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马懿芬从妇产科检查椅下来,站在椅子旁边穿上内裤并整理服装。
会走进这家位于信义路的妇产科诊所,单纯只是路旁空出了停车位,她看到妇产科诊所女医师的招牌,就走了进来。跑医疗新闻那么久,她认识的妇产科医师不算少,可是遇上这种事根本无法对别人启齿,更何况她也不希望邱庆成或是谁介入帮忙。
妇产科医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戴着黑色镜框眼镜,坐在紧邻隔壁的诊疗桌前写着病历。她伸手招呼马懿芬坐下。
胎儿大概是八周大,很健康。她交叠着手,摆在诊疗桌前,等待着马懿芬说话似地。
我想把胎儿拿掉。马懿芬说。
你是第一胎吧?
马懿芬点头。
第一胎就把小孩拿掉,对身体恐怕不是很好,你要不要再考虑看看?
我想把胎儿拿掉。马懿芬坚持着。
先生同意吗?
马懿芬稍犹豫了一下,我还没有结婚。
妇产科医师沉默了一会。很短暂的沉默。
这样的话,健保恐怕无法给付,她低头写着病历,过了一会,指着医疗费用给马懿芬看,你可以自行负担吗?
马懿芬点点头。
你希望什么时候手术?妇产科医师问。
现在可不可以?
吃过晚饭了吗?妇产科医师补充,如果八个小时内吃过饭,麻醉上可能会有危险
糟糕,刚刚才吃过。
这样好了,妇产科医师拿出行事历,明天下午,三点钟来这里,中饭暂时不要吃,如何?
手术需要多少时间?
二、三十分钟左右,加上麻醉恢复的时间,明天晚上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说明过细节之后,妇产科医师要求马懿芬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名。
你可以先缴费用吗?她问。
马懿芬低着头签名,并从皮包里拿出六千五百元来。
妇产科医师当面点数金额无误,冷冷地说:
你要是后悔,我们是没办法退费的
我了解。
她递过来一张名片给马懿芬,淡淡地说:有任何问题,你可以打这个电话。
马懿芬站在停车位对面的公用电话亭,把硬币投入电话筒里,正准备拨号。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尽是妇产科医师的神态与表情。
原本以为女医师感觉会好一些的,可是情况适得其反。透过厚重镜片,她那种冷冷的眼神,给她很不舒服的感觉。
马懿芬想了想,是因为她说了什么吗?
就开业医师而言,她说话的内容与方式是相当谨慎的,与其说是她说了什么,不如说是她的沉默令马懿芬觉得难堪特别是马懿芬说出还没有结婚时,她那短暂的沉默。
为什么自己那么在乎她的沉默呢?是因为都这个年纪了,还没有结婚?没有结婚竟然怀孕?或者是怀孕了,竟然没有男人陪着过来呢?
而那样沉默的表情,是年长的女人对年轻女人无知的鄙夷,或是见多这类事情以后,世故的倦态呢?
马懿芬真的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你要是后悔,我们是没办法退费的
她又凭什么那么确定她可能后悔呢?是不是马懿芬自己流露出了一些不确定的什么?如果有的话,那又是什么呢?
看着街头上车来车往,马懿芬忽然有种落寞的感觉。如果在她心中真的还有一些不能确定的什么,她凭什么往前再走下去呢?
她心脏怦怦地跳着,开始拨着那个禁忌的电话号码。过了不久,听筒里传来邱庆成的声音。
你怎么可以打电话到这里来?邱庆成显然吓了一大跳。
我必须见你。
可是,现在已经十一点钟了。
我和妇产科医师排好手术时间了。
你告诉我时间、地点吧。
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我必须见你。马懿芬重复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邱庆成终于叹了一口气说:
半个小时后,在我家巷口的超级商店碰面。
邱庆成低下了头,整张脸埋进沉思里,看不到表情。他们站在超商门口,不时有进进出出的人,自动玻璃门不时地开开关关。
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来,看着马懿芬,问她:
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样?
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件事情,并没有期望你怎么样
你有没有想过孩子生下来的后果?他问。
我不在乎,马懿芬无奈地笑了笑,当作是个纪念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状况你一定要选择这个时候改变主意吗?
你说我有得选吗?
我记得我们曾经约定,等我升上主任,你当上主播那天,我们要一起好好庆祝邱庆成无奈地说,好不容易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
马懿芬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你不是说过吗?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无论怎么样你都无所谓
我们能不能在一起,你在乎吗?马懿芬问。
别孩子气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真的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之间怎么办?我们还要不要在一起?我们怎么在一起?我们又凭什么在一起?
我不知道马懿芬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听我的话,把孩子拿掉。他走过来坐在马懿芬身旁,别忘了,我们还要一起去庆祝。
明天我会过去陪你,邱庆成拿出纸笔,抄下手术的时间与地点,我得走了,我不能出来太久。
他走进超商买了一份晚报,又走了出来,和马懿芬挥手告别。马懿芬看他把报纸夹在腋下,缓缓地走远了,终于消失在巷道尽头。
她忍不住想起这个穿着居家服的男人回到他温暖的家室,将和女儿互道晚安,换上睡衣,安适地拥着太太入眠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面。
邱庆成坐在客厅,忐忑不安地看着摊开的晚报。美茜刚哄小敏睡着,从房间里面走出来,随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
为什么不看电视新闻,还要出去买晚报?她问。
电视新闻正报导着有关警员捐赠器官的消息。报导中说明目前医院已经第一次判定脑死。等第二以及第三次宣判确立,近几年来最大规模的器官移植手术即将展开。
咦,这不是你们外科的事情吗?美茜好奇地问。
邱庆成没说什么,慢慢地放下了手上的报纸。他愣愣地看着电视新闻报导,想起远方似乎又有一场战争正在等着他
【32】
清晨七点钟不到,开刀房休息室早挤满了各媒体的记者。
邱庆成主任和总医师一走进开刀房。立刻有一群记者簇拥而上。
邱主任,是不是请你谈一谈这次的器官移植?
邱庆成板着脸孔,一语不发。
邱教授,你自己是不是直接参与这次的移植手术?请问你负责哪一部分的移植?
邱主任,请问这次心肺移植的成功率有多少?
对不起,各位,现在必须争取时间,总医师替邱庆成挡住记者,等一下,如果情况准许,邱主任会找个时间让大家提问题。
邱庆成走进手术房内的控制室,脸色拉得好长。
器官什么时候摘取下来?
差不多都拿下来了。目前准备接受肝脏、心肺移植以及肾脏移植的病人立刻就得送进开刀房。
岂有此理?八点钟常规的手术正要开始,哪来那么多的人力以及手术房给他们移植小组?除非常规手术都停下来
邱庆成皱着眉头,正在沉思时,徐大明院长的电话追了过来。
邱主任,你那边器官移植到底进行得怎么样了?记者追着我问,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状况。
报告院长,现在开刀房是常规手术的时间,里面房间根本不够,器官移植手术小组这样搞,简直是和我过不去。我正打算给他们一点教训。
你疯了?徐大明提高了声音,现在整个医院都是记者,洪警官的故事那么感人,全国都在关切
唐国泰他们用这种手段逼我交出房间,未免欺人太甚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器官移植手术全国都在看你的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
挂掉了电话,邱庆成和总医师走出了控制室,看着护士小姐来来去去推送着病人,整个开刀房已经开始动了起来。
你说心肺移植手术在哪一间手术室进行?他问。
总医师指着第三手术室。
是李教授主刀吗?
总医师点点头。
他又问了肝脏移植、肾脏移植进行的手术室,以及主刀的医师。总医师也指着手术室一一回答。
肾脏移植的主治医师是陈文进?邱庆成冷冷地笑了笑。
八点五分。邱庆成坐在开刀房内的总医师办公室里,隔着办公桌站着身着手术服的陈文进医师。
这是你提出的新聘讲师的资格申请,邱庆成把表格丢在办公桌上,你自己考虑考虑,到底是这一台肾脏移植手术要紧,还是你个人的升等以及前途要紧?
这个病人我已经照顾很久,和唐主任没有关系
陈医师,你别再浪费时间说瞎话。我把丑话说在前面,现在给你一条路你不走,将来你会更难看。
陈文进医师显得非常难堪。他低着头,保持沉默。
你这么年轻就能开肾脏移植,相信你一定下了很大的苦功你开了这一台移植手术,难道以后就不要再开了吗?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到底是唐国泰的前途,还是你个人的升等要紧?
沉默短暂地又僵持了一会儿。
嗯?邱庆成咄咄逼人。
陈文进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邱庆成,终于说:
我了解了。
很好邱庆成笑了起来。
十点三十五分。邱庆成站在洗手台前开始刷手消毒。他压出碘酒消毒液,抽出消毒刷,不徐不缓地清洗,刷得双手部是褐黄色的碘酒泡沫。
陈医师昏倒了!有个护士从第九手术室探出头嚷着。一时之间,开刀房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清水冲洗。再一次刷手、消毒。邱庆成空悬着消毒过的双手,不慌不忙走进附近一间闲置的手术室里,准备换穿无菌罩袍。
总医师等在手术室里,拿着全新的无菌罩袍,帮忙邱庆成穿着。
手术室外面那场骚动持续着。叫喊、跑步以及七嘴八舌的声音,仍然可以听见。
通知记者先生小姐,十二点钟左右,开完这台肾脏移植后,召开临时记者会。
是,总医师笑着表示。
现在邱庆成准备就绪。他在手术室站了一会。
走吧。他对总医师使了一个眼神。
总医师急急忙忙跑上前去,推开大门,让邱庆成通过。
灯光照得开刀房的走道亮晃晃的,有点刺眼。邱庆成低着头往前走,正好有两个住院医师搀扶着陈文进,迎面走了过来,他甚至没有空闲停下来多看昏倒的陈文进一眼。
邱庆成闷不吭声地走进第九手术室,用一种近乎坚决的表情,冷冷地扫视着手术室里面所有暂停下来,等待手术重新开始的人。包括赖成旭、麻醉护士、流动护士以及手术台上的刷手小姐、住院医师与实习医师,看见了邱庆成,都露出错愕的表情。
邱庆成靠近手术台边,毫不犹豫地站上第一手术者的位置。他把一双手伸进了手术台上病人的腹腔侧方,分辨肾脏与周围组织的解剖关系。他的动作那么地自然,仿佛接续自己中断未完成的手术似地。
进行到哪里了?他问。
住院医师显然没有意会过来整个情势。
嗯?邱庆成提高了声调,又问了一次。
肾静住院医师显得有些紧张,肾静脉缝合。
三号丝线。他看了一眼刷手护士。
不知是邱庆成脸上的表情或者气氛使然,护士小姐愣了一下,终于毫无抵抗地,把丝线以及各项器械传递给他。
在手术室内的赖成旭激动地向前一步,很想说些什么,可是又想不出可以和邱庆成理论的立场。
邱庆成接过了器械,用冷峻的眼神看了赖成旭一眼。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地,他开始一针一线地缝合起来。
十二点十五分。邱庆成穿着绿色手术衫,外罩白色医师长袍出席临时记者会。陪同他坐在发言席的是外科总医师。在邱庆成宣读完预先写好的说明之后,开始让记者举手发问。
请问肾脏移植的病人情况如何?
目前正在麻醉恢复中。情况稳定。
其它两个移植手术进行得如何?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完成?
应该下午四、五点钟左右可以完成。
肝脏以及心肺移植手术也是由你亲自主持吗?
邱庆成想了一下,对着麦克风说:
是。
还有什么问题?总医师问。
立刻又有许多记者举起手来。
邱庆成结束了记者会,匆匆忙忙又跑进开刀房去。第五手术室的肝脏移植正进行到无肝阶段,到处都是渗出来的血液,主刀的范医师还在腹腔忙着止血,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邱庆成追捕猎物似地冲出第五手术室,又闯进第三手术室,准备接手心肺移植手术,一进到第三手术室,迎面赖成旭推着一台轮椅挡住他的去路。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老人,还吊着点滴。
老人低斜着头,目光上仰,直逼邱庆成。他歪斜着嘴巴,费了很大的劲,颤抖着说:
你,最近,最近,很得意?
唐,唐主任。邱庆成立刻认出唐国泰来。他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他有点惊讶,唐国泰看起来是那么地疲惫,羸弱。邱庆成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唐国泰低垂着瘫痪的右手,挥舞着左手,嘴巴模模糊糊地不知咕哝些什么。
赖成旭站在轮椅后面,俯身向前低头靠近唐国泰。
手术结束后,唐主任会亲自出席记者会。他的脸上带着胜利者那种轻蔑的笑,不麻烦你费心。
邱庆成掉头往回走,不甘心又转回来。不知想起什么,终于放弃了原来的企图,飞快地走出了第三手术室。
他在外科主任办公室内,透过电话,一五一十地向院长室内的徐大明报告整个事件的原委。
唐国泰要主持手术后的记者会?徐大明在电话那端皱了皱眉头。
理论上,移植小组的召集人由外科主任兼任,只是,现在这个情况比较麻烦。再说,移植小组都是他亲自提拔的人马
徐大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这样好了,你把相关的医疗人员都找到第一会议室来,我请公关部发新闻通知,等一下记者招待会改变地点,由我亲自主持
二点四十五分。在外科休息室的记者都已经收到了院长将亲自主持记者招待会的新闻通知。灯光以及摄影组的工作人员正忙着拆除装备,准备移师第一会议室。
过了不久,当邱庆成匆忙地在堆满纸箱的主任办公室整理记者会的书面资料时,忽然听见秘书室外面传来一些声响。他推开大门,赫然发现赖成旭推着唐国泰的轮椅,出现在外科主任办公室。
唐教授,你人不太舒服,还是回去病房休息吧。
你,要把,把我,害成什么什么样,才才,会高兴?唐国泰指着邱庆成。
我好意请你回去,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是,是我的,地方,唐国泰说,你你,敢怎样?
唐教授,我提醒你,这是主任办公室,你已经不是主任了。
你,这个,这个贼唐国泰颤抖地说。
我今天很忙,邱庆成看了看表,转身回去收拾桌上的资料。他把资料装在牛皮纸袋里,准备走出办公室。
唐国泰滑动他的轮椅,挡住办公室门口,和邱庆成相对峙。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个,贼。唐国泰高亢地说,还我,办公室。还我,病病人。
隔着秘书办公室的大门,走过去的外科医师都停下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围观的人愈来愈多。
我说过,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邱庆成试图推开轮椅,却遭到唐国泰以及赖成旭强烈的抵抗。
你,禽,禽兽,猪狗,不如。唐国泰激动地叫嚷着。
邱庆成退后了一步,喘着气说:
让开。
你,打死,打死我啊!
我说最后一次了,让开。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唐国泰不但没有丝毫退让的意图,反而更激烈地嚷着:
我,白白养,养,你这条,狗了。
邱庆成压抑不住满腔怒气,使劲一堆,连人带轮椅,把赖成旭以及唐国泰推得四脚朝天,点滴瓶落在地上滚来滚去。唐国泰气呼呼地倒在地上,仍然骂不绝口。
邱庆成的余怒未消,目光扫视周遭,忿忿地说:
谁敢过去扶他,不要怪我把他当成唐教授的人马。
除了赖成旭从地上缓缓地爬起来,过去料理地上的轮椅和唐国泰以外,四周一片静肃,没有人敢向前一步。
不,不要,扶,扶我,唐国泰拒绝赖成旭的搀扶,他把目光转向围观的外科医师们,我,不相信
唐国泰的眼神投向人群中的阙教授。阙教授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悄悄走开了。随着唐国泰的眼神游移,又走掉了一些人。渐渐,围观的人群全部散去,最后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除了邱庆成与秘书小姐外,竟然只剩下赖成旭和躺在地上的唐国泰。
唐主任,赖成旭把唐国泰从地上扶起来坐在轮椅上,并且挂好点滴架,我们回去吧。
唐国泰几乎不能相信他看到的情景。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喃喃地念着:
白白养了,这,这些,狗。
赖成旭推着唐国泰的轮椅走出外科医师办公室。唐国泰仍歇斯底里地念着:白白,养了,这,这些,狗。
他们还没有走远,秘书杨小姐从后面追了上来。
邱主任要我把这个拿给你,她转交给赖主任一包牛皮纸袋,他要我转告,请你以后不要再踏进这里一步。说完立刻转身走了。
赖成旭接过牛皮纸袋,好奇地打开纸袋,发现里面是一叠影印的麻醉、恢复室护理纪录、统计资料以及汇款单据。
他站在医院的走廊通道,脸色变得青一阵红一阵,整个人几乎愣住了。
白,养,养了,这些狗。
唐国泰仍然持续着同样的话语,赖成旭一点也没有察觉到那声音已经转变成哽咽的啜泣。
四点二十五分,记者招待会在第一会议室正式召开。
在今天记者招待会开始之前,我想请外科邱庆成主任以及在场的医疗人员起立,是不是请大家给他们报予最热烈的掌声,徐大明拿着麦克风,因为他们的同心协力与努力,让我们今天能在这里亲眼见证台湾医疗史上新的里程碑
掌声尾随着徐大明的开场白热烈地响起。
强光照得发言席亮晃晃的。邱庆成就坐在徐大明隔壁,他已经换好他的领带衬衫以及白色长袍。掌声之中,他优雅地起身致意。
镁光灯闪闪发亮。邱庆成微笑着伸出双手,客气地邀请其它出席的主治医师、护理人员站起来和他一起分享这一刻的荣耀。
【33】
二点五十三分,马懿芬坐在妇产科诊所的候诊室,看着手上的手表。
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先打点滴。诊所的护士过来问她。
稍等一下。
她走到阳台,从十几层楼往地面的方向望去。马路上的车流随着路口的号志灯变换,走走停停。她记得邱庆成开的是银灰色朋驰汽车,如果从医院的方向过来的话,他应该停在对面,然后从左前方的行人穿越道走过来。
一辆银灰色朋驰车直驶了过去,但那不是邱庆成的汽车。
进来打点滴吧。护士小姐走出来拍了拍她。
我打个电话。马懿芬急急忙忙走进候诊室,抓起靠挂号处的投币式电话,投了零钱开始拨号。
电话拨通,总机转接后,传来开刀房护士小姐的声音。
对不起,我有急事找外科邱庆成主任。
邱主任不在开刀房喔,他刚刚离开
马懿芬放下电话,又看了看手表。她跑到阳台去望了望。午后的阳光照得到处亮晃晃的,但路面上没有邱庆成汽车的踪迹。
你确定还要再等吗?妇产科女医师站在她的身后问。
对不起,再打一通电话就好。马懿芬显得有些慌乱。她又冲回候诊室,抓起投币式电话,拨通了外科主任办公室。
请找邱主任。
邱主任现在很忙,没办法接听电话。主任办公室秘书小姐的声音。
可是我有急事。马懿芬听见电话背景似乎有人正在大声咆哮。
请问是哪位,需要留话吗?我请他跟你回电。
马懿芬没有留下任何话。挂上电话,她忽然很不甘心,决心再拨个电话,问个清楚。
你确定邱庆成医师在办公室吗?马懿芬问。
对不起,现在邱主任真的不方便接你的电话
请你告诉邱主任,说我是电视台马小姐,我有很要紧的事情,一定要找到他。
电话那头秘书小姐沉默了一会。分辨不清那是片刻的犹豫,或者是她真的去请示了。
对不起。过了一会,秘书小姐的声音说,我们这里现在的情况非常混乱,不管是什么事,请你晚一点再打过来
在马懿芬还想再说些什么之前,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现在可以了吗?妇产科医师问她。
马懿芬绝望地点点头。她觉得十分茫然,等着接受审判似地。
她们把她带到诊疗间去,要她躺到冰冷的手术台上去,将她的左手固定在手架上面。她环顾着周遭陌生的环境,呛人的酒精气味、点滴架、诊疗椅、排列在医疗车上的手术器械以及窗外直射进来刺眼的阳光,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现在我要给你打针。酒精棉花擦在她的左手,沁凉透澈,唤醒她什么似地。在护士小姐还来不及开始点滴注射之前,她忽然坐了起来。
怎么了?护士小姐问。
对不起,我不要这样,马懿芬奋力挣脱左手手架的固定皮带,从手术台上跳了下来,我不要受人摆布
马小姐。妇产科医师喊她。
她也不晓得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冲出诊疗室、候诊室。
我改变主意了马懿芬回头嚷着。
她打开诊所玻璃门,很快地消失在大门外。
【34】
赖成旭推着唐国泰的轮椅,垂头丧气地回到神经内科病房。经过护理站的时候,被病房护理长看见了,对他抱怨着:
赖主任,唐教授从二点多出去到现在,整个病房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他要抽血、吃药全部停下来不打紧,唐太太跑来护理站质问,弄得病房鸡飞狗跳。拜托你,下次可不可以按照规矩请假?唐主任这么重要的人物,有什么事我们担待不起。
对不起。赖成旭忙着点头,连连赔罪。
我现在,现在,是废物,唐国泰嘟囔着,阿猫,阿狗,都,都来踢我。
护理长没有再说话。她看着唐国泰,脸色露出厌恶的表情。
你来,踢踢我啊!
对不起赖成旭仍然道歉不断,唐主任,你不要再说了。我们回病房去休息。
走进第三病房,唐太太正坐在病床旁的沙发椅上。她板着一张脸,看着他们一老一少狼狈地走进来。
师母。赖成旭识相地把唐国泰搀扶到床上,并且挂好点滴。
接触到唐太太那种肃穆的眼神之后,唐国泰嘟囔的声音愈来愈小:
阿猫,阿狗,都欺负我。渐渐静默下来,终于睡着了。
赖成旭在病床前站了一会,拿着他的牛皮纸袋,识趣地转身对唐太太又鞠了一个躬。
师母,我先走了。他说。
唐太太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走出病房,赖成旭才发现她尾随在身后也走了出来。
赖主任,我问你,你刚才带着唐教授到哪里去了?
赖成旭没有回答。他低着头,不断地搓揉双手。
你不回答我,没关系,你们到哪里去,唐太太冷笑了一声,刚刚魏护理长来病房,都和我说过了。
是是唐主任,自己的意思。赖成旭忐忑不安地说。
他糊涂,你也跟着他糊涂?唐太太火冒三丈,我问你,唐教授平时对你怎么样?
唐教授和师母待我像父母亲一样我一个孤儿从缅甸漂流到台湾,这一、二十年都是唐教授照顾我,
他的情况还不稳定,难道还要他再中风一次?我问你,如果你的父亲中风了,你会不会这样做?
赖成旭又低下了头。
赖主任,就算他是你的父亲,照顾你这么多年,也够了。他现在病成这样,已经没有能力再照顾你们了,你懂吗?
对不起,一时之间,赖成旭感触万千,对不起他的声音变得哽咽。
唐太太叹了一口气,对赖成旭说:
你们认清事实,早一点各自作打算吧。
徐大明开完记者招待会之后在院长室接见了唐国泰太太,他客气地欢迎她,并且招呼她坐下。
谢谢你接见我。唐太太欠身坐在沙发上,礼貌地表示。
别这么说,大家都是老朋友了。徐大明也坐了下来,小孩子在美国都还好?
老二今年刚申请上UCLA医学院,老大已经要去当住院医师了。
时间过得真快。徐大明笑了笑。
你女儿呢?唐太太问。
唉,愈长愈大,愈来愈不听话。
有男朋友吗?
老是交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孩子,徐大明抓了抓头,想起来还真是伤脑筋。
儿孙自有儿孙福。唐太太说,你操心这么多也没有什么用。
徐大明笑了笑。
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到什么时候?他问。
看唐国泰的情况吧。唐太太稍停了一下,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特别来和你商量。
是。徐大明前倾上身,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他能有什么打算,唐太太说,毕竟你现在是他的上司
徐大明交握着双手,考虑了一下。
你有什么希望,说说看,我看看能不能尽力帮忙。
我自己当然是希望他退休,接他到美国去。
这没问题,这点我做得到。
可是他自己不想走,说他不想去美国当废人。昨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在病房吵吵闹闹的,唐太太无奈地笑了笑,拿出手帕来擦拭泪水浸湿的眼角,都老夫老妻了,还让人家看笑话
这就比较麻烦一点徐大明轻抚着下巴。
我了解,唐太太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字据,交给徐大明,你看这样好不好?
这是什么?徐大明问。
这是我逼着他签字的声明。声明他因为健康的因素,即日起除了教授以外,自愿辞去所有的职务,以后也不会再接受任何行政职务。
徐大明拿着那张声明,看了一会儿。
你们两个人从同学到现在竞争了一辈子,现在胜负已经很明显了。既然是他自己想留在这里,当然不能再给你惹任何麻烦。唐太太又拿出手帕擦拭眼眶,不自在地笑了笑,孩子都在美国,硬要他们回来长期陪他其实也不可能
你确定他自己想留下来?
他还可以教教书,唐太太点点头,拜托你让他跟学生上上课,讲讲话,每天到医院动一动,免得整天躺在家里,也不是办法
在这里有事做,对他来讲,其实也不是坏事徐大明附和着。
我们认识几十年了,我想了想,也只剩下你可以帮他了。毕竟这是他的希望,我不来求你也不行,如果你觉得勉强的话,我就把他带回美国去
徐大明把声明收进衬衫口袋里。他思考了一下,对着唐太太说: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安排一下,尽力完成他的心愿。
晚上八点半,当电铃响起来时,邱庆成起身去接对讲机,还自言自语地问着: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
他拿起对讲机,问明了访客,回头对着客厅的客人说:
是赖主任。
那我最好回避一下。健辉药品方总经理皱着眉头,急急忙忙起身。
邱庆成带领着方总经理提着手提纸袋走进小敏的房间。小敏正坐在地上玩积木,看见爸爸带着一个朋友走进来,显得有些诧异。
这是方叔叔。
叔叔好。
乖。方总经理笑着看她。
爸爸等一下还有客人,我请方叔叔陪你玩一会。邱庆成说完走出房间,随手把身后的门带上。
小敏远远地站着,犹豫地看着方总经理,半天,终于问:
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吗?
方总经理对着小敏点点头。他悄悄地打开房门,透过门缝往外窥看。
邱庆成打开大门,门口站着赖成旭夫妇,深深地对他弯腰鞠躬,赖太太笑着说:
赖成旭和我专程来向邱主任道歉。
邱庆成默默地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他也不招呼客人,自己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
赖成旭夫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到了沙发前,不敢坐下来,并排站立在邱庆成面前。
赖主任,你不是才劝我别得意地忘了自己是谁吗?邱庆成讽刺十足地问,怎么今天想要来拜访我呢?
邱主任,赖太太不自在地笑了笑,赖成旭从缅甸来,很多我们这里的规矩不知道,请你原谅
赖主任,邱庆成打断赖太太的话,你不是说要看看吗,看我这个代理主任能代理多久?
对不起赖成旭吞吞吐吐地说。
今天如果换成是我站在你家客厅,你会不会放过我?
这是一点小小的意思,赖太太紧紧张张地从手提纸袋里拿出礼盒,放在桌几上,请邱主任收下来。
邱庆成接过礼盒,撕开包装纸,打开礼盒。他看了一眼,毫不客气地把礼盒丢到地上,散落出成捆的千元钞票,以及在地上滚动的水梨。
赖主任,你每个月贪污了多少黑心钱?拿这几个水梨以及小钱,就想打发我?
邱主任,求求你放过我们赖成旭。他并不是故意要得罪你,他只是唐教授的走狗,身不由己
对不起赖成旭也跟着说。
邱庆成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背着手,转身过去,不发一言。
邱主任,求求你,看在大家同事这么多年的份上,给赖成旭一条生路。赖太太激动地跪了下来,我们的孩子还小,不像唐国泰可以移民美国,我们家没有他赚钱不行
赖成旭看了赖太太一眼,也跟着跪了下来。
邱庆成缓缓地转身回来,看着跪在地上的赖成旭夫妇,叹了一口气问:
你们说,这件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看着赖成旭夫妇走远,邱庆成关上大门,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愣。
恭喜,恭喜,身后方总经理从小敏的房间走了出来,真是邱主任的全面胜利。
哪里,邱庆成回过神来,转身看方总经理,全靠你们那几张汇款单据的功劳。
两人相互凝视了一会,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引荐我们董事长给徐大明院长认识的事,就麻烦你了。总经理表示。
不敢,不敢,我会尽力而为,邱庆成客气地说,老实说,我到现在还不完全摸得清楚徐大明的脾胃。
你客气了,谁不知道邱主任现在是徐大明院长面前的大红人呢!
我倒不是客气,有时候想想,当唐国泰的部属反而比较轻松,至少你知道他在想什么
哈哈方总经理笑着说,以后我们公司的产品还要请邱主任多多照顾。有什么用得上我方某的地方请不要客气。
别这么说
那么,我不打扰了。方总经理边说边往大门移动。
小敏从房间里面探出头来,大嚷着:
爸爸,方叔叔留了一个盒子在我房间,里面都是钞票。
方总经理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忙着解释:
小意思。小意思。
你真是的邱庆成笑着摇摇头,一副拿他没办法似的表情。
那么,推荐董事长给徐院长的事,就麻烦你了,方总经理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回过头来鞠了一个躬,我等待你的好消息。
【35】
邱庆成一早进到办公室,秘书小姐很神秘地把他叫到一旁。
邱主任,昨天晚上电话里有通你的留言,我想你最好听听。
她左右张望了一番,神秘地按下电话录音机的播音按键。录音机传来马懿芬激动的声音:
嘟邱庆成,我一个下午等不到你呵我真是够傻。我打这通电话只想告诉你,我改变主意了。我会把孩子生下来。就这样。嘟
邱庆成抚着下巴,整张脸几乎皱在一起。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女人,发什么神经。
秘书小姐镇定地问:
邱主任,要不要回电或者是处理?
邱庆成铁青着脸色,转身立刻走进办公室。他用力甩门,把不知所措的秘书小姐留在门外。
他坐在可回旋的靠背办公椅子上,把双脚抬到办公桌。不久,又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一会儿,他交抱双臂,来回走动。
正当他坐立不安的时候,电话响了。电话里面是徐大明笑嘻嘻的声音:
邱主任,你说巧不巧,从昨天到现在,我一连接到了两张辞呈,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邱庆成和徐大明花了一个多小时,谈定了整个外科以及麻醉科的人事布局,走回办公室,对着秘书小姐说:
麻烦你找麻醉科关欣医师过来,我有重要事情和她谈。
秘书小姐神情严肃地说:
刚才留言的那个马小姐,跑来说要找你
邱庆成皱着眉头,露出不悦的神色。
我跟她说你不在她不相信,吵吵闹闹非见你不可,还跟我拉拉扯扯,冲到办公室里面去
搞什么邱庆成喃喃地说着。他想了一会,对秘书小姐说,先别管她了,你赶快把关欣医师找来。
秘书小姐支吾了半天,终于说:
邱主任,你要不要和她谈谈
先帮我挡一挡吧,邱庆成不耐烦地说,我现在没有时间处理这件事
马懿芬出现时,关欣已经进到邱庆成办公室有一会儿了。
秘书小姐抬起头看了马懿芬一眼,冷淡地说:
他不在。
马懿芬机警地向前一步,看到原本打开的办公室大门,现在已经关了起来。
我不想再和你拉拉扯扯,秘书小姐站起来挡在她的面前,你再不离开,我就要请警卫过来了。
马懿芬指着办公室大门说:
他明明在里面。
马小姐,秘书小姐冷冷地笑了笑,不屑地说,我老实跟你说吧,他不想见到你
关欣接任医院的麻醉部主任那天,公文就贴在开刀房的鞋套间,紧贴着徐大明的院长任命那张还未撕去的旧公文。
唐国泰穿着绿色手术衫,瘸着腿走去看了看公文,又一跛一跛地走回来坐在沙发上。
走过去的实习学生对他客气地打招呼:
唐教授,早。
唐国泰的反应慢了半拍,一会儿等学生走远了,才制约式地回答着:
早。
他面无表情,高傲地看着鞋套间来来去去的人。等过了一会,关欣走过来,他总算有了一些生气,兴奋地抓着关欣的手说:
关主任,恭喜你,高升了。
谢谢你,唐教授。关欣停了下来看着他。
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当然。
你可不可以,帮我脱掉无菌罩袍?
唐主任,关欣有些讶异,你身上没有无菌罩袍啊?
求求你。罩袍,弄,弄得我不,舒服。
可是唐主任,你的身上
关主任,对不起,走进鞋套间的魏护理长连忙打断关欣,我来帮唐教授脱无菌罩袍
可是关欣指着唐国泰。
没关系,我来。护理长热心地说。
关欣走远了,回过头看着魏护理长站在唐国泰身后,熟练地做着解开无菌罩袍绳结的动作。她惊讶地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无菌罩袍。
他们两个人一搭一唱,唐国泰也配合着动作,默剧似地,缓缓把手臂退出衣袖。
唐主任,我要调到楼下供应室去当护理长,明天就走了,魏明珠空出一只手去擦拭忍不住流出来的眼泪,以后你自己要多保重
唐国泰空泛地凝视着远方,无力地挥动着左手说:
去吧,去展,翅高飞。
脱掉无菌罩袍后,唐国泰一个人走进邱庆成的手术室,对着正在进行手术的邱庆成说:
你的,肝脏移,移植病人,现,现在,在加护病房,急救,你还有心,心情,开
一听到病人急救,邱庆成顾不得听完唐国泰说话,丢下手套,立刻冲出手术室,奔往加护病房去。
没多久,邱庆成怒气冲冲地从加护病房冲回来时,破口大骂:
唐国泰神经病,病人好好的,说什么正在急救
等他走回原来的手术室时,唐国泰早已经不见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