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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章】

白色巨塔 侯文詠 23707 2023-02-05
【12】 邱庆成站在陈心愉的病床边。他弯下腰,抓住陈心愉的双手,仔细地看了左手,又看右手。 的确是比较肿,邱庆成压了压心愉的左手臂,指压的地方立刻出现了凹陷,会不会痛?他问。 陈心愉摇了摇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邱庆成问。 是今天早上,例行Port-A-Cath检查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护士小姐抢着回答。可是看不出来邱庆成是否听着护士小姐的报告。他专心地检查着陈心愉的脖子,要她向左右两侧转动。 会不会觉得左侧脖子比较紧? 陈心愉虚弱地左右转动,又转回右侧,无精打采地说: 真的被你说对了。 点滴流速呢?邱庆成回头问护士小姐。 几乎没办法滴进点滴了。 心愉看着自己的手,又抬头望着邱庆成。

什么时候会消掉?她问。 应该会很快吧。 老实说,陈心愉开始有点担心了。她发现这个医师虽然这样回答,可是他的目光仍看着她头上的点滴瓶,有点心不在焉。 会不会是Port-A-Cath出了问题?护士小姐问。 邱庆成看了护士一眼。虽然她不明白那一眼确切的意思,可是却被邱庆成的气势震慑住了。接着是一段为时不短的沉默。似乎每个人都有很多问题,可是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邱庆成有些不耐烦似地作着结论: 我会安排一些检查。 才说完,就匆匆忙忙地带着住院医师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离去,陈心愉问: 这个医生看起来好像很神气。 他是外科副主任邱庆成医师。 副主任很大吗? 就像吴副总统一样。护士小姐点点头。

可是吴伯伯不会看起来很神气,不太理人的样子。心愉想了想,那苏怡华医师呢?他也是主任吗? 他不是,护士小姐摇摇头,邱庆成医师比他的职位还要高。 是不是职位比较高,医术就比较高明? 或许吧。护士小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可是我喜欢苏医师来看我,你不是说过,我的这个插头有问题他就会来看我?心愉看着自己的双手,叹气说,看来这次麻烦大了。 一走出病房,住院医师阮明滨跟在邱庆成的屁股后面,紧张地问: 是左锁骨下静脉的血管栓塞阻碍了血液回流? 邱庆成噘着嘴,没有回答。阮医师知道那表示他的心情不好,很识趣地不敢再多问。 他们走到护理站,邱庆成自顾坐到电脑萤幕前去打检查单子。 帮我作血液凝固时间、凝血时间、PT、PPT,更重要的是马上联络X光科作紧急静脉血管摄影,等到印表机把那些检验单据列印出来之后,邱庆成把一叠检验单交给阮医师,你记得提醒他们注意显影剂要从左手周边静脉血管,不是从Port-A-Cath注射,否则照出来什么都看不到,知道吗?看着阮医师点点头,邱庆成又不放心地交代着,静脉血管摄影一有结果你立刻呼叫我,并且把X光片借出来。我必须是第一个知道结果的人,懂吗?

了解。 邱庆成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之后,又倚过来阮医师身边说: 我要你从现在开始盯住陈心愉,推着她到处去做检查,在报告出来之前,我不要谁再来会诊或是提供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 阮医师这次不再点头,只是睁大眼睛瞪着邱庆成看。 我知道这件事有点棘手,可是不管有什么困难,你都不择手段给我解决。懂吗? 两年外科住院医师的基本训练使他知道事态严重,他只是没有想到事态竟然这么严重。 等阮医师拿了检验单据急着去打电话联络时,邱庆成还站在护理站的柜台前面,交抱着双手。阮医师听见他低声地说: 这回麻烦大了。 我不要听。唐国泰坐在他的办公椅里,侧斜着头。他的一只手肘撑在办公桌上,手掌覆盖了半边脸,只露出几乎皱成一团的另外半张脸。

报告主任,如果不及早处理的话,锁骨下静脉栓塞可能延伸扩大,变成上腔静脉症候群,到时压迫呼吸道,可就棘手了。邱庆成低着头报告。 还等到那时候才知道棘手?现在都已经不可收拾了。你以为她是谁?是实验室里面的猫或狗?唐国泰放下了手,愁眉苦脸地说,她是总统的宝贝女儿,你知不知道? 邱庆成没有回答。 唉,唐国泰叹了一口气,我自己的事都还搞不定,你又给我捅这么大一个娄子!你们存心要把我搞死了,才会高兴是不是? 事到如今,我们趁早把陈心愉身上的Port-A-Cath拆掉算了。 你说得简单,陈心愉是你随便可以乱动的?说要开刀,就推进开刀房? 可是,现在不拆,将来只会更麻烦 我记得上次开会,苏怡华就说要把Port-A-Cath拆除。早知道你也赞成,我干嘛拍桌子挺着你?让别人看我神经病是不是?

陈心愉化学治疗才做完没多久,体内的凝血机制只会愈来愈差。现在不做,只怕夜长梦多,将来想动手术都没有机会了。 听着,陈心愉的问题是血癌,她的问题是抗癌,不是Port-A-Cath手术。护理站说点滴不通,你就帮她打上新的静脉点滴,让她们注射药物。大小姐很烦恼,你就再三强调一切都没有问题,让她不要担心。 可是手肿怎么办? 你不会注射抗凝血剂,拖一拖时间? 现在她才做完化学治疗,又打抗凝血剂,副作用恐怕很难预期。 所以才需要你这个外科教授来处理啊。唐国泰说。 问题是这样能拖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晓得要拖上多久,算是我求求你们好不好?等人事任命发布之后,随便你要怎么处理我都不管。这个期间,不要再给我出任何状况了。

邱庆成终于闭上了嘴巴。 拜托,拜托!我自己的烦恼已经够多了。唐国泰不耐烦地点点头,摆着手示意邱庆成离去。 陈心愉躺在冰凉的检验台上。不久前她们才用很粗的十八号针头打在她的手背上,痛得差点哭了出来。更糟糕的是他们打算把那瓶显影剂打进她的身上,她怎么样也无法相信看起来那么黏稠的东西竟也可以打到体内。 悬挂在她正上方是一台可以旋转的X光机,正不时地发出帮浦转动的声音,调整着机器的角度。似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房间,躲在隔壁的控制室里,透过麦克风和她对话。 等一下这里一定会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否则所有的人为什么都逃得远远的呢? 显影剂从静脉注射进去的时候会觉得全身热热的,没关系,那是正常现象。有个冰冷的声音透过麦克风说着。

她没有听清楚麦克风在说什么,只觉得又害怕、又孤单。 我要你现在深呼吸。憋气。不要动。 机器发出前所未有的粗嘎声响。 心愉可以感受到那罐讨厌的黏稠液正注射入她的体内。之后是全身躁热,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无可脱逃。终于,她再也无法忍受,啜泣了起来。 大小姐,拜托。不是叫你不要动吗?你这样哭,照出来的照片乱七八糟的,怎么能看?控制室与摄影室相通的大门哗然打开,走出来一个技术人员。收拾了还没有注射完毕的显影剂关了起来,换上全新的一瓶。 心愉巴答巴答地望着她,只是一直哭。 我知道你是总统的女儿。可是不是只有总统的女儿会生病啊,拜托你合作好不好?你已经插队了,后面还有别人等着做检查呢。 邱庆成交抱着手站在护理站的阅片架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整齐地挂在上面的一排静脉血管X光摄影底片。

沿着前臂静脉、腋静脉、锁骨下静脉、下腔静脉到右心房追踪显影剂出现的时间以及位置,他发现这一系列的X光摄影显现了几个不寻常的地方:首先,显影剂停留在锁骨下静脉之前的时间太长了,其次,在锁骨下静脉之前长出许多不规则的新生血管。这些征候表示血流在锁骨下静脉进入上腔静脉的位置有不正常的阻塞,并且身体正长出一些新生的血管,试图把这些阻塞的血液利用别的管道送进上腔静脉中。 从X光片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Port-A-Cath的注射平台以及埋入锁骨下静脉的输液管。可是锁骨下静脉进入上腔静脉的位置,看起来像是鸟的头部,延伸出细长的鸟嘴这个景象是从血管壁开始往血管内淤积的血管栓塞,阻塞了血流,所形成的特殊征候。

怎么会这么厉害?邱庆成皱着眉头,又噘了噘嘴。血管栓塞来势汹汹,猛烈的程度远超过他的预期。 邱医师,护士小姐打断他的思绪,你过去看看陈心愉好不好?她好像不太对劲? 邱庆成赶过去陈心愉病房,看见她虚弱地坐在床上,一脸不舒服的表情。很明显地便可以察觉到肿胀变得愈来愈厉害,整个脸、脖子、手臂都胀得鼓鼓地。 怎么了?邱庆成问。 陈心愉摇摇头,一手抚着胸口,用微弱的声音说: 我喘不过气来。 邱庆成挂上听诊器仔细在心愉的胸前听诊,上吸呼道阻塞的呼吸音从听诊器明显传来。邱庆成愈听眉毛皱得愈紧。他放下听诊器,问护士小姐: 抗凝剂给过了吗? 从早上到现在,差不多已经滴进去五百万单位了。 他要心愉侧身,果然身体受压力面已经有几处瘀血。

先给氧气面罩,氧气流量设定每分钟六公升。他转身对护士小姐吩咐医嘱。 现在邱庆成面临了进退两难的局面。显然抗凝血剂治疗的成效有限,不但如此,栓塞以及肿胀已经产生了呼吸道压迫。时间非常迫切,再耗下去恐怕非进行气管插管,或气管切开,靠呼吸器辅助不可。眼前这样的低剂量,都已经造成了皮下瘀血,他不敢想像再增加抗凝血剂剂量的后果。 如果拆除掉Port-A-Cath呢? Port-A-Cath拆除后,血流阻塞恢复通畅,肿胀消除,呼吸压迫当然可望获得解决。更大的好处是这样的处置发生流血不止并发症的机会不像给抗凝血剂治疗那么大。他大可停止抗凝血剂,边手术边补充新鲜冷冻血清及血小板浓缩液并尽量弄小伤口、仔细地止血,之后再以弹性绷带强迫压迫伤口。至少这样邱庆成不见得全无胜算。 可以想像的是,唐国泰一定暴跳如雷。问题是暴跳如雷又如何呢?唐国泰有权利表达他的情绪,但是邱庆成别无选择。 心愉早上几点吃的? 她人不舒服,早上只喝了一杯果汁,一直到现在。 禁食时间应该是够。邱庆成看了看表,好,现在开始停止抗凝血剂注射,到血库申请她的血小板浓缩液、新鲜冷冻血清。替她做全套术前准备,通知值班的住院医师以及开刀房,安排紧急拆除Port-A-Cath手术。 邱庆成交代完毕,护士小姐连忙冲回护理站去通知其它护士小姐,办理必要的手续以及准备。过了不久,护理长走进来病房,拉住邱庆成的手,把他拖到门外,悄悄地说: 邱副主任,陈心愉要动手术兹事体大,包括赵院长、徐主任、唐主任,还有总统府那边的人,甚至是总统以及夫人,你都得通知。 那就通知啊。 问题是刚刚通知赵院长,他说要开个会再决定。 这是紧急手术,又不是写公文。 是。护理长停了一下,可是赵院长是召集人,现在这样,我们什么事都不能做。 护士小姐和病房的技佐搬着氧气筒,正好从他们面前经过,走进病房。 你没看到小孩子喘成这样? 我知道。可是 唉,邱庆成叹了一口气,我来打电话给赵院长。 他心里想,这个孩子已经够可怜了,偏偏还是总统的女儿。 【13】 呼叫器响起来时,唐国泰正好坐在徐凯元办公室外的等候室。他看了看显示幕上的号码,是办公室打过来传呼。唐国泰决定暂时关掉呼叫器,他等候这次的会面已经好久了。在这个时刻,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优先。 等候没有多久,黄秘书就来请他进办公室。 唐主任,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哪里,哪里。黄秘书,不要客气。 一进办公室是玄关似的展示空间,站着两尊喜气洋洋的牡丹彩绘花瓶,正对门墙壁上高挂着巨幅仿苏东坡<赤壁赋>名家书法,配合着底下一组仿古太师椅,以及案上小巧玲珑翠玉狮子,一切古色古香。唐国泰想想觉得很可笑,他来过这里好几次了,可是过去这些陈设对他而言好像不曾存在过似的。 往左转个弯才进入办公室,徐凯元就坐在办公桌前招呼他: 唐主任,请坐。 唐国泰也客气地向徐院长点头致意,唐国泰一眼就看到了立在办公桌上那匹唐三彩陶马。他在徐凯元的办公桌前面坐定。 黄秘书随后端进来一杯热茶。 好茶。他掀起杯盖,喝了一口热腾腾的龙井。 徐凯元并不说话。他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唐国泰。 唐国泰望着那匹唐三彩马,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又觉得那样反而有些自讨无趣,便决定安静下来,等徐院长说话。 你知道麻醉科关欣医师?徐院长问。 那个女生?唐国泰有些讶异,怎么是这样的开场白?顺口便回答,凶巴巴的,到现在都还没有男朋友,嫁不出去。 喔?徐院长笑了笑,引身向前,我最近在开刀房有件医疗纠纷,就是她负责麻醉的。 那件事我听说了。 你知道对方狮子大开口,要八百万的赔偿金吗? 八百万?唐国泰抚了抚下巴,对方抓到了你什么把柄? 倒是没有,徐院长说,只是你知道,我这边很忙,实在没有时间耗在这件事情上。再说,家属也很可怜,如果能早一点解决,我当然不排斥给他们一些钱,当然这笔钱的数目还有待商榷。 当然。 不过我有点担心关欣医师会去怂恿家属让病人接受病理解剖。 她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徐院长又说,只是,病理报告上白纸黑字,这又是何必呢? 嗯。 我知道贵科邱庆成副主任和关医师交情好,曾经拜托他去关心过。可是,似乎没有什么回应。 拜托那个家伙没有用啦,他不来求你给他收拾善后就已经很好了。 所以我想请你去要求麻醉科赖主任关照一下,看看是不是能够说得动她,请她那边暂时不要有任何动作。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会给她一个交代的。 赖主任那边没有问题,唐国泰稍停了一下,不过,关医师这个人有时候满固执的。 这件事我已经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才会跟你讨救兵。 唐国泰沉思了一会,淡淡地说: 我想钱是很重要的问题。 细节你希望怎么做我不过问,我想这样你也有比较大的空间发挥。徐院长引身向前,一手抓住唐国泰的手,他定定地看着唐国泰,这件事我要特别拜托你。 唐国泰也定定地看着徐院长,过了一会,他干脆俐落地说: 好,我懂了,我会尽力去办就是。 那我就先跟你道谢了。 应该的,院长交代的事,就是我的事。 紧接着是一段短暂的沉默。徐凯元没说什么,他把目光移向办公桌上那匹唐三彩马,唐国泰也看着那匹马俑。 你看过这尊唐三彩马俑吗?徐凯元把办公桌上的陶俑轻轻向前推移。 唐国泰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起唐三彩来仔细端详,过了一会又谨慎地把唐三彩放回桌上,对徐凯元点点头。 我们都老同学了,我就开门见山,徐凯元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是深耕医院的季院长要送给你的礼物吧。唐国泰说。 我和季院长没有什么渊源,他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做什么? 他们北区医师公会办年会,请我担任主任委员,我特别推荐徐院长给他们演讲。 只是为了请我去演讲? 季院长是代表北区医师公会送给你的,这应该是他们的诚意。 没有别的意思了? 我不方便替他回答,气氛有些僵硬,唐国泰沉默了一会,恐怕你要问季院长吧。 北区医师公会的年会演讲我会参加没问题,徐凯元拿起了桌上的三彩陶马,端详、把玩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问,你知道这东西很贵重? 这种东西要碰上识货的人才有价值。唐国泰笑了笑。 不瞒你说,内人对唐三彩很有研究,她也很喜欢收集唐三彩。 唐国泰笑而不语。 老唐,你应该了解我的个性才对。徐凯元把陶俑放回桌上,推向唐国泰,这样吧,你帮我拿回去退给季院长。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承担不起责任,唐国泰又把唐三彩向徐院长的方向推移,我看你还是暂时留着吧,我会把你的意思向季院长转达。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暂时保管,徐凯元笑了笑,事先声明,我只是暂时保管。你转告季院长,请他来拿回去。 唐国泰也笑了笑,拱手告辞。徐凯元也起身送客,走到门口时,他对唐国泰说: 很多事情,我不方便多说。我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唐国泰会意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徐凯元也拍拍他的肩膀。 记得代我向你们董事长说声谢谢。唐国泰站了起来准备送建辉药品方总经理走出办公室。 哪里,唐主任不要客气,我们做生意的人,就怕没有花钱的地方,使不上力。我们千方百计送东西就怕对方不肯收,何况是他自己开口?方总经理附到唐主任耳边,董事长特别交代,这段时间他准备了许多现金,随时可以应急,只要有需要,你千万不要客气。 真是感激不尽。 唐国泰把方总经理送到门口,他还频频回首致意: 请随时保持联络,你有我的行动电话,董事长交代,这段关键期间,要我二十四小时待命。 唐国泰也鞠躬向方总经理告别,直到方总经理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走进办公室,坐在背着光的大办公椅里。唐国泰低沉着脸凝视办公桌上的那包公文信封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过了好久,他终于拿起电话,拨通他的秘书。 麻烦你找麻醉科赖主任过来一下。 现在那包公文大信封袋安安静静地躺在麻醉科赖旭成主任的办公桌上。赖主任坐在办公桌前,下意识在桌面上敲打手指头。 过了不久,听到刘秘书的敲门声。 关医师过来了。 赖主任谨慎地打开办公室大门,招呼关医师进来坐在办公桌前会客的沙发椅上。等关医师坐定,他又刻意支开刘秘书,小心翼翼地再确定大门上锁。 关医师,麻烦你过来,不好意思。这次出现了麻醉意外事故,我身为主任一直十分关心这件事,总觉得有责任与义务应该尽点力,他神秘兮兮地把公文纸袋从办公桌拿过来放在会客桌上,并推向关欣的面前,这是一点点心意。 关欣接过那包公文袋,打开封口,看见里头一叠一叠的千元钞票。 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面一共有二百万元,希望能对这个事故有点帮忙,赖主任特别说明,你不用填收据,或签章。 为什么会有这笔钱? 这是一些厂商的捐助,我会负责报销,和你无关。 赖主任,谢谢你的好意,关欣摇着头,可是我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 我并没有过失,也不需要赔钱。 从来没有人说你有过失。再说,这笔钱并不是要你承认有过失。 那为什么需要这笔钱? 对方提出了赔偿的要求,你想,如果你们和解,就没有人会去计较过失与否。 关欣看着赖主任,没有说话。 当然,赖主任笑了笑,也许你考虑到万一和解的费用远高于两百万元怎么办?这点你可以放心,院方不会让你吃亏的。一方面,他们有信心压低这个价码,另一方面,院方甚至愿意在私底下帮你承担不足的余额。 你说的院方是指徐凯元,还是哪一个院方? 如果你希望和徐院长见面,我什至可以安排。要是你还有别的要求也可以直接对他提出来。其实徐院长一直希望和你好好沟通的。 关欣笑了笑,无奈地摇着头。 赖主任,不晓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连这种情况都要赔钱,以后我们全科的麻醉医师怎么做得下去?再说,谁又能保证每次出事,手术医师正好都是有钱的院方? 所以你打算劝家属接受病理解剖?赖主任笑了笑,我看不出来那样会对谁有什么好处? 难道你不希望知道问题所在,好在下次发生同样的问题时我们可以避免这种灾难?在教学医院里,这些难道不是我们的责任? 关医师,赖主任身体向前倾,也许你从小活在安稳的环境里,不像我这样漂洋过海,历经人间辛酸。我觉得这样的条件是很难得的,你不妨再考虑看看。也许你有你的想法,可是我跟你说句真心话,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真理与正义这回事的。 赖主任,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没有真理与正义,关欣严肃地说,除非我们自己心里先把它抛弃了。 【14】 邱庆成终于把整条Port-A-Cath输液管从陈心愉体内拉了出来。看得见白色的矽胶管在无影灯下闪动着光泽,几丝血液仍留在上面。为了防止呼吸道的阻塞,采行了全身麻醉。现在心电图发出的心律跳动声响以及呼吸器规律的推动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在麻醉医师的照顾下,陈心愉睡着,挂在无菌单上方的是黄褐色的冷冻新鲜血清,正沿着滴点输液导管一滴一滴地输入体内。 紧接着的程序是挖出埋在皮下的注射底座,包围住注射底座的这些新生结缔组织十分脆弱,加上化学治疗后凝血时间延长,都使得手术困难重重。邱庆成很清楚他必须争取时间,最好在所有的人都来不及赶到开刀房之前把Port-A-Cath拆除,让陈心愉苏醒,若无其事地回到病房去。 纱布,他右手调整无影灯的位置,左手把一条沾血的纱布丢到刷手护士小姐的推车桌面。等他接过新的纱布,把纱布伸入伤口内,右手又拾起了电烧,烧灼。从伤口冒出了一阵呛人的烟。 情况似乎比预期还要困难,现在皮下的这些组织到处渗血。许多出血点藏在深处,器械不易到达,加上视线不清楚,根本无从下手。从伤口不断有黝黑色的血液像油井一样从底下冒出来。没多久,刷手护士的推车上已经排列了好几排沾了血的纱布通常这种出血状况是大手术才有的景象。 邱副主任。 邱庆成回过头,发现开刀房护理长正打开手术室的门,探进来一个头说话。 唐主任现在在外面休息室,要你马上过去见他。 你看血流成这个样子,我走不开。 你最好去一趟,赵院长、徐主任、总统府王主任,还有唐主任现在都在外面休息室,总统一会儿就会到了。 护理长话还没说完,唐国泰的电话打了进来。 邱庆成在不在?他的声音透过手术室的喇叭传进来,声音又大又急。 报告主任,我在手术台上。 你到底在给我搞什么飞机? 刚刚找不到你。我已经跟赵院长报告过,他也同意了。 我说不行,就算总统同意也没有用。你立刻给我下手术台,把病人送回病房去。 报告主任,病人上了全身麻醉,我已经把Port-A-Cath拆除下来,现在正在止血。 你做了什么? 报告主任,我已经把Port-A-Cath拆除下来。 扩音器中忽然发出砰然巨响,接着是一片沙沙沙的空白,不再听到说话的声音,可以确定电话并没有挂断,线路还在。没几秒钟,面向污走道的自动门哗然打开,走道上站着火冒三丈的唐国泰,破口大骂: 邱庆成,你把陈心愉的Port-A-Cath装得乱七八糟,现在又给我乱搞,你休想我会再替你擦屁股了。 手术台上又起了一阵一阵电烧的焦灼气味,手术台上仍冒着血。邱庆成侧着头看了唐国泰一眼,不晓得该说些什么。难道当初陈心愉的手术不是唐国泰的意思吗?现在到底又是谁在乱搞? 你是不是弄死陈心愉还不够,连我也一起要拖下水? 从隔壁手术室,涌进来更多看热闹的人,有麻醉科医师、外科医师,还有开刀房小姐。邱庆成站在手术台上,觉得百味杂陈。他低下了头,决定专心地止血,不再理会唐国泰的咆哮。 看邱庆成沉默着脸,没有回应,唐国泰愈发火大。叫骂着: 你说话啊?邱庆成。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别像个死人一样。 过了不久,砰的一声巨响。有一只皮鞋飞过手术室的上空,越过邱庆成的头顶,打破了悬着的X光阅片架,以及里面的灯泡。顿时间,玻璃碎片碎了满地。 邱庆成蹙着眉,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摇头,他对刷手小姐说: 给我一块无菌中单。他接过中单,覆盖住了陈心愉前胸消毒过的手术部位,双手压住伤口,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唐国泰。唐国泰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对峙似地。 唐主任,现在在开刀,开刀房护理长从污走道拉扯着唐国泰,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学生嘛,要骂等他开完刀下来再骂。 我没有这样的学生,我宣布和他断绝师生关系。 唐国泰只穿着一只皮鞋,被护理长拉扯在污走道上,边走边骂,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 唉,邱庆成叹口气,高举他的咖啡和关欣的可乐互敬,敬我们那些可恶的长官们。 仍然是汉堡、薯条,同样的角落。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可是邱庆成和关欣纯粹是不期而遇。他们边吃边聊,没有想到竟有那么接近的遭遇。这时陈心愉仍躺在恢复室,还没回到病房。邱庆成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与其说是出去外带午餐,还不如说想透一口气。 邱庆成没有太多时间吃饭。一会儿他得回去。他必须知道手术后呼吸压迫是否解除?手部、头部是否消肿?邱庆成很清楚,他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除非陈心愉的问题都解决了,否则唐国泰铁定会把所有责任都丢到他的身上。 我觉得你的情况比我幸运多了。邱庆成苦笑着。 喔? 至少徐凯元不是你的老师。 我惹到比老师还要位高权重的人,他是医学院院长,看来我比你更惨。 不,邱庆成摇着头,在我们的医学伦理里,老师是至高无上的权威。特别是外科医师学徒制,哪一个人不是老师牵着手,从缝线开始教起的? 哈。那正好,关欣拍手,是他先说不承认你这个学生,把你抛弃的。 你别糗我了。 往好处想嘛,你看看,再怎么样唐国泰只是砸破一个看片柜而已,不像我,全家被砸得稀烂。 你和我不一样,邱庆成说,你有机会说清楚,至少你可以提出病理解剖,谁是谁非,总要还给你一个清清楚楚的公道是非。反观我的处境,不管做得是对是错,都只能当替死的羔羊。 咦?你原本还好意地劝我接受赔偿,不要去招惹徐院长他们。现在反倒劝我提出病理解剖,这么快改变主意了? 是啊,邱庆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以前学生时代听徐凯元、唐国泰上课,看他们穿着白色长袍,意气风发,多么崇拜那种医者风范。那时候心里想,有一天,我要是能像他们那样就好了。可是,你看,花了十几年终于恍然大悟,这些人都一个样子。 别这么悲观嘛。 倒也不是悲观,邱庆成沉重地点点头,我只是很感叹,活到这把年纪才认清楚这些事,实在是可悲。 你记不记得我的病人出事那天,从徐凯元办公室走出来,你告诉我,从现在开始,你只能靠自己,不要轻易信任别人。后来我遇到许多事,愈发觉得你的话有道理。我一直以为你看得比我还要清楚。 或许吧,看别人的事情总是比较清楚。邱庆成笑了笑。 关欣的嘴唇依附在吸管上,吸吮着可乐。她的目光凝视着柜台方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直到她把可乐吸光,吸管发出嘶嘶的空气声。 或许吧。关欣说。 你要听我的衷心建议吗? 什么? 趁现在还有机会,去说服病人提出病理解剖申请。只有事实才能支持你。不要拿徐凯元他们的钱或者是和他们瞎搅和。不要相信任何人,他们凭什么要对你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的。这些人一旦付出代价,就会要求你加倍回报。 是啊。关欣叹了一口气。 我得走了。邱庆成笑了笑,看着表。他拿着托盘起身,走向垃圾桶。 还没走到垃圾桶,关欣在身后叫住他: 喂,你也想听听我最衷心的建议吗? 邱庆成转身过来,对着关欣点点头。 照顾好陈心愉,你别无选择。 我知道。邱庆成扬起右手拇指,对关欣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15】 午后,邓念玮把所有遗产继承以及相关的税务文件都带来了。朱慧瑛并没有留下子女以及任何遗嘱,依照规定,她的遗产依法必须由丈夫与母亲各继承一半。 你去哪里找来那一群人在大厅哭哭啼啼的?朱妈妈戴着老花眼镜,边翻阅手上的文件,边问邓念玮。 我只是想给她一点威胁,没有别的用意。 包括你去砸关医师家,也没有别的用意? 邓念玮低下头,沉默不回答。 我不喜欢那样,我们是被害人家属,不是黑道。 你没看过那些人当时的嘴脸,不晓得他们有多可恶,邓念玮冷笑,这些人没血没泪,哪一个人不是趁人之危发的不义之财? 所以你也跟着没血没泪? 我只是争一口气,没有什么不对。邓念玮强调着,你没看到他们公关室主任来的时候那种阿谀的模样?电视新闻才一报导,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我敢保证他们熬不过明天的。 慧瑛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一早我们把慧瑛领出去,抬着棺材到大厅去,邓念玮激动地说着,明天棺材抬出去,我保证他们一定乖乖赔钱。 我不想去,朱妈妈放下手上的文件,你已经继承了不少财产,还真的觉得那些钱很重要吗? 那不只是钱的问题,邓念玮说。 你平白无故继承了这么多钱,难道还不能满足吗? 我们不要再谈继承的事好不好,每次谈到你就激动。我保证,最迟就是明天,只要过了明天,一切都解决了。 朱妈妈沉默着脸,没说什么。 慧瑛的棺材我已经预订好了,明天一早我会请庙里的和尚一起过来,把慧瑛领走。他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张医院太平间的尸体领回同意书,对了,这里还有一个章要盖。 朱妈妈接过那张同意书。 我再考虑一下。 我给你这些文件都是比较急的。你是不是先盖了章再说? 我说过,朱妈妈闭上双眼,我想再考虑一下。 尽管朱妈妈满怀敌意,关欣仍站在朱慧瑛的灵位前合掌敬拜并且献上百合花。 请你把花拿回去,现在她已经死了,不需要这些花了。守候在太平间朱慧瑛的母亲板着脸孔走上前来。 关欣站在那里,窘困地交搓着双手,没有说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问。 我想请你同意让朱慧瑛接受病理解剖。 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关欣摇摇头,可是,你们把她的遗像、招魂幡拿到大厅示威、抗议,让别人当笑话看,这样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朱慧瑛地下有知,这样做,她不会难过吗? 我们别无选择。朱妈妈平静地说。 包括昨天你们叫人侵入我家,把家具砸得乱七八糟,在我的化妆镜上面写着:血债血还,这也是别无选择吗? 朱妈妈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你们这是勒索,不是抗议,关欣停了一下,朱妈妈,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是我敢凭着良心发誓,我没有对不起过朱慧瑛,是你们先对不起我的。 慧瑛现在无辜地躺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到底是谁先对不起谁了呢? 所以你们抬着她的遗像,到处去勒索、要钱,难道这样就对得起她了? 朱妈妈沉默了下来,她静静地看着关欣,仿佛陷入了沉思中。 朱妈妈,我并没有要求你们不要追究,只要求病理解剖。解剖之后,谁是谁非,清清楚楚,要怎么赔偿我没有意见。 我不会让慧瑛这样平白无故地死了。她转过身去,自顾地摇着头,请你回去,我们没有什么好再谈的了。 朱妈妈,你听我说,关欣跑过去看着朱妈妈,如果你们真的莫名其妙拿了赔偿,让这件事和稀泥草草了结,朱慧瑛才真正是平白无故地死了。没有人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下一次,同样的意外很可能会再发生。 朱慧瑛已经死了,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需要在乎。可是,你忍心将来再看着另一位母亲为着同样的理由在这里哭泣? 难道你在乎吗? 我当然在乎。关欣说。 你怎么那么自信病理解剖的结果对你是有利的? 我只是要求一个机会而已,一个对朱慧瑛、对你们家属、对医师,甚至对以后的病人公平的机会。 关医师,你结婚了吗?你有没有过自己的女儿? 关欣注意到了朱妈妈脸上的泪水。过了一会儿,朱妈妈停下来,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望着关欣。关欣摇了摇头,淡淡地说: 几年前我的姊姊过世。她的癌症拖了很久,我的母亲伤痛得不能自已。我记得是在姊姊过世之后的某一天,她忽然告诉我:你姊姊已经死了,我们必须放手让她走。她邀请我去东部走了一趟。那真是一趟美好的旅行,我们在那次旅行说了许多过去没有说过的话,开了很多过去没有开过的玩笑。想想很可笑,我们曾经以为彼此了解,却像陌生人似地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那一次以后,我的母亲抱着我,告诉我,她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她的女儿永远在她的内心不会失去。不晓得为什么,从那趟旅行之后,我可以真的感觉到,她放手让我姊姊走了。 我很羡慕你的母亲。 朱妈妈,你必须先承认朱慧瑛已经死了,才能放开她。朱慧瑛已死了。无论你天天守在这里,再怎么去示威抗议,或是拿到多少钱,都不能改变她已经离开你了这个事实。无论如何,你先必须放手让她走,这样,她才能在你的心里永远活着 我知道,可是朱妈妈脸上又爬满了泪水。 办好手续之后,有位工作人员领着朱妈妈走进藏尸间,为她打开了朱慧瑛的尸体冷藏柜。迎面扑来冷冽的寒气,朱慧瑛就躺在冷冻柜里,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朱妈妈看着静躺着的女儿,也许是冷冻的缘故,这张脸显得光滑又带着惨白。她有些讶异,分不清楚到底是女儿长大了,或者是因为过世,这张脸,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女儿了。 你还好吗?工作人员问她。 朱妈妈点点头。 你想要单独在这里待一会吗? 够了。朱妈妈摇摇头。 他们把朱慧瑛缓缓地推入冷冻柜。 不知道为什么,关欣离开之后,朱妈妈迫切地想再看朱慧瑛一眼。可是这时候,她忽然觉得,冰柜里面躲着的人根本不是她女儿。朱妈妈愣神神地走出太平间。她觉得朱慧瑛和她正淘气地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她穿越过了长廊、福利社、门诊挂号处、阶梯,像是穿越时空一般,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在寻找什么。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走向地下室的百货部门。市集里,到处走动着张望、挑选、讨价还价的人,一切是那么地生意盎然。朱妈妈走到成衣门市部,不晓得为什么,被模特儿身上一袭美丽的洋装吸引住了。 她看了好久,猛然回过神来。 她想起朱慧瑛再也无法穿上这件衣服,抑遏不住这几天累积的情绪,山洪爆发似地开始号啕大哭。 走过去好心的行人关心地问她: 你还好吧? 她瘫坐在地面上,只能自顾她哭着。 要我打电话找谁过来帮忙吗?成衣店的小姐跑出来问她。 不要管我,朱妈妈哽咽着,让我好好哭一下。 她一生从来没有那么激烈地哭过。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她觉得自己哭够了,才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站了起来。 关欣讶异地在她的办公室里接到朱妈妈的电话。 你说得没有错,就算我天天守在这里,也无法改变朱慧瑛已经离开我了这件事实,电话里面是她沉稳的声音,我想清楚了,她已经死了,我们必须放手让她走。 让她走? 关医师,那声音显得异常坚定,你什么时候把病理解剖同意书带来,让我签章? 【16】 来,我敬阙教授,陈宽举起酒杯,阙教授是家父医学院时代的同班同学,当年我能进外科全靠阙教授大力推荐,这几年更是承蒙阙教授照顾。 哪里,阙教授也举起酒杯,我们老了,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是啊,我们都老了,以后全靠你们年轻的一代了。来,我们一起来,敬你们年轻的这一代。 干杯。苏怡华也高举了他的酒杯。 他们都干脆地把泡着冰块的三十年Balentine's威士忌一仰而尽。酒杯才放下来,陈宽又替每一个人的杯子盛满了酒。 陈庭举起酒杯,对着阙教授说: 老阙,我以三十多年老同学的交情拜托你。这次陈宽副教授的升等,无论如何,你在外科的教评会里一定要支持他。来,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干杯,你随意。陈庭一口气把酒喝完。 哪里,哪里,我们老交情了,我也该干杯。阙教授也拿起酒杯一口气喝完。他若有感触地说,老陈,还是你这样好。你看你是个成功的开业医师,赚了这么多钱,还是医学系校友会会长,学校为了募款,哪怕是校长都得看你的脸色。不但如此,你还有这么优秀的孩子。 你说得是不错。钱我的确是赚了不少,可是你问我满足吗?陈庭摇摇头,开业医师再怎么说也只是开业医师。哪像你们,坐在学术殿堂上,受人敬重。唉,想当年,要不是唐国泰靠他勤拍马屁、帮老主任跑外快赚钱,老主任凭什么留他下来,把我赶走?我当时实在太年轻气盛,以为凭着实力可以走遍天下,不懂得社会复杂。我可不希望陈宽再吃我当年的亏。 没问题啦,陈宽很优秀,做人做事都很注意,文武双全。 不敢,都是老师们的指导。陈宽立刻起身敬酒。 阙教授也举起酒杯回敬,啜饮了一口。 唉,他若有感触地叹了一口气,老陈,还是你好。你看像我这样,到老了还得巴望着医院的薪水。你看,想延退还得看别人的脸色,让别人投票决定。 所以我才要拜托你,务必把陈宽推上去。他今年副教授升等通过了,明年你的延退案在外科教评会上就多出一名委员支持你。 我就是担心这件事情,阙教授稍停了一下,外科里教评会由副教授级以上的医师组成,目前一共五位,几乎主控在唐国泰的手里。这个委员会投票的结果,决定了外科所有重要的人事升等、任命。先不说陈宽的背景唐国泰不喜欢,将来任何一位委员再进入教评会,都很容易撼动唐国泰主控的局势。我担心投票的时候,唐国泰会抵制陈宽的升等。 我这辈子吃够了唐国泰的亏,但是我敢说,唐国泰不会、也不可能一辈子都赢的。陈庭笑了笑,投票这件事我很清楚,每一票有每一票的代价,这个道理我不会不明白。 当然,当然。 爸爸,我跟你介绍苏怡华教授,他是我的好朋友,同时也是我们外科新一代非常优秀的医师。 是啊,非常优秀。阙教授也笑着附和。 不敢,苏怡华举起酒杯,我敬陈医师、阙教授。 苏教授先不要喝,陈庭伸手作势阻止苏怡华喝酒,初次见面,就有事情要拜托你,这是我不好意思。为了表示诚意,我先喝三杯。 陈庭说完,举起酒杯,一杯接续一杯猛喝。 正好酒店经理Judy走过来,娇滴滴地嚷着: 哎哟,陈董什么事这么好心情,自己在这里灌酒? 苏怡华抬起头看了Judy一眼。她穿着一袭黑色低胸细肩带的连身裙,身材十足高䠷,及肩的长发正好落在裸露的肩膀上。 Judy,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介绍,这几位全都是学术界的菁英,他们可不像我这么俗气。陈庭硬扯着她坐下来,这位是阙教授、苏教授,还有这位,这位要特别介绍一下,他是我儿子。你看我多么够意思,连我儿子都找来给你们捧场。他今年也要升教授了。 Judy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陈庭与苏怡华之间,笑嘻嘻地对着陈庭说: 是啊,哪有人会像你这么俗气。 说完她侧过身来,对着每一个人鞠躬,发名片。苏怡华隐约地闻到一种香水的气息。虽然气味隐约,却十分地具侵略性。 Judy满脸自信的笑容说: 我是Judy,这家酒店的经理,请多多指教。 Judy,你们酒店太对不起我了,亏我今天带来这么多贵宾。刚刚Cindy答应我去找几个有趣的妹妹过来,结果搞了半天。你看,我正在赔罪罚酒。现在都喝了三杯,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可以这样呢?她满脸笑容,连忙起身要走,真是对不起,我去看看。 我都喝三杯酒了,怎么可以这样拍拍屁股就走人呢?亏你公关界都混这么久了。陈庭拉住她,这样好了,你给在场的这几位帅哥献吻好了,一个吻算是一杯酒,刚好有三位。 Judy看着苏怡华,嫣然一笑。 哎哟,献吻有什么问题,只怕这几位老板不习惯,嫌我太老了,还是妹妹比较来电。她给自己斟酒,这样好了,我先干一杯。等我帮大家把妹妹的事搞定,再过来陪各位喝剩下的两杯酒。 Judy喝完酒,从陈庭与苏怡华之间起身。 陈庭拍了一下她丰润的屁股,对她说: 等一下别忘了回来,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最够味。 Judy故作娇嗔状,拍了一下陈庭伸出去的手。 才在说没有人像你这么俗气。 Judy走了几步,苏怡华闻见她惹起的一阵香气骚动,不晓得为什么,那隐约的骚动变得刺激得不得了。 边看着她的身影离去,陈庭又招呼大家: 来,不要客气,今天尽情地喝酒。 大家又敬酒、干杯,胡闹了一会,陈宽忽然问: 爸爸,阙教授在问,教评会升等投票,至少要有三票,现在那张决定性的第三票在哪里? 陈庭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放心啦。老阙,如果你不相信,我现在请他打电话过来证明好不好?他示意陈宽,你去Call他回电。 陈宽点点头,起身走向柜台,去打电话。 老陈,佩服,佩服,你果然是好大的本事。阙教授拱手。 客气,客气,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纯粹是运气好。你知道,我是康和医院的大股东。最近刚好发现我们一位委员常把门诊的病人带到那里去开刀,兼差,跑外快,赚了不少钱。我特别提高了他开刀分红的成数。 你是说邱庆成?苏怡华问。 陈庭又是一脸神秘兮兮的笑容。 邱庆成和唐国泰走得太近,这一票,恐怕靠不住。阙教授表示,我劝你要小心这个人。 当然,你说得没错。我们一番好意,不晓得他能不能体会?不过,根据我看康和医院的账目,他在那里领到的分红是附设医院薪水的四倍。所以我们相信他一定会尊重那份工作的。 一边说着,陈宽皱着眉头从柜台那边走回来。 办公室、家里都联络不上,打呼叫器也没有回电。 那怎么办呢?阙教授问。 安心啦,陈庭又举起酒杯,来,我们喝酒,我陈庭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一边喝着,Judy热热闹闹带着一群女孩子走过来,她们清一色穿着象牙白低胸连身短裙,丝绸的质料使那些衣服看起来更像是居家的内衣。 你看,陈董,你的面子多大。 Judy将她们一一安排入座。 坐在苏怡华身边的女孩挺直上半身,交叉双腿,露出白皙的一截大腿。苏怡华可以肯定,她绝对不超过十八岁。她捧起酒杯,老练地对苏怡华自我介绍: 我是Lisa,请多多指教。 苏怡华数不清楚到底喝了多少酒,只觉得迷迷糊糊,全身不胜酒力。加入了几位妹妹之后,气氛更热络了。大家仍然胡闹着,为着各种不同的理由干杯。 苏教授,这回是个叫Anna的女孩敬他,来,再干杯。 我不能再喝。苏怡华努力地张着眼睛,再喝下去眼睛都张不开了。 不行啦,人家这辈子考不上大学,有机会能跟教授喝酒,总算死也瞑目了。 Lisa比我不爱读书啊,怎么她敬酒你喝,人家的酒你就不管? 真的不行了。苏怡华一副求饶的表情。 这杯我来替苏教授喝,总算陈庭出面替他解围,不行的话就不要勉强,免得下次再请苏教授时,他不敢来。他转身示意陈宽,你带苏教授去按摩按摩,松弛一下筋骨。 不,不麻烦。苏怡华虽然觉得脑筋还很清醒,可是说话已经有点语无伦次。 走啦,我们一起过去,陈宽站起来拉着他,你不知道,喝完酒全身按摩,滋味多棒。 真的不用这么麻烦。 一点都不麻烦,我爸爸已经安排好的。 安排好的? 你不用问那么多,走啦,陈宽又拉着他,总之,我父亲这个人就是这样,这是他的一番心意。 他们摇摇晃晃走着,苏怡华拉住陈宽,他问: 陈宽,阙教授喝酒时好像很放不开,他是不习惯吗? 他会不习惯?哈,他可是此道中人,陈宽很尖酸地笑了一声,我想他还在担心着第三票的事吧。 你爸爸都不担心,他担心什么? 哎呀,他是个胆小鬼,陈宽笑了笑,他必须确保他的票投给主流。 投给主流? 如果我们没有三票,会变成非主流。他承担不起站错边。 站错边? 是啊,你的票投给谁根本没有秘密。站错边明年就会有人来修理他,他也别想延退了。你别担心,投票的事我会照规矩来,不会对不起你的。到时候我请第三票打电话给你,等你确定了哪边是主流,再投票,好不好? 苏怡华摇着手,他说: 不用这么麻烦,我答应了你,就会投票给你。 他们经过几道特别的门,每一道门打开都有穿着制服的服务生毕恭毕敬的向他们行礼。 请跟我来。有一位服务生带领着苏怡华又穿过一道门。 等苏怡华转过身来,发现陈宽已经不见了。 我的朋友呢?苏怡华问。 他在别的地方,等一下结束了我会带你过去。 服务生带领他进到一个房间,客气地向他行礼,请稍待一下。说完径自退出了房间。 苏怡华环顾四周,那是一个不算大的房间。房间两侧是落地的大镜面。正中央摆着一台按摩床。正对着房门是浴室入口,浴室门旁边的墙壁钉着可以吊挂衣服的挂钩。 过了不久,有人敲门,苏怡华打开房门,站在门前竟然是满脸笑容的酒店经理Judy。 不请我进去?她问。 请进。苏怡华显得有些错愕。 我心里还在纳闷,到底是何方神圣让陈董拜托成这个样子?他千交代万交代,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你满意。 Judy踩进房间里,把手上的大浴巾以及浴袍递给他,刚刚我就猜到一定是你。先进去洗个澡吧,洗好之后我在这里等你。 苏怡华接过浴巾、浴袍,进到浴室里面去冲洗。 等苏怡华冲洗完毕,穿着浴袍走出来,看见Judy已经把那装黑色低胸细肩带连身裙褪去,只穿着黑色的蕾丝花边胸罩以及内裤。她走过来帮苏怡华把浴袍脱掉。 谢谢你对我无言的赞美,她啧啧地说着,像赞叹什么似地。 苏怡华觉得非常尴尬,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男性那一部分的生理反应,浴袍脱下来之后,那些欲望的表征就毫无遮掩地裸露在Judy的面前。 Judy似乎颇为自在,指着按摩床说: 来,放轻松,趴在这里。 趴上按摩床之后,Judy就从身后趴坐在苏怡华身上。苏怡华可以感受到她全身的重量。 这样会不会不舒服?她双手用力在苏怡华的背脊上按压。 苏怡华摇摇头。他又闻到了那熟悉而渴望的气味。 不舒服一定要说喔。我今天可是被人家拜托,使尽浑身解数来让你舒服的哟。 Judy在他的颈背轻轻地吹气,把双手沿着背脊往臀部的方向按压。做完了一次脊背按压之后,苏怡华感觉到热腾腾的油液涂抹在他的背部。 Judy轻声呻吟着,从颈项到背脊、臀部,一双又黏又滑的手时而抚摸,时而挤压地挑逗着。她的手配合着热热的油液,很快地跨越过界限,沿着臀部、大腿、大腿内侧,来回地搓揉。酒酣耳热,苏怡华只觉得全身躁热,一波高似一波的热浪袭来,整个人几乎可以轻飘飘地腾空飞翔。过了一会,更多温热的油液又倒在苏怡华背部。他可以感觉到Judy脱下了胸罩,丰满的一对乳房正压在他身上,有弹性地起伏、滑动,甚至连挺硬的乳头都感受得到。各种不同的重量以及冲击就这样时而柔软细腻,时而饱实绵密,忽然在背脊、一会儿又游移到臀部,恣意地发动攻击,让苏怡华毫无防备的能力。在不规律的呻吟声中,他们仿佛置身在湿热、黏稠的泥浆中,难分难解,不可自拔。 等Judy把苏怡华翻过来,爬上他的身上,准备做正面按摩时,苏怡华饱胀的欲望再也无法承受。他伸手去拉扯Judy的蕾丝边内裤,要把她内裤脱下来。 刚刚我还在想着你们教授应该比较斯文。 Judy笑着拍打苏怡华不规矩的手。 苏怡华毫无悔意,像个溺水的人似地拉扯她的内裤。 你这么急,我最精采的本事都还没开始表演呢。 虽然Judy骂着,却娇媚地配合着苏怡华的动作褪下内裤。她像排练熟悉的舞蹈动作似地,拿出准备好的保险套,熟稔地套上苏怡华血脉偾张的性器。 配合着苏怡华前后的冲动,Judy叫着夸张又淫荡的声音。苏怡华下意识地觉得她叫床的声音极其不自然,然而更强烈的欲望像狂风巨浪般地席卷一切,让他毫无思辨的能力。 苏怡华不顾一切地冲刺着,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全身一阵酥麻,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不久,Judy的呻吟停了下来,她让苏怡华从她体内退了出来,抓住取下来充满液体的保险套,展示在苏怡华眼前。 你这个人,好激动喔。她娇滴滴地抱怨着。 苏怡华记得好像是Judy让他躺在床上休息一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按摩床上休息了多久,直到有位服务生进来摇醒他,问他: 先生,你的朋友还在外面等你,你要出去,还是要让他们先走? 苏怡华走出房间,被领进一个包厢里去。包厢里面只剩下陈庭、陈宽父子,笑咪咪地看着他。 服务生给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乌龙茶。 喝茶,陈庭招呼他,又看了看表,苏教授,你们年轻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不好意思,让你破费,苏怡华停了一下,陈宽的事我一定会支持到底的。 别客气,陈庭含蓄她笑着,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苏医师,我看你有点醉,陈宽问他,我开车送你回去好了。 真的不用麻烦。 让他开车送你回去好了,陈庭说,这样比较安全,别忘了,过两天我们还要靠你投票呢。 大家都笑了。在笑声中,苏怡华眯着眼睛看这对父子,他觉得有点茫然。不晓得为什么,刚刚大伙在一起喝了那么多酒,而他们却还是那么地清醒。 【17】 有很多理由都可以把陈心愉移到加护病房去,其中,省掉麻烦是很重要的考量。在加护病房的好处之一是医师们可以把陈心愉和与医疗无关的一切暂时隔绝,省掉许多记者进进出出、拍摄镜头的麻烦、省掉总统一天到晚待在那里的麻烦。当然,省麻烦是总统医疗小组最不愿意承认的原因。他们一点都不缺乏有说服力的好理由,诸如加强陈心愉手术后的照护、监视她的恢复状况等等。只要有人需要,随时可以提供。 邱庆成交抱着手,站在陈心愉的床前。他时而看看陈心愉的手臂、按按她的脖子,时而调整心电图的电极,或是氧气流量阀,之后又交抱双手,一脸非常不放心的神色,注视着仪器显示出来的数值变化。 陈心愉已经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她罩着氧气罩,没有办法躺下来,只能坐卧在加护病床上,从脸部到脖子都是严重的水肿。她费力地呼吸着,呼吸频率有些急促,特别是吸气时在胸骨中央明显可见的凹陷。其间,还不时夹杂着咳嗽,并且咳出一些痰来。 你还是觉得不舒服吗?邱庆成问。 陈心愉只是摇摇头,不能回答。 邱庆成走回加护病房的护理站,喝下了他今天的第八杯咖啡。他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小敏。 小敏乖,爸爸今天晚上医院有事,不能回家陪你们吃饭。 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答应过我要陪我去玩具反斗城买玩具。小女孩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与不满。 今天医院里面有一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姊姊也生病了,爸爸必须照顾她,邱庆成停了一下,下一次,爸爸一定买一个最大的玩具给你,好不好? 嗯。 电话里,他可以明显地听出女儿的失望与无可奈何。 你找妈妈来听电话。 喔。电话虽然被放下来,仍听得见小敏跑去喊妈妈的声音,妈妈,妈妈,爸爸说他不能回来,说医院有一个可怜的姊姊 邱庆成拿着话筒,等了一会,终于有人拾起话筒,仍然是小敏的声音。 妈妈在哭,她说不要接你的电话。 邱庆成愣了一下,他跟女儿说了生日快乐,郁郁地挂上了电话。他交抱着手,在加护病房里踱着步。 你要不要考虑给陈心愉血栓溶解剂?加护病房沉主任走过来问他。 什么?他差点没有回过神来。 要不要考虑给陈心愉血栓溶解剂? 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她的凝血时间那么长,副作用实在教人担心。 我看她身上的血栓来势汹汹,拆除内植式输液导管的帮忙好像很有限,沉主任一手抚着下巴,恐怕导管拔除后留下来的血流通道很快又会被新的血栓填满。 看来目前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邱庆成问,你要不要打个电话跟赵院长报告?毕竟他是老板。 也好。沉主任点点头。 呼叫器在沈主任离开时响了起来,邱庆成看了一眼萤幕上显示的号码,按停了呼叫器的声响。才按停,又响起了第二通,再按停,立刻响起了第三通呼叫。 唉,邱庆成走过去护理站,沉主任正讲着电话。他拾起另一支电话的话筒,拨通了电话,请找马懿芬小姐。 我已经把晚间新闻主播的机会辞掉了,听筒里传来她迫切的声音,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必须马上和你谈一谈。 就是这件事吗? 不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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