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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五章】

白色巨塔 侯文詠 24703 2023-02-05
【18】 关欣脱掉无菌服,换上一袭洋装,走出了开刀房,搭乘电梯来到医院底层。她看了看手表,走出大门,苏怡华的汽车已经摇下了车窗,在门口等她了。 关欣坐进驾驶座侧方的位置,汽车缓缓开出了院区。正好是下班时间,夕阳映得地面上红尘万丈。整个台北市车水马龙,交通走走停停。 到哪里去?关欣问。 苏怡华笑了笑,不说什么。过了一会,问关欣: 后来病人家属还有没有来找你的麻烦? 还好,关欣摇了摇头,提到那天,真是谢谢你。 那没什么,苏怡华淡淡地说,你那件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徐院长找赖主任送两百万来,要我向家属认错,他还暗示,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想办法支付其余的赔偿金。 你接受了? 我又没有错。你说我怎么可能接受?再说,他那些钱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谁敢要?

那怎么办? 我愈想愈不甘心,跑去找朱慧瑛的妈妈谈。 你自己跑去找家属谈,没有其它人的支持?苏怡华边笑边摇头,这未免太疯狂了吧? 我只是劝她接受病理解剖,把事情搞清楚,没有别的目的。 那只是你自己想搞清楚。苏怡华不以为然地说,如果家属要的是钱,你怎么说都没有用。 说的也是,欣关露出疑惑的表情,过了一会,她说,可是,后来朱慧瑛的妈妈竟打电话给我,她同意接受解剖。 这没有道理。苏怡华皱了皱眉头,如果他们想要的是钱,在谈判没有破裂之前,为什么要接受病理解剖? 我也不知道。 什么时候病理解剖? 预定明天早上。 苏怡华手指头在方向盘上推敲,忧虑地说: 现在他们愿意解剖,表示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事,事情恐怕不太妙,我想,他们很可能想寻求法律诉讼,置医师于死地。

反正总得有人负责。如果是我错,我就去坐牢。关欣说,坐牢一样也是在看守所里面当医生。 你这样做,徐凯元岂不跳脚。 他无缘无故要我向家属认错,有没有想过我会不会跳脚? 他们的汽车停在松江路上的路边停车场。 到了。 到底去哪里?关欣好奇地问。 马上你就知道了。 他们走出汽车,苏怡华带着关欣穿越松江路地下道。地下道的灯光微暗,沿着道路,照着一格一格的相命摊、挽面的地摊、水果供品摊以及林林总总摆在地上批发的家用百货,不晓怎地,透着一股苍凉的气息。 走出地下道,立刻围过来许多兜售清香以及供品的小贩。 关欣看着眼前香烟袅袅的行天宫,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问苏怡华: 啊?你要去行天宫拜拜?

苏怡华没有说什么,停下来跟小贩买了一束清香、简单的供品。 你真的要带我去行天宫拜拜?关欣又问了一次。 苏怡华一脸窘困的表情,急忙表示: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关欣笑着看苏怡华,你真的觉得我必须来拜拜? 其实是我自己想走一趟,苏怡华吞吞吐吐地说,上上个礼拜,我有个病人在开刀房里面CPR(心肺复苏急救),当时,我什么都做了,电击器也用了三次,感觉这个病人大概救不回来了。很奇怪,那一刹那,脑海中忽然闪过从前小时候,妈妈带我去行天宫烧香的画面,我当时在内心就开始祈祷 你是医师,病人完全信赖你,把生命交到你的手上 可是当时我什么都做了。祈祷完后,我心里想,再试最后一次吧。其实最后一次和前几次其实也没有两样

关欣没有回答,只是笑着。 病人心跳竟然恢复了。今天我到病房去,看到他们全家在幸福地吃着水果的样子,忽然想起来这件事。所以 我只是想知道,你真的相信这个? 我也不知道,苏怡华淡淡地说,你会不会觉得,常常你搞不清楚,为什么到最后这些人死了?而那些人活了?尽管大家对你期望深重,尽管你每次都竭尽全力,可是最后发现,往往你能控制的部分很有限 他们穿越侧门,并肩走在正殿前方的观音石路面。黄昏的余晖在他们身后悄悄地变换着色彩。 关欣望着高高耸立的寺庙屋瓦,若有所思地说: 或许你说的有道理吧。 参拜完毕,关欣把燃烧着轻烟的香束交给苏怡华,问他: 我看你口中念念有辞,到底在祈求什么? 苏怡华接过香束,连同他自己的,一并插到香炉之中。

我在为你祈福,他回过头来慢条斯理地说,我总觉得你好像过得不太开心,我希望你活得很好 你先是说我倒霉,关欣笑了笑,现在又嫌我不开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怡华忙着分辩,我一直觉得你应该是个海阔天空的人,可是好像一直有些什么让你放不开来, 这个时代,有谁又真的活得很好呢?关欣淡淡地问,你呢?你觉得自己活得好吗? 我倒没想那么多,苏怡华笑了笑,真挚地说,我只是希望看到你像从前一样,露出那种灿烂的笑容。 关欣刻意避开了苏怡华的目光。沉默持续了一会,她指着大殿前方的签筒,兴奋地说: 我要抽签。 抽签?苏怡华抓抓头,刚才还在笑我迷信。 光是倒霉已经不得了了,还加上不开心,当然要问问神明,到底是什么道理?

苏怡华跟着关欣,看她拿了一对掷筊,对着诸神明念念有辞,拜了又拜,掷了又掷。过了半天,终于抽出一支签来。 苏怡华陪着她走到服务处去换取签诗。 一位老先生对照号码,拿出了一张签诗来。他托了托厚重的眼镜,看了半天,终于抬起头,对他们摇头晃脑地说: 离而又合,去而复返,凡事机兆已动,现有好音。 关欣接过签诗,苏怡华也好奇地凑过头来,抢着要看。 凡事须经主,求谋且待时,当年悲镜破 苏怡华还没念完,关欣早看完内容,急着把签诗收起来。 喂,他抗议,我还没看完。 又不是给你看的。 看看有什么关系? 你要看,自己不会去抽签,又没有人挡着你。 关欣转身走出服务处,苏怡华立刻从后面追了上来。 刚刚你问神明什么事?

关欣看着苏怡华,她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刚刚那位老先生说离而又合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笑着问。 我怎么知道?关欣一脸顽皮的笑容,我又没有问这个。 那你到底问什么? 喂,你这个人,关欣作嗔怒状。 对不起,苏怡华在关欣面前倒退着走,他满脸笑容,高举双手作求饶状。 关欣没有说什么。在苏怡华的背后,是袅袅的轻烟,满桌的供品,虔诚的信徒,以及雕梁画栋的寺庙建筑。 忽然间,亲切而温暖的感觉像是一首珍爱的老歌,在不经意之中缓缓流动出来。对关欣而言,那种遥远而熟悉的呼唤是这么地生动,使人情不自禁要痴痴地驻足聆听。 他们走出行天宫,天色已暗。路灯暗淡地照着行人,在红砖道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关欣回头去看,寺庙的灯光已经有点远了。

不去吃晚餐吗?苏怡华问。 我想走走。 不晓得为什么,关欣很喜欢这样安稳地走着,仿佛即使这样无止无境地走下去,也觉得心甘情愿似地。 夜风轻轻地吹拂着。他们沿着民权东路往前走,经过市立殡仪馆。关欣看见里面正进行着的丧礼,忽然勾起许多回忆。 你知道?我曾经在这里哭得好难过。 是你姊姊的事?他问。 关欣没有回答。有时候,回忆像是一长串相连的鞭炮,不能轻易点燃引信,否则便惹得到处砰砰碰碰,根本无法自制,直到烟雾弥漫为止。 怎么了?苏怡华问。 关欣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她缓缓地抬起头来。 我们去看海好不好?我忽然很渴望听到海浪的声音。 夏夜的星空下,苏怡华和关欣坐在八里海边的堤防上,不知喝了多少啤酒。一整个晚上,他们都在谈着自己的故事。浪涛一波一波地拍打着岸边,除了远方闪烁的渔火以及背后滨海公路上偶尔急驰而过的汽车灯光外,周遭一片黑暗。

从小我就很喜欢静静地坐着听我姊姊弹钢琴,印象中,她比我聪明,比我漂亮,走到哪里人人都称赞她。她生病以后,我忽然发现,原来我这一生不知不觉都以她为竞争的对象,我学琴、学医,我好强的个性,都只是为了证明一些我不明白的什么。她过世了以后,我忽然觉得很空虚,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这个样子 你很好啊。苏怡华说。 你不知道关欣摇摇头,低下头去。 也许最近发生太多事情,你只是累了,苏怡华喝光了最后一口啤酒,侧过脸来说,明天还有许多事情,我送你回去,早一点休息。 关欣摇摇头。 我想再坐一会儿。 夜风吹得有些凉意。风夹着浪涛拍打岸边的礁石,涨落之间,发出澎湃与细腻的声响,亘古不息地交替着。

关欣记得第一次见到庄铭哲是姊姊刚开完手术时的事。他们才把姊姊送到加护病房去。关欣守候在开刀房外面,一看到庄铭哲,立刻着急地上前去问: 庄医师,请问我姊姊关愉手术的情况如何? 庄铭哲拉下口罩,露出一个棱角分明的脸庞。 你是六年级的学生?他第一句话就问。 关欣才点头完毕,他紧接着又问: 我问你,左肺、右肺各有几叶? 左二,右三叶。 很好,他笑了笑,你姊姊的肿瘤大约有五公分直径,长在右肺上叶。你告诉我,右肺上叶各有哪些分枝? Apical(肺尖叶) 很好,然后呢? 关欣有点慌乱。虽然这些是医学院曾经教过的课程,但她完全没想到当场会被质询。 没关系,大概看出了她的窘境,庄铭哲笑了笑,你姊姊的肿瘤位在肺尖叶与后叶支气管附近,我已经把右肺上叶完全切除了,情况应该还算乐观,他拿起外勤护理站的纸笔,在纸上画了简单的说明图,就这样,从现在开始,麻烦你替我向你的母亲以及其它的家人解释,好吗? 关欣轮到胸腔外科实习时,庄铭哲正好是指导她的主治医师。那时候,他近四十岁,正好处在经验以及体力的巅峰,对自己的技术充满信心。 没有人像我一样,能把每一条血管、组织剥离得比解剖图谱还要漂亮。庄铭哲会用止血钳沾病人胸腔中的血在无菌中单上画解剖图,这是肺动脉,这是支气管,看到没有?他指着打开的胸腔,是不是和教科书上画的图一模一样? 有一次,广播系统正好播出约翰史特劳斯基的圆舞曲,他停下了手术,兴致地邀请关欣,绕着手术台大跳华尔滋。 关医师,跳到一半,庄铭哲忽然问,你为什么活着? 嗯? 每个人都为了一些理由活着,不管你自己喜不喜欢。 关欣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莫名其妙。 优雅,他转了一个花式,自顾地说,每天有人慌慌张张地在这里躺下,胸部被剖开,而我,就是为了他们而活着的。像这样,睥睨地抬头挺胸,优雅地在死神面前跳舞,懂吗? 护士小姐吃味地说: 关医师,庄医师对你特别好喔。 关欣只是笑了笑。 那时候,关愉的肺部的肿瘤复发,再度住到病房里面去。庄铭哲把关愉分配给关欣照顾。胸腔外科的工作很繁重,他们的手术往往进行到很晚才结束。庄铭哲总是陪着关欣,特别去关愉的病房回诊。 关欣记得那天看完关愉,她的心情不好,走出病房,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庄铭哲递给她手帕,对她说: 你现在不可以哭,因为你已经是关愉的医师了。没有人会相信自己的医师竟然哭哭啼啼的。 和庄铭哲的亲密关系,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他们一起去吃消夜,喝了一点酒,说是去散步,兜风,顺便醒醒酒,却不知不觉走进饭店里去。 或许整天手术下来有点累,喝了几杯啤酒之后有些醉意。可是硬要说是酒醉的缘故也不尽然。那天他们总共喝了三瓶罐装啤酒,尽管走路有些飘飘然,可是心里清清楚楚却是不能否认的。 关欣记得他要脱下她的内衣之前,曾经说: 你姊姊的病,不管怎样,我会照顾她。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 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关欣也重复着。 仔细想一想,除了走进饭店时有几分胆怯外,从喝酒到上床拥抱、做爱,都那么自然而然。事情变成这样,虽然有点戏剧化,可是,那或许正是关欣自己所期待的吧。 你是第一次吧?要进入她的身体之前,庄铭哲犹豫了一下。 关欣不以为然,很想问:如果是处女,是不是就停下来,不再继续了呢?可是她没有说话。 那一次,庄铭哲给她相当温柔的感觉,尽管隔天关欣站在庄铭哲旁边进行手术时,都还觉得下体饱胀,塞满了他的东西似地。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开始渴盼开刀的日子。一整天,他们可以并肩站在手术台上。尽管彼此交谈沟通的机会很少,关欣却仍感觉得到在他们之间有种说不出来的默契。她喜欢看着他干净俐落地开刀,特别是想起他说过,在死神面前跳着舞时,那种优雅的感觉。 手术结束前,总是实习医师先下手术台整理切除组织,做标本处理。庄铭哲常常过来检视病理标本,若无其事地在她耳边说: 我在Poison等你。 Poison是家小小的PUB。离医院约二十分钟的车程。那个距离刚好,不至于太远,又兼顾了隐密感的需求。 回想起来,他们约会的过程和方式几乎是千篇一律。微醺地走入饭店,热气腾腾的冲洗,饥渴地接吻,赤裸地拥抱,抚摸,做爱,呻吟,在虚脱中沉沉睡去然而,这一切都是如此地美好,令人无可抗拒地想要一试再试。 变成了这样,恐怕连关欣自己都觉得无法想像。 可是,太多事突然发生了,快得叫人措手不及。 而那些被唤醒的感觉像是冒出地面的嫩芽,甚至你都还来不及辨认它们的品种,已经不停地吸吮着生命的养分,自顾成长茁壮了。 会冷吗?苏怡华的问话把关欣从过去的迷思中唤醒。 还好。关欣双手交抱,身体蜷缩着。 苏怡华脱掉身上的薄夹克,披在关欣身上。 关欣静默地看着远方的渔火。黑暗中,她感受到苏怡华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这样的温暖与安全的感觉,是不是就是她这几年所一直期待的呢? 她想起那天早上苏怡华从她的住处离开,她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留下来的字条,眼泪竟无法克制地往下直流。这些年来她为自己辛苦建立起来的坚强堡垒,竟如此地不堪一击。那种忽然被空虚密不透气地包围的感觉,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说不上来为什么。似乎是苏怡华的温柔,刺破了什么,提醒她察觉到自己情感的放逐与孤独。 你记得吗?关欣问,那次我去花莲找你,你带我去看海。 苏怡华笑了。怎么会不记得呢? 如果不是你,真不敢想像自己会变成怎么样? 那时候只觉得你好像不太开心,不希望被打搅, 当时我姊姊病重,我自己又有一些事情,忽然觉得无止无境的生活再也过不下去关欣意味深远地笑了笑,很多事,连我自己也不太懂。不过,从花莲回来以后,忽然觉得好多了,好像又有力量可以活下去。我一直很想跟你说谢谢,只是关欣欲言又止。 什么都不用多说。苏怡华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 风在暗夜里呼呼地吹着。往事重现,历历在目,是那么地真实,仿佛那些已经消逝的只是风而已。苏怡华感触良深地说: 真想不到,我们已经认识十多年了 十多年了关欣也叹息似地附和着。 那天离开你家后,我常常想起过去我们之间的种种。想起第一次我们见面时的新诗接力,想起在石门的海边,想起你送给我有32路公车背景的照片,以及那天你喝醉酒在雨夜的长巷里唱着歌的样子 不晓得为什么,这些往事浪潮般地一波接着一波涌现。 关欣静静地听着,轻轻地把头靠上苏怡华的肩膀。 苏怡华想起生命中最青春美好的十多年已经擦身而过,忽然有种勇气,不想再错过什么。他轻轻扶起关欣的脸,定定地望着她。 一辆沙石车沿着海岸公路急驶过来,发出叭叭的喇叭声。车灯亮晃晃地映着关欣的脸庞。苏怡华看见关欣那双闪烁不定的大眼睛,搜寻什么似地望着苏怡华。 随着沙石车扬长而去,所有光影迅速地隐没在无边无际天地之间。亘古不变的风鼓动着浪,像是梦幻无边无际地拍打着现实的海岸。 苏怡华试探地轻吻关欣的嘴唇。 黑暗中,他感受到关欣前所未有的回应。 激烈的拥抱,湿热的舌头,甚至是关欣在他耳畔喘息的声音。 【19】 截至目前为止,朱慧瑛的病理解剖进行得还算顺利。 除了张技术员,以及负责照相的刘先生以外,陪同病理科裘教授在解剖室内进行病理解剖的,还有关欣以及院长室黄秘书。张技术员和裘教授分别对立在尸体的左右侧,其余的人则站在他们的后方。他们清一色穿着全套解剖衣、无菌帽,配备口罩,并穿戴手套。一股淡淡的生腥气味强烈地笼罩着解剖室里,也许本行不是医学的缘故,黄秘书看起来有些不太舒服,他皱着眉头,不时地发问一些问题。 于Y型切除之后,分离软组织、打开腹腔。病人外观看起来良好,唯在第二、三胸肋骨交界及左侧第十肋骨外侧上方有皮肤烧灼现象,推测可能由电击器电击导致。此外胸骨剑突位置发现皮下血肿,可能来自心肺按摩急救。 解剖进行中,裘教授不断地以声控式的录音机录下现场的发现。张技术员则持着解剖刀,很熟练地继续整理肌肉、各种组织,并且剪开腹膜,将腹腔以及内脏器官暴露出来。 大体上,腹腔内所见器官位置大致正常,裘教授把手伸进腹腔内探索了一会,又伸了出来,腹腔内并无积水、发炎、血肿血块等现象发现。 张技术员拿着厚重的大剪,沿着两侧肋骨中线外缘一一剪开肋骨,并仔细地分离胸肋骨与胸纵膈、横膈膜、肋膜连结的软组织,游离前胸壁之后,底下的胸纵膈腔以及肋膜腔便显露出来了。 前胸壁大致完整,并无骨折现象。裘教授接过游离的前胸壁端详了一会儿。 张技术员则继续熟练地清理胸纵膈腔内的血管、组织,很快地暴露出完整的心包膜。他左手持镊子轻轻地夹起心包膜,右手持剪刀轻轻地剪开心包膜,露出了暗赭红色的心脏,他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啧啧啧 什么事?裘教授这一侧看不见心包膜内的状况,向前倾身过来。 张技术员调整了头上的工作灯,对着裘教授说: 你看。 裘教授绕过来张技术员这侧,站在他的身边。关欣以及黄秘书也都好奇靠过来裘教授身后,踮起了脚跟,试图看出一点端倪。 啧啧啧裘教授跟着发出惊叹的声音,他转身过来,老刘,麻烦你拿把尺过来,顺便照张像。 拿着相机站在一旁显得不甚热心的刘先生这时总算有了事情,他急急忙忙去抽屉内拿来一把短尺以及凳子,跑回来挤进人群里,嚷着: 让一下,照相啰。 他们让出位置,让刘先生摆好凳子。他把短尺交给裘教授,爬上凳子上,拿着相机对焦。 这是心包膜,看到没有?裘教授把尺摆在胸腔上,一手比划着,心脏,以及整个胸纵膈,都要拍进去。 就是这一带,对不对?刘先生也跟着比划。 喀擦!照了一张相片。 等一下,裘教授拿着解剖用小铲,伸进心包膜内把心脏轻轻地捧起。短尺刻意地摆在心脏旁边,这样,再照一张。 怎么样?似乎只有黄秘书看不出个所以然,他急着问,到底发现了什么? 再度按下快门之后,刘先生从凳子上爬了下来。 他侧过脸看着黄秘书,用着几分神气的表情说: 这个心脏太大了,平常只有一个拳头大,现在你看,差不多有三个拳头那么大。 为什么会这样?黄秘书问。 在右心室发现不正常的心室扩张,裘教授手掐心脏,感觉心肌厚薄,右心室肌肉并没有肥厚现象,应属于急性的右心室扩张。通常这是肺动脉压力急剧增高,以致右心室无法将血液压缩输送出去的结果。 为什么肺动脉压力会急剧增高? 准备抽取血液细菌培养。裘教授没有时间回答黄秘书所有的疑问。 刘先生放下了相机,又跑去抽屉内找来二十西西的空针筒,拆开包装交给裘教授。 裘教授把空针刺入右心房,缓缓地抽取心脏中的血液。看着抽取出来是粉红色的泡沫,裘教授皱了皱眉头。正准备拔出针筒时,他想起什么似地,忽然停了下来。 老刘,麻烦你帮我准备一桶水。 水?刘先生一脸疑问,这不是常规做法。 对,生理食盐水,大约二、三千西西左右。 过了一会,刘先生准备来一大盆生理食盐水,裘教授接过那桶生理食盐水。 你拿着相机站到凳子上去,等我的口令,裘教授又侧过脸看着张技术员,老张,现在注意,我要倒水进去。 生理食盐水被缓缓地倒入胸腔里,等整个心脏都淹没在水中时,裘教授旋转接头,从水中拔出了抽血针筒,只留下针头还插在右心房上。奇异地,插在右心房上的针头,不断地从水底冒出泡泡,浮到水面上来。 好,裘教授高声地喊着,现在拍照。心脏、血管,最重要的是水中的泡泡,都要拍进去。 刘先生猛按快门,按了几张之后才停了下来,不解地问: 那些泡泡到底是什么东西? 空气。 心脏血管里面怎么会有空气跑出来?黄秘书更疑惑了。 病理解剖仍然继续进行着。对黄秘书而言,他必须等待工作的空档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对站在解剖台旁的关欣而言,这一场病理解剖几乎已经结束了。 再明确不过的诊断浮上她的脑海。 空气性肺动脉栓塞。 关欣闭上眼睛,她几乎可以想像,当天在手术台上当子宫内视镜手术进行时,那些混合在水里面的空气是如何进入了子宫内膜,被血管吸收,经由下腔静脉,进入右心房,右心室,肺动脉。它们汇聚在肺部微血管,愈聚愈多,阻塞了血流,接着发生了代偿性的右心室急性扩张,无可避免地导致了心脏衰竭。 那些空气走进错误的地方,在众人的错愕之中夺走了朱慧瑛的生命。 从朱慧瑛的尸体推进解剖室之后,朱妈妈就一直坐在长椅上等待着。她的一生有过各种不同的等待,等待信件、等待亲人手术、等待孩子回家,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她甚至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尽管邓念玮和朱慧雯的反对,朱妈妈仍然执意到底。她总觉得,为了某些她无法明白或说明的理由,朱慧瑛还需要她的陪伴。 相连着三个强化塑胶制成的座位,静静地坐着两个等待的母亲。相邻的那个女人长得非常清秀,看起来比朱妈妈还要年轻。由于等待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两位母亲便隔着一个空座位交谈了起来。 你的亲人也在里面接受解剖?朱妈妈问。 我的孩子。她点点头。 你的孩子多大年纪? 十四岁。 朱妈妈很快知道那个十四岁的孩子是得了血癌,才病发三个月就过世了。 你为什么要让他去做病理解剖?朱妈妈问她。 因为他的病很特别,医生说如果做了病理解剖,将来也许可以帮忙别的发生同样问题的孩子。 可是,朱妈妈问,孩子死了,不能保留全尸,你会不会觉得很心痛? 我知道我的孩子一定很乐意这样。 很乐意? 说来因缘很奇妙,也许你不会相信。她淡淡地笑了笑,几个礼拜前,他刚做完化学治疗,头发掉光了。他哭着问我,妈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抱着他一直哭。后来,来了位尼姑,说是儿童癌症基金会的义工。那位比丘尼一来,脱下了她的毛线帽就问:怎么回事?说也奇怪,我儿子一抬头,还来不及说话,一看到她发亮的头顶,立刻破涕为笑。有趣的是,不久他们班上又来了十几个同学看他,听说了比丘尼的故事,都哈哈大笑,一起发愿,决定全班理成光头陪他对抗病魔。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照片,传给朱妈妈。 这是他们拍的照片。 朱妈妈移动了一个位置,紧依着孩子的母亲看那张照片。照片里挤满了十几个光亮的头颅,争先恐后地对着镜头挤眉毛弄眼睛。朱妈妈看着照片,浅浅地,露出了难得的笑。 可惜化学治疗之后他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他生病的时候最挂念的就是今年全国美术比赛。为了能够完成今年的参展作品,我们甚至把画具都带到病房来。可是他只能躺在病床上对着画架感叹。那时候我很难过,为什么是我的孩子?我好恨,他是那么乖巧,那么贴心的孩子,从来没有对不起过谁,为什么会是他? 朱妈妈沉重地点着头。 有一天,比丘尼说要带我们去见她的师父,也许师父会有一些办法。我心想,也只能这样了。请了救护车,和先生带着孩子去见师父。师父见了孩子,只是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完了之后告诉我,这个孩子是趁愿而来的菩萨,心愿一旦完成就要离开的。我当时并不太了解师父的意思。奇怪的是,见过师父以后,一个礼拜左右,孩子精神变得极好,他把今年参展作品画完了,还开开心心地一一和同学道别。连医师都觉得奇怪。大概是一个多礼拜之后有一天,他跟我和他父亲说要走了。跟我们说再见那天,我们还觉得莫名其妙,要他别胡思乱想。没想到当夜他陷入昏迷,没再醒过来了。 朱妈妈发出了轻轻的喟叹,又看了一眼照片,把照片还给孩子的母亲。 孩子过世后,我去向师父道谢,顺便联络诵经超度的事宜,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心里还是不明白,便问师父:他这么可爱的孩子,生命这么短暂,又得了那么痛苦的病,如果他是趁愿而来的菩萨,他到底是什么心愿呢?师父想了一下,告诉我他是用自己的苦痛向有缘众生示现生命的无常相。孩子的妈妈停了一下,听完师父开示,回想起孩子出生到他过世,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忽然彻底地觉悟了。原来生命是这么地无常,又这么地庄严,可是我们平时只会斤斤计较那些不重要的事。我好感谢这个孩子给了我那么多美好时光,教导我认识生命。你看,这么多年来,事情是这么地明显,而我却懵懵懂懂,一点都不愿去感受。孩子的母亲看着手中的照片,眼眶中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他们一个一个是不是好可爱?有时候,我什至觉得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根本分不清楚那一个是我真正的孩子。 朱妈妈感受到一股悸动,坐过来孩子母亲的身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孩子的母亲轻轻地抹拭眼眶中的泪水,露出温婉的笑容,她说: 经过孩子的事情之后,我把工作也辞掉了,专心担任这个医院里面儿童癌症基金会的义工。我心里想,够了,我从前赚的钱已经够我活了,生命那么无常,我为什么不及时做一些该做的事,还要赚那么多钱呢? 你在基金会都做些什么事? 那位比丘尼就是基金会的义工啊,我心里想,她们给了我的生命这么多的坚强与美好,我也要用我的生命去给别人一些帮助。 我没有你那么伟大,朱妈妈犹豫了一下,医生把我的孩子害死了,不肯承认。我送她做病理解剖,就是要弄清楚是非黑白。 孩子的母亲体谅地看着朱妈妈。 我们做母亲的把孩子养这么大,不甘心总是难免。可是生死无常,有时候人要走了,别说医生,连菩萨都无可奈何。 朱妈妈没说什么,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久,解剖室的方向起了一阵骚动,吸引住她的注意。从解剖室门口,有部推车被推了出来。朱妈妈认出了推车旁的关欣医师,连忙迎了上去。 慧瑛。她动手翻开覆盖在她尸身上的油纸。 油纸翻开,露出朱慧瑛尸身的上半部。朱妈妈忽然感受到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她可以察觉到尸身内部已经被完全掏空,在颈项后方以及胸肩露着明显的骑马式缝线,使她看起来更像是缝上人皮的填充式娃娃。 朱妈妈还记得关医师过来牵着她的手,仿佛听见她说着: 空气跑进了她的心脏血管,我们没能阻止。 一个不留神,朱妈妈便昏厥了过去。 徐凯元坐在办公室的靠背回旋椅上。他拿着病理解剖报告,像只打败仗,垂头丧气的斗鸡,边看边皱眉头。 黄秘书正翻阅着一本《医疗纠纷裁判选集》,翻到<医疗过失之否定>这一章,他忽然叫了起来。 这里有一个判例,也是个妇产科医师,她的产妇突患羊水栓塞症,急救无效死亡,法院的看法是无治疗不当,判决无罪。 徐凯元抬起头来。 你听听这判例的评析,黄秘书托了托他的眼镜,兴奋地又往下翻了一页,近代医学虽已相当发达,但并非对一切之疾病,皆可以有效予以治疗。今日仍有不少之疾病无法依近代医学予以治疗之情形。对于依近代医学无法有效治疗之疾病,即使事先予以妥善之检查,仍不能予以防止或避免其不幸结果之发生,故其发生在法律上应视为不可抗力,此非医师所能予以防止其发生。 空气栓塞和羊水栓塞还是不太一样。徐凯元放下手中的病理报告。 子宫内视镜引起的空气栓塞,目前有可靠的预防办法吗? 子宫内视镜是很新的技术,徐凯元摇了摇头,这种意外很少,更不用说有什么确定的预防办法。 所以尽管病理报告出来了,我们也不见得站不住脚啊。 法院会送医疗鉴定委员会鉴定,这必须视他们鉴定的结果而定。 医疗鉴定送来送去就这几家医学中心妇产部,谁和我们附设医院没有合作关系?除非他们真的存心想把你整垮 好了,别再说下去了。 院长,我的意思是,今年妇产科年会轮到我们医院主办,要不要趁这个名义请各位主任吃饭,顺便 算了。我心意已定,不想再搞了。你去联络邓念玮,请律师写和解书,他们要八百万就八百万,钱我会去想办法。 我的意思不是不和解。只是,情势还没有到这么悲观的地步,黄秘书说,这不像院长向来做事的风格。 人在我的手上活生生地死了。你不是医师,很难了解我的感受。徐凯元叹了一口气。 【20】 时候不早,外科全科讨论会已经进入了尾声,尽管有两位外科主治医师仍对最后这个病例的治疗方式有些不同的坚持,可以看得出来坐在大教室最前方,拿着病历翻来翻去的唐国泰主任已经有些不耐烦。礼拜五召开的全科讨论会向来是外科的大事,每次洋洋洒洒总近百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医师坐在大教室里,从科主任、主治医师、总医师到实习、见习医师都必须出席,所有的医疗问题通常都必须在这里提出、讨论并获得解决,因此,相互质疑、或者指责的场面可以说屡见不鲜。对主治医师而言,这几乎是学术竞争上第一线的角力场。对住院、实习医师来说,这个场合更可以说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就这样了。唐国泰看了看手表。 两位主治医师立刻识趣地坐下来,安静了。 唐国泰看着主持会议的总住院医师,总医师也会意地摇头回应,表示没有其它的事。于是唐国泰没说什么,放下病历,收起挂在脸上的老花眼镜,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几年来,这样的不告而别似乎成了会议结束的宣告。大教室立刻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先别急着离开,今天只有两件事,我很快会宣布完毕。总医师叫住大家,好不容易全科的人都聚在一起,他必须镇压骚动,趁全体人员还没散去前,宣布一些行政事务。 第一件事,奉主任命令,今年北区医学会年会,如果没有特别意见的话,由科内统一替大家报名,到时候理事长选举委托书请大家交出来,唐主任说他会慎重地替大家作最好的选择。为了感谢大家的合作,科内一律补助每位医师一千元年费。 如果有人有意见呢?有个住院医师起哄。 有意见的人请向我登记,唐主任会亲自接见,听取您宝贵的意见。 说完台下一阵哄堂大笑。总医师仿佛对这个笑话很得意似地,露出了笑容。 另外,提醒属于本科教评会的诸位老师及委员:十一点钟将在会议室召开今年的教师升等评议委员会,请务必出席。好,现在散会。 一阵混乱中,陈宽慌慌张张地过来抓住苏怡华的手。 你有没有看到邱庆成医师? 苏怡华摇摇头,昨天晚上到现在宿醉还有几分残余。 糟糕,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不知道打了多少电话,都联络不到人。 call他也不回电。 你有没有打到他家去问? 他太太不晓得他的行踪。 会不会还在加护病房里?昨天陪着陈心愉去照X光的阮医师回过头来问。 加护病房也说不知道。 他会不会出席等一下的教师升等评议会议?苏怡华著急地看了看表,意识到事态严重。 我本以为全科讨论会会见到他,再和他确认一次。可是现在麻烦大了。陈宽看了看表,又无奈地看了看苏怡华,看来我只能尽力再去找看看,这么重要的事,他应该不会这么迷糊才对 加护病房,你好。接电话是加护病房护理长的声音,请问是哪位找邱庆成医师?喔,陈宽医师。我现在看不到他。你有什么事,要不要留言,万一我见到他时可以帮忙传话。是,开会。十一点钟。好,我明白,没问题。一见到他我立刻转告。好,再见。 在护理长背后的大白板记事栏上,潦草的字迹写着: 我在值班室床上。除非天塌下来,或者陈心愉情况发生变化,请不要叫醒我。 (六亲不认) 邱庆成清晨5:30留 在这排字迹的后面清楚地记着:家里找7:30am,电视台马小姐找7:45am,外科陈宽医师,尾随在后面的油墨似乎被擦了又擦,最后变成×5代表打来五次。 哎,他昨天也够忙的了,护理长对着护理站的另一个护士小姐叹了一口气,让他再多睡一会儿。 她拿起板擦,擦掉了白板上的×5,重新画上了一个大大的×6。 会议室的大挂钟指着十一点五分,唐国泰一走进来,看见了会议桌前的阙教授、李教授、苏怡华,皱了皱眉头。 邱庆成呢?他回过头去喊主任办公室的秘书小姐,你再联络邱庆成看看?叫他马上过来开会。 报告主任,秘书小姐表示,刚刚已经call他好几次都没有回电。 你不会打电话到处去追? 家里、病房、门诊、开刀房、加护病房,到处都问了,秘书小姐没好气地说,请示主任,还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去追? 你是秘书,我是主任,找人是你的工作。你问我,我问谁?唐国泰没耐性地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会议结束前把邱庆成给我找来。看着秘书小姐离去,唐国泰转身走回会议室,不停地摇着头,唉,什么时代嘛,一个秘书这样硬嘴硬舌。 唐国泰仍皱着眉头,走到会议桌前,又抬头看了看大挂钟。 五位委员出席四位了,他坐了下来,不管邱庆成了,随便他爱来不来,我们的会议就开始吧。 唐国泰缓缓地拿起桌面上的资料袋,看了看诸位委员。 依照惯例,这个会议的结果将呈送医学院教评会。本会议只呈送结果,不会留下任何会议记录,所以有什么意见大家可以尽管发表他从袋子里面抽出一叠资料,又皱了一下眉头,看来今年提出申请的只有陈宽。 我们是要就申请书逐页审核,或者是直接表决?阙教授看着手中资料,抬起头来问。 本来唐国泰要回答,被苏怡华打断。 我这几天看了一下陈医师提的升等论文,刊登在全世界外科排名前七分之一的医学期刊上,从内容看满有创意的。我们是不是先讨论一下,之后再决定是否通过提出他的升等? 唉,这个陈宽,刀都不会开,提什么升等?他开一台盲肠炎的时间我三台肝癌都开下来了。唐国泰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他跟他的老子一样,根本不是外科的料,全靠一张嘴巴。只会作研究、作秀有什么用?我要不是怕人家说我这个主任独裁,连升等申请都不让他提,免得浪费大家的时间。 这五年来,陈宽一共发表了二十八篇论文,其中第一作者就有八篇之多,加成分数早超过了副教授升等所需要的总分,作这些研究很不容易,花费的心血也很多。再说,他在教学方面又曾被实习医师选为优良教师。实在没有道理不通过他的申请。苏怡华补充。 那种上课会巴结学生,考试又会放水的老师,谁比得上?唐国泰没好气地说着。他侧过脸,示意李教授,你的意见呢? 李教授翻着陈宽的申请资料,慢条斯理地问: 陈医师是第一次提副教授升等吗? 唐国泰想了一下,被苏怡华抢先。 第一次。 嗯,李教授想了一下,如果第一次申请就通过,未免太顺利了吧? 升等应该考量的是资历和成绩吧?你看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就有二十八岁的教授。苏怡华表示。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我的副教授升等是提了三次之后才通过的。李教授表示。 年轻人升等那么快,一下子就升到教授了,以后我还叫得动谁做事?唐国泰若有感触地附和着。沉寂了一会儿,他望着阙教授,怎么了,阙教授,你今天好像都没有意见? 阙教授硬从思绪中被拉回来。他看了看唐国泰,又环顾李教授、苏怡华。 我在想,从前我们教评会有五个人开会,因此表决很少出现问题。今天情况特殊,万一出现二比二的情况,不知道应该如何裁决? 不会吧?陈宽程度那么差,我连申请都不想让他提出来。你说二比二?不可能,唐国泰目光逼视着阙教授,真的搞到二比二,结果就由我裁决。不服气的人大可来抢我主任这个位置。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今天要是无法把陈宽逼掉,我这个主任不要干了。 一时之间,会议室一片沉静。只看见秘书小姐打开会议室大门,探头进来。 对不起,主任。我有没有妨碍到你们开会? 邱庆成找到了吗?唐国泰问。 秘书小姐走到唐国泰身旁,对着他耳语。只见唐国泰脸色胀得通红,愈听情绪愈激昂。等秘书小姐离开之后,他猛拍桌子。 邱庆成什么东西! 什么事?李教授问。 邱庆成这个混帐,偷偷摸摸把总统的女儿搞得进了加护病房,又插了管子靠呼吸器维持,现在可好,总统再过十分钟就到了。唐国泰不耐烦地说,好了,陈宽的事就讨论到这里,如果没有别的意见,我们进行表决。 今天时间很匆促,况且邱副主任也没到场。升等兹事体大,我们是不是改天再开一次会,另行讨论?苏怡华问。 再开十次会陈宽还是陈宽,会变成孙悟空吗?我可没有那种美国时间,唐国泰看了看表,好了,现在举手,我看看,觉得陈宽那种水准可以通过的举手。 苏怡华缓缓地举起了他的手。 就苏怡华这一票,还有没有?唐国泰问。 苏怡华几乎是睁大眼睛盯着阙教授看,直到唐国泰问: 反对的呢? 苏怡华终于看到阙教授举起了手。 好吧,三比一。唐国泰收拾桌面上的资料,就这样了。 他站了起来,如同每一次他主持会议的结束一样,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陈庭在他私人的门诊接过阙教授打来的电话时,他才看到八十几号,后面还有二十几个病人没看完。 陈庭,你的心血白费了。邱庆成根本没有出现。三比一,你不要怪我,我有自己的苦衷。阙教授几乎是对着话筒嚷着,我早说过邱庆成是唐国泰的人马,靠不住,你不相信。他拿了你的好处,还来这一套。你看,现在剩下个不知死活的苏怡华,差点连我都拖下水了。 陈庭心里一沉,可是仍然装出虚心的样子,在电话中连赔不是。 唐国泰故意在会议上演双簧,大骂邱庆成混帐。唉,这家伙奸诈得很,一辈子都在玩这种把戏,你搞不过他的。 挂上电话,陈庭坐在诊疗桌前,面对着桌上的电脑发愣。他想起自己应该是在医学中心里面前呼后拥的,可是却被唐国泰挤到这个角落。他忽然有些自怜自艾,感叹自己的一生大部分的岁月都在这方小小的诊疗桌前度过。一时之间,他仿佛看见了唐国泰那一脸狰狞又得意的笑容。 不看了。陈庭从椅子上站起来。 可是,门诊护士小姐讶异地问,还有二十多个病人已经挂号了。 陈庭没说什么,沉默地往外走。才走出诊疗室,就听见诊疗室的护士小姐叫住他。 院长,电话,是陈宽医师打来的,你要不要接? 陈庭看了护士小姐一眼,走回诊疗室,从她手上接过话筒。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再多说,我这辈子也许对付不了唐国泰,可是邱庆成别以为我也拿他没有办法。陈庭脸色愈来愈不对劲,他的呼吸加快,声音愈来愈大,你替我传话给邱庆成,就算倾家荡产,我也会要他好看! 陈庭几乎是在咆哮声中摔掉了电话。睁大眼睛的护士小姐从来没有见过院长这么激动。诊疗室内一片寂静,另在等候室外有几个病人探头过来,好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21】 总统的车队刚驶进医院地下三楼,远远地就看见王世坚以及两位头戴耳机,身着西装的安全人员鹄立在停车位旁等候。 等车队停妥,安全人员立刻出来为总统开门,有四个随扈人员前前后后簇拥着总统走出黑色座车。 一走出车门,总统不悦地问王世坚: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报告总统,是昨天晚上。 总统的步伐很快,王世坚和两位安全人员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跟在往电梯间的路上。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总统问。 报告总统,王世坚说,我担心今天早上你在国民大会的国情咨文。 国情咨文报告是我的工作,总统没好气地说,不用你担心。 是。 一大组总统的人马继续向电梯间移动,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气氛非常低迷。 总统好!守在电梯前的警官立正向总统致敬。一反常态,总统毫无心思地挥了挥手,算是回礼。一共八个人挤进了电梯。电梯关门,往上爬升。 王主任,你听好,总统语气严肃地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我在忙什么,医院的状况我要你随时向我报告。我不只是国家的总统,同时也是心愉的爸爸。如果你再自作主张不告诉我状况,这件事我请别人来做。我这样说,你懂吗? 是,我懂。王世坚低下了头。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总统不悦地喃喃自语着,变成这样 电梯在四楼停了下来,大门打开。迎面就看到赵院长、徐大明、唐国泰以及好几位医护人员,穿着白衣服,站成一列,在门口恭候。 总统好。赵院长带着大家齐声问好。所有的人像百货公司开门时站在门口的专柜小姐似地,一致弯腰鞠躬,向总统敬礼。 总统走出电梯,简单地挥手致意。 心愉情况怎么样?他忍不住问赵院长。 报告总统,赵院长表示,昨天深夜给心愉插上了气管内管,以呼吸器来辅助呼吸。目前我们使用抗凝血剂来溶解血管中的栓塞,情况看起来比昨天稳定。 为什么呼吸会发生困难呢? 报告总统,初步的判断可能是血管中的栓塞阻碍了颈部以上的静脉血液回流,造成脖子局部肿胀,因而压迫了呼吸道。赵院长往急诊室的方向伸直右手,总统,请这边走。 化学治疗为什么发生血管栓塞?总统皱着眉头。 血管栓塞,嗯,赵院长犹豫了一下,我们准备好了简单的病情说明,等一下会向总统报告。 正经过加护病房门口时,守候在加护病房外的家属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都挤上前来看热闹,被警卫阻挡在一定的距离外。 有摄影机。王世坚很机警地靠近总统身边。 总统想起什么似地,沉思表情很快地变换成一张生动而有笑容的脸。 总统好。有人向他问好。 他上前去与民众握手。 总统来看女儿?和他握手的民众问。 是,总统右手握着民众的手,左手加强语气似地去扶着对方的手臂,你是来看护? 内人,民众回答,得了败血症,已经住了一个多礼拜了。 治疗有没有进展? 他们换了好几种抗生素,这几天比较稳定。 那就好,总统作出感叹的表情,你一定很辛苦。 哪里,总统才辛苦。 碰上了这种事也只好振作一点。 总统加油。真挚的表情在民众的脸上显露无遗。 谢谢你,紧握的手不断地摇撼着,总统可以感觉到摄影机逼进到他的左前方来,我们彼此打气、加油。 加护病房的自动门打开。走进加护病房前,总统还不忘回头过来和民众以及摄影机打招呼。 等加护病房的自动门关合上,他的脸也沉了下来。 报告总统,是不是先到讨论室听取报告?赵院长取了隔离衣、帽以及口罩,帮总统穿戴。 我要去看心愉。总统的脸色沉得更低。 可是 带我去看心愉。 王世坚听得出总统的语气里带着不耐,轻轻地推了赵院长一下。 我们先去看心愉,他笑着打圆场,报告在病床边听。 是,去看心愉,赵院长也跟着讪讪地笑,回头告诉徐大明,你请沉主任跟邱庆成过来病床边。 一行人走进加护病房,沿途都是一台又一台的呼吸器,一床又一床病危的加护病人,有头部包扎着纱布的病人、全身浮肿的病人、昏迷不醒的病人,到处所见,怵目惊心。总统的目光飘忽地寻找着心愉,随着他们一行人走过,每张床前的护士小姐们全站了起来。 还没靠近,总统先听见机器的警讯声哔哔哔地叫个不停,他看见几个护士小姐正安抚挣扎着的心愉,有的人抓着手、有的人按住身体。 心愉,心愉,你不要动,总统来看你了。有个护士小姐抬头看了总统一眼。她的表情相当困窘。 心愉一张没有头发的脸现在肿胀得厉害,尽管她看起来非常虚弱,可是仍极力地挣扎着。 可能知道爸爸要来了,心情比较激动。赵院长委婉地解释着。 总统不理会赵院长,着急地跑到床边,喊着: 心愉,爸爸来看你了。 报告总统,心愉现在插上管子,没有办法说话。赵院长表示。 有个护士小姐拿着抽吸管,解开气管内管接头,从里面抽出又浓又稠的痰,还带着血块。 抽完痰,护士小姐又把气管内管联接上呼吸器延伸出来的蛇形管。 心愉,心愉。总统紧紧地抓着心愉的手,总算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心愉瞪着大眼睛,哀怨地看着总统,仿佛有无限的话要说似地。定定地看着,泪水从她红肿的眼眶不停地滑落下来。 总统接过了卫生纸,替她擦泪。泪水很快沾湿了总统手上的卫生纸。心愉的情绪愈来愈激动,虽然听不到哭泣的声音,可是急促的呼吸弄得呼吸器的警讯哇哇大响。 心愉不要哭。 总统惊讶地发现那张湿透的卫生纸已经染成淡淡的粉红色。浸染在卫生纸上的泪水颜色愈来愈明显。 他讶异地抬起头来问: 她在流血? 医师、护士、王主任以及安全人员全都沉寂无话,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回答总统的问题。只剩下呼吸器的警讯慌乱地叫着。 心愉不要哭,总统看着心愉,口里喃喃地念着,心愉不要哭。 心愉脸上的泪水愈流愈多,总统的声音也愈来愈模糊。他歇斯底里地拿着一张湿透了的卫生纸擦着心愉脸上的泪水。 报告总统,王世坚递过来一张新的卫生纸。可是总统完全无法回应。 心愉脸上的泪水愈流愈多,颜色愈来愈深。总统拿着一张湿透的卫生纸歇斯底里地擦拭着,竟涂抹得心愉脸上血迹一片。 总统座车经过医院地下室停车场坡道正要往上时,忽然停了下来。王世坚看着前方座车上匆匆忙忙下来一位侍卫人员,往后方幕僚厢型车跑了过来。他立刻把车窗摇落下来。侍卫人员隔着窗口对他说: 王主任,大老板请你过去他那一车。 王世坚连忙走出厢型车,让侍卫人员登车。匆匆忙忙赶到前方去。 坐进总统座车,总统板着脸孔。王世坚也不敢多说话。 走吧。总统淡淡地说着。 车队继续前进。出了医院,往阳明山的方向前进。过了一会,总统终于开口。 王主任,我问你。出了那么多问题,到底怎么回事? 报告总统,是那个内植式的静脉注射装置,发生的并发症。 那个手术不是找了最好的人,叫苏,苏什么,的医师不是吗? 苏怡华医师。王世坚停了一下,报告总统,手术不是苏怡华医师做的。 不是苏怡华医师做的? 是唐国泰医师做的。 唐主任? 是的。只是这种装置是很先进的手术,唐主任固然资深,在这些方面的经验却很有限。 谁授意地做的? 王世坚摇了摇头。 赵院长最近退休了,他和徐大明主任都想争取院长的缺,苏怡华医师算来是徐大明的人马,所以他利用行政力量,抢走了心愉的手术。 没想到医界也有这种事。总统露出不解的表情。 或许都一样是人的世界吧。王世坚看向车窗外,也跟着感慨。 我对这个医院的关注以及培植不能算少。总统左右大幅地摇动他的头。 车队上了仰德大道,交通管制的缘故,它们车行的速度飞快。总统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他双手抱头,整个脸几乎埋入两膝之间。 过了好久,总算抬起头来。 不行,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如果连我的女儿都受到这样的待遇,那人民该怎么办? 他侧过头看着王世坚,看了好久,终于问: 决定这个医院院长任命,相关的人有哪些? 【22】 朱妈妈愣愣地站在那边,看见焚化车从停柩大厅载着她的女儿开进了焚化炉所在的那栋建筑。室内的阳光照得亮晃晃的,几乎教人睁不开眼睛。乐队正吹奏着魂断蓝桥的曲目。不晓得是焚化炉或者只是夏天的缘故,总觉得温度太高了。空气里四处弥漫着淡淡的气味,像是烤焦的食物。 邓念玮从口袋里头拿出一份文件出来。 这是和解书,他把文件递给朱妈妈,我昨天下午和徐院长他们谈过,他们答应我们全部的要求,赔偿和解。 朱妈妈接过和解书,从口袋里拿出老花眼镜。拿着文件端详半天。广场上五颜六色的乐队制服,荒腔走板的各式音乐,无可逃脱的热浪,黏答答的感觉都教人觉得错乱。 这上面写得很清楚,他指着文件向朱妈妈说明,你在这里签名,就表示同意。他们将给付我们八百万元的慰劳金,这笔费用由我们两位法定继承人平分。 你已经同意了?朱妈妈抬起头看邓念玮。 徐院长和我都已经盖好章,现在只等你盖章就可以生效。 是不是我盖了章,拿了钱,这个徐院长就没有错了? 当然有错。如果没有错,他们为什么要赔钱? 他亲口向你认错了吗? 邓念玮摇摇头。他说: 难道你要去法院告他?就算告下去,地方法院、高等法院、最高法院,要拖多久,花多少钱,我们真的有这个能力和精神?再说,案子送医疗鉴定委员会,他们都是医生。彼此官官相护,我们不一定占得到便宜。 我不在乎。 好,就算你真的不计代价,告到最后赢了,法院也不见得会判决更多的赔偿金。 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好,徐凯元错了,你把他告到监狱去坐牢。他学了一辈子医学,甚至当到医学院院长,从此以后蹲在监牢里,不能再看诊、开刀,不能替别人治病,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朱妈妈盯着邓念玮,没有说话。 不管怎样,徐凯元也曾救活过很多人。人难免有过失,为什么你一定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徐凯元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好医师了?朱妈妈说,我问你,当初是谁去医院大厅抬棺抗议的?又是谁指使人去关欣医师家翻箱倒柜? 一段不算短的沉默。 到底你还有多少债务?朱妈妈问邓念玮。 邓念玮沉默了一下。 最近慧瑛的事花了不少钱,加上原来的债务 如果我盖了章,是不是你的债务就能解决? 邓念玮快速眨动眼皮,叹息似地深呼吸。 慧瑛过世了,我何尝不难过?我何尝不生气?在我生意失败,生命潦倒的时候,只有慧瑛,不但没有瞧不起我,还愿意帮助我。我很清楚,慧瑛和我都不算父母心目中那种好孩子,可是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希望啊。认识慧瑛以后,我就决心脱离从前那种生活,也发誓要把慧瑛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环境拉出来。我们互相鼓励,彼此打气,泪水溢满邓念玮的眼眶,沿着脸颊悄悄地滑落下来,若不是决心安定下来,我们也不会想要一个孩子,如果不要孩子,也就不会来动这个手术 慧瑛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你们的事。 邓念玮自顾哭着,竟激动得抽啜起来,不能自已。 朱妈妈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布告,写着: 焚化费用一千两百元。随到随辫,依序焚化,请勿给予任何额外费用。 一时之间,她觉得感慨万千。 朱妈妈静静地看着他,看了一会,终于别过了脸。 翌日,当徐凯元听见门诊的推门被拉开的声音,抬起头来准备招呼下一位应诊的病人时,他赫然发现站在门口的朱妈妈,差点愣住了。 门诊护士小姐警觉气氛不对,正要说话,被朱妈妈打断。 你请护士小姐暂时离开,不关她的事。 徐凯元想了一下,转头示意护士小姐离去。 我来告诉你,朱慧瑛昨天已经火化了。朱妈妈尾随着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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