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现在徐大明坐在苏怡华的汽车内,疾驶在信义路上。气氛有点凝肃,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交谈。远远的正前方,酷似拇指翘起的拇指山棱线已经清晰可见。
苏怡华记得他才开完今天的手术,走回办公室,接到徐翠凤的电话时,简直是一头雾水。
你说你在哪里?苏怡华问她。
拇指山山顶。
去拇指山顶做什么?
我受够了,徐翠凤在电话那头激动地哭起来了,我要跳下去。
你不要激动苏怡华开始有点紧张了,他仿佛真的听见了电话那头山顶风吹着的声音,我去找你好不好?
要不要我通知你爸爸?
你敢通知他,我现在就跳下去。
你不要激动,苏怡华可着急了,答应我,不要动,留在原地,我马上过去
苏怡华挂上电话,脱掉医师服,准备离开。可是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拨电话向徐大明报告。徐大明正开着院务会议,听到消息连忙找了借口离席,慌慌张张冲了出来。
他们一起坐在汽车上,沿着信义路一百五十巷到底,转过联勤技术训练中心,上坡前进,折腾了半天,总算到了马路尽头的慈惠宫前。苏怡华气喘吁吁地跑去向寺庙前下棋的老人打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说:
上面没有路了,只能徒步爬上去。
我也去徐大明说。
可是,她不要你
我不会让她看到的。
沿着寺庙旁的石梯拾阶而上,两旁是笔筒树、相思林等热带植物及惯见的蕨类、苔藓类植物丛生。尽管标高只有二百多公尺,可是阶梯一路以陡直的仰角爬升,山势非常峻峭。
约莫十五分钟,苏怡华已经气喘如牛了。路标指示着往拇指山以及邻近九五峰、象山等风景点,标示着行程所需的时间。苏怡华回头看,发现徐大明还在下方一、二十公尺的阶梯上,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捧着胸口,低着头喘气。
院长,他连忙跑下阶梯,你还好吗?
我,爬不上去了。你,赶快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念着行动电话号码,有事联络,我。我下去寺庙,那边等。
苏怡华重复一遍徐大明的行动电话号码,把它记忆在手机中。徐大明喘着气说:
拜托你
我知道。苏怡华松脱了徐大明的手,继续往上爬。
他往上走了一会儿回头看。徐大明仍喘着气,扶着栏杆站在那儿望着他。
不知怎地,他的那种眼神让苏怡华难以忘怀。那里面并没有一个深谋远虑的院长,或者是学识渊博的内科教授。那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矮矮胖胖的男人,焦虑又无力的眼神。
攀爬着绳索以及石缝中的凹陷,苏怡华登上了峰顶约莫有一个凉亭宽阔的小小平台,看见徐翠凤一个人坐在平台上,背对着他。
你来了。她警觉地转身过来。
苏怡华喘着气,点点头。
到底怎么一回事?他问。
我和Stephen吹了。徐翠凤淡淡地说。
苏怡华没说什么,走到徐翠凤身边,并肩坐了下来。
风呼呼地吹着。视野非常地宽阔,整个台北盆地、山脉、河流、高架公路以及各式各样的建筑,一览无遗。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那个Stephen。苏怡华说。
其实不全然是Stephen的问题徐翠凤闷闷地说,我心里也很清楚,早晚会跟他分手。
可是你这样,大家都很担心
大家?徐翠凤开始激动起来,你告诉爸爸了吗?
苏怡华摇摇头,对她说:
我觉得你爸爸很关心你。
他关心的是徐教授的女儿,徐翠凤无奈地笑了笑,他什么时候在乎过我?
难道你不是徐教授的女儿吗?
是,我从小就一再被提醒我是徐教授的女儿。发考卷的时候,老师问我:你爸爸是徐大明教授,你考这什么成绩?大学的时候交男朋友,我妈妈说:你要想想,你爸爸是医学院的教授,你交这什么男朋友?因为他是医学院的教授,因为他疼我、爱我、关心我,所以我不可以这个、不可以那个我这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什至不知道除了当徐教授的女儿,我还能怎么样?徐翠凤说着,变成了哽咽的声音,我好累,你知道吗
苏怡华伸手去拍拍徐翠凤的肩膀。她侧过脸看着苏怡华,倚过去靠在他的肩膀上,不可自制地哭泣起来。
我厌倦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模糊,你懂吗?
苏怡华下意识地拍着她,可以感觉到,衬衫右侧已经被她哭湿了一大片。
过了不知多久,徐翠凤总算抬起头来,对苏怡华说:
刚刚你来之前就已经哭过一次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的眼睛鼻子都哭得红红肿肿地。
现在觉得好点了吗?苏怡华递手帕给她。
徐翠凤点点头,拿着手帕拭泪。她看见苏怡华湿透的衬衫,忙着去擦,慌忙地说:
对不起,把你的衬衫弄成这样。
徐翠凤愈擦愈湿。她看着手帕,困窘地笑着说:
看我,连手帕都是湿的。
没关系,等一下就风干了。苏怡华笑了笑。
他站了起来,环顾山下密密麻麻的房舍建筑,侧身对着徐翠凤若有感触地说:
从前心情不好时,常常一个人跑到山上,对着山谷大叫。
真的?徐翠凤也站了起来,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你教我。
很简单,就这样,看我,苏怡华虎口对准嘴巴,双掌围成喇叭状,一口气叫得又长又响,啊怎么样?轮到你,试看看。
徐翠凤很没把握地学着苏怡华的动作。
啊
不是这样,要把胸中的闷气全部吐出来,苏怡华又重复了一遍,啊你再试试看。
风呼呼地吹着。两个人时而轮流叫嚷,时而齐声大喊,直到面红耳赤,笑得直不起腰来。
怎么样?苏怡华笑着问,要不要再试一次?
徐翠凤忽然严肃地停下来,眼神中闪烁着说不上来的迷惘。
怎么了?苏怡华问。
抱我,她倾身投入苏怡华的怀抱,抱紧我。
苏怡华环抱着投入怀里的徐翠凤,还来不及分说,她的嘴唇已经凑了上来。他本能地想要挣脱。可是她吻着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不要让我掉下去
苏怡华可以感受到徐翠凤的体温以及湿热的唇,可是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风暴终于停了下来。只留下苏怡华怦怦的心跳声以及徐翠凤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看。
你实在很好
苏怡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僵硬地说:
我们下去吧。
两个人沿着来时的阶梯一路拾阶而下,几乎没有什么对话。忽然发生了这么快的变化,静默或许是好的。
苏怡华心中飘飘忽忽地,他想起没几个小时前,才问明了上山的路,准备义正辞严地去搭救徐翠凤不晓得为什么,事情竟变得荒腔走板,和他的想像完全不同
他们走到山下慈惠宫前的停车场前,天色已经开始发暗了。苏怡华让徐翠凤坐到汽车前方的侧座,发动了引擎。幽微的光线中,他注意到了躲在欢喜罗汉的塑像后面,徐大明肥胖的身躯。
苏怡华回到家中,还来不及洗澡,换掉一身汗臭,就接到了徐大明的电话。
苏医师,真是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真不敢想像会发生什么事情,徐大明焦急地问,翠凤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可能她是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好也不能动不动就要自杀,唉徐大明稍停了一下,她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大概是家里给她的压力太大了
压力太大?徐大明打断苏怡华,不可能啊,苏医师,你看我宠她宠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给她压力?
她现在心情好像好一点。苏怡华表示。
可是她回家一副没发生过什么事的样子,我们也不好揭穿她。她表现得愈正常,内人和我反而愈担忧。她心情不好时,从来不是这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
反正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好像太过于安静,太没有个性我也说不上来
也许让她休息一阵子会好点。
所以,我在想,如果你方便的话徐大明暂停了一下,是不是麻烦你打电话约她明天出去走走,散散心?
我?
现在她只愿意听你的话。
可是明天一早有晨会,再说,我还有病人
只要你愿意,医院的事我会交代邱主任处理。
苏怡华抓着电话,沉默了一会。
苏医师,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求过别人
徐院长,别这么说。明天一大早我先去回诊,交代病人的处理。晨会以后我会跟邱主任请假报备,之后再过来接翠凤。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谢谢,谢谢,徐大明不停地说着,谢谢。
【37】
到了,苏怡华把汽车停在徐翠凤家门前,引擎还发动着。
要不是他坚持在下班前回医院看看病人,他们应该可以看到淡水夕照的。这是秋日难得的好天气,阳光迤逦地洒在身上,在周边描出金黄色的轮廓。干爽的气候并不觉得闷热,暖暖地,新晒过的棉被似地。
不进来喝杯茶再走?徐翠凤问。
苏怡华看了看手表,有点犹豫。
你陪了我一整天,求求你让我有机会帮你泡杯茶
可是,
不要可是了,徐翠凤侧过身来扭熄了引擎,拔出车钥匙拿在手上,笑着说,你这个人好奇怪,什么事都要别人替你作决定
他们走进屋子里面,空空荡荡地看不到一个人。徐翠凤招呼苏怡华坐在客厅沙发上,急急忙忙跑到厨房去翻箱倒柜,大事张罗。
师母不在吗?
她喔?大概采购去了,不到百货公司关门绝对不会回来。
苏怡华听见厨房传来砰砰碰碰的声响,走过去探头看。
你在忙什么?他好奇地问。
没什么,就是给你泡茶,徐翠凤手忙脚乱地说,一向都是我爸爸在弄的,所以找不到东西在哪里
苏怡华摇着头笑了笑,过去厨房帮忙找热水、茶叶与茶具。弄了半天,总算泡好一杯茶端出来。苏怡华坐在沙发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赞叹地说:
还不错嘛。
徐翠凤侍立在一旁喜孜孜地看着,没说什么,只是笑。她想起什么似地,跑去门口拿了报纸,毕恭毕敬地走回来。
请看报纸。
干嘛看报纸?苏怡华问。
我想起从前日本连续剧里的女人,老公回家了都是这样端茶送报纸的,还得低声下气地说:欢迎回家。那时候我实在看不起日本女人,觉得她们怎么那么笨?现在想想,我自己的想法才可笑呢
可笑?
也许是因为还不认识你吧徐翠凤低下头,出现难得一见的羞涩。
苏怡华尴尬地笑着,不晓得该说什么,正好呼叫器响了起来。他低下头去察看呼叫器显示的号码,顺手拿起电话拨号。
我是苏怡华医师,请问哪位找我?电话接通了,嗯,陈宽现在吗?
徐翠凤在苏怡华旁边坐了下来。她撑着腮帮子,定定地看着苏怡华打电话,简直着了迷。
嗯等一会我会过去,苏怡华看了看表,好,在你的办公室。
挂上电话,苏怡华对徐翠凤说:
我得去医院了,陈医师找我。
我知道。
那么,苏怡华起身,我走了。
徐翠凤漾开了一张满满的笑脸,送苏怡华到门口。
谢谢你今天陪我,她用温婉的口气说,我好快乐。
我走了,苏怡华跟徐翠凤挥手,再见。
徐翠凤也跟他挥手道别。
苏怡华走出大门,回首仰望徐宅大院,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那只是一座梦中城堡。
正当他发着愣时,城堡里的公主兴奋地跑了出来,嚷着:
你这个人,钥匙忘记了,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苏怡华走进办公室时发现陈宽正趴在桌面上,听见苏怡华的声音坐了起来,一脸沮丧又疲惫的表情。
你找我什么事?苏怡华问。
他揉揉眼睛,从桌面拿起一袋X光片交给苏怡华,有气无力地说:
拜托你帮我看看这个。
苏怡华从陈宽手中接过X光片,打开阅片架上的灯光,把片子挂上去。那是一系列服用对比剂之后的胃部摄影检查,白色对比剂很清晰地呈现出胃部内膜的皱褶以及纹理。
片子照得不错,苏怡华看了看X光片,立刻抓着了重点,在幽门附近,胃大弯侧,有一个溃疡性凹陷,边缘隆起,呈现不规则状,他又翻了翻片子,从不同的角度以及透光审视,周边黏膜以及黏膜下组织,似乎也受到侵犯。
你觉得是什么诊断?他调整了个姿势,双手交叉在后脑袋。
当然不能排除慢性溃疡,苏怡华想了一下,不过以我的经验,这种X光片百分之九十应该是恶性肿瘤。
我也是这么想。陈宽点点头。
我建议你做胃镜检查以及病理切片,并且尽快安排电脑断层评估有没有其它的转移以及手术的可能性。
嗯,陈宽站了起来,背对着苏怡华走了几步。他似乎沉思着什么,过了一会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告诉你,这是我自己的X光片,你会怎么说?
你的?苏怡华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陈宽点点头。
前一阵子升等的时候就开始胃痛了,一直以为是压力的关系,不太理会,直到最近断断续续开始排黑便,才找技术员老吴帮忙照胃部摄影陈宽稍停了一下,片子是下午拿到的目前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因此你是不是能帮我做胃镜以及病理切片?
什么时候?
我从中午之后就开始禁食了,atropine(抑制唾液分泌的药物)刚刚打过,陈宽收拾阅片架上的胃部摄影X光片,下班前我交代胃镜室邱小姐把器械都准备好了。
现在?苏怡华问。
陈宽点点头。
两个人一起走到胃镜室去。苏怡华发现所有的内视镜器材已经消毒过,监视器萤幕也被摆放在病人躺下来可以看到的位置。陈宽打开电源,调整光线以及影像,并启动录影装置。他把内视镜交给苏怡华,干脆地躺到检查病床上,对着苏怡华说:
开始吧。
苏怡华很熟练地顺利把内视镜伸入陈宽的食道中。
来,再往下吞。
随着陈宽费力地吞咽,监视器上呈现出食道内膜的纹理。随着内视镜前进,通过贲门进入胃部,萤幕上清晰地可见胃部皱褶。
这是胃底然后是胃体,苏怡华一边说明,熟练地移动内视镜的方向,幽门
很快在胃大弯侧幽门附近那个四、五公分左右的溃疡就呈现出来了。那是一个不规则边缘的溃疡,溃疡中心充塞着溃烂组织,边缘可以看到明显的隆起,沿着隆起的边缘是浮肿的内膜往外延伸。
苏怡华不晓得该说什么。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不安地看了陈宽一眼。陈宽并没有注意到苏怡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萤幕,似乎掉进了自己的世界里。
苏怡华继续检视其余的胃壁,并且在溃疡部位夹取了几片病理切片。
等检查完成之后,陈宽从床上坐了起来,背着苏怡华,愣愣地不知想着些什么。好久,他才从床上站了起来。
你可不可以暂时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我爸爸我需要一点时间。
明天我帮你安排电脑断层摄影,看看手术的可行性?
陈宽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他忽然问苏怡华:
今天晚上去喝酒吧?
苏怡华有些迟疑,问他:
喝酒好吗?
去喝酒吧,陈宽想了想,以后也许没有机会了。
两个人醉醺醺地从日本烧烤料理店摇摇摆摆走出来。走没几步,陈宽蹲在门前的水沟旁,开始呕吐。苏怡华踉踉跄跄过去拍他的背说:
喂,陈宽,振作一点,今天才喝了没多少
呕吐了几回合,陈宽站了起来,抬头对着苏怡华傻笑,眼睛还泡泡肿肿地。
走,我知道一个更棒的地方,今天我们一定要喝个过瘾。
陈宽一马当先,拉着苏怡华,跌跌撞撞地走在夜深的巷道。苏怡华率先唱起歌来:
身边有你情话甘甜留恋放未下,
烟酒香味迷魂体气更加心不死
他侧脸看了陈宽一眼,陈宽操着不怎么标准的闽南语跟着唱和:
春风微微吹入窗边,茫茫不知时,
啊,醉生梦死,
青春枉然为你去。
他们勾肩搭背,颠颠倒倒地走在路上,水银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陈宽扯着嗓子,重复地唱:
啊,醉生梦死,
青春枉然为你去。
陈宽看着苏怡华,先开始笑了起来。苏怡华也跟着笑,两人愈笑愈厉害,各自捧着肚子弯下了腰。陈宽笑停在地上翻滚,苏怡华试图去拉,差点被他拖到地上去,两个人仍然是笑得不可开交。
苏怡华喘着气,站在路中心看陈宽。他拾起刚刚停掉的节奏,放慢速度,轻轻地唱着另外一段歌词。陈宽歪七扭八从地上爬起来,也跟着苏怡华唱和。唱着唱着,声音变成了哽咽。陈宽趴在苏怡华肩上,放声大哭起来。苏怡华抱着陈宽,拍着他的背。
陈宽,别这样,别这样
陈宽抬起头来,擦拭着眼泪,对苏怡华叹着气:
你看看我这半生,不知道都在干什么陈宽摇着头。
明天我们做电脑断层,一定还有机会的苏怡华安慰他。
陈宽别过头去,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一会,才回过头来看着苏怡华,淡淡地说:
生命中,有很多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如果不马上说,马上做,很快就来不及了,他无奈地笑了笑,你看,像我这样
苏怡华强颜欢笑地提议:
我们去Judy那里喝酒,热闹热闹
喝酒没有用,热闹也没有用陈宽摇摇头。
现在才九点钟多,苏怡华看了看表。
我累了。
可是,时间还早
我没有交代要出来喝酒,怕他们会担心。我想回去看看太太和孩子
走到忠孝东路口,陈宽随手招呼了一辆计程车。
谢谢,临上车前,陈宽激动地转过身来拥抱苏怡华,我的生命拜托你了。
苏怡华挥手告别陈宽。他伫立在繁华的台北街头,茫然地看着计程车消失在车水马龙之间。
百货公司拉上铁门之后,街道上明显地冷清了起来。苏怡华坐在橱窗的窗台上,面对着红砖道上一座空荡的电话亭。一整天,他陪着徐翠凤去淡水坐渡轮,又和陈宽放浪形骸,纷纷攘攘的这些现在都结束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这里,不想回家。
一个蓄着短发,酷似关欣的女孩从苏怡华的面前走了过去。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直到她转了弯,消失在尽头。
不晓得为什么,苏怡华又想起了陈宽刚刚说过的话。
生命中,很多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如果不马上说,马上做,很快就来不及了
夜色静寂。一阵风来,卷得地上的传单在空中翻飞。苏怡华起身,在风中站了一会。风吹着他的头发,乱发飞扬。
他走进电话亭,拿起话筒时犹豫了一下。可是很快就下定决心投进硬币,开始拨号。不久,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
关欣,我是苏怡华
【38】
关欣放下手上的话筒时发了一会愣,立刻想起客厅里还有客人,她必须在苏怡华过来之前请客人离开。
客厅里,怡泰医疗器材公司副经理张小姐和业务经理很识趣地站了起来,笑着说:
时间不早,那么,我们不再打扰。她指着散放在桌面上的一些像是气管内管以及蛇形连接管等医疗器材,这些是样品,给关主任参考比较,我们愿意尽一切的努力把这些耗材打进附设医院,取代目前的品牌。
关欣和他们一一握手。张副总弯着腰鞠躬握手,对着关欣毕恭毕敬地说:
这些产品如果能进到麻醉科,比照惯例,我们会有百分之十的回馈
这是是回扣啰?关欣问。
不是回扣张副总忙着解释,现在医疗市场相当竞争,因此总公司为了加强售后服务,特别编列了一些公关预算,关主任知道,这些预算是一定要花费的。花钱请人来做售后服务,总是不够贴心、周到,因此
关欣笑了笑。过了一会,她忽然问:
我知道外科邱主任用了很多你们的产品
我们和邱主任向来合作非常愉快,张副总再三保证,你放心,关主任和邱主任是好朋友,我们回馈的比例都是一样的,绝对不会大小眼她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
关欣有点惊讶,必须强作镇定。还好他们很快就起身走到门口。
桌上还有东西,关欣提醒张副总,你们忘了带走。
张副总看着那包纸袋,笑咪咪地说:
那是一点小小的意思
关欣走回客厅,拿起牛皮纸袋,走了回来,交给张副总。
请你拿回去。
张副总不断地推辞那个牛皮纸袋,闪烁地说:
真的没什么啦,不成敬意
我不想打开这个牛皮纸袋,也不希望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关欣很严肃地说,不过,如果贵公司以后还希望跟我有往来,就请你们把这个纸袋拿回去。
张副总和业务经理面面相觑,很不情愿地接过纸袋,显得非常尴尬。
好吧,如果关主任这么坚持的话两个人仍然客气地鞠躬,告辞了。
关上大门,关欣充满无力感地靠在门上。她想起接任麻醉科主任之前,苏怡华还曾经对她发出警讯她自己也为此差点对苏怡华大发脾气。
她双手抚着头发,试图着理出一个思绪。
关欣皱着眉头收拾桌面的医疗耗材,听见电铃响了。她匆匆忙忙打开门,看见苏怡华提着一瓶红酒站在门口。
你升了主任,他提起红酒,一脸虚心的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道贺
关欣退后了一步,让他走进来。她愣愣地领着苏怡华走进客厅,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恢复过来。走着,忽然闻到苏怡华身上的气味,问他:
你怎么身上都是酒味?
陈宽邀我去喝酒,苏怡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
苏怡华简短地叙述陈宽的病情,以及检查的经过。他感叹地说:
看着他摇摇晃晃坐上计程车,我忽然觉得非常害怕,不晓得为什么好像看到我们的生命,就这样白白地糟蹋掉了。
前天看到他,还好好的。关欣睁大眼睛看着苏怡华,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
他告诉我:生命中,很多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如果不马上说,马上做,很快就来不及了。想起他的话,我就觉得很感叹
关欣撑着下颚,久久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她意味深远地说:
是啊
她起身拿着那瓶红酒,无声无息地走进厨房去,拿着开瓶器打开红酒上头的软木塞。
你不是要庆祝吗?她拿着酒瓶以及两个空玻璃杯走出来,我们来喝酒庆祝吧。
关欣斟上红葡萄酒,两人举杯互祝。
恭喜你高升麻醉科主任。
也恭喜你变成外科副主任。
一仰而尽之后,关欣莫名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苏怡华拿起酒瓶,又替她斟上新酒。
以前当实习医师的时候,看着那些主治医师、主任穿着白衣长袍,总觉得好神圣,又好威风关欣笑了笑,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的感觉,苏怡华感触良深地说,我们再干杯吧。
两个人又喝了一大杯酒。喝完酒,关欣定定地看着桌面上那瓶红酒,怅然若失。
说好是庆祝的苏怡华放下酒杯。
关欣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她感慨地低下头,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沉默了一会,苏怡华从沙发上站起来,决定以行动打破沉默。他嬉皮笑脸地一鞠躬,夸张地说:
现在由外科副主任苏怡华医师来为麻醉科关主任献唱,以象征关主任就职,普天同庆,四海归心的赤忱,并祝贺关欣主任政躬康泰、万寿无疆
唱唱唱,你来唱,我来唱,我们大家一起唱,唱得星星迷了路。
唱唱唱,你来唱,我来唱,我们大家一起唱,唱得太阳不下山。
苏怡华唱起从前的爱国歌曲。他一边摆动双手,原地踏步,还一边向关欣摆手行军礼。
唱唱唱,我们高声唱,
自从总统到台湾,春风化雨甘霖降,
万众欢腾,四海一心,齐欢唱,啦啦啦,啦啦啦,齐欢唱
看着苏怡华夸张的动作,关欣眼角红润,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这样一边笑,一边擦拭眼眶的泪水。
那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好。她作了一个深呼吸。
苏怡华慢慢停下了动作,他很讶异这样的话竟出自好强的关欣。他伸出颤抖的手去轻抚关欣的头发。
关欣贴靠在他的胸膛上,生硬地说:对不起。
没事,没事苏怡华紧紧地搂住关欣。
我竟笨到以为我真的可以改变这一切
苏怡华的双唇缓缓地贴近关欣的脸庞。他的唇可以感受到双颊上泪水咸湿的味道,就这样,他吸吮着她的泪水,嘴唇缓缓地抚过关欣的脸庞、鼻子
关欣抱紧苏怡华,轻轻地与他双唇交贴。她可以感受到苏怡华舌头温热湿滑地探索了进来,那里面杂揉着温柔、泪水、爱意与关怀种种混乱而分辨不清的讯息。关欣闭上了眼睛,任他长驱直入,唇舌交缠。她触了电似,微微地扭动身体。
过了不知多久,苏怡华放开关欣的双唇,定定地看着怀抱里的她。不知为什么,浮现在苏怡华脑海里的竟是陈宽的身影以及他说过的话。
生命中,很多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如果不马上说,马上做,很快就来不及了
四下静悄悄地,像是所有翻腾汹涌的波涛挑起的一切,都缓缓沉淀下来了。
关欣,苏怡华终于下定决心,我爱你
关欣流动的目光怯涩涩地看着苏怡华,受了什么惊吓似地,酡红的脸闪现出一种迷惘的神情。
我很害怕,怕我不赶快说,就会来不及了
苏怡华再度炽热地吻着她。他的唇从关欣的嘴唇游移到耳朵、颈项,一双手热情地伸到她背后轻轻地扯开洋装拉链。他激动地褪下关欣的洋装,露出一片香肩以及衣服里面的胸罩不晓得为什么,这时候,苏怡华忽然听到关欣的声音,喘不过气地喊着:
对不起
忽然间,他感受到关欣内在那股热能与张力,像在热锅里活鱼跳动着的声响,渐渐地,消失了。
对不起,关欣衣衫不整地坐在沙发上,激动地喘着气。
怎么了?苏怡华握着她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冷?他反射性地去抓她手上脉搏。
我也不知道。关欣摇着头。
苏怡华把了一阵脉搏,放下关欣的手。
我去帮你倒杯开水。
苏怡华匆匆忙忙跑进厨房去张罗温开水。过了一会,他端着温开水走出来,看见关欣忙乱地在拉着身后的拉链。关欣抬起头看见苏怡华走过来,停下了动作。
她欲言又止,想了又想,似乎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只能说:
对不起
苏怡华没说什么,他把开水交给关欣,走到身后,替她把拉链拉了上来。
【39】
马懿芬低着头,呆呆地站在常忆如面前,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现在对话停了下来,常忆如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她望向落地玻璃窗外一栋一栋错落的建筑,过了好久,回过头来问:
你打算怎么办?
我姊姊住在纽泽西,我打算把小孩子生下来,她愿意帮我带孩子
我离婚时带着两个小孩,一直熬到现在。有时候我根本不敢回头去想,我是怎么撑过来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我虽然含辛茹苦,可是至少是一个有尊严的单亲母亲,你现在这样,这个社会只会骂你未婚生子、破坏家庭,你有没有想过,你将来靠什么养孩子?
马懿芬吞吞吐吐地说:
生完孩子之后,我想回来看看能不能继续跑新闻
难得你没有被邱庆成冲昏头,还会替自己想一下
办公室的气氛再度陷入胶着。
我最近事情愈来愈多,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本来我想这个夜间新闻主播也该是交棒的时候了常忆如叹了一口气。
常姊,对不起
过了一会,常忆如问她:
你确定你还想回来跑新闻?
马懿芬点点头。
常忆如没好气地看着马懿芬,翻弄着行事历说:
我们在纽约那边有个新闻人员交流进修计画,离纽泽西很近。你怀孕的这段期间可以去听听课,到处参观,非常自由。时间大概是一年左右
常姊,你是说,我去美国之后,还可以回来上班?
常忆如看着马懿芬,没说什么。
马懿芬喜形于色,高兴地抱着常忆如:
谢谢常姊。
听我的话,安安静静去美国把孩子生下来,交给你姊姊,然后安安静静地回来,可以吗?
马懿芬点了点头。
这社会并不公平,特别是女人要出头很困难,什么事都得靠自己。我们好不容易在新闻部有了一片天,你的路才正要开始,说什么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常忆如在行事历上写了一些注记,对了,除了我以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邱庆成。此外,没有别人了。
这个人,倒是需要教训教训常忆如不知想着些什么,忽然问马懿芬,我这里有条新闻,有人控诉邱庆成医疗不当,一个胃癌手术,不知怎么变成了细菌感染,腹腔发炎什么的
马懿芬沉默了一会,似乎思考着什么。
我只是提一提,主要是和邱庆成有关,常忆如笑了笑,你自己要是没有兴趣就算了,我总是找得到机会修理他的
马懿芬打断常忆如的话,坚定地说:
我有兴趣。
常忆如满意地笑了笑,从抽屉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马懿芬:
你可以去找这个人,他是个开业医师,病人家属在他手上。如果我们先报导,他愿意给我们独家
马懿芬看了一眼那张印着陈庭医师的名片,脸上闪过一丝诡谲的笑意。她把名片放到上衣口袋里,冷冷地说:
我倒想去看看
马懿芬带了摄影记者和陈庭约定在诊所见面。
陈庭很完整地展示了病人在附设医院的病历,以及自动出院后,转诊到长庚医院紧急手术的详细资料。
长庚的病历记载得很清楚:腹膜炎并发败血症,陈庭指着影印病历,病人早就出现了高烧以及白血球剧增现象,邱庆成却置之不理,任病情恶化。要不是他们及时转院,恐怕病人早就死在他手上了。这是很明显的医疗不当。
马懿芬边翻阅边点头。典型的医疗疏忽,病历没有问题。
我可以跟病人谈谈吗?马懿芬问。
没问题,如果你能答应我几项条件
陈医师,我跑医疗新闻十几年了,在没看到病人之前,我没有办法跟你谈任何条件。
陈庭哈哈大笑起来:
我很高兴常忆如派了高手过来采访。他干脆俐落地说,走吧,我带你过去。
走出了诊所大门,陈庭邀请马懿芬以及摄影记者坐入他的私人轿车。
车辆驶出诊所,走在马路上,马懿芬好奇地问:
陈医师,很冒昧地请教你一个问题。
请说。
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替他们出面?
关系?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就是爱打抱不平陈庭笑了笑,连我太太都劝我。哈哈你就当作我打算出马竞选市议员好了
他们来到康和医院,司机恭恭敬敬地过来开门。马懿芬随着陈庭走到二楼的一间病房里。
躺卧在床上的病人以及陪病的家属连忙向陈庭点头致意。
叶先生、叶太太,陈庭对他们介绍,这是电视台的记者马小姐,她想跟你们谈一谈。
老夫妇腼腆地朝马懿芬点头。马懿芬坐到病床旁的沙发,也对他们点头回应。摄影组的人员早就俐落地在病房铺设电源并架设灯光。
听陈医师说,你们差点被附设医院的邱医师害死?
叶先生点点头。
怎么说?马懿芬问。
开完刀以后她一直发烧,叫肚子痛。每次都找不到人,邱庆成总是派手下一个医师过来看,也不处理,只会说,没有关系,没有问题。好不容易人出现了,摆个架子说:已经在打消炎针了,还要怎么样?我们多问几句,他就不耐烦地说:到底你们是医师,还是我是医师?
等一下,马懿芬很快地拿出记事本记下重点,她要求摄影记者打灯光,开始摄影,你可不可以把刚刚的话再重述一遍?
叶先生看到灯光以及摄影机,迟疑了一下。陈庭面带微笑地鼓励他:
没关系,马小姐是我请来的,你就实话实说。
你说给她听躺在床上的叶太太翻了个身,皱着眉头,虚弱地表示。
由于受访者不熟悉镜头的缘故,他们花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把采访完成。现在灯光暗了下来,摄影记者正忙着收拾电缆以及灯架。
谢谢你们接受采访。
叶先生也对马懿芬点着头,他看着陈庭,又看着叶太太,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马懿芬环顾宽阔的病房,好奇地问叶先生:
叶先生,开这个手术,花了你们不少钱吧?
叶先生的表情忽然黯淡下来。他点点头。
我们两个人绑在这里,没有任何收入在医院吃饭要花钱,加护病房的药要花钱,医师还要收红包
你说医师要收红包?
你不知道吗?叶先生睁大了眼睛,手术公订的红包行情是六万六千元。
你是说,邱庆成收了你六万六千元的红包?
我何必骗你?
等一等。马懿芬叫住了摄影记者,请他把灯光、摄影机重新架设起来。
邱庆成在外科主任办公室外的走道上见到马懿芬走进来时,满脸都是尴尬的表情。
懿芬,我真的很抱歉,那天临时发生了器官移植的事,我必须开记者会,唐国泰又跑来无理取闹后来,我一直找不到你。
我知道你很忙,马懿芬冷冷地笑了笑,今天我是来跟你谈公事的。
谈公事?
你有位叶太太和她的先生指控你医疗不当,造成腹膜炎以及败血病,差点导致死亡,你知不知道?
他们跑去找你?
马懿芬没有回应。她打开了手上的麦克风开关,示意摄影记者开始拍摄。
请问你个人对叶先生指控医疗不当的事,有什么看法?她把麦克风转向邱庆成的方向,等候他的回答。
灯光一下子打在邱庆成的脸上。
邱庆成有点转不过来,他本能地伸出手去遮挡灯光,疑惑地问:
你真的要采访?
是的,马懿芬正经八百地又重复了一次问题,请问邱主任,针对叶先生的指控,你有什么看法?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邱庆成开始有些不高兴。
邱主任,我提醒你,你现在正在接受采访。
我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邱庆成恼羞成怒地对着镜头大嚷,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病人手术后不断地发烧并抱怨腹部疼痛,他们指控你置之不理,才会造成了严重的并发症。
他是发烧并抱怨腹部疼痛没错,可是我已经打了高剂量的抗生素,我自认问心无愧。说完,邱庆成忽然自觉地停下来,他伸手想去拉扯摄影机,停下来,我不要接受这种采访,停下来
摄影记者扛着摄影机,本能地退后好几步。马懿芬拿着麦克风,义无反顾地向前进逼:
病人家属还指控你收了六万六千元的红包,你承不承认?
听到这个问题,邱庆成停了下来,激动地转身往后走。
我不需要回答你这些问题。
摄影机跟着邱庆成往前走,马懿芬拿着麦克风几乎是小跑步的速度才能跟上,马懿芬咄咄逼人地问:
病人的苹果礼盒是手术前一天送到外科主任办公室里的,他说里面还有六万六千元的红包
邱庆成正好走到主任办公室前,回过头来,胀红了脸,用尽力气喊着:
没有就是没有!
他走进办公室,把身后的大门摔得砰然作响。
马懿芬喘着气,回头问着摄影记者:
都拍到了吗?
摄影记者把摄影机从肩膀上放了下来,对着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马懿芬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回公司报备。
你放手去做,常忆如显得非常兴奋,挂上电话前还特别说,我会全力支持你。
邱庆成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时将近晚上八点钟。美茜一打开大门就着急地问他:
你看过晚间新闻了吗?
邱庆成摇摇头,走进客厅里,无力地坐在沙发上。
新闻过后,家里的电话就没有停过,有来关切的,也有自称是媒体记者要采访你的,我吓死了,干脆连电话线都拔掉了美茜问,你吃过饭了吗?
我吃不下。
现在怎么办?美茜问。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他一张脸埋入双掌中,过了一会抬起头来问,新闻怎么说?
他们拿了器官移植的资料片说你是个名医,然后是病人家属对你的指控,之后是你在办公室前面那一段
我极力否认。
病人和家属看起来很善良,你简直像个发飙的恶魔
邱庆成托着腮帮子,不说一句话。过了好久,想起什么似地,他忽然问:
小敏呢?
刚刚看完电视,愣神神地走进房间去了。
我去看看。
邱庆成走到小敏房间,轻轻地推开房门。小敏背着他,坐在书桌前啜泣着。邱庆成走近,发现她的作业簿都被泪水沾湿了。
爸爸,小敏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问,电视说的是真的吗?
傻孩子,他把小孩抱起来,那是有人要陷害爸爸,爸爸不怕,小敏也不怕
清晨四点钟,邱庆成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坐在床上快速地喘着气。四下静寂寂地,天还没有亮。他又躺回床上去,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挨到六点钟,起身漱洗。对他而言,时间似乎过得太慢了。六点半不到,他穿好了衣服,拿着公文包,坐在餐桌前愣愣地发呆。
七点钟,邱庆成接上电话线插头,拨了一通电话到主任办公室去。电话那头秘书小姐冲着他紧紧张张地说:
邱主任,你千万不要过来,这边满屋子都是记者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被抢了过去,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子的声音,喂,邱主任是不是?我是联合报记者
邱庆成像拿到烫手的山芋似地,连忙把话筒丢回电话机座上。他又在餐桌前坐了一会,听见门外的声响,惊魂甫定地走到大门前,发现是送报人从门缝塞进来的早报。他拾起早报,看见报头下重要新闻提示着:
名医邱庆成惊爆红包弊案(详情见三版)
邱庆成连忙翻到第三版。那些原本应该充塞着政治人物、国内外重大新闻的版面,现在怵目惊心地都是关于红包弊案的报导、专访、医病关系的分析评论,甚至是读者的投书。尽管邱庆成矢口否认,可是仍有许多投书历历指证。那些投书中,有些名字连邱庆成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