手术台下来,我出去喝杯咖啡,马上回来。 住院医师白了老刘一眼,老刘似乎也立刻察觉事态不妙,愣在那里。 苏怡华匆匆忙忙冲出手术房,脱掉手套、解开口罩。他穿越更衣室,走到休息室的咖啡机前打了一杯咖啡,坐在沙发前喝完那杯热腾腾的咖啡。 他双手抚面,一刹那之间,再也承受不住激动的情绪。 陈庭匆匆忙忙奔向恢复室,正好在门口碰见苏怡华从恢复室走出来。 情况怎么样?他焦急地抓着苏怡华的手。 现在还在麻醉恢复中,苏怡华解下口罩,恐怕你要过一会才能进去看他。 肿瘤完全切除了吗? 腹腔里面沾黏得太厉害了,并且在食道、肝动脉、主动脉附近都有淋巴转移,苏怡华摇摇头,我只能做局部切除,绕道十二指肠。 陈庭睁着眼睛,用不解的眼神望着苏怡华。 他还能活多久? 苏怡华低下了头。 他还有三个月好活吗?陈庭问。 苏怡华没有任何回答。 难道连三个月都没有了吗? 对不起苏怡华激动地说,对不起。 陈庭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向病人家属等候区。 看着他的孤孑的身影缓缓地走远,苏怡华不放心地追上前去,问他: 陈医师,你还好吗? 陈庭背对着苏怡华,抬手摆了摆,头也不回地说: 我没事才正说着,一个踉跄没有踩稳,整个人就昏厥了过去,瘫倒在地上。 陈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苏怡华的实验室里,手上还挂着点滴。他挣扎着爬起来,急急忙忙拔掉了针头,压着伤口准备赶过去恢复室。走了几步,忽然感到头晕目眩,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喘息。 正好苏怡华从走廊上走过来,焦急地问: 陈医师,怎么回事? 没事陈庭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立刻又感到一阵晕眩。 苏怡华连忙过来扶住他,对他说: 你现在血压太低,还不能站起来,你应该再休息一下 不行,我一定要去看陈宽。陈庭坚持着。 苏怡华扶着陈庭,想了想,无奈地说: 我请人找张轮椅来,再送你过去看他,好不好? 过了一会,苏怡华请研究助理找了把轮椅过来,合力扶着陈庭坐上轮椅,推着陈庭过去恢复室。 他醒了吗?陈庭问。 刚刚睁开眼睛了,还有一点迷迷糊糊。 他知道手术的结果了? 还不知道。苏怡华摇了摇头。 陈庭不知道想起什么,伸过手来,抓着苏怡华的手,感慨地说: 谢谢,谢谢你 苏怡华没有说什么,也抓着陈庭的手。 他们进到恢复室,苏怡华指着陈宽病床的位置给陈庭看。还没走到床畔,陈庭就坚持轮椅停下来。 我看起来还好吗?陈庭回头憔悴地望着苏怡华,努力着要从轮椅上站起来,我不要他看到我这个样子。 苏怡华扶着陈庭,随着他缓缓向前。他们走到病床前,轻轻地掀开隔离帘幕。 声响使得病床上的陈宽睁开了眼睛。 爸爸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牵动了手术的伤口,微微地皱着眉头。 陈庭激动地挣脱苏怡华的扶持,冲过去抓住陈宽的手,嘟囔着: 爸爸来了。 爸爸,陈宽努力地说,对不起。 手术很顺利,陈庭抚着陈宽的头发,一切都很顺利 对不起,爸爸 什么都不要说 尽管陈庭强作镇定,可是仍忍不住情绪,脸上老泪纵横。 【43】 清晨,美茜捡起了从门外塞进来的早报,那种戒慎恐惧的感觉,仿佛送进来的不是早报,而是讣闻。你要先看吗?她问邱庆成。 邱庆成苦着脸接过了那份早报,坐在餐桌前摊开来看。美茜就坐在他的面前,瞥见头版的标题斗大的字写着: 自清运动?撇清运动? 病人按铃申控医师收受贿赂,又有多名教授陷入红包弊案 这回是谁?美茜问。 邱庆成专注地看着报纸,漫不经心地回答: 麻醉科的赖成旭。 赖成旭?美茜满脸疑惑,他又怎么了? 他比我还惨,不过是自清运动签名的时候被记者拍到,邱庆成放下了报纸,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病人直接告到地方法院去了。 美茜也觉得不可思议,皱了皱眉头,拿起那份早报。 到了中午,他们同时在电视新闻报导看到了按铃控告赖成旭的画面。病人家属咬牙切齿对着麦克风说: 我们看不惯这种拿了红包还要自命清高的伪善,如果社会容许这样的人继续在高位,那么,不但我们的生命没有保障,我们这个社会和得了绝症有什么两样呢 病人家属还罪证确凿地指出赖成旭家中沙发的颜色,橱柜摆设。他们义愤填膺的表情,仿佛与赖成旭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你有什么想法?邱庆成问美茜。 这样恐怕会引起连锁反应美茜看着邱庆成。 我反倒担心这些反应会逼得徐大明必须速战速决,邱庆成抚着下巴,杀一儆百 既然叶先生他们肯跟我说话,我再去康和医院跑一趟好了,至少把局势稳到下个礼拜三以后美茜想了想。 美茜匆匆忙忙到了康和医院,走进原先的病房,发现里面的人通通不见了,只剩下一间空荡荡的病房。 病房的人呢?她问一个走过来的护士小姐。 早上出院了。 她们到哪里去了呢? 护士小姐摇了摇头,对她露出甜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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