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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

白色巨塔 侯文詠 19357 2023-02-05
【9】 邱庆成和关欣在快餐店点了份简单的咖啡、汉堡、薯条,找到一个角落,坐了下来。尽管医院为主治医师特设了餐厅,然而在这里谈重要公事似乎是更好的选择,你不用像在主治医师餐厅一样,担心邻座竖起的耳朵,也不会有人不识相地要求加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题。 最近开会,还为陈心愉的事吵架。 陈心愉怎么了?关欣问。 还不是内科、外科在吵,大家意见都不一样。 这个医院哪一天不吵?关欣淡淡地说。 有时候想想,每个月领这么一点薪水,不要说做事,光是吵这么多架都不划算。邱庆成笑了笑,他把奶精、糖都抓到咖啡里去,喝了一大口咖啡,昨天深夜,医学院院长找我去办公室。他们希望我跟你沟通。 我有什么好沟通的?

你知道对方提出八百万元赔偿的要求? 凭什么要我赔偿八百万元?再说,就算真正要赔偿,我也没有那么多钱。我们这个医院薪水才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我所知,院长室的评估似乎比较偏向赔偿。他们并不希望这件事情进入司法程序或者变成媒体的焦点。 那是他们的恐惧,我可不怕。 所以这是他们的提议:你来承担名义上的责任,实质上的谈判,甚至将来赔偿的金额,都由徐院长来想办法。徐院长并且答应将来你在医学院的升等,他会照顾。 关欣听完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笑着。 你笑什么? 你真的相信他们的话? 什么意思? 如果你因医疗纠纷被判处徒刑,你想,徐院长能代你去坐牢吗? 你别忘了,他们也不希望变成诉讼或闹出新闻来,起码这点双方是一致的。

关欣仍然笑着,她持续不断地摇着头。 那不是重点,她说,如果你根本没有做错什么,本来就不须赔偿,为什么急着和别人交换条件呢? 当然,这个提议只是大原则,做法以及细节都可以再详谈。就整体考量,医学院院长的目标较显著,容易受制。所以如果你能多承担一些责任,他可以站在比较客观的立场和病人家属沟通,对大家都是有利的。 这是对错与是非的问题,又不是债务,怎么能够分配、交换? 当然,每个人的观点不同。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帮帮别人的忙,反正你又没有什么损失!邱庆成说。 我们这一行,只要尽了力,不管成功或失败都问心无愧,毕竟医生不是神。现在平白无故承认犯错,就变成了过失杀人,哪怕赔了再多的钱,你还是过失杀人。从事医疗这个行业,如果心中没有荣誉,那就不用做了。我问你,你的医师生涯还要不要继续下去?如果还要做下去,难道荣誉不要紧吗?怎么会说没有损失呢?

毕竟徐院长答应你将来在工作的升迁上帮忙,也算是够意思的。人在附设医院里面工作,他是医学院院长,你何必去招惹他呢? 我在这里安分守己做个临床医师不想升迁。我从来没去招惹过他,是他请你来招惹我的。 看着关欣咄咄逼人,邱庆成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好意,关欣笑了笑,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只是我太激动了。 第一讲堂外这时早已经排满了各式的花篮、花圈,场面十分壮观。讲堂内进行的是赵院长荣退演讲会。 因此,创立一个以病人为本位的医院,一直是我这几年来最大的目标与心愿。前面两位中央研究院院士已经讲演完毕,现在正好进行赵院长最重要的荣退感言。 讲堂上的萤幕放映着单调的一张幻灯片,久久才跳过下一张。

大部分被叫来充场面的医学院学生都坐在后排的位置,等候在点名单上签名。另外一些赵院长放射线科的同事则零散地分布在中间的座位区。孤零零坐在第一排的则是医学院院长徐凯元和大学孙校长。徐凯元对这场演讲没有很大兴趣,他心里想着的是即将召开的医疗说明会。 他手里捧着一面功在杏林的牌匾,等着演讲会最后送给赵院长。当年医学院院长遴选时赵院长是遴选委员,但他并没有支持徐凯元。况且这几年医疗环境改变,赵院长跟不上变化,医院年年亏损。要不是顾虑到他在总统府方面的影响力,徐凯元很早就想把这面牌匾送给他了。 演讲会持续进行,坐在徐凯元右手边的孙校长忽然侧过头来问: 赵院长的继任人选确定了吗? 徐凯元摇摇头。韩副院长明年就退休了,他的意愿不高。

其它人选呢? 大概就是内科徐主任和外科唐主任吧,他们都很优秀。 嗯,校长想了想,我看最近唐国泰好像很积极? 是啊,最近都是他的新闻报导,什么心肺移植、内视镜手术,徐院长笑了笑,前几天,我才看了他给陈心愉装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的新闻报导。 我也看到那个报导了。校长交叉着手臂,徐大明和唐国泰。嗯!你觉得他们两个人怎么样? 我倒没有什么定见,徐院长抓了抓头,正要发议论,想起什么,不晓得校长有没有什么指示? 哈,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毕竟不是学医的。校长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听说两个人都是你医学院时代同班同学? 徐院长点了点头。 所以说这个问题真是伤透脑筋。 萤幕上又跳过一张幻灯片,现在是一张X光摄影片。赵院长开始总结他一生不怎么灿烂的学术功绩。

听说你有件医疗纠纷,到底怎么一回事?校长换了一个话题。 我最近就是被这件事弄得心浮气躁。徐院长侧过身,一手遮掩着嘴,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向校长说明。 校长很认真地听着,并不时地点头。 嗯,病人过世。那的确比较麻烦,校长抚着下巴,你想这件事处置的过程有没有什么瑕疵? 医学院法律顾问郑律师认为我们在法律上应该是站得住脚,除非家属要求进行病理解剖。徐院长表示,不过他们似乎已经透过关系要求我们赔偿和解。 和家属说明过吗? 我们找了心脏科医师、麻醉科医师,准备一起给家属开说明会。 嗯,校长点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他说,也许我多虑了,不过你身为医学院院长,处理这件事一定要小心,凡事以低调为原则。我这个校长,不管在行政或者各方面,不能没有医学院的支持。所以这件事在一定的程度之内,我一定全力支持你。不过,现在是民主时代,舆论和学生、老师的力量都很大,万一事件闹得太大了就比较麻烦,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明白。徐院长点点头,时代不一样了。 他们的谈话再度被台下响起的掌声打断。看得出来,荣退演讲会几乎接近了尾声。那掌声持续不断,好像精采的节目结束,观众要求再演奏一段似地。 应该会很顺利的,校长笑了笑,拍拍徐院长的肩膀,你好久没有来一起爬山了,下次一起来如何?地点和时间我会请秘书再通知你。我一方面可以知道这件事的后续,一方面你规划一下附设医院继任院长的人选,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好好谈一谈。 关欣赶到事务所时迟到了十五分钟,幸好洪律师仍在等她。她一再道歉,并且对于中午休息时间还来叨扰表示过意不去。 有时候,我们也像医师一样,会碰上一些急诊。洪律师笑了笑,他请关欣坐在会客室沙发上,为她倒上一杯随身包冲泡的热茶,不好意思,我们事务所的小姐休息了,我不太会泡茶。满头花白的头发,使他比实际上五十多岁的年龄更加成熟稳重。

关欣从另一位麻醉同行那里得到洪律师的电话。她第一眼看到洪应钦,立刻知道他为什么得到那么多的好评。他让人觉得信任感。他的动作端庄儒雅,谈吐善体人意,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散发出一种岁月累积出来的迷人智慧。 洪应钦自顾走进办公室。过了一会,他拿着一叠记事纸、铅笔以及黑边粗框的老花眼镜回到会客室,慢条斯理地坐下来,把记事纸、铅笔整整齐齐摆置妥当。 现在,他戴上老花眼镜,抬起头看关欣,镜框正好悬在鼻梁与眼睛之间,你准备好要告诉我你的故事了吗? 关欣吸了一大口气,开始叙述。这几天,对她来讲发生了太多的事。 关欣一边叙述,洪律师一边仔细地用铅笔在记事纸上记下重点。其间,他不时提出一些细节问题打断关欣。等关欣把情节叙述完毕,他又拿起记事纸,自己重新对关欣叙述一遍情节,以作确认。

我有没有遗漏什么?或者是你还想再补充的事?洪应钦问。 大概就是这些吧,关欣摇摇头,她急切地问,我想知道,我有没有什么刑事责任? 我们等一下会谈到那个部分,现在,我想先把关键的地方提示一次。你再仔细想一想,你在这些部分是否有任何疏忽或问题?洪应钦把他的记事纸翻回第一页,首先,你是否明确告知过病人麻醉是有危险性的? 有。开刀前一天访视病人时,在病房曾经告诉过她本人。同意书上也说明得很清楚,由于体质特殊或各种医学无法预测或预防的因素,麻醉有一定的危险性,目前在台湾麻醉平均死亡率是十万分之四。 光是麻醉,十万分之四,这么高?洪应钦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这部分有没有任何麻醉医疗意外保险可以承担?

上次有个保险公司精算过,如果对每个病人投保八百万元的麻醉意外死亡赔偿,一个医师每年必须缴交近百万元保险费用,关欣苦笑,有些住院医师甚至全部的薪水不够负担保险费。保险公司也觉得不划算,因而兴趣缺缺。 为什么不划算? 因为在美国麻醉致死的机会只有十万分之零点五。 相差八倍?洪律师低下头,他的目光越过悬在鼻梁的镜框上方,正好和关欣的目光接触,所以病人是在完全没有保障之下,进入开刀房? 医师也冒着失去执照、被判刑,或赔偿巨额偿金的危险,关欣点点头,他们一样没有保障。 我懂了。这和建筑、交通、飞航等公共安全的问题一模一样。不过你说机率是十万分之四?看来麻醉比坐飞机风险还大。洪应钦笑了笑,不敢置信地摇摇头。他看着记事纸上的记录,思考着什么似地,不管如何,你的病人还是签了同意书? 她别无选择,否则就进不了开刀房。 你在场说明的时候,有没有其它证人? 有,关欣说,病人的先生在场,也签了同意书。 你确定是病人的先生? 他在同意书的关系栏是这样填写的,况且病人也没有反对。 嗯。洪应钦没说什么,在记事纸上打了一个问号,告知、说明、同意,他喃喃地念着,沉默了一会。根据你刚刚的说法,整个手术进行中,病人情况都很正常,意外是突然发生的? 关欣点点头。 你确定急救的过程没有瑕疵? 急救的部分应该是没有问题,现场有麻醉专科医师、心脏外科专科医师,我们还装了心律调节器。关欣表示。 所以你们保有完整的病历,证明整个意外过程所发生的事和你刚刚说的一致? 关欣又点点头。 现在你自己确定了意外发生的原因了吗? 我们不知道,关欣说,医学上常常会发生一些状况,就算是最好的医师也不明白。 我这样说好了,洪律师想了想,有没有可能,这次意外是因为任何你应注意而未注意的原因,导致的结果? 我不觉得是这样。她的语气忽然有点高亢。 关医师,你放轻松,这里不是审判庭,洪律师笑着说,我只是想了解,依现有的数据与报告,就算请任何医疗单位鉴定,都无法证实你们在医疗的过程中有任何的过失或疏忽? 目前是不可能。 目前是什么意思? 万一做病理解剖,可能会有进一步的发现。 你们打算进行病理解剖吗? 如果家属没有提起,我们是不会主动要求的。 家属会要求吗? 除非情况特殊,一般家属很少主动要求。因为在台湾,保存全尸的观念仍很普遍。 那你们用什么死因开立死亡证明? 心肺衰竭,关欣笑了笑,那几乎是大部分自然死亡最后共同的原因。 洪律师又停下来思考,他在记事纸上写下了病理解剖四个字,并且重复地在那四个字外围画圈圈。 洪律师,关欣有点焦急地问,我想听听你的建议,你想我应该怎么处理?我到底有没有法律刑责? 目前看来,你并不需要委托律师。 为什么?关欣问他。 你的情况和纪志宏医师的情况很不一样,除非将来病理解剖有新的证据,否则我实在找不出任何可以起诉你过失致死的理由,洪应钦拿下了他悬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问,万一将来做病理解剖,你觉得解剖结果是因你的过失而导致死亡的机率有多高? 关欣想了想,开始慢慢地左右摇晃自己的头,她说: 几乎等于零。 那我担任你的委托律师的机率也就很低,洪律师笑着说,我说过,你的情况并不需要我。 关欣从律师事务所赶回来,又跑回办公室拿她的投影片,到达说明会现场时有些迟了。虽然只是一个医疗说明会,但是在会议室附近以及入口处很不寻常地站着医院的警卫,关欣很清楚院方这次是有备而来的。 说明会正在进行着,站在萤幕前的是徐院长,他拿着麦克风,对着萤幕上的数据指指点点,说明着关于朱慧瑛的病情以及手术进行的过程。会议桌前一盆冒着枝芽的蝴蝶兰,开着淡淡的白色花朵。 关欣挑了会议室后排的座位坐了下来,还没坐定,院长室黄秘书就移动过来她的座位旁,着急地问: 你总算过来了。 对不起,我刚刚去向律师请教问题,耽误了时间。 律师怎么说? 法律上我们站得住脚。 我们医学院的律师看法也差不多。 希望说明会之后,这场风波就可以平息。 不过你还是要小心,昨天对方在电话中提出巨额赔偿的要求。 我知道。他要告就去告,我没有犯错,也没有能力赔偿他的要求。 这时会议室前方徐院长的说明似乎告了一个段落。公关室蔡主任接过他的麦克风,对着台下征询意见。 关于徐院长刚刚的报告,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问题? 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是邓念玮。 这个医疗说明会对我们实在太过专业了。你们老是围着这些细节打转,我们心情很沮丧,根本听不进去。更好笑的是,从刚刚的报告听起来,手术是成功了,可是,人为什么会死了呢?难道说我们家属还得向你们磕头,说谢谢吗? 邓先生,朱女士过世了,我们也和你一样觉得难过,我们感到非常遗憾,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几天,我已经听了太多的遗憾、难过这样的话,你们可不可以停止这些敷衍的话?邓念玮打断徐院长的话,你们难道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手术成功,人却死了?到底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我理解你的心情,邓先生,徐院长安抚他,事实上你提出来的问题我们也一直在追查,但是手术、麻醉牵涉的范围很广泛,我们是不是请负责麻醉以及整个急救过程的关欣医师来说明一下,看看她能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你能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吗?邓念玮指着关欣问,是你要负一切的责任吗? 你愿意听我报告完毕,再提出你的问题吗? 你能负一切的责任吗?你回答我。 如果这就是你的问题,很抱歉,我无法回答。 那你凭什么浪费我们的时间? 我只能试着说明真相,让大家理解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你觉得这种理解并不重要,关欣看她的手表,那我就离开了,我也不想浪费时间。我必须去看别的病人。 你这是什么态度! 在邓念玮几乎要破口大骂时,朱慧瑛的母亲站了起来。 如果邓先生不想听请他走开,她用很平稳的语气说,让关医师把话说完,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会议室里这时站着三个人,关欣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邓念玮,朱慧瑛的母亲也看着邓念玮。差不多有一、二分钟那么久,直到邓念玮坐回座椅上,朱慧瑛的母亲才坐了下来。 起初,关欣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在台上,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分钟,可是却觉得时间过去了好久。 做为一个麻醉医师,这并不是第一次我不能挽回消失在我手中的生命。她缓缓地抬起头,有时候我也怀疑,每次的默哀到底能挽回什么?就像下一次,我同样无法阻止死神从我手中夺走生命一样。可是,是不是从此不要再从事医疗这个行业了呢?请原谅我用沉默浪费了大家的时间。这样的默哀与其说是为了死去的病人,还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默哀让我体认到自己的无能以及感受死亡的哀痛。也唯有那样,我才能继续在这个行业奋斗下去。 关欣只用了一张记载着麻醉记录的投影片,她详细地说明了麻醉记录上的每一项处置,药物的作用以及处置之后的生理变化。她的说明有一种简洁的魅力,使得在场的人几乎都感受到了当时现场的气氛,并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关欣扼要的说明之后,会议室显得格外安静。 我对关医师唱作俱佳的演出印象深刻,邓念玮有气无力地拍着手,可是记录是你自己记的,说法也由你自己说,我们怎么相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呢? 你必须相信我,关欣很诚恳地说,因为我当着所有的人公开地这样说,并且以我专业的信誉在病历记录上签下名字。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应该相信你。 你说什么?关欣问。 我说,我从不曾相信过你、你们以及这整个医院。 关欣走下会议桌,从前方座椅上拿来朱慧瑛的病历,快速翻阅。 这里有一张手术麻醉同意书,关欣指着病历其中的一页,除了朱慧瑛女士外,还有你的签名。你是不是把同意书的内容念给大家听?并且看一看签名是不是你的亲手笔迹?关欣把病历传给邓念玮,如果你从来不曾相信我们医院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要把她的生命交给我们呢? 邓念玮接过病历,激动得把病历摔在地上。 你一张伶牙俐嘴,我们都说不过你。你是麻醉医师,只会伶牙俐嘴,有什么用?他大声咆哮。 关欣从地上把病历捡起来,走到邓念玮面前。 朱小姐过世了,我们都很难过,她很冷静地说,如果我说了什么让你觉得更加难过,我很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必须相信我,就如同我也愿意用同样诚恳的态度来面对这件事情一样。 我相信你,关医师。关欣回过头,发现是朱慧瑛的母亲,我今天要来开会之前人家就告诉过我,医学的道理非常复杂,如果医师存心想骗我们,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就算不甘心去告医师,医疗鉴定官官相护,我们一点机会也没有。今天在这里我愿意相信关医师,可是,是不是请关医师说句良心话,你们到底尽力了没有? 我想我了解你的意思。 关欣走到前座去搬出一大盒纸箱。她把纸箱内的许多药品一瓶一罐拿出来,对照着萤幕上的麻醉记录,在会议桌上摆开。过了不久,上百罐五颜六色、大小不等的药品以及注射针筒把会议桌挤得一点空间都不剩,还有一些瓶瓶罐罐不得不摆到地上去。 这些是在急救的过程中,我们打进朱小姐体内所有的药品。关欣拿起其中的几罐药,又放了下来,她说,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再多打些什么药。 看到那么多的药剂,朱慧瑛的母亲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我来这里,并非要报复或者赔偿,她擦了擦眼泪,可是,我失去了一个女儿。是不是有谁能告诉我,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会议桌上的徐院长缓缓拿起另一支麦克风,他说: 很多时候,病人会发生一些医学上无法预测的状况,像是对麻醉药物的过敏、或者是其它突发性的心脏麻痹,医学上无法解释的意外情况 那不是我想听的答案,她转身向关欣,关医师,你告诉我,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我从事麻醉工作这些年,从来没有遇见像这样的状况。 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朱慧瑛母亲看着关欣,仿佛一眼就要把她望穿似地。 关欣也看着朱慧瑛的母亲,好久,她终于说: 没有人知道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你是说,到现在你们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 关欣点点头,是的,如果你要我诚实地回答。 会议室内冒出了一阵低沉哗然的声音。 如果你们同我们家属一样茫然,那么今天为什么还要开这场医疗说明会呢?你们又想对我们说明什么呢?朱妈妈问。 徐院长一会儿坐在他的椅子上,一会儿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邱庆成到底和她沟通过了吗? 报告主任,黄秘书说,据我所知,邱副主任和关医师的沟通好像不太成功,关医师很坚持她没有出什么差错。 我想不出来这样说对她有什么好处?徐院长问,她到底要什么? 也许关医师嫌邱庆成医师的层级太低,黄秘书稍停了一下,如果是这样,我请麻醉科赖主任去和她沟通,或许是更适当的人选。 哎,那个赖主任满口广东国语,呼噜噜地,我和他说不上几句话。徐院长摇着头。 赖成旭从教授升等到担任麻醉部主任都是外科唐国泰主任一手张罗的。我想,你只要透过唐国泰传话就可以了。 唐国泰? 他最近不是有很多争取附设医院院长的动作吗?我相信你拜托他的事情,他一定会全力以赴。 说到唐国泰,徐院长想起什么似地,欲言又止,我会约他过来谈谈。他走回办公桌前,在行事历上写着备忘录,那家属那边怎么办? 电话像是回应徐院长的问题似地响了起来。 请徐凯元有空到大厅走走,电话里面的声音冷笑着,一点小小的礼物,谢谢你们今天的说明会。 又是那个人打进来的?黄秘书劈头就问。 徐院长点点头,着急地问: 大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黄秘书急忙拨通了大厅警卫室的电话,可是没有人接听电话。 黄秘书对着徐院长摇摇头。 情况可能很紧急,大厅警卫室忙得无法过来接电话。 我过去看看情况,徐凯元三步并成两步跨出院长室,边走边回头交代黄秘书,你打电话过去警卫大队找江队长,请他们加派人员过去,必要时联络市警局,请他们人力支持。 徐院长才走出院长室,迎面就见到公关室蔡主任匆匆忙忙走过来。 报告院长,我刚刚打电话过去,可是你办公室一直是电话中。蔡主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要不要一起过去大厅? 我就是要过来跟院长报告,蔡主任说,我建议你先找个地方,拟好如何对外发言,否则,你这种情况之下出现,我担心很容易出差错。 大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家属拿着遗像、招魂幡以及白布条,披麻带孝地跑到大厅示威抗议了。 蔡主任的电梯停在一楼,走出电梯,转个弯,就到了大厅。 一场混乱似乎暂时平息了下来。医院的警卫人员,把遗像以及披麻带孝的人围在中央,让行人从外围通过。 蔡主任认出了邓念玮。在他身后,一群披麻带孝的人坐在地上,正发出低沉的呜咽声。两边拉开的白布条、招魂幡以及几盆素花,使得整个医院大厅看起来像个灵堂。包围圈里,面对着这一群抗议人士的是闻风而来的采访记者。邓念玮正架式十足地对着摄影机以及照相机,回答着马懿芬刚刚提出来的问题。 由于距离的缘故,蔡主任听不清楚他发言的内容。但凭着新闻本科出身的本能,他嗅得出来这是一个再热门不过的题材。他当了几年的公关部主任,每次医院要发表什么新的研究成果时,都得三请四求,记者先生、小姐们才会姗姗来迟。现在可好,通通不请自来了。蔡主任心里想,也许医院哪一天真有人得了诺贝尔医学奖都不可能这么大出风头。 关欣坐在开刀房休息室,吃着她的便当,可是几乎有一、两分钟那么久,她眼睛不曾眨动一下。她定定地站在电视机前看着晚间新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 镜头带过了医院大厅、朱慧瑛的遗像、披麻带孝的病人家属以及包围在外围的警卫,很快地切换到医疗大楼的门口。马懿芬穿着正式的套装,站在镜头前方作结论: 从医院发言人蔡清标主任以及被害人家属各说各话的情况看来,这场医疗纷争恐怕仍有待双方进一步的沟通。医生,向来是人们心目中的守护神,然而随着社会的变迁,医生的角色似乎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医、病的关系何去何从?这应该是在这场抗争之中,值得我们深思的一个重要课题。以上是由记者马懿芬、游中仁,在现场为您所作的报导。 等到这条新闻播报完毕,又出现了一些高速公路车祸、抢劫商店的社会新闻报导,围在电视机前面的人才低声地议论纷纷,逐渐散去。 关欣闭上眼睛,缓慢地左右摇晃她的头,愈来愈剧烈。 不可能是这样不晓得为什么,关欣再也说不出话,不顾一切地奔出休息室去。 关欣死命地往前跑,飞掠过开刀房前等待家属好奇的眼光,穿越过楼梯间的防火门,她沿着四楼跑下三楼,转弯,往二楼急驰。楼梯间的扶梯与关欣的身影交错而过,墙壁上标示的楼层数字也和关欣交错而过,她跑过二楼,又转一个弯,急速地飞奔一楼,直向大厅。 映入她眼里的是朱慧瑛那似笑非笑的遗像,以及两旁拉开的白布条,用黑色的大字写着: 徐凯元草菅人命! 另一条布单是白底鲜红大字,写着: 关欣血债血还! 关欣就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停了下来。她听见了自己急速的喘息声。 害死朱慧瑛的麻醉医师就是她。 与其说是邓念玮的叫喝声,不如说是眼前的画面震慑住了关欣。 抓住她,不要让她跑掉!有人从抗议的人群中站起来激动地叫嚷着。 不。不应该是这样。关欣心里想着。 杀人凶手!他们激动地对关欣叫嚣着。 几个抗议人士试图冲向关欣。站在其间的警卫连忙手臂交勾,形成一道紧密的人墙。人墙内,警卫又和不断冲撞的抗议人士发生了纠结、扭打似的肢体冲突。情况愈演愈烈。 你快走吧!忙乱中,两个警卫试图把关欣拖离现场。 关欣被警卫拖着离开大厅。一路上,她频频回头看着那些和警卫纠缠的人、握着拳头抗议的人、抱着手冷冷地笑着的人。 不。我不是。她大声叫嚷着,可是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声音。 【10】 徐大明利用两个下午会议行程之间的空档拨了一通电话给苏怡华。他鼓励苏怡华不要泄气,年轻人做事情要扎实,不必急着出风头。以后内科还有许多病例,要请他帮忙。 今天晚上在家里准备了些简单的饭菜,徐大明沉默了一下,你何不过来我家里简单地用个餐,正好我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你。 今天晚上恐怕不行。 喔? 下午有院长杯网球赛的复赛和准决赛,我和陈宽医师双人组要和唐主任他们对决。 唐国泰?我懂了。徐大明呵呵地笑了起来,那就改天吧。记得代我好好修理唐国泰。 徐大明放下电话,立刻拨了一通电话,取消晚餐。 接电话的人是徐大明的太太胡睿倩。他们的女儿徐翠凤紧张兮兮地贴着妈妈的话筒,直到胡睿倩挂上电话,还拉着妈妈的胳臂问: 怎么样? 苏医师有事,取消了。 真的?徐翠凤高兴地又叫又跳,她的长头发波浪似地在她身后涨落,我自由了。 你别高兴,听说这个苏医师长得很帅,学问又好。 我不要相亲。她娇滴滴地说。 你爸爸他们科里那些内科医师你没一个看得上,胡睿倩告诉女儿,这回可是个外科医师,不一样。 不管,我就是不要嫁医师。她的嘴噘得半天高。 第三盘球赛在一个精采的网前截击中结束,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比数是三比一,苏怡华迫不及待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这时苏怡华和陈宽并肩坐在场边的矮凳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唐国泰双人组在场上继续和妇产科医师对抗。苏怡华又喝了一大口矿泉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相信,他和陈宽竟然被唐国泰的网球双人组淘汰掉了。郁闷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丝毫无法阻挡。他才输掉一个病人,现在又输掉一场双打赛。他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让他两次都自信满满地输给相同的对象。 靠网球场的内侧是一大面墙壁,这回墙面的广告换成了一个坐在路上哭泣的非洲小男孩。那是由一个热心公益的药商所发起回应募款救助非洲饥民的广告。事实上,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那面墙的广告效益有限,但许多教授及主治医师在这里打球,广告又采取轮流的方式,大部分出钱的药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怨言。 看着球场上黄绿色的网球一来一往,苏怡华想起山普拉斯。他喜欢山普拉斯。他总是那么专注地处理他的每一个球,不管比数是输是赢,山普拉斯的脸上没有表情,任何一个球,任何一个时刻,他总是那么专注。仿佛内心不曾有过任何畏惧。苏怡华需要打网球,网球帮助他专注,让他忘却这个难挨的一天。可是就在这天快结束前,他又再度被唐国泰和邱庆成打败,提醒了他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你在想什么?陈宽忽然转过头来问他。 其实我们差一点就会赢的,苏怡华放下手上的矿泉水,转过头来,你最后那几个杀球为什么处理得那么差,完全走样? 陈宽没有说什么。一会儿,苏怡华恍然大悟。 你是故意的?他指着陈宽。 陈宽笑了笑。从两年前外科输了院长杯网球赛以后,唐主任就下定决心今年一定要拿回冠军。你想,要进入外科部当住院医师那么困难,可是只要是网球校队,一律优先录取,唐主任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成绩。陈宽稍停了一会,现在几乎所有想申请进外科当住院医师的学生都知道勤练网球比成绩重要,你想,他为的是什么?他那么处心积虑地想赢,你现在把他打败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难道输赢对你一点意义都没有吗?苏怡华问他。 我是外科医师,又不是网球选手,陈宽摇摇头,我的输赢不在网球场上。 苏怡华缓缓地左右摆动他的头,仿佛他听到了全世界最令人不敢相信的事一般。 这几天对你而言一定很糟,对不对?陈宽问。 你听说了?苏怡华问他。 其实你应该觉得高兴,陈宽拍拍他的肩膀,我告诉你,输了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 苏怡华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自我解嘲似地苦笑。 也许我太单纯,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吧。 你看那个非洲孩子,陈宽指着被探照灯照得亮晃晃的墙壁,你说他为什么要哭? 苏怡华看着墙壁的画面,想了想。他饿了。 陈宽摇摇头。那并不是造成他坐在那里哭的最主要理由。 那是什么? 因为他莫名其妙地掉到别人的战争里去了,陈宽又强调了一次,别人的战争,你懂吗? 场上爆出一阵叫声与掌声,似乎又有人打出了一记漂亮的好球。苏怡华想起徐大明、唐国泰、即将下台的赵院长以及种种恩怨,意味深远地对陈宽点点头。 为什么这些战争永不止息呢? 我要是知道答案就好了,陈宽耸了耸肩,不过如果一定要战争,至少我愿意为自己而战,战死了也胜过莫名其妙地坐在路上哭泣。 为自己而战? 你每天处在这些战局里,可是你从来不曾仔细地想一想,像个随风摆荡的浮萍。你的位置愈爬愈高,可是你却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科里面连一个可以倚赖的朋友都没有。 难道你不是我的朋友吗?苏怡华问。 陈宽转身过来,对苏怡华摇摇头。 我们只能算是在一起打球的朋友。 打球的朋友? 你有没有听过《三国演义》里面庞德的故事? 苏怡华摇头。 庞德是马超手下的猛将,属于曹操阵营。在曹操南征樊城襄阳时,为了争取在曹营的政治生命,他自愿和于禁共同担任先发部队的统帅对抗刘备的部队。不幸地,他的旧长官马超已经投降刘备,同时哥哥又在刘备阵营担任文官。因此,曹操对他产生质疑。为了表示清白,庞德在曹操面前把马超以及哥哥大骂了一番,宣告从此恩断义绝,并且为自己量身订作了一个棺榇,扶榇出战,以示必死的决心。 在战乱时,兄弟、旧识,甚至朋友关系都是薄弱的。没有任何一种关系比政治上的结合更加迫切。只有政治利害值得真正倚赖,也只有派系的力量,能让别人为你扶着棺材出战。 我不喜欢搞派系。苏怡华笑了笑。 没有人喜欢搞派系。是派系搞人。 唉,苏怡华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事情非搞得这么复杂不可? 这不复杂,陈宽笑了笑,但是,你得先准备好才行。 准备好什么? 准备好为自己而战。这样,我才可能当你的政治盟友,和你并肩作战。 朋友和政治盟友这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差别。至少政治的盟友不会在共同的利害上放水,像打网球一样,故意输给唐国泰。 苏怡华愣了一下。 我得走了,陈宽看了看表,明天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如何? 明天晚上?苏怡华想了一下,也好。 地点和时间我会写电子邮件给你,记住,我是你的朋友。 你的朋友?苏怡华睁大眼睛,他忽然想起你的朋友曾经在陈心愉开刀之前写过一封电子邮件给他,你曾经写过一封电子邮件给我? 陈宽没有说话,只是笑着。 【11】 走出网球场的淋浴室时,天色暗了下来。远处的灯光一片湿蒙蒙地,到处落着倾盆大雨。苏怡华深呼了一口气,决心奔回医院办公室拿把伞再走。 他湿答答地跑进医院大厅,正好遇见一阵纷乱,警卫正和一群人推拉、扭打着。苏怡华的好奇心不大,刻意绕过发生冲突以及围观的人群,光是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一点也没有看热闹的心情。 杀人凶手!有人叫喊着。 身后不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苏怡华感觉到警卫正拖拉着一个人,往他的方向过来。他正打算让开路,听见被警卫拖拉住的女孩子疾厉地喊着: 不!我不是! 苏怡华连忙转过身去,那是一个他熟悉的声音。天哪!关欣。他顾不得雨水正沿着发梢流进眼睛里,冲了过去,大喊她的名字。 两个警卫停了下来,其中一位从腰间拿出警棍。 你要做什么? 我是外科苏怡华医师。 持警棍的警卫疑惑地看着关欣。关欣也转过头来盯着苏怡华看,像看着陌生人似地。苏怡华觉得那种眼神非常陌生,却又带着迫切,像要抓住什么一样。 过了一会,关欣点点头,她说: 苏医师。 警卫放松了严肃的表情,慢慢地把警棍收回腰间,同时也松开了紧抓在关欣肩膀的手。 苏怡华有种被认得的喜悦。她像是个精神涣散的病人,终于认得他了。 关欣。他看着她,又喊了一次。 今天医院很乱,你们最好不要在这里逗留。警卫交代。 我知道。苏怡华对着他们一再道谢,我会送她回家。 关欣拉了拉被弄乱了的衣服,自顾地往急诊室方向走。 不用送我,我自己到急诊室门口招呼计程车就好,她回头告诉苏怡华,我没事,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只在一瞬之间,苏怡华忽然觉得刚刚呼喊她时,她眼睛里那种迫切的神情已经消失了。 关欣,我开车送你 看关欣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苏怡华正准备追上去,有个警卫拍了他肩膀一下,提醒他: 一定要送她到家。 苏怡华点点头,匆匆忙忙跑去追赶关欣。关欣走在前面,又快又急。苏怡华几乎到了急诊室门口才赶上关欣。 我很好,真的。关欣伸手招呼计程车,并且回过身来向苏怡华行礼,谢谢你。 关欣,你听我说,苏怡华走到关欣面前,双手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我觉得你不太好。 一部计程车应关欣的招呼开过来急诊室门口,才停妥,就被后方疾驶而来的救护车,逼到屋檐前方车道去。救护车停下来,拥上许多医护人员,从后方掀开的车门抬出来挂着点滴的重症病人。 关欣冒着雨追到屋檐外,打开计程车右后座车门,坐进计程车内,正要关门时,苏怡华也冲了过来,顶着车门不让关欣关闭。 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去。关欣说。 我只送你到门口,看你进门,我就走。 现在计程车已经停到屋檐外头来了,大雨肆无忌惮地打湿苏怡华的头发,以及身上的衣服、运动旅行袋。 你一进门,我就走,苏怡华重复着,我保证。 关欣侧着脸,默默地看着苏怡华。雨势那么大,连计程车司机都回头过来,用另一种表情望着他。情况没有僵持很久,直到后方的救护车点交完病人,准备离开,对着他们的计程车大按喇叭。 关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往左挪动,腾出右方的空位。 透过雨刷刷出来的扇形视野,苏怡华看见路口32路公车站牌。背景是雨夜的街市,在霓虹灯闪动中,孤零零的站牌站立在那里,像守候着什么似地。 关欣简短地回答苏怡华的问题以及交代医院大厅的事,之后彼此又恢复了沉默。 计程车转入从前苏怡华和关欣惯走的长巷内。透过稀疏的路灯以及潮湿地面上倒映的光影,苏怡华依稀可以辨认那些红砖墙,以及听见枝干上的叶片随风起舞的声音。说不上来为什么,那让他觉得安心。整个台北市天翻地覆地在敲敲打打,可是这里还有一条记忆中的长巷。 从前他送关欣坐公车回家,走的就是这条长巷。每次要分手总是那么依依不舍。苏怡华记得有次关欣还提议他们再坐一趟32路公车,由她送苏怡华回家。那个晚上他们就一直在32路公车上往往返返,直到最后一班车。 他的电脑照片档案中就有一张关欣送他的照片,照片中的背景就是路口的32路公车站牌。那张关欣送给他的照片后面就写着: 送给苏怡华: 我相信生命中总有些美好是不会改变的。假如十年以后你经过了同样的32路公车站牌,想起了一些什么。那时,时光终将对你证明我所相信的事。 关欣 年轻的时候常常为了一些像是时间、永恒不变这类的抽象问题争辩得面红耳赤。十多年后大雨滂沱,现在他们相对无言地坐在计程车内,经过了那支应该向他们证明一些什么的32路公车站牌。 很多感觉说不清楚了。他们曾经那么年轻地去相信一些永恒不变的什么,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十年永远不会过去,或者以为只要十年,他们就能证明一些什么。有时候想想,活着也不过就是一些想窥见未来美丽容颜的意志拼拼凑凑。不堪的是,随着生命流逝,底牌一一掀起,答案却尽教人啼笑皆非。 计程车停在关欣家门口,关欣抢着付账。苏怡华先从计程车内跳了出来。 你搭这部车回去吧,雨下那么大。关欣也跳了下来。 不急,苏怡华示意计程车离开,送你进门,我再走。 他们冲向关欣住的地方,一栋双并的旧式五楼公寓大厦。 我拿把伞给你,关欣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开启入口大门,拿了伞再走。 打开大门之后,苏怡华随着关欣爬上三楼。 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关欣又打开了住家铁门,消失在虚掩的大铁门后。 苏怡华在门口站立了一会。不久,屋子里忽然出乎意料地传来关欣激动又明亮的尖叫。 关欣,他慌忙地叫着,可是没有任何回应。苏怡华决定进去看个究竟。 天啊! 等苏怡华冲进屋里,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他所看到的客厅简直是浩劫余生。到处是翻倒的桌椅、壁柜、栽在地面上的电视机。满地是破碎的玻璃以及壁柜里掉出来的饰物。 苏怡华冲进客厅、浴室、厨房,到处都看到惨不忍睹的相同景象。 关欣!他着急地叫喊着,关欣! 他走向关欣的卧室,轻轻地推开房间大门。 关欣侧对着苏怡华坐在床前,整个人愣神神地,完全无视苏怡华走进来。泪痕爬满了她的脸颊。 关欣? 关欣没有回答,安静地用衣袖抚拭脸颊的泪水,她的两眼无神,呆滞地望着正前方。 沿着关欣的视线是梳妆台,梳妆台上的大面镜子被人用红色的唇膏大大地写着: 血债血还! 天啊,又是那票人,苏怡华大叫一惊,我去报警。 不用了,关欣回过神来,淡淡地说,我知道他们要什么。 苏怡华帮着关欣立直翻倒的柜子,并且收拾掉在地上的电视机。关欣拿出扫把,被苏怡华抢了过去。 你去收拾房间里面,这边玻璃碎片我来对付。 苏怡华抢过扫把,在客厅清扫玻璃。关欣走进房间,又走了出来拿抹布,正好看见苏怡华趴在客厅的沙发前,侧着头把扫帚伸入沙发底下去清洁玻璃碎片,没有扫出什么玻璃碎片,倒扫出一阵灰尘。 对不起,这阵子太忙,太久没有清扫客厅了。 关欣连忙冲向浴室,拧了一条湿毛巾,过来客厅。等她看到苏怡华一张黑黑脏脏的脸时,不禁笑了出来。 苏怡华莫名其妙地拿着湿毛巾擦脸,得意地说: 总算你还笑得出来。 唉,想想实在很好笑,关欣摇摇头,都说是行医救人,结果救人救成这副德行。 苏怡华抹完脸,等他看到毛巾上脏兮兮的灰尘时,跟着会意地笑了。 出去找点东西吃吧,关欣提议,我请客。 现在?苏怡华望向窗外,雨这么大! 关欣点点头。你不饿吗? 这里怎么办? 也许等一下回来放把火烧掉房子,诬赖那些人蓄意纵火吧。 苏怡华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不过听到她开始讲起这种关欣风格的笑话时,觉得放心多了。 下雨的缘故,PUB里面只有稀稀落落的顾客,落地窗户外面闪动着Italian Food的霓虹,他们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关欣举起了她的啤酒杯,现在那一杯大啤酒已经被她喝得差不多。 陈心愉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我事先不晓得是那样,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 无所谓,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苏怡华拿着他的叉子卷通心粉,把卷好的通心粉放入嘴巴,细嚼慢咽,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大概没那么容易被吓坏吧,关欣举起杯子,把剩余的啤酒一仰而尽,今天够凄凉的了,我们不要再谈这些。 餐厅的侍者过来收拾酒杯,客气地问: 还要再来一杯吗? 关欣点点头。 你今天喝了不少。 陪我喝一杯吧,关欣望着苏怡华,说完她径作主张对侍者说,再来两杯。 记不记得我们去东部做寄生虫检查住在花莲,那次你喝醉了酒? 乌梅酒,我记得。关欣浅浅她笑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只知道乌梅酒甜甜的很好喝,不晓得后座力那么可怕。 你连走路都走不稳,他们要我送你回房间休息,你知道你一路上跟我说什么吗? 我真的不记得了,关欣眼睛迸发光芒,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一直对我行礼,不断地说,谢谢。谢谢。 我真的那么蠢? 不会啊,我一点都不觉得,刚才你在急诊室门口也是那个样子。 哈!关欣大笑出来,我刚刚一定看起来很蠢。 侍者端上来两杯啤酒,又拿起桌上的账单,记载了新的项目。等侍者离开之后,关欣豪气地拿起酒杯,和苏怡华的酒杯碰得铿锵作响。 干杯! 他们咕噜咕噜灌下了将近半杯的啤酒,把酒杯放在桌上,相视而笑。沉默了一会,关欣对苏怡华说: 谢谢你。真的。 苏怡华很想说没什么,可是他竟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是把头低了下去。 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孩走上了表演台,在钢琴前坐下来。过了不久,铮錝的琴声仿佛流动出来似地。琴声中,那个女孩用低沉的嗓音唱着: 化我的思念,为白云片片, 飘过原野,飘过山林,飘到你的门口窗前, 默默地传给你,我那爱的诗篇。 一千遍,一万遍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晓得为什么唱起了他们在学校时期的老歌。苏怡华又啜饮了一大口啤酒,把自己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他轻轻地跟着旋律哼唱,发现关欣也同时附和着。 整个晚上他们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苏怡华走出PUB时已经有些轻飘飘的感觉。他察觉关欣说话有些舌头打结,坚持要送她回家。夜雨仍然一阵一阵地下着,没有减缓的趋势。他们坐着计程车,回到有32路公车站牌的长巷巷口,关欣嚷着: 停车。她从突然煞车的计程车跳了下来,我想散步回家。 苏怡华匆匆忙忙付完车钱,从后面撑了伞,摇摇晃晃地追上来。 化我的思念,为白云片片, 雨都把她打湿了,关欣仍然兴匆匆地唱着歌。 苏怡华,陪我用力地唱。别担心,雨下得这么大,没有人会听见的。 苏怡华撑着伞,歪七扭八地走在他曾经熟悉的长巷,32路公车站牌还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不晓得是雨水、溅起的水花或者是血液中的酒精把他的思绪打散得支离破碎。终于他也决定放声跟着关欣唱和。 飘过原野,飘过山林,飘到你的门口窗前, 默默地传给你,我那爱的诗篇。 一千遍,一万遍 关欣记得自己进了浴室洗完澡,换上了睡衣,之后的事情变得有些模模糊糊。昨天晚上真的是喝多了。 她伸了伸懒腰,走出房间,映眼的阳光照得她有些张不开眼睛。她走进客厅,发现沙发上整整齐齐折叠着枕头与薄毯。毯子上留着一张简单的字条: 关欣: 今晨阳光照得亮晃晃的,我多么不愿意从沙发上爬起来,承认昨夜就这样过去了。你知道,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任何代价去留住那些美好时光的。 谢谢你以及这个美丽的夜晚。你总是教我感受到生命的甘美,那些几乎被迫遗忘了的滋味。 苏怡华晨5:30留 关欣放下纸条,环顾客厅,发现苏怡华已经体贴地收拾好了满地的玻璃碎片。白花花的阳光照着电视机、家具、橱柜,现在这些都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 关欣重新拿起那张纸条一读再读,仿佛再过一会那张纸就会化成灰烬似地。读着读着,似乎有一些色彩鲜明的记忆像鱼一般沿着时光轻盈地游了过来。它们无声无息地幻化成各式艳丽的色彩,在光晕中舞动着动人的姿态。 不晓得为什么,纸条上的字迹愈来愈不清楚,关欣的视野便莫名地模糊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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