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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六章】

白色巨塔 侯文詠 10011 2023-02-05
【23】 坐在徐凯元办公室的唐国泰双肘撑着办公桌,下巴正好轻靠在交握的双拳之上。他听着徐凯元的叙述,时而皱眉,时而脸色舒展。 钱从你左边急难互助基金这个口袋出去,又回到右边儿童癌症基金这个口袋回来。唐国泰叹口气,唉,人真是没有效率的动物,又是抬棺、威胁,又是病理解剖的,一定要绕上这么大半圈,浪费这么多资源,结果又回到原点,说穿了还不就是赔钱嘛,可是非得这样。 徐凯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不管如何,这次的事还是谢谢你的帮忙。他对唐国泰说。 我帮的那些忙都派不上用场。 哪里,你太客气了,徐凯元接着说,关于新任院长遴选任命的事,最近公文应该就可以拟好,送到校方去。不过,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必须找你商量

是。专注而锐利的眼神在唐国泰脸上流露。 你知道,附设医院院长虽然我有提名权,但是最后的同意以及任命仍必须由校长来决定。 我明白。 现在的校长办学校很困难。一个学年度全校的费用支出二、三十亿元,可是学杂费再加上其它收入十亿元不到,不足经费全部要靠教育部补助。这几年教育部改变补助政策,要求各校要自筹经费。因此当校长的人可以说苦得不得了,不得不对外开办很多额外的收费课程,放下身段到处磕头,想尽办法筹募经费我在想,以你关系这么好,如果能来帮忙学校,校长一定很高兴。 筹募经费的话唐国泰抚着下巴,不晓得大概需要多少钱? 我先声明,这只是我的建议,因此也没有额度的问题。 当然,唐国泰很理解地表示,院长的好意我非常感激。只是,这件事不晓得该怎么着手进行才好?

时间上有点赶,徐凯元看着桌历,这个礼拜天和校长约了要爬山,如果赶得及在那之前 的确是有点赶,唐国泰掐着手指,想了一想,我得马上联络这件事。 你用这个电话,徐凯元随手比了比电话,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我去洗手间,马上回来。 徐凯元慢条斯理走出办公室,转进隔壁的秘书室,支开秘书小姐。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校总区。几番转接之后,电话里传来孙校长的声音。 徐院长你打来得正好,校长抱歉的声音,礼拜天早上十点半我必须参加前理学院汤院长的公祭。一方面通知得很仓卒,可是又不能不去,所以关于爬山的事 十点半,徐凯元抓着电话犹豫了一下,校长有没有可能把爬山的时间往前提早一些?我想跟校长介绍个企业界的朋友。他对于校务经费的捐款很有兴趣。

企业界的朋友? 外科唐国泰主任介绍的。 唐主任?不是你附设医院院长的提名候选人吗? 是。 电话那头校长沉思了一会儿,干脆地说: 好吧,既然是你介绍的人。我们就把时间挪到早上六点钟,老地方见面吧。 徐凯元挂上电话,下意识地敲着桌子,不晓得想着些什么。过了一会,他悄然无声地走回办公室。 是,是,唐国泰背着徐凯元,仍在打着电话,我个人可以说感激不尽,我相信医学院院长以及校长也都会非常感谢。 过了一会,唐国泰打完电话,回过头看见徐凯元,谨慎地问: 五百万元会不会不好意思?对校长不好交代? 校长应该会很高兴才对,徐凯元用赞许的表情望着唐国泰,你介绍的这位朋友, 建辉药品廖董事长。

这位廖董事长,是不是请他礼拜天早上六点钟和校长一起去爬山,大家顺便见个面,联谊联谊? 当然,当然。唐国泰说完,自顾摇头笑了起来,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啧啧地说,这么早,六点钟? 礼拜天清晨,整个市区还没有完全睡醒,往木栅猫空的山区早充满了戴着斗笠、拄着手杖登山、健行的人。 六点半不到,一辆显眼的朋驰500汽车沿着山区道路徐徐往上行驶,汽车在半山腰处正要通过一群约莫十个人左右的登山团体时停了下来。从汽车里面走出来两个西装笔挺的人,客气地邀请其中两位登山者一起上车。汽车驶往山顶,在一家饮茶店前停了下来。他们四个人步下汽车,走进饮茶店,留下司机发动着引擎在门外等候。 差不多二十分钟之后,两位身着运动服的登山者毕恭毕敬地送两位西装笔挺的人走出饮茶店,登上汽车,并且向他们挥手告别。

两个身着运动服的登山者站在饮食店门前看着手表,彼此不知还嘀咕着些什么。他们望向来时路,显然还在等着原来那一群登山的朋友。 七点钟左右,一阵恼人的电话铃声把唐国泰从睡梦中吵醒。 唐主任,我是建辉方总经理,我跟你报告,今天早上我和董事长已经在山上和孙校长以及徐院长见过面,彼此也谈得很愉快,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是,真是感谢,虽然唐国泰仍然睡眼惺忪,立刻反应过来,董事长在不在,我想要亲自和他说声谢谢。 董事长现在不在,方总经理的笑声,他一直喊着这么早受不了,已经回家睡回笼觉了。 挂上电话,唐国泰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可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他从床上起身,摇摇晃晃走向窗前,眯着眼睛拉开窗帘,才发现天色已经变得这么亮了。

【24】 徐凯元从山上回来立刻接到黄秘书的电话,急急忙忙跟他报告今晚总统的晚宴通知。由于时间非常紧迫,徐凯元一直想不透为什么有这场晚宴。他拨了一通电话到加护病房询问陈心愉的病情进展,得知目前呼吸窘迫的症状已经获得改善,并且凝血时间回复正常范围。 徐凯元心里盘算着,或许总统为这件事感到很高兴,宴请相关的医师吧?可是等到他穿着正式服装,进到位于二十三楼的联谊俱乐部时,才发现事情非比寻常。在总统的餐宴上,除了校长以及赵院长外,包括行政院施院长、教育部朱部长、高教司李司长、人事行政局邱局长以及审计处余主计长全都出席了。 十五分钟之后,总统由王世坚主任以及侍卫长丁中将陪同,来到晚宴现场。他和每人握手致意,并且招呼彼此认识,请大家一一入席。

这次小女住院,承蒙赵院长、徐院长以及孙校长多方关照,总统高举酒杯,大家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邀请大家来聚餐,除了表达对医院的感激之外,同时也要感谢各相关部会的配合。 一饮而尽之后,每位宾客身后的服务人员很快为每个人盛上新的红酒。行政院施院长也带领着大家举杯。 我们恭祝总统政躬康泰,也预祝心愉早日康复。 几番劝敬之后,大家终于坐了下来,晚宴正式开始。宴会的方式属于中菜西吃,总统热络地招呼大家用菜,并且在席间谈起一些振兴国内经济景气的方案以及国家经济发展的大方向问题。这些方案,在报纸的头条以及社论上,早不知看过几回了,可是总统仍然像个传教士,兴致勃勃地宣扬着。包括财经出身的行政院施院长、余主计长以及其它人也都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徐凯元静静地听着大家的谈话,几乎插不上一句话。他记得陈心愉第一次做化学治疗时,总统宴请医疗人员是她顺利出院之后的事。他觉得有些纳闷。目前陈心愉还插着管子在加护病房里面,再怎么说也不是宴请医疗人员的好时机。如果为了心愉的病情特别请托的话,席间几乎不曾听他提起心愉的病况,或者任何关于治疗方式的讨论。可是如果宴席和心愉的治疗无关,大费周章地找来这些人,在这里谈些无趣又老掉牙的财经政策宣导,又不像是总统该做的事情。 徐院长,忽然总统注意到他,看你都不太说话,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报告总统,徐院长最近有个病人治疗不太顺利,和病人家属有一些医疗纠纷。孙校长表示。 喔? 承蒙总统关心,受到这般注目,徐凯元有些慌乱,最近和家属沟通过,一些误会已经达成共识,问题顺利解决了。

那就好,总统笑了笑,这个时代医生愈来愈不好当了。来,我们一起敬徐院长。 徐凯元连忙举起酒杯,把杯中的红酒一仰而尽。 酒杯才放下来,服务生又端着红烧大排翅上桌。菜色一道紧接着一道。宴会的话题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从财经宣导转到了个人就医经验以及种种医疗趣谭。 徐凯元离座去上洗手间时才发现总统正好尾随在他的身后。 和总统并肩站在便盆前实在是很尴尬的事,他不晓得该打招呼或者不打招呼。正这样想着时,徐凯元忽然听到总统的声音,问他: 附设医院最近是不是要重新任命院长? 总统出乎意料的问题让站在便盆前的徐凯元有点手足无措,一阵忙乱之后才来得及回答: 是。 总统整理好裤裆,走到洗手台前面,从镜面看着走过来的徐凯元。

徐院长,谢谢你今天晚上的光临,总统边洗手边看着镜面,你知道今晚的宴会你是我最重要的客人? 徐凯元站在洗手台前洗手,看着镜面里的总统。 不敢,不敢。他谦虚地说。 今天稍早我也曾和朱部长以及孙校长通过电话,就新任命院长的事,简单地了解了一下,总统拿出梳子整理头发,我的意见并没有逾越权责或是别的意思,单纯是我个人的建议。 是。 总统整理好了仪容,转过身来,用着严肃的语气说: 我不晓得你的判断或者是考量怎么样,不过以我个人的接触和观察,我觉得外科唐国泰医师不管在医德或人品上都有不少缺失。无论如何,他不适合担任贵院的院长。 是。 希望你能明白我对这个医院的期许很深。 在餐厅外围安全人员的注目下,徐凯元和总统一起走回宴客室。 有了总统回到席间,进行中的宴会气氛更加热闹了。大家又为了不同的理由敬酒、干杯。 席间,校长悄悄地附到徐凯元耳边,低声地问: 总统都跟你说过了? 徐凯元的眼角余光注意到斜对面教育部宋部长正朝他们这边看来。 他没有说话,沉重地点着头。 【25】 尽管黄昏已近,六福村的南太平洋主题游乐区仍然到处是节庆假期的欢乐气氛。 海盗船的铃声启动之后,座位前方的安全栏杆自动扣压上来。海盗船开始以前进后退的方式作钟摆运动。 邱庆成坐在正要开动的海盗船船头的座位上,略微不安地对着坐在身旁的马懿芬笑了笑。随着摆动,他们慢慢地往后升高,之后又往前掉落。 邱庆成双手紧紧地抓着前方安全栏杆,皱着眉头说: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非坐这个不可。 我觉得很有趣啊。马懿芬拨了拨她的长发。 渐渐,海盗船的摆幅愈来愈大,船身一下子摆晃到四、五层楼的高度,然后疾速地往水平面俯冲。 啊高低起伏的惊叫声不约而同从乘客间发出来。 叫声还没停止,船头座位又从地面上倒退着晃回来,不断地升高,直到摆轴超越一百八十度水平线,几乎把乘客倒悬在半空中。 船身往前摆荡,又是一阵失控的尖叫。 随着船身起落愈急剧,乘客猛爆的情绪就愈发激动。马懿芬侧身看见邱庆成死抓着栏杆,全身肌肉紧张。 这简直是虐待,邱庆成的脸色苍白,我不觉得这样很有趣。 你可以学我啊。 学你怎么样? 学我尖叫。 忽然船身又一个急剧拉升,高度前所未有,把他们倒吊在五、六层楼的空中。邱庆成闭上眼睛,隐约觉得胃部有些痉挛。 船身迅速俯冲,仿佛失足坠楼。 又是此起彼落的叫声以及马懿芬高八度的音调从耳际传来。 马懿芬兴奋地伸手过来抓着他,大声地叫着: 你要叫出来啊,不要闷着,这样才会过瘾。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邱庆成宁可跳船落水。 经过那个晚上加护病房的电话事件之后,他以为这次见面少不了又是一阵歇斯底里。这些戒慎恐惧的心情,使得邱庆成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侍候着。 可是,整个下午,马懿芬显得既兴奋又快乐,简直有些异常。 船身又一个大回荡,邱庆成感觉到胃部的痉挛加剧。这几天下来,他早被摧折得剩不到几丝游息苟延残喘,没有想到游乐园这么花费力气。 正要呕吐时,神迹降临似地,摆幅忽然变小。 前后再几个软弱无力的摆动之后,船身终于停了下来。 邱庆成步下海盗船,不可思议地看着等候线后头蜿蜒的排列队伍。马懿芬过来牵着他的手,嚷着: 天哪,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冷? 邱庆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一群大溪地土著装扮的男男女女拿着火把,随着鼓声节奏,在园区奔跑,热热闹闹地点燃了四处的火炬。火炬映着水面的倒影,妆点出特殊的异国风味。 隔着水面,岛屿似的舞台已经准备就绪。黄昏的序幕就在南太平洋热情的歌舞声中揭开。 休息一下吧?邱庆成余悸犹存。 他们在水榭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远远地欣赏着精采的歌舞表演。 吉他乐声伴着温柔的合声透过扩音器缓缓飘扬。晚风吹拂中,身着草裙的歌舞女郎配合着节奏款款扭摆腰肢。 马懿芬甩甩头,拨弄了一番她的长发。 你女儿呢?她问。 美茜带她回外公外婆家了。 我真希望有一天和你带着我们的小孩来这里玩。 这里本来就不是大人玩的地方。 夏日的艳阳余晖染红了天边的彩霞。从舞台侧斜方高高的人工火山口,吞吐出陡直的轨道延伸入水。不时有独木舟从轨道顶端,挟带着整船的尖叫、呼喊,俯冲水面,溅起水花无数。更远的地方是高耸入天的自由落体、三度空间旋转大章鱼以及飞翔的大海鸟。此起彼落的歌声、笑闹以及尖叫,建构出一幅美丽的欢乐世界。 你知道我现在的感觉吗?马懿芬问。 嗯? 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好好的,怎么感伤起来了? 也许是太幸福了吧,竟觉得那么不真实,马懿芬淡淡地说,毕竟只是游乐场。 你想太多了,邱庆成作出罗丹雕像沉思者的姿势逗她,最伟大的游乐场哲学家。 或许吧。马懿芬笑了笑,我只是想到人世间有那么多的恩怨、痛苦,忽然就有想哭的冲动。 邱庆成没有说话,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 陪我去坐自由落体。马懿芬提议。 自由落体?邱庆成皱眉头看着远方高达几十公尺的高塔。悬空的座位从塔顶载着乘客,以自由落体的方式直落而下,直到逼近地面,才紧急煞车,会不会有点危险? 危险才好啊,马懿芬认真地点点头,万一坠毁了,我们死在一起,你想,那会多么美丽? 一定要这样吗? 我可不想一个人孤伶伶地摔死在那里。 邱庆成露出为难的神情。 陪我去坐自由落体嘛,马懿芬展开撒娇攻势,是你叫我不要乱想的,现在我需要刺激。 天色愈发暗淡下来,邱庆成几乎被马懿芬半拖半拉到自由落体的高塔下排队。游乐设施的中心是一座四面型的高塔,每面有五个相连的悬空座位,以机械动力控制上下。由于等待的人数有限,顺着回旋楼梯往地下二楼基地,他们并没有等候很久。 坐上悬空的椅子,安全栏杆扣定之后,座位便缓缓上升。 邱庆成和马懿芬并肩坐在紧邻的位置,随着高度增加,整个游乐场在眼前慢慢浮现,落到他们的脚下,变得好小。视野很快地扩及周遭空旷的腹地、远处的山川、道路以及聚落的灯光。 还没有升到塔顶,邱庆成就有点后悔了。无论如何,刚才实在不应该答应马懿芬陪她上来的。现在两只悬空的脚不知怎么回事,冰冰凉凉地,似乎不太听从使唤。他俯首望去,心里想着如果是大白天或许情况会好一点,可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地面只显得更加遥远、无尽。 机械拉升的力量到了顶端停了下来,他们的座位就悬在塔顶上。风空荡荡地吹着,除了座位前面一小方安全栏杆外,整个人无依无靠地被悬在夜空之中。静默以及等待把恐怖的感觉推到了最高点。 邱庆成的心脏怦怦地跳着,手心直冒冷汗,仿佛全身都不受控制了。他感觉到马懿芬伸手过来抓着他,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 我怀孕了。 什么?夜风呼呼地在脚底下呼啸着。 我怀了你的孩子。 邱庆成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每一个字。可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在他来不及意会之前,只听见轰的一声,整个人便措手不及地坠向无边无际的深渊。 【26】 周一的开刀房显得有些沉闷。苏怡华踩进开刀房,他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十点半左右。由于手术安排在第七手术室第二台刀,因此这个时间进开刀房应该差不多。 苏怡华走进第七手术室,发现手术室不但没有空出来,手术台上还躺着一个麻醉中的病人。整个手术室,除了看守着监视器的麻醉护士以外,空荡荡地看不到其它人。 怎么回事?苏怡华问。 唐主任的病人,她抬头看了一下苏怡华,刚刚第一台手术结束,总医师就急急忙忙把唐主任的刀插了进来。 他们人呢? 在第五手术室。 病人怎么办?苏怡华看着手术台上的病人。 刚刚做了乳房的冷冻病理切片,要等病理部的报告才能决定是不是要进一步做乳房根除手术。 还要等多久? 不知道,护士摇摇头,要看病理报告什么时候出来。 苏怡华气急败坏地走出第七手术室,看见外科总医师正坐在内勤事务桌旁,抱着电话,焦头烂额地联络着事情。 是,是,对不起,唐主任临时有急事,对不起 他挂上电话,看见苏怡华,又忙着起身道歉: 苏医师,对不起,唐主任今天不晓得在急什么,搞得鸡飞狗跳 他喔,一早就被唐主任骂,内勤护士指着总医师,现在又被所有的人骂,我看他已经快要神智不清了。 不能说只有唐主任的病人是人,别人的病人都不是人啊,苏怡华无奈地翻着桌上的手术预定表,喃喃地说,到底他今天有几台手术,那么赶? 苏怡华边说着,看见关欣走过来。她全身无力地往旋转椅上一躺,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好了,今天还有一大堆病人等着开刀,现在三、五、七手术室都是他的病人,一大早这一区通通停摆了。我们二、三十个人全部坐在这里休息,陪他等病理切片的结果 总医师看着关欣,不停地点头表示歉意,手里仍忙着拨电话。 8C第五床病人,是良性纤维瘤。是,8B第三床,恶性腺肿瘤,8A第二床,恶性滤泡腺肿瘤。 总医师在纸上记载电话中的口头报告。挂上电话,他抓抓头,拿着纸条走到第三手术室门口,嚷着: 8C第五床,好了,没事了,让病人醒过来。又走到第七手术室,这个病人是恶性腺肿瘤,要做乳房根除术,备血一千西西,全部叫过来待命。 他看着手上的纸条走回内勤事务桌,很没把握地拿起电话,和病理部再作确认。等挂断电话之后,急急忙忙又飞奔至第三手术室,慌忙地喊着: 不对,不对,这个病人是恶性腺肿瘤,先不要让她醒来,备血一千,先叫过来。说完,匆匆忙忙跑到第七手术室,刚刚讲错了,这个病人没有事,让她醒过来。 他全无头绪地冲来冲去,又急急忙忙跑进第五手术室去向唐国泰报告。 苏怡华皱眉头看着这一切,侧过脸,看见关欣正在摇头。他们彼此会心地交换了一个十分无奈的笑。 总医师一进到第五手术室,听见咻咻咻抽吸器的声音,只见地面上抽吸瓶里血液很快地满了上来。唐国泰正破口大骂着: 你们全部都是死人是不是?只会站着看?现在哪里在流血?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身旁的住院医师,那位住院医师拿着抽吸管,头低得不能再低,这里在流血,你在吸哪里? 总医师站在那里正好被唐国泰瞧见。还来不及报告,立刻被骂得狗血淋头。 总医师,我求求你可不可以?你明明知道我的刀开不完,派一些虾兵虾将给我。你把我当成什么?新兵训练中心是不是?我郑重地告诉你,从现在开始,第三年以下的住院医师不准跟我的刀。 是,总医师机警地说,报告主任,我马上刷手上来帮忙。 总医师迅速地刷手消毒,更换无菌衣。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空档,边穿衣服戴手套,边向唐国泰报告隔壁手术室病人的病理结果。话还没说完,被神色紧张冲进来的开刀房魏护理长打断。 唐主任,医学院徐院长亲自打过来的电话,你要不要接?她兴奋地说。 尽管手术台上的病人流着血,隔壁手术房两个病人还在麻醉中,唐国泰仍从手术台走下来。他把一双沾着鲜血的手套在衣服上抹来抹去,没任何交代,着了魔似地跟着护理长走出手术室。 总医师上了手术台,接过抽吸管,积极地进行止血以及手术。 唐老板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他淡淡地问住院医师。 住院医师摇摇头,反倒是刷手的护士小姐说: 你们唐主任要升医院院长了,你不知道? 真的?你听谁说的? 听护理长说的。 总医师一边进行手术,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刷手护士问。 上一届总医师交班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唐老板骂人表示他的心情很好,根本不用担心。万一他安静不讲话,那才是麻烦,他摇了摇头,又自我解嘲似地笑了笑,我今天总算体会到了。 他一边说着,看见唐国泰接完电话回来,站在门外刷手,和魏明珠窸窸窣窣不知讨论著些什么,情况看来有些怪异。 等唐国泰换好无菌衣、穿戴手套完毕重新站上手术台,气氛立刻和先前大不相同。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总医师开始觉得毛骨悚然。 不晓得为什么,从头到尾唐国泰不说一句话,旁若无人地进行着手术。他从来没有见过唐国泰这么安静过。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整个手术室像放映默片似。 沉闷的气氛排山倒海而来。他的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总觉得一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就要发生了。 沉默持续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等到乳房切除完成,缝合皮下组织的时候,唐国泰很怪异地动了动自己的左手,又动了动右手,像测试什么似地。等到测试完毕,他平静地把手上的器械交给总医师。 拿着我的手术刀。 那是半个多小时来总医师听到唐国泰说的第一句话。 唐国泰又动了动左手以及右手,喃喃地说: 我中风了。 他试图着后退,一个不小心,整个人往后倒栽在地上,口吐白沫。 总医师了解到事态严重,匆匆忙忙跑下手术台,翻了翻唐国泰的左眼皮,又翻了翻他的右眼皮。他慌乱地跑到手术室门外大喊: 谁来帮忙,唐主任中风了! 魏明珠第一个跑来,搞不清楚状况地问着: 唐主任需要什么? 唐主任中风了。总医师一字一句地重复着。 魏明珠冲进开刀房,一看到躺在地上的唐国泰,立刻惊慌失措地冲了出来。 由于这个发现是如此地震惊,有一刻,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像是清醒过来似地,她用尽最大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快点来帮忙,唐主任中风了! 开刀房的内勤工友拿着新送到的公文走进鞋套间,把公文张贴到布告栏上。正当他把公文贴到一半时,发现开刀房内起了一阵很大的混乱。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他跑去站在门口观看。 老吴,快点,一个开刀房护士看到他,你去外勤推一部推床过来。 可是,他指着布告栏上的公文。 唐主任中风了。你赶快去推过来,什么都不要管了。 内勤工友顾不得还没有张贴好的公文,紧紧张张地冲到外勤去找推床。一时之间,唐主任中风的事传遍整个开刀房,许多人都跑过来关心。混乱有愈来愈大的趋势。 那张被冷落在一旁的公文,显得有些摇摇欲坠。公文上落着医学院徐院长和校长的签章,以及学校的大红关防。上头工整地写着: 兹敦聘徐大明教授为本院附设医院院长,自八月一日起生效。 特此公告 这个消息延迟了一会儿。直到混乱稍微平息,才有人看到这张翻飞着的公文,惊天动地的到处去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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