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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七章】

白色巨塔 侯文詠 21051 2023-02-05
【27】 苏怡华敲门的时候,徐大明正在厨房里面大事张罗料理,来开门的是徐太太胡睿倩。 师母好,苏怡华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不好意思,来得太早了。 不会,不会,请进,胡睿倩忙着招呼他,回头喊着,大明,苏医师来了。 徐大明穿着围裙,从厨房露出一个头。厨房里烟雾弥漫。 院长好。苏怡华远远地对着他点头。 苏医师,你先请坐。我马上就好。 他一年只有过年那天做一次菜,胡睿倩笑着说,今天也不晓得发了什么神经,亲自下厨。 这是我带来的红酒,庆贺院长就职。苏怡华困窘地看着自己带来的礼物,不好意思,来不及订花。 胡睿倩接过红酒,指着满屋子的花篮说: 红酒很好。你看到处都是花,没地方摆,我还得送给邻居呢。真是伤脑筋。

他们走进客厅。苏怡华看到空荡荡的座椅,讶异地问: 其它人呢? 本来还约了内科新任的主任游教授,不巧他的学生替他办了庆功宴,临时决定不能来。胡睿倩笑着说,没关系,你来了院长很高兴,我们几个人一起庆祝。 胡睿倩请苏怡华坐下来。还没坐定,她就忙着对楼上呼喊: 妹妹,苏医师来了。你下来帮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徐翠凤新剪了削薄的短发,穿着贴身短袖丝质上衣,复古式喇叭裤,有一搭没一搭地从回旋楼梯踱下来。 她旁若无人地穿越客厅,走到厨房,过了不久,端着一杯柳橙汁走出来,放在苏怡华面前的桌面上。 妹妹,胡睿倩催促她,你要招呼客人啊。 苏医师,请喝果汁。 她意思意思地点了点头,之后像完成了什么应尽的义务似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噘着嘴,无趣地玩弄自己的手指头。

这个孩子就是这样,胡睿倩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对苏怡华说,被她爸爸惯坏了。 苏怡华看了徐翠凤一眼,发现她正偷偷地打量着他。他们的目光交会了一下,立刻各自怯缩。 沉默慢慢扩散。终于,胡睿倩率先打破了沉默: 院长常称赞苏医师是很优秀的外科医师。 哪里。苏怡华显得有些不安。 听说外科医师非常忙碌? 还好。 由于对话实在太无聊,沉默很快又回来了。 徐小姐学的是什么?现在轮到苏怡华另起炉灶。 室内设计。徐翠凤低着头。 苏怡华环顾四周,客气地问: 这里的装潢是徐小姐设计的? 他们两个人才不敢住我设计的装潢呢。徐翠凤没好气地说。 妹妹画的那种房子,胡睿倩连忙分辩,像是给外星人住的。

你看,徐翠凤指着妈妈,又来了。 好不容易气氛有点起色,一不小心,又掉进沉默的水沟里去,沾惹得到处都是尴尬的气味。 不久,总算徐大明奋战完毕,从厨房端着一盘川酱牛腩走出来。 开饭了。他喊着。 我去帮忙。徐翠凤如鱼得水,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飞也似地逃离现场。 我也去。苏怡华连忙跟着起身。 他们同时往餐厅移动,帮忙端盘子、摆定餐具、酒杯。徐大明陆续从厨房又端出了脆爆鹅掌、荷香排骨、河鳗蒲烧、西湖牛肉羹,并且一一介绍。很快,餐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新出炉佳肴。 餐宴就在各式烹调评论以及徐大明的沾沾自喜中展开。苏怡华高举新开的冰凉香槟酒,向徐大明致敬。 祝贺院长就任新职,步步高升。 彼此,彼此。徐大明招呼大家举杯,我这次就任新职,苏医师帮了很大的忙。

在愉快的气氛中,大家把杯内的香槟一仰而尽。徐大明放下酒杯,淡淡地问: 唐国泰目前情况如何? 左侧脑豆状核与尾状核之间的血管破裂,血块压迫到侧脑室。 有生命危险吗? 现在应该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你说,他是左侧深部脑出血,那么应该是右侧行动不便 我想,他将来不可能再上手术台开刀了。 外科目前内部的情况怎么样? 现在外科主任由邱庆成暂时代理。 唐国泰也该下来了。至于外科主任的话徐大明沉思了一下,想到什么似地,你和邱庆成谁比较资深? 邱庆成比我资深两年。 看来天时、地利都在他那边徐大明若有所思地说,依你的观点,你觉得邱庆成是好人,还是坏人? 徐大明冷不防这样问,苏怡华有点愣住了,简直不知该从何答起。幸好胡睿倩及时制止他们的讨论。

两位大医师,拜托你们,我们好不容易有一顿大餐,之后还要去赶国家音乐厅听胡乃元的小提琴独奏。你们有什么重要的公事到医院再谈好不好? 胡乃元?苏怡华的疑问更多了。 胡乃元不错喔,他的父亲也是一位眼科医师,胡睿倩笑着说,正好我手上有四张票,在国家音乐厅,我们大家一起去。 徐翠凤作了个鬼脸,没说什么。她率先吃了一口蒲烧,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怎么了,徐大明关心地看着她,妹妹? 没有柠檬味。 胡睿倩也夹了一口蒲烧,放到嘴里,她说: 还好啊,我觉得。 徐翠凤眉心紧蹙,一双眼睛巴答巴答地望着徐大明。 妹妹,今天庆祝爸爸就任院长,可不是你过生日。胡睿倩严肃地说。 徐翠凤仍翘着嘴,沉默地僵持着。

柠檬,我怎么忘记了?真是的。徐大明笑着打圆场,你们先吃。我出去买几个柠檬,马上回来。他慢条斯理地起身离开餐厅,走向玄关。 苏怡华诧异地看着徐大明拉开了大门。 才几秒钟以前,那个深思熟虑的权谋家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了,现在只剩下一个有求必应的老爸爸,慈祥和蔼地消失在门的那一端。 八点四十五分,国家音乐厅的中场休息时间。徐大明夫妇站在演奏厅外川流的人潮中,同苏怡华抱歉地鞠躬。 不好意思,临时有急事,必须先走。 哪里。苏怡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礼貌地陪着鞠躬。 今天晚上我把女儿交给你了,徐大明拍拍苏怡华的肩膀,语重情深地说,请你好好照顾她,好吗? 苏怡华慎重地点头答应。 他们彼此挥手告别。临走前,胡睿倩还不忘叮咛徐翠凤:

音乐会结束不用急着回家,你们可以到处去走走,有苏医师陪你我很放心。知道吗? 喔。 记得,徐大明也指着苏怡华,晚上送她回家。 一定。苏怡华又点了点头。 看着院长贤伉俪翩翩地消失在音乐厅的玻璃门外,苏怡华仍僵硬地挥着手,一脸都是无辜的微笑。 你的手不会酸吗?徐翠凤忽然问苏怡华。 嗯? 他们已经走了,徐翠凤提醒他,你的手可以放下来了。 苏怡华总算停止了挥动,把右手放下来。他看着徐翠凤,手足无措地问: 现在怎么办? 我想喝咖啡。 两个人排队买了附赠点心的罐装咖啡,并坐在音乐厅外面的长椅子上。徐翠凤用吸管意兴阑珊地把咖啡吸得嘶嘶作响。苏怡华则静静地看着川流过往的人。不久,广播系统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

各位观众,今晚下半场的节目即将在三分钟之后开始,请尽快入座,谢谢您的合作。 我们进去吧。苏怡华连忙起身,回头看见徐翠凤还坐在长椅上。 要听你自己进去听,徐翠凤托着脸颊,我可不想浪费一个晚上,看人家肩膀扛个木箱子,锯出怪异的声音,他不累我可累死了 可是,苏怡华犹豫了一下,我答应过你爸爸,必须送你回家。 你走好了,我不会告诉爸爸的。 场外的观众们都加紧了脚步,纷纷从各个出入口进入大厅。广播又传来第二次催促。 不听无所谓,苏怡华有点手足无措地说,但我是不会走的。 眼看着观众一一走入大厅,工作人员关闭各出入口。 是你自己说要跟着我的。徐翠凤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我是翠凤。对。哎,别提了,还在音乐厅。

苏怡华傻愣愣地看着她对行动电话有说有笑,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对,我马上过来,我带一个人,她皱了皱眉头,没办法啊,甩不掉。 挂上了行动电话,她打量着苏怡华,思考着什么似地,终于叹了一口气说: 走吧。 什么?苏怡华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走啊!徐翠凤大剌剌地说,你不是打算整个晚上跟着我吗? 一家叫Chicago的PUB,查理.派克的爵士曲调,吧台上满桌500CC的啤酒以及稀稀落落的笑声。 再说一个,Allen。徐翠凤满脸鼓舞的表情。 叫Allen的男孩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又说了一个笑话。 笑声之中,苏怡华淡淡地啜饮了一口啤酒。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左右,这个晚上对他来讲实在有些冗长。翠凤,你跟我们介绍一下这位西装笔挺的帅哥嘛,忽然Allen的流弹波及到苏怡华身上,又是你爸爸的手下?

苏怡华,他是个外科医师。徐翠凤再三强调,不是我爸爸的手下。 看到苏怡华有些不自在,徐翠凤转身说: 苏医师,你不要理会Allen,他就是这个样子,疯疯癫癫的。他老爸有一个上市公司要他接总经理,吓坏他了。宁可跑来这边整天厮混,当个摄影小弟,存心把他老爸气个半死。 我老爸?饶了我吧! Allen皱着脸,模仿猩猩的动作,用正经八百的台湾国语腔调说,企业最重要的是良心,我们要对社会奉献、对工作付出、对员工关怀。企业就像一个大家庭,我们应该要有爱心、信心、耐心 Allen的模仿秀还没有表演完,被一阵急促的催促声打断: 渴死了,啤酒赶快上来,出人命了。 苏怡华回过头,看见一个高高壮壮,蓄着长发,满脸络腮胡的年轻男子从门外走进来,他一身破旧的牛仔裤以及无袖汗衫,锻炼过的肌肉线条格外明显,一走进门,像管区巡警似地到处打招呼。 Allen回头看了一眼,促狭地说: 这个死Stephen。 Stephen熟门熟路地走过来吧台,坐上高脚椅,拍了一下Allen的头。 轻一点好不好? Allen摸了摸被拍痛的头,会拍坏的。 本来就是坏的。 Stephen作势还要再打,吓得Allen抱头求饶。 酒保快手快脚地推过来大杯500CC啤酒,Stephen一手抓住酒杯,咕噜咕噜就灌掉了三分之二。他看着徐翠凤,笑着问她: 怎么样?徐大小姐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徐翠凤温顺地靠到Stephen身旁,伸手揽着他的腰。 Stephen不但不介意,反而顺势搭着徐翠凤的肩膀,揉揉捏捏。 这是Stephen,广告片导演。徐翠凤对着苏怡华介绍,稍微犹豫了一下,他是我男朋友。 接着,她又介绍苏怡华。 苏怡华,外科医师。 苏怡华向Stephen点点头。 喔,今天的男主角? Stephen扬起了眉毛,主动伸手和苏怡华握手,辛苦你了。 握完手,苏怡华有些茫茫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Stephen举起酒杯,他们各自把杯内剩余的啤酒同时喝光。 苏怡华开车载着徐翠凤在回家的路上。 近一点钟的深夜,市区里大部分的商店都已经关门。道路上偶尔可以见到临检的警察,拦下深夜的车辆盘查。 我希望警察不会拦我们的车。苏怡华淡淡地说。 怕什么? 他们一定闻得到我们一身的酒味。 拿你的证件给他们看啊,告诉他们你是外科医师,你正在宴会,可是病人临时发生状况,一定得赶到医院去。 那你呢?苏怡华问。 我是护士小姐啊! 苏怡华摇了摇头说: 不只警察,你爸爸也会闻到。 那有什么关系,徐翠凤笑嘻嘻地说,是你带我去喝酒的。 我真是冤枉,苏怡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第一次约会,就把院长的女儿灌得醉醺醺的。 你不会告诉爸爸真相吧? 你害怕了吗? 不是害怕,只是不想让他觉得难过而已。 他不喜欢你的男朋友? 他只希望我依照他的安排过生活,嫁一个像你这样的医生。徐翠凤摇摇头。 苏怡华开着车,没有说什么。 那你呢?徐翠凤问他。 嗯? 你有没有女朋友? 女朋友?该怎么说呢 徐翠凤笑着看苏怡华。沉默了一会,她忽然肃穆地说: 对不起,我今天这个样子,不是针对你。 没关系,苏怡华笑了笑,到你家吃饭前,我一直以为是一般的庆功宴,会有很多人参加。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你一定觉得委屈吧? 委屈?我也有一个笑话,苏怡华抓了抓头,从前我有一个朋友和一个研究所的女孩子相亲,约会结束后送那个女孩子回宿舍,我的朋友问她:这个礼拜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再去看电影?对方回答:最近课业比较忙,恐怕不行。他又问:下个礼拜呢?女孩子回答:下个礼拜还在考试。我的朋友仍不死心,穷追不舍:那你们什么时候考完试?后来那个女孩子干脆直接告诉他:我们的课业很重,一直都会考试,永远考不完的。 徐翠凤差点撞上前面玻璃车窗。她捂着嘴巴,笑了半天。 至少我不像他,苏怡华说,我不用再问你,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再去看电影?这类愚蠢的问题。 你是不用再问了。她一脸诡谲的表情,不过我会约你出来。 呵?苏怡华满脸惊讶。 拜托啦,你是最好的借口,徐翠凤拉着苏怡华的袖角,我不找你,找谁? 汽车驶近徐大明的住宅前面时,已经是一点多钟的深夜。苏怡华熄掉汽车引擎,正准备下车送徐翠凤进门,发现住宅客厅的灯全亮了起来。 一会儿,住宅大门自动打开,徐大明穿着睡衣,从门内探出头来,关心地问: 妹妹,你们回来了? 【28】 邱庆成开完周五的全科讨论会,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翻阅着今天的手术预定表。他忽然想起坐在外科主任的位置上,俯视着近百名穿着白色制服的大小医师一起开会的画面,莫名其妙地笑了。 邱主任,对不起,我看门没有关,主任办公室的秘书小姐捧着礼盒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刚刚有两个病人家属,把你的礼盒送到外科主任办公室,我帮你拿了过来。 怎么会送到主任办公室呢? 你现在代理主任,病人根本搞不清楚秘书小姐笑着说。 邱庆成尴尬地接过两大盒礼盒,有点为难。当着秘书小姐面前,不晓得该收下来,还是退回去好。 唐主任都怎么处理这类的礼物? 当然是自己处理啊,秘书小姐神秘地笑了笑,不过唐主任多半会留着水果请大家吃。 她说完之后,识趣地离开了邱庆成的办公室,并且轻轻把门带上。 邱庆成坐在办公桌前,动手拆开其中一个礼盒,发现里面装着十二个晶莹剔透的日本富士苹果,以及一封厚实的红包。红包上还写着病人姓名、床号。仔细比对了这病患姓名与手术预定表,正是今天要开刀的病人。 他愣愣地看着红包一会,终于决定打开封袋,取出里面的千元大钞。数了数,共有六万六千元。他好奇地再拆开另一盒礼盒,仍然是同样的格式以及六万六千元的现金。 六万六千元?邱庆成疑惑地寻思着。 平时,他的病人总是在出院当天经由护理站转交礼盒,很少直接送到他的办公室来。就算有病人趁回诊时在他的口袋塞入红包,金钱的数额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高? 他翻弄手上的水果礼盒,看着撕下来水果礼盒的包装纸,发现这些礼盒都来自楼下相同的水果店。 同样的水果店,同样的手术,同样的现金? 忽然邱庆成恍然大悟,这一定就是外科主任公订的红包行情了。从上个礼拜开始,邱庆成的门诊小姐热心地替他挂起了外科主任的称谓。因此收进来的病人理所当然把他当成了正式的外科主任。 他自顾地摇头笑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没想到外科主任的身价这么高。曾有人开玩笑说:如果你不明白请各个医师开刀的红包分别是什么行情,只要去问医院楼下水果店的老板就知道了。当初听了还觉得好笑,现在他知道那不只是一个笑话。 邱庆成靠回椅背上,兴致勃勃地替唐国泰概略估计每个月的营收。外科的手术日分别是周一、三、五,几乎每个手术日唐国泰都排了三、四台以上的手术,优先地占满所有的手术室。如果每台手术可以有六万六千元的收入,还不用报税,邱庆成边计算边伸出了舌头,啧啧称奇。 边推敲着,邱庆成听见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传来总医师焦急的声音: 报告主任,我现在人在开刀房。早上李教授把他的病人,跳到你手术室去开刀了,你的手术被迫要等他的手术结束后才能开始 李教授?邱庆成差点从位置上跳了起来,现在我是外科主任,惯例上优先,他凭什么把病人跳到我的房间? 可是,手术预定表上挂的主治医师是唐主任,李教授推说他只是帮忙,你要是在优先次序上有意见可以找唐主任理论去。 拜托,唐主任现在躺在神经内科病房,挂名什么主治医师?他要真有本事,你叫他自己来开刀! 可是李教授便把病人推进去,现在也上了麻醉 我今天有两台大手术,到现在还没有开始,他暴跳如雷地对着电话嚷着,你传话给他,就说他不把我邱某人当作是外科主任,我将来也不会当他是外科教授。我就在这里等他,看他打算开到什么时候结束,把手术室还给我。 挂上电话,邱庆成气得在办公室踱来踱去,口里喃喃地念着: 这些卑鄙的家伙 过了一会,又坐回办公桌前愣愣地看着散落的钞票和满桌的苹果。 没多久,电话又响了,他没好气地接起电话。 喂,我邱庆成。 我是徐大明,正好批阅到外科主任任命的公文电话里传来徐大明一贯客气的声音,可不可以麻烦你过来院长室一趟,我想和你讨论讨论。 是,我马上过去。 挂上电话,他所有焦躁不安的情绪忽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紧张而兴奋的心情。 邱庆成不自觉地哼着歌,手忙脚乱地收拾满桌的苹果和钞票。 走进徐大明的院长办公室,邱庆成毕恭毕敬地朝着坐在办公桌前的徐大明鞠了一个躬,并且说: 恭喜院长就任新职。 他侧过身,讶异地发现苏怡华早已经坐在院长室里面了。他有些尴尬,不过现实的直觉很快地超越了尴尬,邱庆成敏锐地露出和善的笑容说: 苏医师,早。 苏怡华也对他点头,微笑致意。 坐定之后,徐大明从桌上拿出一份卷宗,慢条斯理地说: 我正好在批阅外科主任的任命公文,他抬头望着邱庆成,你目前职称还是副主任,没有经过医院任命为主任,对不对? 是。邱庆成谨慎地点头。 我和苏怡华医师也针对这个问题讨论了一下,徐大明看着苏怡华,他对你个人可以说是推崇备至,认为你是目前外科中最适合担任主任的人选。 不敢。邱庆成对着苏怡华轻轻颔首。 虽然我想任命你为外科主任,但唐国泰还躺在病床上,情况并不明朗。因此,我想先行文任命你为代理主任。虽然名称是代理主任,但是总比副主任暂行职权强很多 是。 至于你原来副主任的余缺徐大明沉默了一下,我请苏怡华医师来递补。 邱庆成觉得有点讶异,他看了苏怡华一眼,可是仍谨慎地压抑情绪,并没有表现出来。 过去你们跟随不同的老师,对事情也许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可是那已经过去了。两位都是外科优秀的人才,我希望你们能够同心协力,一起把外科带向不同的境界,徐大明从座位上站起来,盯着他们两人,对于这样的安排,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意见? 邱庆成讪讪地笑着,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沉默了一会,他想起什么似地,忽然问: 不晓得代理主任的任期是多久,或者,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真除成为正式的主任? 这恐怕要视唐国泰的情况而定,徐大明意味深远地笑了笑,不过,唐国泰和我什么关系我想大家都知道主观上,我当然愿意支持你真除外科主任。 是。 徐大明转身,背着手走了几步。 过去我是内科主任,和唐国泰是平行关系,吵吵闹闹当然无所谓。问题是现在我担任院长,必须观照全局。你知道,成为正式的外科主任需要通过院务会议。这件事,如果做得太急或太绝,只怕会引起其他教授强烈的反弹。因此,我希望你好好利用外科代理主任的资源,为自己创造一些有利的客观条件。 客观条件?邱庆成机锋地扬起眉毛,请院长指示。 你应该向医院同仁以及社会大众证明,你比唐国泰更适合担任这个外科主任的职位。 我不是很明白? 在争取总统女儿的Port-A-Cath手术上,你就曾给我很深刻的印象。 对不起,那件事 我说过,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徐大明阻止邱庆成再说下去,我相信你一定很明白该怎么做。 是 好,徐大明看了看手表,这件任命我就决定这样裁定了。你先回去吧,公文应该在下午就会到你们科里去。 邱庆成离开办公室后,苏怡华吞吞吐吐地说: 我从来没有推荐过他 徐大明背着手,没有说什么。苏怡华又说: 报告院长,我的能力恐怕不足以担任副主任这个职位。 虽然你只是副主任,但这是个正式的职位,你不妨先卡位。 可是,苏怡华迷惑地问,你希望我怎么协助邱庆成? 你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用做? 目前你们外科正值权力交接之际,情势太混乱了,徐大明若有所思地说,你最好记住,远离暴风圈。 苏怡华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发问时,看见徐大明轻抚着下巴。 我让邱庆成先替你铲除掉一些障碍,他自言自语地说,邱庆成失去副主任这个位置,也只能往前冲了。他别无选择。 下午四点半,护士小姐交班的时候到了。而邱庆成才在进行第一台胃癌手术。邱庆成看了看手术室墙上的钟,他还有一台手术还没有开始,时间有点紧迫。 你先下去看看,有没有别的房间可以跳刀,他吩咐在手术台上担任开刀助手的总医师,帮我准备下一台病人。 总医师很快地离开手术室,到处去张罗。过了不久,他从外面奔走回来。 报告主任,总医师面有难色地说,下一台手术调度有些困难。 什么意思有些困难? 开刀房护理长在手术室外面,我请她直接对你说。 邱庆成把器械交给手术台上的住院医师,自己交抱着手走下手术台。总医师急急忙忙跑在邱庆成前面,打开手术室大门让邱庆成通过。 邱庆成走出手术室,护理长魏明珠站在洗手台旁朝着邱庆成点头,满脸歉意地说: 邱主任,现在已过了白班的下班时间,我只剩下小夜班的护士。你看白天很多刀还没有开完,根本排不出多余的人力再开新的房间。 你是要我取消下一台手术? 实在很抱歉 这样不行啊,邱庆成一下子脸色变得很难看,病人从昨天十二点开始禁食,饿到现在就为了等开刀,现在忽然不能开刀了,病人那么可怜,你们有没有替他们想过?再说,现在手术取消了,他还要再等二天才有开刀日,我怎么跟病人以及家属交代? 对不起,她又连连鞠躬,我实在也很伤脑筋。我们的护士时间到了就要下班,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护理长又连连鞠躬,径自离去了。 邱庆成交抱着手在开刀房的中央走廊踱来踱去,对着总医师破口大骂: 你去给我想办法把房间弄出来。这个病人今天一定要开刀,否则大家都耗在这里,不要下班。 总医师面有难色地说: 报告主任,事情不是护理长讲的那样,他们存心抵制你的手术,你在这里就算骂破了嘴也没有用, 什么意思? 依照规定,我们外科的手术室配额一共四间,扣除目前你的胃癌手术以及另外两台唐主任挂名主治医师的肝癌手术,不过用掉了三间手术室。 另外还有一间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麻醉科主任硬要把唐主任的另外一台病人推进手术室里。总医师引邱庆成到内勤办公桌前,指着手术预定表,到了晚上八点钟大小夜班护士交接,人力更少,那时我们外科只剩两间开刀房的配额。你算算看,届时,唐主任的肝癌手术以及现在刚开始的直肠癌肯定都还在手术台上,你的病人一点机会都没有。 邱庆成皱了皱眉头,看着手术预定表问: 到底今天唐主任挂名主治医师的手术有几台? 七台。总医师在预定表上数了数。 这七台手术全都是他自己的门诊病人? 他已经两、三个礼拜没有看门诊了,怎么可能?总医师笑了笑,无奈地说,整个开刀房都是唐主任的人马,他不乐见到你的势力扩张,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岂有此理?唐主任中风躺在病床,动了七台大手术。我整天人在这里,连两台手术都开不完,邱庆成戴着沾血手套猛拍桌面,我算什么外科主任呢? 他怒气冲冲地走进第九手术室,对着正在插管的麻醉科主任怒骂: 赖主任,我今天要你跟我说清楚。病人从昨天晚上十二点开始禁食饿到现在,你不让他上麻醉,你叫我跟病人和家属怎么交代? 等待着进行手术的李教授站在赖主任身边,本来还有说有笑,看到邱庆成进来,立刻变了脸色,尴尬地往外走。 赖主任没说什么,他慢条斯理地插好气管内管,转过身来不以为然地看了邱庆成一眼。 医院就是给我这么多人力,他摊开手,漠然地说,现在过了下班时间,我也无可奈何。 从早上到现在,你一直把病人塞到我的房间来,到现在唐主任挂名的刀开了七台,我连一台都还没有开完,你这算什么无可奈何?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赖主任面无表情地冷笑着,过去,我们不一直都是这样进行的吗? 问题是唐主任现在中风了,躺在神经内科病房里。 我只是依循惯例,至于什么优先次序是你们外科自己的伦理,不关我的事。 我现在是外科代理主任,邱庆成激动地说,外科什么伦理由我来决定。 赖成旭走到邱庆成身旁,冷冷地笑着。 邱医师,我劝你别太得意忘形,他半带威胁地说,你以为你这个主任真能代理多久? 邱庆成脱下罩袍,走出手术室,正好遇见病人家属在休息室门口探头探脑,忧心忡忡地走过来问他: 邱主任,我父亲的手术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 马上会开始,嗯,只是,目前麻醉科人力有些问题,邱庆成闪烁地说:我正努力在和他们沟通,请他们调度 是的,我们明白,家属神秘兮兮地在邱庆成的上衣口袋塞东西,这是一点意思,不晓得可不可以麻烦邱主任转交给麻醉医师 不需要这样吧,邱庆成拿出了那包折叠过的白色信封纸袋。 昨天我们一直在等麻醉医师,可是他没有过来病房,又不晓得是哪一位,家属又鞠躬连连,是我们太不周到了,麻烦邱主任,拜托拜托 邱庆成还要推辞时,病人家属已经消失了,留下他茫然无措地站在休息室。正好关欣换好了便服要离开开刀房,笑着对他打招呼: 邱主任,你怎么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 唉。邱庆成叹了一口气。他见到关欣,宛如大旱之望云霓,哇啦哇啦地跟她抱怨连连。 关欣还没有听邱庆成说完,立刻表示愿意留下来帮忙,并且替他找人来加班。 不好意思,邱庆成简直破涕为笑,你都准备要下班了。 我只是帮忙,再说,病人也很可怜,关欣摊开双手,干脆地说,这是你说的,人需要互相帮忙嘛,不是吗? 邱庆成拿着信封纸袋,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转眼之间,关欣就走进开刀房里,俐落地消失了。 外科代理主任的任命公文已经在休息室的公布栏张贴出来。零零落落几个看到公文的人都对他道喜,邱庆成也微笑回应着。 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喝水,心事重重地凝视着散落在桌面的空纸杯。短短的一整天,实在发生太多事了,他必须好好地想想。 没多久,总医师从开刀房跑出来说: 报告主任,关医师已经把病人麻醉好了。 邱庆成才猛然回过神来。他打量着总医师,指着身旁的沙发说: 你先坐下来,我有事问你。 是。 大家都怕唐主任的势力,可是你今天这样替我东奔西走,难道不怕得罪他们,将来落得被群起围剿? 怕也没有用啊,总医师对着邱庆成无奈地笑了笑,反正唐主任不喜欢我,我在他底下也不可能有什么出路。 是啊,怕也没有用啊,邱庆成会意似地对他笑了笑,过了一会想起什么似地,后天他们又排了几台唐国泰挂名的手术? 总医师抓出了口袋里的一叠记事小卡片,数了数,抓着头说: 至少有六个病人。 邱庆成思索了一下,兴味十足地看着总医师。 我问你,你敢不敢跟我? 我?总医师问。 我不知道我这个主任能代理多久,或者会不会变成正式的主任,可是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我就不容许我的人马吃亏。 总医师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你要是不敢,我也不会怪你的 总医师又看着邱庆成,终于点头,他无奈地说: 反正我没得选。 很好,邱庆成笑着拍他的肩膀,靠过来一点,我有话跟你说 总医师往邱庆成的方向挪近了一点。 等一下你别急着进开刀房,我要你先去办一件事,邱庆成一手遮掩着嘴巴,附在总医师的耳朵旁,开始悄声地说话。 关欣麻醉好了邱庆成的病人,从手术室走出来。一走出手术室,就看见赖成旭站在门口,皱着一张脸对她说: 关医师,没有想到你竟会做这种事! 什么事?关欣莫名其妙地问。 你为什么要抢我的病人? 我牺牲自己的时间,留下来加班,关欣提高了声调,请问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真正的目的大概只有天知地知,赖成旭气势咄咄逼人,我提醒你,你刚刚麻醉的是我的病人!如果我无法麻醉,你竟然可以,那我这个主任的立场是什么?我说的话算什么? 赖主任,请你先搞清楚,我没有抢你的病人,我麻醉的可是你不要的病人!关欣严正地说,在你要求别人尊重你这个主任的立场以前,请你先尊重自己作为一个医师的职责,可以吗? 外科总医师从第九病房作完了例行的病情与检验结果说明,正要走出来,家属们都站在他的身后鞠躬。 关于后天的手术,他走到大门前,忽然回过头来,有件事我想我们有义务让你们知道。 是。 你们知道唐国泰主任中风的事吗? 唐主任中风了? 他将不能亲自动手术。 那会是谁来动手术呢? 这很难说,要看后天外科人力的状况来决定。有时候会碰到经验熟练的医师,但也有可能遇到没有经验的医师。 家属面面相觑,面有难色地说: 可是我们当初指定了唐主任。 唐主任中风了,总医师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有没有可能,或者是透过什么方式去拜托比较有经验的医师家属焦急地问。 就我所知,目前在一般外科的手术,邱庆成主任应该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是,他们两位都是主任级的医师。现在你们的主治医师挂的是唐主任的名字,依照医院的规定,程序上恐怕比较麻烦 无论如何,请总医师帮忙。家属急得连连鞠躬。 你们今天愿意办理退院手续吗?总医师问。 什么? 我个人很不愿意这么麻烦,不过如果你们今天办理出院,明天我可以用邱庆成主任的名义开床给你们。如此一来,邱主任是你们程序上的主治医师,开刀就比较方便。 家属相互对望,犹豫不定。 医院这样规定,我也很无奈。不过,这恐怕是我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了。总医师说完,作势要离开。 对不起,医师,家属急忙叫住总医师,你是说,现在我们如果退院,明天确定可以住进来? 我会开床给你们。 他们不放心地又看了看总医师制服上的名牌。 一样是后天开刀? 总医师点了点头。 好,病人家属总算下定决心,那我们就今天办理退院。 我现在还有一些别的事,总医师看了看手表,等一下五点半你们到护理站找我办退院手续。 谢谢。又是深深一鞠躬。 总医师终于打开了病房大门,走出第九病房。他站在走廊上,拿出口袋里面的名单,用红笔在其中一个名字打上一个叉。 【29】 餐会正进行着。大部分外科的医护人员都出席了。 邱庆成坐的那桌筵席旁,围满了敬酒的住院医师、恭喜的主治医师,还有在其间穿梭的厂商,热闹得不得了。关欣就坐在邱庆成旁边,喜孜孜地笑着。 苏怡华记得几年前唐国泰就职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场面。不过,在这种敏感的时刻,这样的餐会总是让人觉得不舒服。特别是邱庆成这种看似礼貌的邀请,迫使每个人都必须用出席与否,表态支持唐国泰或者邱庆成,无可幸免。而那些过度夸张的敬酒、恭维,理所当然地又变成了另一种宣示、造势的仪式。 餐会在徐大明到达现场时达到了高潮。他举杯恭贺邱庆成就任代理主任,邱庆成也和大家一起祝福徐院长政躬康泰。 随着徐大明简短的致辞,台下又响起一片掌声。 来,我们再一起来敬我们的大家长。邱庆成再度鼓动大家举起酒杯向徐大明敬酒。 徐大明眼尖地看到苏怡华,对他笑盈盈地招着手: 来,苏副主任,一起来。 趁这个机会,我要特别感谢苏副主任的支持,邱庆成机伶地过来拍着苏怡华的肩膀,同时也恭喜苏副主任就任新职,相信我们一定会合作愉快。 苏怡华觉得恍恍惚惚地,局势实在变化得太快也太荒谬了,简直让他不知所措,啼笑皆非。他想起没多久以前,才为了陈心愉的手术和邱庆成弄得剑拔弩张,现在他们竟要在这里同心协力,为着徐大明自己都讲不清楚的什么目的一起努力奋斗 苏怡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远远地,他看见关欣瞥过来淡淡的眼神。说不上来为什么,热热闹闹的场合里,忽然有种孤寂凄凉的感觉 餐会快结束时,苏怡华悄悄地离开了地下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打关欣的呼叫器。 过了不久,关欣的电话回应过来了。 什么事?她问。 我简直透不过气来了,等一下你有没有空?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我刚刚答应邱庆成和他谈事情,关欣说,晚一点还要去访视明天手术的病人。 好,我会等你。苏怡华稍停了一下,我们晚一点再联络。 邱庆成送走了徐大明,回头问总医师: 帮我看看,到底是哪些人没来? 李教授、陈文进医师 麻醉部赖主任呢? 也没来。还有开刀房魏护理长,总医师恍然大悟地说,他们大概全都跑过去加护病房作脑死判定或者移植评估了。 器官移植? 有个警官在缉捕逃犯的时候发生了车祸,他们的家属愿意把它的所有器官捐赠出来,警官的故事这么感人,再加上两个肾脏、角膜、肝脏以及心肺这种史无前例的移植手术,听说目前已经有好几个有线电视准备动用SNG作现场联线直播。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情? 移植手术小组本来就全是唐主任的人马,因此 喔?唐国泰的人马?邱庆成轻抚着下巴,露出诡谲的笑容,我倒要看看,移植手术小组到底应该是属于外科主任,还是属于唐国泰的人马 邱庆成把一叠影印好的东西神秘兮兮地拿出来,交给关欣,问她: 听说昨天你帮我的病人麻醉以后,赖主任找你麻烦? 他就是这个样子,关欣苦笑着,接过邱庆成手上的那叠资料,这是什么? 你先看看再说。 这是麻醉记录单还有恢复室的护理记录,关欣露出不解的表情,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你再看看,邱庆成指着麻醉记录单,这些都是赖成旭的病人,上面有他的签名。 是他的病人没错。怎么了? 这些记录乍看之下的确没有什么特别。可是,你再看耗材部分,邱庆成指着麻醉记录单,根据记录,这些病人在开刀房都打了CVP(中央静脉输液管),电脑记帐也都列了帐目。但是病人送到恢复室后,恢复室的护理记录显示,所有病人的身上并没有CVP。 会不会是恢复室的护士小姐太忙,忘了记录上去?关欣问。 不可能,邱庆成摇摇头,我私底下问过恢复室的护理长,以她们的作业程序,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 有没有可能是在手术结束后,送到恢复室前把CVP拔除了呢? CVP是用来帮助病人在手术中及手术后接受大量输液用的,因此你提的情况并不合理。再说,你现在手上的资料只是其中的抽样而已,我找到类似的状况高达平均每个月五十至一百例,邱庆成打开档案柜,指着其中一大叠资料,这是三年以来所有有问题的档案,全部都是赖主任的病人。 我不懂,关欣翻阅着手上的档案,你是说,赖主任没有打CVP,却谎报打了。可是CVP的费用是由医院收取,他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题出在这些耗材上,邱庆成从抽屉里拿出一套CVP器材来,这些没有被用掉的CVP再以折扣价卖回给厂商,当作新的耗材转到医院里来。 卖回给厂商?关欣问。 对。原厂的厂商。邱庆成点点头,CVP器材一套三千多块,不同的厂商都希望能够独占开刀房的市场,竞争太激烈了,这算是厂商给各科主任的一点回馈吧。 关欣愣了一下,好奇地问: 你怎么知道? 别忘了,我们外科CVP的使用量是麻醉科的两倍。而我目前是外科代理主任,当然会有人告诉我游戏规则 我不觉得你有足够的证据这样推测。 当然。不过,你可以翻到这些资料的最后一页,邱庆成指着关欣手上的记录,这是银行的汇款单据影印,过去几年来,这家CVP厂商每个月汇入二十几万到五十几万不等的款项进入赖主任私人的户头。 你怎么得到这些东西? 你不用管消息来源,邱庆成笑了笑,我自有我的管道。 关欣讶异地阅读这些资料,看了半天,忽然抬起头问邱庆成: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唐国泰的时代结束,我想也该是赖成旭下台的时候了,我希望你将来能接任麻醉科主任。 关欣沉默了一会,淡淡地说: 就算赖成旭下台,你这个问题恐怕应该由医院院长来烦恼吧? 话是这样说没有错,不过,我也有我的影响力,总之,这些细节你不用管,最重要的是你的意愿。 你知道麻醉科主任不是我的兴趣。关欣左右轻摇着头。 我知道你不会有兴趣,邱庆成从座位上站起来,可是,如果你不肯接任,就算我能够请赖成旭下台又有什么意思呢?届时,同样会有为了派系的利害,不惜牺牲病人权益的人上台,继续装模作样地在那里指责别人,你想想,难道你愿意看到事情这样吗? 我不觉得换成我,事情会有所改变。 事情会不会有改变我不知道,邱庆成稍停了一下,至少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位置,愿意做一点事我可以信任你。 看来你需要的不是麻醉科主任,关欣笑了笑,听起来更像是神风特攻队的敢死队员。 我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我的环境险恶你最清楚,老实说,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只希望别人不要影响我,让我把自己该作的事做好,关欣表示,我并不想当主管 谁何尝不跟你一样呢?但现实的问题是:如果你不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就算你不想影响别人,还是会有别人来踩你的头。结果,每个人只好拼命地往上爬,不管踩着的是别人的头还是什么。只有爬到最顶点的人,才有资格要求别人配合你,不要影响你。 关欣低着头,似乎陷入沉思。 这是生存的法则,谁都无可奈何。邱庆成淡淡地说。 她抬起头来,严肃地说: 让我再想想好不好?这件事对我来说太突然了 关欣从邱庆成的办公室走出来,看了看手表,将近九点半。她得赶快去行政总医师办公室拿到明天手术的名单,趁病人还没有睡着之前进行麻醉前访视。 她走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先看了看贴在布告栏上明天的手术预定表以及人力配置。本来她以为一定是有人弄错了。可是,等她拿到公文盒子里面的麻醉名单时,她才死心地相信了。 他们竟取消她在东址院区所有的外科麻醉,把她调换到西址院区的开刀房去负责较简单的手术。 关欣抓起听筒,拨给邱庆成。线路接通,她激动地对邱庆成说: 我真不敢相信,我又没做什么事,他们竟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就把我调走。 邱庆成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说: 我刚刚还真说对了,他们把你从东址除掉,无非也是针对我而来。这样,你就没有机会帮我跳刀了 关欣不可思议地摇着头: 我在东址做了十几年,他凭什么,连知会一声都没有 【30】 关欣走出西址病房,正好在地下道入口遇见苏怡华。 你怎么会在这里?关欣问。 正好忙完了,看到明天手术预定表,顺便来这里看看,心想也许会碰到你,没想到这么巧,苏怡华笑了笑,我送你回家吧。 他们一起搭乘电梯,走向地下室停车场。 你不是一向都在东址吗?怎么被调到西址去做麻醉呢? 说来话长,关欣叹了一口气。 他们一起坐上汽车,发动引擎,汽车开出医院。关欣问苏怡华: 我问你,如果有人请你当麻醉科主任,你是我的话,你会有什么反应? 这实在很难说,苏怡华抓着方向盘,想起什么似地,莫非邱庆成找你谈这个? 你不赞成吗? 我并不是反对你担任麻醉科主任,苏怡华稍停了一下,只是 只是什么? 我劝你再冷静考虑一下 我不懂你的意思。 麻醉科主任的位置不是现成的,你先得请赖成旭下台,想请赖成旭下台,当然也得把他斗垮,代价很大 或许你们很怕唐国泰,可是我不在乎这些事。我做事但凭良心 倒不是害不害怕的问题,苏怡华稍停了一下,外科有些事情很复杂,你何必急着跳进这些是是非非里? 我没有跳进是是非非里面,是这些事情把我牵扯进去的。 关欣忿忿不平地叙说了一遍这几天来发生在开刀房的事,她数落着: 病人发生意外的时候,他不但没有任何担当,反而不问是非,要我认罪赔钱。我自动加班替病人麻醉,他找我麻烦。你觉得这样的主任还应该让他再当下去吗?如果继续这样,以后麻醉怎么做得下去?我们麻醉科会变成什么? 问题是把他换下来也无济于事,毕竟他只是这个扭曲制度之下的产物而已,不是原因。 你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吗?关欣不愉快地说。 什么? 真正的原因就是这个医院有太多像你这样,明明知道事情不对,却仍然愿意容忍、姑息,充满了无力感,却什么都不愿意做的人。 你怎么说我无所谓,他叹了一口气,只是整个医院天翻地覆地在进行着权力交接、斗争,不管你的理想怎么样,最后不免还是被别人扭曲、利用。我觉得如果你执意这样做,未免太不值得了,再说苏怡华欲言又止。 再说怎么样?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可是我觉得邱庆成的道德操守也大有问题 我希望你把话说清楚。 也许我跟他同事这么久,很多方面看得比较清楚。而且,苏怡华不安地看了关欣一眼,他和很多女人的关系不清楚,你自己要小心 关欣反应似地想说什么,话到口边又停了下来。她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似地笑了笑,摇着头说: 不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只是提醒你,希望你能小心。 关欣仍然摇着头,她有一种不被信任与伤害的感觉。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正经地对苏怡华说: 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事,我不屈于任何派系,也不在乎谁跟我的关系好不好 可是别人不一定这么想 那你以为呢?我是要权势,还是努力想往上爬呢?关欣忽然克制不住内心冲动的情绪,大吼起来,你为什么不看看你自己?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当邱庆成的副主任?你是什么派系?别人又是什么想法? 苏怡华没有回答,静默地开着车。 大部分的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他淡淡地说,而人活着,也不一定总是能够自由自在地选择自己喜爱的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远远地,透过挡风玻璃,关欣看到了长巷口32路公车站牌。她忽然要苏怡华停车。 我想一个人下车走走。 我送你到家门口。 谢谢你,关欣阻止他,我真的想走一走。 苏怡华无言地望着关欣,直到她又重复了一次,真的。 苏怡华只好把汽车停在站牌前面。关欣下车前,苏怡华对她说: 关欣,别这么倔强,我想说的其实是,我别无选择,可是你不一样 我想你说对了,我们是不一样,她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车门,我选择做我该做的事,而你总是别无选择 关欣背着苏怡华的汽车,听见引擎走远了的声音,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有时候,她很不喜欢自己的个性,总是要把自己和别人都逼到喘不过气来为止。就像她知道苏怡华并没有恶意,可是她忍不住必须那样说。就像她明明愿意让苏怡华送她到家门口,可是却无法自制地要他停车。 她必须下车,否则泪水就会当着苏怡华的面前夺眶而出。可是,就算当着苏怡华的面前流泪,又会怎么样呢?关欣没有想过。她不习惯,也不愿意这样。 沿着长巷走着,一长排红砖围墙静寂地竖立着。十多年来,这条长巷也不晓得走过几千回了?她想起曾经和许多人共同走过这里的时刻。他们总是给她带来一些期待、想望,一些欢乐、忧伤,然后分别以各种不同的理由,不同的方式离开她的生命。 关欣记得在庄铭哲结婚前夕曾经问他: 如果你真的那么不喜欢你的未婚妻,为什么没有勇气离开她? 庄铭哲在饭店的房间抽着烟,一片烟雾弥漫中,他皱着眉头说: 有时候,人不一定总是能选择自己喜爱的。 多么忧郁的话啊,今天晚上她竟然又从苏怡华那里听到了。关欣有点迷惘了,如果时光流逝,大家仍说着相同的台词,是不是因为它实在是太有道理了呢? 幽暗的路灯,静静地照着红砖墙的角落。关欣记得当时她怀了庄铭哲的孩子,也就是在这个角落天翻地覆地呕吐着。 或许从庄铭哲的角度来看,他说的没有错吧。 当时他是旭日东升的外科新星,和国内知名企业家、同时也是医院最大股东的女儿结婚了。那的确是盛大又隆重的婚礼,许多政商名流以及医院的各级主管都出席了。关欣坐在宴席上,看着主桌宴席上的新郎新娘和衣着光鲜的宾客,忽然领悟到那是多么遥远的距离。 那天宴会结束,新郎和新娘站在走道送客。关欣被人群簇拥着挤出门口,轮到她取了糖果。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怀了新郎的孩子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应该学人家说百年好合、永浴爱河或者是祝你幸福呢? 新郎介绍她时淡淡地说: 我在医院的实习学生。 关欣记得新娘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经意的一眼,轻微到令人怀疑新娘是否还记得她。有人附和着开玩笑: 你看庄医师多有魅力,连女学生都舍不得他结婚。 关欣还听到早生贵子之类的祝福,之后,她就被挤出大门外了。回想起来,当时她坐在计程车上,感觉很麻木。付了车钱,走下计程车,进入长巷,走着,走着,眼泪才开始流下来。 关欣从来不曾告诉过庄铭哲怀孕的事,就像她也不愿意苏怡华看见她落泪一样。 我选择做我该做的事,而你总是别无选择 关欣想起了自己刚刚的话,觉得真的有点迷惑了。她不晓得自己凭什么总是那么自信满满?活得愈老,她其实疑问愈多。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大门,爬上三楼。 打开铁门,正好有通电话打进来,启动了录音机。 关欣,我是苏怡华透过扩音机,声音仍然可以听到。显然对方等着她接起电话。 关欣坐在客厅沙发椅上,慢慢地松开自己衣服的扣子。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觉得没有任何力量去拾起眼前的话筒。 电话录音机沙沙的声音仍然可以听到。等了一会,苏怡华吞吞吐吐的声音从录音机传了出来。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或许我多知道了一些事,怕你受到伤害,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希望你再考虑如果今天晚上我说的话让你觉得不舒服,对不起,请接受我的道歉 关欣别过了脸,像是刻意不要听到声音似地。她起身走进浴室里,扭开了浴缸的水龙头,让哗啦啦的热水直流。 关欣脱下了衬衫,缓缓地褪去身上的长裤。正准备把脱下来的衣物丢进洗衣机时,从长裤里面掏出一张发绉的签诗。 凡事须经画,求谋且待时,当年悲镜破,暮景得相随。 关欣歪着头看着那张签诗,想起了许多事。浴室里升起一阵阵蒸腾的雾气,她发了好久的愣,直到浴缸的水不知不觉满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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