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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章】

白色巨塔 侯文詠 26503 2023-02-05
【6】 手术才结束,手术室里散落了一地的是各种血压、心电图及动脉血氧监视器及麻醉机与病人的连接管线。这些监视器正闪动着各式红色的警铃讯号,并发出吵杂的警告声音。满地是红色的血迹、绿色的布单、零碎的线头。开刀房的阿嫂正迅速地清扫房间。 这是关欣忙碌的麻醉医师生涯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她走出手术房,正好遇见邱庆成笑嘻嘻地走过来,对着她说: 关医师,谢谢你。 关欣也对他笑了笑。 她从口袋掏出今天的手术预定表,用红色签字笔在这台手术的前面打上一个大大的勾。第一、二、三、五、九、十开刀房,这区一共有六间这样的手术房,每一个手术房都有麻醉护士和住院医师,包括护士的管理、住院医师的教学以及病人的生死安危都是她的责任。她看了看表,十一点半,预定表上只剩下几台手术还没有打勾,而且不是大手术。关欣心想,这会是她单调繁忙的麻醉生涯中难得的一个快乐日。

但是她想错了。 关医师,第九开刀房急找。关欣听到开刀房广播时,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急迫性。 第九开刀房进行的是子宫镜手术。那是用来诊断或者治疗各种子宫内膜病变的手术。手术的过程并不复杂,妇产科医师沿着阴道,通过子宫颈把内视镜伸入子宫,从外部灌入生理食盐水后,子宫镜就可以在饱胀的子宫内部进行观察。有时从子宫镜发现一些内膜沾黏,手术医师还可以透过子宫镜做简单的分离、切除。事实上,接受子宫镜的女性多半年轻,没什么慢性疾病。麻醉医师不需要插管全身麻醉,只要给予简单的静脉麻醉就可以了。 关欣快步走向第九开刀房,然而她并不真正觉得紧张。她觉得安全的另一个理由是第九开刀房的手术医师,徐凯元教授,目前的医学院院长。他是个小心翼翼的妇产科医师。自从担任医学院院长的职务以后,他几乎不再进行危险的大手术。

等到关欣走近第九手术室了,正好该手术室负责的麻醉科住院医师从手术房冲出来,用极高的分贝对她喊着: 关医师,快点,CPR(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心肺复苏急救)! 那是她意识到事态严重的开始。 我和你一起去。邱庆成本来要走出开刀房,一听到CPR之后立刻回头,从后头追了上来。 现在关欣的脸色已经不再那么轻松,她几乎是冲进第九手术室。 手术室里,麻醉护士站在病人头侧,一手紧扣氧气面罩,另一手正不断地捏挤气囊。手术台周围则围满了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把病人侧身过来,塞入心肺急救硬板。等硬板塞入之后,病人又被翻回正躺的位置。邱庆成一下子就跳上手术台,跪在病人右侧,准备开始心脏按摩。

关欣的目光很快扫过所有监视器显示的数据,心电图监视器上完全看不到正常心电图规律的波形跳动,取代的是颤抖似的直线,关欣暗暗叫着:天啊,VF(Ventricular fibrillation,心室颤动)。病人的平均血压只剩下20mmHg上下,监视器无法读出任何收缩、或是舒张压。除此之外,动脉血氧饱和监视器也因探测不到任何脉动,发出哔哔哔的警告讯息。这一切都显示病人正处于毫无心脏血液输出的濒死状态。情势又急又猛,恶劣得超乎想像。 邱庆成立刻跳上手术台,他挺起腰杆,伸直手臂,双掌交叉在病人胸前,开始心脏按摩。他每用力下压,心电图上就呈现一个山峰似的起伏。情况并不理想。血压收缩压虽然上升到70至80mmHg之间,但舒张压仍不超出l0mmHg。

Bosmin 1cc(肾上腺素),xylocaine l00mg(钠离子通道阻断剂,治疗心室颤动用药)注射,另外,Sodium bicarbonate、calcium chloride全部帮我准备好。关欣冲过去接替麻醉护士的位置,连珠炮似地发出一连串医嘱(注1),给我咽喉镜,准备插管。她必须优先建立安全可靠的呼吸道,此外,她得把所有的人都找进来,你去通知这一区所有的住院医师,以及没有看手术房的护士小姐,请他们全部过来第九开刀房。关欣吩咐麻醉护士。 关欣接过咽喉镜,在几秒钟之内就把气管内管插到正确的位置,Suction(抽吸器)!她叫着。 沿着插好的气管内管,关欣把抽吸细管伸入肺部内,抽出许多粉红色泡沫状的液体。情况不妙,这是心脏无法压缩输出血液的后果。这些从左心室、左心房一路回堵到肺静脉,肺微血管的血液撑破了微血管壁,充满在肺泡里,和其中的空气混合成粉红色的泡沫液体。现在肺水肿愈来愈严重,整个肺脏泡在一片粉红色的汪洋里,再也无法交换气体。

关欣惊觉到她正在失去病人的肺脏,这使她觉得非常不舒服。光是病人心脏的问题已经叫她头痛万分。她闭上眼睛整理了一下思绪,把氧气气囊交回给另一位麻醉护士,又开始发出一长串的指令: 推心脏电击器过来,愈快愈好,她看见一位住院医师,你帮忙从股静脉建立中央静脉导管,另外,打条动脉导管,抽动脉血液气体检查,我要连续性的动脉血压、中央静脉压监视。 手术房里挤进愈来愈多的人,忙碌不堪。关欣抓起药品车上一大把贴好标签的注射药品一边打、一边念出药物的剂量,好让麻醉小姐记录: Bosmine 3cc,calcium Chloride(钙离子补充液)l0cc,sodium bicarbonate(碱性中和液)60cc。

在急救药注射约一分钟之后,邱庆成的心脏按摩稍停了一下。他看见所有的监视器显示又回到了急救前的样子。病人对于所有急救几乎完全没有反应。 怎么可能?关欣不可思议地摇着头。 邱庆成没说什么,他又跳上手术台,继续心脏按摩。一个麻醉护士拿着充满bosmine的5cc注射针筒站在一旁,她关心地问:还要再注射吗? 关欣点点头。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监视器萤幕。她一脸不解的表情。 见鬼了。关欣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咒骂着。 打几cc,关医师?护士又再问了一次。 1cc是一瓶bosime注射液,大概就是一次急救的分量。 全部。关欣和邱庆成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现在是第四次电击了。关欣在正负极导电板上抹上导电软膏,轻轻地把导电板分别贴接在病人胸前以及左腋下侧胸,好让电流能够通过心脏。

准备第四次电击,调整电压二百五十伏特,那是最高电压的极限了,所有人员离开。 碰电击的声响。 在场的人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心电图监视器萤幕上的变化。电击之后,画面上出现几个怪异的大波动,持续了几个画面,令人失望地,又回复了颤抖的直线。 心脏按摩的位置已经换上了另一位住院医师。关欣放下手上的电击板,掩不住低沉到底的心情。 麻醉护士陆续把中央静脉、动脉导管抽血的检查报告交到关欣手中。然而,这些报告都只能反应出急救当时状况的第二手资料,对于问题发生的原因帮助不大。 到底怎么回事?关欣问原先的麻醉护士。 她一脸受过惊吓的表情,她说: 手术快结束时,一切都还正常,我看到徐院长的内视镜才从子宫退出来,心电图监视器萤幕忽然出现了几个类似传导性阻断的心律不整。正要处理,心跳忽然变慢,从每分钟四十几跳、三十几跳、二十几跳,我急着要出去喊医师,一回头,变成了ventricular tachycardia(心室跳动过快),然后是心室颤动。

在心律不整发生之前血压、血氧、呼吸都正常?关欣问。 一切都很正常。麻醉小姐点点头,激动地说,好可怕,一瞬之间,根本措手不及。 静下来,静下来,关欣不断地在内心告诉自己。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她也想不出来为什么。 关医师,一直静坐在手术房内观看急救过程的徐院长终于走了过来,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我们也搞不清楚,关欣摇摇头,只知道是心脏先出了问题,我从来没有碰过这样的事。 现在怎么办? 我拜托邱庆成他们心脏外科医师从颈静脉装设一条传导线到右心房,暂时接上外部人工心律调节器,看看能不能起死回生,关欣叹了一口气,我想目前最迫切的事应该是先让心脏跳动起来吧。 徐院长看着站在旁边的邱庆成,他问:

这样做有多少把握? 这是最后的办法,反正不会更坏了。邱庆成耸了耸肩。他沉默了一会,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倒是病人家属。在心律调节器装好之前,徐院长和关医师要不要出去说明一下状况,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徐院长问。 邱庆成看了徐院长一眼,决定继续去准备他的心律调节器导线,不再说话。 邓念玮并不喜欢坐在病人等候区,可是他别无选择。朱慧瑛告诉他那只是很简单的小手术,何况她并没有告诉家人这件事。邓念玮做过很多不尽理想的事业与投资,欠下一屁股债务,是朱慧瑛解决了他的灾难。在他做生意的期间,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在酒廊认识了朱慧瑛。朱慧瑛大他三岁,离过二次婚。认识不久,朱慧瑛就决定结束酒廊的生涯,与他住在一起。朱慧瑛的家人并不赞成他们的婚姻,朱慧瑛拥有一栋房子和可观的钱,他们认为邓念玮是为了钱和她在一起。习惯性流产的结果,使得两次的婚姻里朱慧瑛并没有生育。邓念玮觉得这和她早期那些乱七八糟的酒廊生涯有关,可是他从来不和她提起往事。他们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孩子。只有未来才是重要的。

朱慧瑛家属。 听到医护人员喊着朱慧瑛家属时,他应声走了过去。他并不习惯这样的称呼,可是他在手术同意书上面签了名,也盖了章,并且在关系栏填下丈夫两个字。 你是朱慧瑛家属?开刀房外勤护士再作确认之后,对他介绍穿着绿色无菌衣的两位医师,这是妇产科徐院长,以及麻醉科关医师,他们有事要跟你说。 邓先生,徐院长脱下口罩,他们见过一次面。朱慧瑛手术的时候,麻醉上发生了一些问题,我请麻醉科关医师跟你说明。 发生了问题? 我很遗憾,关欣也脱下口罩,直接而明了地说,朱慧瑛因为对麻醉药物特殊的反应,造成了突发性的心脏麻痹,并且肺部并发积水,目前我们正在急救中。 听完这一连串的医学名词,邓念玮有点愣住了。他搞不清楚朱慧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现在人怎么样?邓念玮问。 我们正在尽力抢救她的生命。 抢救她的生命?朱慧瑛只告诉他是很简单的手术。这个变化太大了,邓念玮只觉得心情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捏得透不过气来。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地问。 可能是特殊的反应,我们目前也不清楚。 你们下麻醉药不是都有一定的剂量吗? 不是麻醉药剂量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也许是她的体质特殊,关欣停了一下,现在我们还没有办法确定。 可是她是好好地走进这个医院里来的啊。听到那么多的不清楚、不确定,让邓念玮觉得心寒不已,事情完全不对劲。 我们很遗憾,徐院长拍他的肩膀,但是我保证一定会尽全力急救朱慧瑛,有什么进一步的消息,我们会立刻通知你。 两个医护人员一下子消逝在开刀房的自动门之内,就像他们出现那么地突然。邓念玮甚至怀疑刚才的对话是否发生过。他在开刀房门口踱来踱去,觉得忿怒无比。 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还有梦想没有实现吗?日子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来,是谁拿了一把大剪刀,忽然就要剪成一刀两断? 他并没有时间生气。急救的结果怎么样?要不要通知朱慧瑛的家人?怎么交代那张手术同意书?还有最近到期的几张支票怎么办?太多的问题澎湃汹涌地涌向他。 现在心脏按摩的位置又换成了另一位住院医师,邱庆成正在调整心律调节器,看得出他们都已经满头大汗了。 我已经把电压调到最高,心脏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抬起头,对着走进来的徐院长及关欣摇头,她的心肌完全坏死,像被原子弹炸过一样,一点功能也不剩了。 徐凯元皱了皱眉头。 瞳孔对光反应非常微弱,关欣拿着手电筒照射病人双眼瞳孔,通常我们的做法是,让病人在加护病房继续接受急救之后在那里宣布死亡。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关欣和邱庆成静静地看着徐凯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徐凯元又在开刀房内踱了一圈。过了不久,他终于下定决心。 好吧,那就通知加护病房,请他们接手吧。他说。 邱庆成放下了手上的心律调节器,走过来关欣身旁,他低声地说: 你最好趁现在把麻醉病历重新整理一次,所有细节的地方都要再检查一遍,有没有医疗上应注意而未注意,或者处置不当的地方都要改过来。 关欣点点头。她走向麻醉机,发现麻醉护士并不在位置上,一位住院医师正坐在麻醉护士的位置上,接替她记录着监视器萤幕上不断变化的数据。 她人呢?关欣问。 刚刚说要出去透一下气。 关欣指示住院医师重新誊写那张乱七八糟的麻醉记录单,把所有的记录,心电图变化、导管装设、心脏电击、心肺按摩、抽血检验数据,以及详细用药时间、剂量都清楚列记。并且把新旧记录一一比对。 这份病历你不用签名,关欣在新的病历上大大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真要坐牢我一个人去,你有空来探访我就好了,别忘了带些好吃的东西给我。 住院医师没说什么,他在病历上记录着。写着写着,他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关欣,语重心长地说: 关医师,谢谢你。 关欣发现那位麻醉小姐在控制室外面的污走道。玻璃窗户外正好照射进来正午亮丽的阳光。她背着阳光,孤单地坐在装满点滴液瓶的纸箱上。 我不要做麻醉了。忽然间,什么都失控了。我不要做麻醉了。 别难过,麻醉有时候就是这样,关欣蹲下来,阴暗中,她可以看到麻醉小姐脸上的泪痕闪动着光,这不是你的错。 现在关欣、邱庆成坐在徐院长室的办公室里,绿色无菌服都还来不及换下来。院长室黄志雄秘书正好打完电话走过来。黄志雄经历了三任的医学院院长,担任院长室秘书已经十几年了。 加护病房那边情况怎么样?徐凯元问。 他们把心律调节器又试了一下,还是没有什么反应。现在只能继续做心脏按摩,看我们什么时候过去宣布死亡。 病人家属呢? 待在现场不肯离开。他好像有许多问题,逮住人就问,黄秘书停了一下,看起来,家属可能无法接受结果。 你觉得家属会采取什么行动? 目前还不至于,黄秘书面色凝重,他想起过去处理过不少的医疗纠纷,不过宣布死亡以后,等其它的家属到了,人多意见杂,那时候就很难说了。 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现在当然是全力安抚病人家属,协助处理善后问题,黄秘书停了一下,我们有一项特殊病例的教学研究经费,可以免除掉病人的全部医疗费用。 可是医疗费用不高。徐院长表示。 再来就看他们进一步的行动了。也许他们能够接受这个结果,不过目前看起来机率不大,我们最好是做最坏的打算。我想,他们可能先提赔偿要求,万一谈判破裂,再诉诸法律诉讼。 诉诸法律诉讼?徐院长抚着下巴,思考着什么似地,过了一会,他转身过来看着关欣,关医师,你想病人心脏是麻醉药物的关系吗?过去我好像没有见过那种白色静脉注射用的麻醉药。 Diprivan。关欣摇摇头,这种静脉麻醉药物是一种很安全的药物,我们已经有数千例的经验。何况全世界从来没有类似心脏衰竭的报告。 朱慧瑛这个病例,有没有任何可能,徐凯元在遣词用字,像是对麻醉药物的过敏?或是其他和麻醉相关的原因,导致病人的死亡?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可是不管是对麻醉药物的过敏,甚至是最棘手的恶性高热症都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表现,关欣摇摇头,在心室颤动发生一、二分钟之前,所有监视器上显示的数据是正常的。 有没有可能是急性心肌梗塞?徐凯元看着邱庆成。 从病人的心电图检查报告以及年龄来看,这样的机率不高,邱庆成也摇头,特别是急救的过程我全程参与,也在病人身上装置了心律调节器,我不认为是急性心肌梗塞引起的。 看来要弄清楚原因只剩下病理解剖了。徐凯元说。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办公室踱来踱去。 有没有可能是肺动脉气体性栓塞呢?邱庆成问。 我们做子宫镜并不灌空气到子宫去。当然,你说在手术过程中从子宫内膜吸入空气,导致肺动脉气体性栓塞。这个可能也不能完全排除徐凯元评估了一下可能性,如果是谈判呢? 一般都是由医师付出一笔双方都同意的抚恤费用或丧葬费用。黄秘书表示。 抚恤费用大概是多少? 要看其中的是非曲直,还有医师的过失程度,黄秘书摇摇头,并没有一定的行情。当然,如果价钱不高,几个医师共同负担,加上医院也许可以分摊一些费用,也不失为一个简单的办法。 我没有什么过失,关欣摇着头说,我不赞成赔偿。 关医师不要把它想成赔偿,应该说是道义性的补偿。换成病人的角度想想,毕竟她是好好走进来的。黄秘书说。 我自然有我的道义,但不是给钱。关欣的声音有些激动。 我想一时之间要得到共识可能不容易,好在目前只是交换意见,也许我们都该再去请教一些专家的意见。徐凯元作出制止的手势,我觉得对家属的医疗说明会愈快愈好。黄秘书,请你通知病人家属及医院警卫。我想,就订在明天下午二点吧。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请大家一点钟到这里再开一次会前会,届时,我们也许有病人家属进一步的反应,那时候再确定说明会的内容,如何? 显然大家没有更进一步的意见。徐凯元看了看表,他对关欣及邱庆成说: 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要不要先过去加护病房准备一下,我随后就到。 关欣及邱庆成正要离开院长室,被徐凯元叫住。 记住,等一下我们过去只是宣布死亡。不管家属有什么问题,或我们自己有什么意见,都明天下午一点钟再说,好吗?徐凯元说。 关欣及邱庆成点点头,离开了。 看着关欣以及邱庆成离开,黄秘书悄悄走近徐凯元,低声地说: 万一病理解剖结果是肺部动脉气体栓塞,对院长恐怕非常不利 机率不高,但我不敢说,绝对不是肺部动脉气体栓塞。 我觉得诉讼失败的话代价太高了,能和解当然是比较简单的方法,他皱着眉头,万一病理解剖结果是肺部动脉气体栓塞,那就是手术时应注意而未注意的疏忽,足以构成法律上的过失致死。可以吊销医师执照,还得坐牢,更不用说院长、教授的职务。 不过关医师好像很坚持她没有过失,不肯让步?徐凯元说。 这可以想想办法。黄秘书停了一下,她不可能没有过失,好比事情发生时她就没有在现场,是护士叫她过去,她只是参与急救。 他们麻醉科一个主治医师负责五、六间手术房,不可能每一次都在现场。 法律可不管这么多。黄秘书附到徐院长耳边,她总是有一些过失,我们可以给她一些压力。 他们走向电梯间,按电梯钮,站在门口等候。关欣对邱庆成说: 邱医师,不好意思,把你牵扯进来,给你添麻烦了。 邱庆成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等一下你记得等徐院长过来了,再一起去宣布死亡。邱庆成说。 当然。 电梯来了,他们挤进拥挤的电梯里,谈话暂时中断。隔着人头,邱庆成对熟识的人打招呼。关欣则始终低着头,想她自己的事。 从二楼升上四楼,电梯门再度打开。他们从电梯出来,走在转往加护病房的路上。 邱医师,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要告诉我?关欣问。 只是一种直觉。邱庆成不安地笑了笑。 你知道,我现在需要别人的意见。 好吧。邱庆成停下了脚步,转过来看着关欣,很郑重地说,我觉得,从现在开始,你只能靠自己。不要轻易信任别人。 关欣停下来定定地看着邱庆成,仿佛希望邱庆成多说些什么似的,但是邱庆成没有。 我只是一种直觉,他笑了笑,你知道,每个人都会有一些直觉。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谢谢。他们又并肩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关欣淡淡地笑了起来,你的劝告包括你自己我都不能信任吗? 我只是帮忙,他摊开双手,就像早上陈心愉的手术你帮忙我一样,人需要互相帮忙嘛,不是吗? 三点十分,他们在加护病房关掉呼吸器的电源开关。 邓念玮不再发出问题。他对着站在面前的徐院长、关欣、邱庆成医师以及加护病房的医护人员镇定地说: 可以让我和她最后再单独相处一会吗? 徐院长点点头。他们起身离开朱慧瑛的病床,留着一个护理人员在他们身后把隔离布幕拉了起来。 关欣和邱庆成还没走远,被巨大的声响震慑住了。那是一阵凄厉的嘶喊,不寻常地持续了好久,转化成为男人的呜咽。 【7】 早。护士小姐甜甜地对心愉笑着,她取下悬在点滴架上的点滴,换上新的一瓶,现在我们看看回血的速度,检查Port-A-Cath的功能。 护士小姐把点滴瓶放到几乎接近地面的高度。过了半天,没有看到任何血液回流到点滴输液管。 心愉看见护士小姐的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呢?护士小姐把点滴瓶挂回架子上,调整输液速度为全速。点滴的速度虽然变快了,可是并没有变成直线似的水流。 怎么了?陈心愉又瞪着大眼睛问。 Port-A-Cath好像不太顺畅,昨天才装好的Port-A-Cath应该不会这样才对?她转身在护理推车上取来无菌注射针筒,接上点滴输液线上三方向注射插头,抽出点滴瓶内的液体,转动插头方向,把注射针筒内的液体向中央静脉方向用力推进。 心愉才不管护士小姐在忙什么,她兴致勃勃地问: 护士姐姐,上次那个长得像织田裕二的医师为什么都没有来看我? 你是说苏怡华医师啊?护士小姐重复着推抽注射针筒冲灌Port-A-Cath的动作。 陈心愉点点头。 你问他做什么? 你可不可以跟他要张签名照片,我要拿去给同学看。 早知道你要他的签名,开刀的时候干脆请他直接绣在皮肤上就好了,护士促狭地开她玩笑。 人家是说真的嘛。陈心愉嘟着嘴。 现在护士小姐停了下来,看着点滴的速度。 好像还是有点慢。她又把点滴瓶从架子上拿下来,放到地面上。过了好久,终于有一些回血沿着输液管流了出来。 到底怎么样?心愉问。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一些血块在Port-A-Cath。 哎哟,我是问苏医师可不可以来看我? 大小姐,你整天躺在这里,你的Port-A-Cath又没有什么大问题。苏医师的病人那么多,忙都忙不完,哪有空过来给你签名? 你是说,要我胸前这个插头出了问题,他才会来看我? 拜托,大小姐,总统下午要过来看你,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你让我赶快把事情弄好,好不好? 又不能怪我,我早警告过他不要来,是他自己要来的,我有什么办法? 护士小姐命令陈心愉把手抬高之后再放下来,观察点滴的速度。一会儿,又要她侧躺下来,再一次深呼吸。不管她用什么姿势,作什么动作,点滴瓶内的滴液都以一定的速度滴着。等折腾得够了,护士小姐拿出吊在点滴架旁的一本小记录册,边念边记载。平躺,输液正常。回血正常。端坐,输液正常。回血正常。左手攀高,她拿着小册子一一打勾作记号,最后终于作出结论,八月十六日,晨八点三十分,Port-A-Cath检查,经灌冲之后可见回血,输液速度稍慢。判定:功能正常。 哎哟,又是功能正常。陈心愉嘴唇翘得半天高,为什么不出一点问题呢? 现在灯光暗下来,会报开始进行。内科站在投影机前的是第一线照顾陈心愉的内科住院医师,由他开始报告最新的检验数据。映在会议室斜侧面的萤幕上是悬臂式投影机投射的检验数据。一旁的X光阅片架上挂满了各式的放射线检查片子。他的原子笔在透明胶片上指指点点,在萤幕上映出好大的阴影动来动去。 这些数据我想大家都应该知道,才报告到一个段落,赵院长就站起来打断,他转身问坐在旁边的徐大明,所以你们预定第二阶段的化学治疗从下午开始。 依照原定的计画,下午二点开始给予水分灌注,第一个化学药物剂量大概是下午六点多左右开始注射。徐大明表示,不过,目前因为病人持续有轻微的发烧我们有些犹豫,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赵院长从口袋内拿出一支雷射笔,指着萤幕上的数据问: 三十八度左右的发烧到底怎么回事? 发烧当然要怀疑感染。特别是手术所造成的感染。站在投影机前住院医师很想这样回答。可是这里轮不到他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徐大明。而徐大明似乎也不打算说话。 好了,内科医师没有什么意见,唐主任,赵院长转了一个方向,是不是你们外科的问题? 唐国泰也没说什么,他只看了邱庆成一眼。邱庆成立刻会意似地从座位上站立起来。 赵院长、各位师长、各位同仁,我很荣幸有机会向大家报告陈心愉的手术过程以及术后恢复情况。陈心愉手术的过程一共是二个小时,在这过程中,我们顺利地把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装设到上腔静脉。目前回血正常、滴液正常、使用状况良好 大家知道的部分就不用再讲了,赵院长抬手作出制止的手势,你认为发烧到底是不是手术后感染所引起? 手术后的感染应该会见到白血球剧增,可是现在萤幕上的血液检查报告并没有这个情形,他指着萤幕,再说,我协助唐主任参与完成手术。我敢说,唐主任的手术过程干净俐落,技艺高超,不可能发生手术后的感染。 陈心愉是白血病的患者,白血球数目本来就很低,不容易升高。徐大明不以为然地站了起来,他把麦克风从桌上的架子拆下来,拿在手上,抱怨着,我问你,那你认为三十八度是怎么回事? 也许徐主任经验比较少,我们认为在手术后第二到第三天,因为组织愈合造成的手术后发热是很常见的事情。 手术后发热不是什么大学问,你大可不必在这里炫耀,徐大明有点火气大,我问你,你可知道万一是手术后感染还继续做化学治疗,血液里面的免疫力一旦降低,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他已经告诉你了。不是感染就不是感染。唐国泰拍着桌子,也加入战局。他提高了声音,要不然你找他来开会做什么? 难道还找你来开会?发生了问题一问三不知,谁都晓得陈心愉的手术不是你开的,全靠下面的人,徐大明不甘示弱地反击,什么干净俐落,技艺高超,还敢在电视上出风头。 几乎同时唐国泰和徐大明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怒目相对。 拜托你们,都坐下来,坐下来,赵院长作出制止的手势,他皱了皱眉头,我的任期剩下没几天了,拜托拜托。以后你们要怎么吵我也管不着。今天找你们来,就是希望大家能群策群力,我不是说过了吗,有什么问题都是我的错,一切由我来承担。 唐国泰和徐大明不再说什么,各自缓缓坐下。现场的气氛凝肃而僵硬,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赵院长交抱着手在胸前,似乎沉思着。 关于下午要开始的化学治疗,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意见?赵院长问。 苏怡华并没有听见会议的内容,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阅片架上那张陈心愉手术后的胸部X光片。他直觉那张胸部X光片不太对劲。 苏怡华坐直了身体,他几乎看得出神。 怎么会这样呢?他喃喃自语。 挂在阅片架上的那张手术后X光片如果不仔细看,和普通的X光片没有什么差异。除了正常的胸部结构外,可以在左侧胸前看到Port-A-Cath圆形的注射平台,平台连接着输液管,往体内沿伸到锁骨下静脉,进入上腔静脉,通常终点都几乎接近右心房了。然而在陈心愉的X光片上,输液管才进上腔静脉就终止了,输液管的尾端离心脏还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 理想的输液管终点位置应该在上腔静脉深部靠近右心房,那个位置血流量大,注射液被稀释的速度也相对增快,很少发生任何并发症。然而目前的位置正好位在锁骨下静脉进入上腔静脉血液转弯的地方。一方面血流流速较慢,容易在血管壁堆积血小板及其它凝血因子,另一方面,当刺激性很强的化学药剂从输液管出来,正好面对上腔静脉血管壁,诱发血管壁产生许多凝固的因子,又加速血液的凝固。长期下来,血管栓塞就无法避免。 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装置的历史并不长,世界上的经验有限。这些意见是这个月欧洲方面癌症杂志才有的结论。有趣的是,苏怡华看到这篇报告之后,立刻统计了自己手中的病例,发现国内输液管位置不当竟占了并发症发生原因的百分之九十二。这和癌症杂志上的报告相当一致。 糟糕。苏怡华几乎惊叫出声。 苏医师是不是有什么意见?赵院长看见了苏医师奇异的表情。 我建议在化学治疗前先拆除Port-A-Cath,重新装设。如果贸然开始使用,将来一定会发生严重的并发症,苏怡华从座位上起身。 什么?邱庆成几乎跳了起来。 苏医师在这方面的经验不少,赵院长站起来当和事老,你是不是简单扼要说明一下。 等苏怡华简要说明了输液管位置和血管栓塞的关系以及提出最新的期刊报告后,全场默然无声。 你的意思是说,照这样下去,陈心愉一定会出现血管栓塞的并发症? 我不敢说百分之百,但是机率很高。 要多久才会发生并发症? 根据我统计国人Port-A-Cath的资料显示,一般血管栓塞出现的时间一周到一个月之间。 看着唐国泰。唐国泰抚着下巴,不说一句话,现场一片沉静。 唐主任,手术是你做的,赵院长问,你看怎么样? 苏怡华要是这台刀没有开到很不甘心,没问题。你要是觉得自己技术很好,那也很好。你可以把陈心愉推到开刀房,拔掉我装进去的导管,再重装一条你自己的。如果那样让你很开心的话,我没有问题。我会用外科部的名义给你召开记者会,也会恭喜你这么厉害,唐国泰有气无力地说着,只是你自己别忘记找个好理由去跟总统报告,我可不愿意在这个会议上给你背书。 情况又僵住了。苏怡华眼巴巴地看着徐大明,大家的目光也都朝向徐大明。 这是外科问题,我们尊重外科部的决定。我可不想再像上次挨打。 会议室爆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徐大明接着说: 外科医师不想拆除导管,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只要将来他们肯负责任,我没什么可说。 散会之后,苏怡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走在前面的徐大明主任。他们并肩走着,苏怡华问他: 徐主任,你找我来开会,又不坚持重新装置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导管,你明明知道这样下去,陈心愉会出大问题的! 我知道。徐主任点点头。 为什么?苏怡华激动地问,为什么不坚持? 我跟你说一个故事,徐大明总算停了下来,他回头对苏怡华笑着,从前中国乡下有种专门帮人家修补锅子的工匠。做饭的人把锅子打破了,请锅匠来补。锅匠一面用铁片刮除锅底的煤垢,一面趁主人不注意的时候,沿着裂痕把缝隙敲得更大。等煤垢刮除干净,主人惊见裂缝那么大,感激地说:今天要是没有碰到你,这个锅子不能用了。等到锅子补好了,主人高兴,锅匠也得到一个大红包,皆大欢喜。你听过这个故事吗?这就是古人说的补锅法。 补锅法?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内植式静脉导管使用得很好,没有并发症产生,治疗上也十分顺利的话,那我们就恭喜陈心愉,恭喜总统,也恭喜大家。 万一发生并发症呢?苏怡华问。 徐大明没有回答,他意味深远地笑了笑,转身离去。留下苏怡华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 送走医疗人员后,总统走进陈心愉的病房,看见她仍然甜甜地睡着。 要不要叫她?特别护士轻声地问。 总统做了一个禁止的动作。他不放心地看了看手表,走到病房外去。除了警卫外,总统府办公室王主任、侍卫长丁中将、国安局钟局长都在病房外面等着。 王主任,三点钟有什么事?总统问。 报告总统,和法务部柯部长以及立法院黄书记长开会。 四点钟呢? 接见中小企业代表。 下午我留在病房,不回总统府了。你帮我改动行程,重新安排一下。总统说,晚上她要开始化学治疗了,我想和心愉单独相处。 是。王主任点了点头,报告总统,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等心愉睡醒,通知你过来? 不知道是没有听到,或是没有理会这个建议,总统又自顾地走进病房去了。 你到隔壁休息一下,我看着心愉,总统吩咐特别护士,有事我会请你过来。 总统单独地坐在床前,看着心愉。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十五楼的窗户映射进来,陈心愉躺在病床上,轻轻地翻了一个身。总统起身帮心愉把手臂放入棉被中。他忽然感觉到经过化学治疗后,她的手臂是变得如此的羸弱。看着孩子天真的脸庞,想起即将加诸于她的化学治疗,痛苦的折磨,总统忽然觉得无比的内疚。 他从来不是一个好爸爸。 总统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孩子的妈负气走了。心愉长着水痘并发细菌感染,半夜高烧到四十度,全身痉挛、抽搐。那晚下着大雨,他披起大衣,顾不了守候在外面的跟监人员,冒雨送心愉到医院急诊室。他湿答答地淋着雨,抱着孩子敲遍一家又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大门。当时的政治局势,很多医院听说是他的孩子,都不愿多惹麻烦。幸好是那个看不下去的跟监人员替他作了担保。 那时候他坐在阶梯上,跟监的调查人员递给他一支香烟,警告他局势紧迫,可能随时都会入狱。他抽着香烟,想起自己的一生。也许是因孩子不愿挨针的哭声,让他觉得活了一辈子,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保护,毫无由来地,竟在雨中号啕大哭。 后来那个孩子成了他坐牢时唯一的牵念与心灵的依靠。 总统记得当时他在狱中的绝食抗议进入第二十二天,孩子的姑姑带着心愉来狱中见他。时光把那个在他身上捉迷藏的娃娃变成了在学校受同学嘲笑、忸怩不安的国小女学生。她就坐在会客室的角落,用不解的眼神问爸爸: 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他无法回答,只能问: 你爱爸爸吗? 小女孩点点头。 你愿意相信爸爸吗? 她又点点头。 爸爸向你保证,爸爸做的事都是对的,以后你长大就会知道。 那时候,他常常梦见孩子发高烧、痉挛,半夜在狱中惊醒。醒来后开始一个人暗自啜泣,那个孩子是他心中最软弱的部分。那一天之后,他忽然领悟到,他要为这个小女孩活下来,终有一天,他要向这个孩子证明一切。 亮澄澄的光线映着床边的点滴滴漏,仿佛时光流转。是护士小姐走进病房,打断了总统的思绪。她先量了血压,翻翻心愉的眼皮,再摸摸额头,又用听诊器在胸前听她的心跳。 在这么安静的时刻,心愉睁开了眼睛。 一切都很好,护士放下听诊器,换上了一瓶生理食盐水,她看了看表,等这两瓶生理食盐水注射完,我们就要开始这次的化学治疗了。 总统点点头,也对她笑了笑。看着她走出病房。 睡醒了?总统问心愉。 嗯。心愉点点头,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总统坐在病床前看着她。没有记者,没有随从人员。一切像是一场美好的梦,我睡了多久? 从我进来到现在。 你一直都在这里? 总统笑而不语。 化学治疗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晚上。总统说。 心愉沉默了一下。 不早了,你走吧。 看着总统不放心的表情,心愉又投入爸爸的怀里,强作微笑,坚强地说:心愉已经长大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爸爸知道,总统搓揉着心愉瘦弱的手,他忍住激动的情绪,爸爸知道。 报告主任,何医师已经在会客室了。内科主任室秘书黄小姐敲门进办公室。 好。徐大明对着办公室内的人说,你稍候,我马上过来。 徐主任走进会客室,招呼何医师坐下。在黄小姐端来咖啡离开后,偌大的会客室里只剩下徐大明和战战兢兢的何医师。 徐大明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慢条斯理地从公文信封里拿出一叠文件,他说: 你投稿的这篇学术文章我已经看过了,意思不错,英文结构方面有待加强,不过我已经在审稿意见上建议刊登。编辑部应该会要求你修改英文,之后另外发给你接受通知才对。恭喜你,你要不要先看看修改的部分? 谢谢主任。何医师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接过了那叠文件。 有了这篇学术著作发表之后,你今年就可以提出主治医师的升等申请了。 要靠主任多提拔。何医师点点头,不知道还该回答些什么。 很好,你很优秀,也很努力。不过你们今年一共有六个总医师,申请两个主治医师的空缺,升等竞争非常激烈,你自己要多加油。 何医师又鞠了一个躬。 就这样。徐大明对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去。何医师又行了一个礼,转身正要走,被徐大明叫住。 何医师,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何医师谨慎地回答,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有件事想麻烦你,不晓得方不方便? 主任请说。 我有一个朋友的女朋友在长安东路黄维明那里才做完子宫内膜刮除手术(注2),你方便过去接她,送她回去吗? 开救护车过去吗? 不用,她的情况很好。你只要自称是她的朋友,开着自己的车过去接她回家就行了。不晓得这样对你会不会有些为难? 不会。不会。他连说了两次不会。 真的不会吗? 真的。 我是帮一个朋友的忙。你记住,直接送她回家就可以了,不要多问。可以吗? 我明白。何医师又深深地点了一个头,像收到了一个贵重的礼物似地充满了感激的神情。 走回办公室,徐大明迎面看见王世坚用着急的眼神望着他。 应该都没有问题了,中午以后你就可以过去家里看她。徐大明说。 王世坚深深对徐大明一鞠躬。 这回我真的欠你一个人情。他说。 没什么,都是自己人,这是应该的。徐大明呵呵地笑着,倒是那位施小姐,你要不要打个行动电话安慰她一下。 我们还有一些别的往来,王世坚停了一会,我相信她应该很懂事才对。 徐大明走到办公桌前把公文信封摆妥,顺手打开抽屉,拿出一卷录影带。 既然你在这里,有件关于陈心愉的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先看看录影带。这是那天早上心愉进开刀房的时候,新闻记者拍下来的。 他边说边走向办公桌前方的录影机,把录影带塞了进去。很快,护理长的尖叫声以及唐国泰和徐大明扭打的画面出现在萤幕上。 王世坚沉默着脸,静静地看着画面,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直到画面结束了,他才不解地问: 怎么会这样呢? 虽然说这里是医院,但是我们也常常遇到政治问题。 政治问题? 外科苏怡华医师,你昨天见过,总统也见过。 是。 他在内植式输液管手术绝对是国内的权威。但是,唐国泰受不了我推荐他底下的人,而且比他还要厉害,一定要把手术抢回自己的手上。问题是他手术的方式是传统的做法,很容易发生并发症。苏怡华医师看了手术后的X光片就断定陈心愉很可能会发生并发症。 你是说,手术不是苏怡华医师做的? 不是,昨天唐国泰还开了记者会。徐大明沉默了一下,你知道内植式输液管手术做得不好,有些并发症是致命的? 致命? 全身性的菌血症、上腔静脉栓塞,甚至治疗这些并发症的过程中,全身出血而死,都有可能。 你为什么不提出来? 所以我说是政治问题。唐国泰毕竟是外科医师,开刀房都操在他们手上,而且现在并发症还没有发生。我不明白他们是真的不晓得严重性,或者是冲着我存心想赌赌看。 你们怎么赌无所谓,问题陈心愉是总统的宝贝女儿。 所以我说这是政治问题,王主任应该不难明白。 政治问题?王世坚沉默了好久,忽然抬起头来问,最近赵院长要退休,你们医院是不是要改派新院长,人选还没有确定? 徐大明点点头。 我懂了。王世坚意味深长地说。 他们把值班的住院医师找进陈心愉病房时,轻轻地打开了床头的日光灯。 对不起,住院医师对着陈心愉抱歉,我必须打开电灯,查看一下你的点滴。 陈心愉本能地伸手出来遮蔽抢眼的光线,眯着眼睛看着住院医师、走进来的值班护士小姐,以及她的特别护士。 你还好吧?住院医师问她。 心愉点点头,可是她看起来非常虚弱。 从晚上八点起,点滴就滴得不太顺利,护士小姐说,我们担心今天该打的化学药物没办法打完,所以还是请你过来看看。 点滴架上现在挂着瓶瓶罐罐的注射药剂,零乱地接到点滴输液管的三叉接头上。 看起来速度是比较慢。住院医师把生理食盐水滴液控制转开全速,看着点滴流速。他皱了皱眉头,关掉所有注射药剂,把生理食盐水点滴瓶从架子上拿下来,放在地上,检查回血。他们等了半天,没有血液从Port-A-Cath接头回流出来。 没有回血?他想了一下,查一下病历,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没有回血的? 值班护士小姐快速地翻阅手上的病历,她说: 早上八点半是汝娟检查的,上面记载:经灌冲之后可见回血,输液速度稍慢,判定:功能正常。 可能是那么多化学药物进入Port-A-Cath之后的反应,发生了沉淀,住院医师把点滴挂回架子上,你去推医疗车过来,我们先灌冲看看,能不能把沉淀物冲走。 值班护士小姐很快推来医疗车。住院医师把注射针筒接上输液管上的三叉接头,开始用力灌冲。 护士小姐这时候有些紧张,她不放心地问值班住院医师: 要不要通知徐主任他们过来看看? 住院医师没有说什么,他一边灌冲,一会儿停下来看看点滴流速,一会儿又把点滴拿下来,观察回血。 现在流速似乎是快了一些,他终于宣布,不过恐怕没有回血了。帮我记载在病历上。 要不要通知徐主任过来看看?护士小姐又问了一次。 点滴不顺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想不用了。值班住院医师看了看表,这个速度应该足够在明天之前把化学药剂打完才对。 万一三更半夜点滴速度又慢下来,怎么办? 把输液管接上电动输液帮浦好了,给一点压力,输液会比较顺利。他说。 几番折腾之后,值班住院医师和值班护士小姐终于关了日光灯,推着医疗车离开病房。 陈心愉虚弱地翻了一个身,感觉到全身的不适。 弯盆。她无力地叫着。 守在身旁的特别看护立刻把一个大弯盆拿了过来。陈心愉接过弯盆,仰起身,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 特别看护有点手忙脚乱,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会儿弯盆都是满满的呕吐物,她赶紧放下弯盆,又急急忙忙去找了一个。 陈心愉吐得涕泪交错,眼眶、鼻子都已经红肿,到最后吐无可吐,光是干呕。 请把弯盆拿开,心愉喘呼呼地说,闻到又会想吐。 看护小姐有些不放心,她问: 你要不要我通知你爸爸,或者是王叔叔?他说过有什么问题一定要通知他。 不用,心愉说,刚开始都会这样,化学治疗我有经验。 你真的不要爸爸来陪你? 心愉比了一个禁止的手势。她说: 帮我把床摇高,我睡不着。想看电视。 特别看护帮她把床摇高,又打开了床前的电视。 要不要打开日光灯?看护问。 不要,心愉说,太亮又会想吐。 现在呕吐的感觉似乎好了一些。电视上正在播放夜线新闻。看来总统似乎有个忙碌的一天,他回到总统府,接见了外宾,又出席了一场晚宴。 深夜的病房里,只有电视机一闪一闪地发着些微的光,照在小女孩浅浅的笑容,也映着悬在点滴架上的化学针剂,显现出透明而诡谲的颜色。 【8】 邱庆成匆匆忙忙走到楼下快餐餐厅拿了一份汉堡薯条外带咖啡。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赫然发现马懿芬正坐在里面等他。 邱副主任,她一脸冶艳的笑容,你何等的功勋啊,可怜没有人奖赏你,让你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吃薯条。 邱庆成没有回答,露出一脸苦笑。 你看了你们唐老板的新闻了吗?马懿芬走向办公室大门,悄悄地把门从内部反锁,她一屁股坐到邱庆成的办公桌上去,老板高不高兴? 老板开心就好,我无所谓。邱庆成打开餐盒,拿出里面的汉堡、薯条以及咖啡,不是说好没事不要跑到这里来的吗? 达︱达︱达︱达︱,马懿芬以so-so-so-mi的音调模仿命运交响曲的开场。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卷录影带,炫耀地挥动着,要不要看? 什么东西这么好看?邱庆成拿起汉堡,咬了一大口。 马懿芬穿着紧身窄裙,跳下邱庆成的办公桌,她踩着高跟鞋,卡达卡达地走向录放影机。邱庆成又喝了一口咖啡,抬起头看马懿芬。她正背着邱庆成,弯下腰把录影带塞入机器里。看不见马懿芬的脸,只有一截长腿以及浑厚肥圆的臀部呼之欲出。 她打开电视,调整AV端输入,很快萤光幕上就出现了影片画面。影片开始,是一条沾血的手帕。接着是护理长尖叫的声音。 记者!记者! 画面很快进入唐国泰和徐大明扭打的镜头。 天哪!邱庆成又咬了一口汉堡,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看。那段打斗的影片持续了三、四分钟。邱庆成拿着半个汉堡在手上,不曾动过一下。直到影片结束,萤幕上一片噪声,邱庆成才回过神来,这就是我在里面开刀时,外面发生的事? 马懿芬点点头。她弯下腰去按停止键,把录影带从机器里退了出来。 你刚刚说的新闻,邱庆成用几乎要失声惊叫的表情,就是这一段? 放心啦。你不要一副惊吓过度的表情好不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会断送你们唐老板的院长之路,马懿芬走近邱庆成,拿著录影带在他眼前晃动,你说,这卷珍贵的新闻是不是值得换一顿烛光晚餐,或者是浪漫的消夜? 谢啦。邱庆成展开了笑容,一把抢过那卷录影带。 别说得太快,马懿芬又把录影带抢了回去,新闻部经理常忆芬要跟唐国泰讨个人情,记得要唐国泰去跟她说声谢谢。 邱庆成神奇地看着马懿芬手中那卷黑色的VHS录影带。他想起电视新闻摄影用的是β-cam录影带,这么快就转拷成VHS录影带,这是要刻意花工夫去做的事。他笑了笑,问马懿芬: 我猜想徐大明也得到你们常姐的恩惠了,对不对? 马懿芬笑了笑,算是回答。 我今天晚上七点半下班,过来接我。我有重要的消息宣布。 什么消息? 马懿芬没说什么,她轻轻地坐上邱庆成的大腿,把嘴附到他的耳边吹气。 喂,这里是办公室,邱庆成作势要阻止,他的脸被马懿芬的嘴追得无处可逃,喂。 都是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马懿芬仍不肯停下来。她把邱庆成紧紧抱住,解开他的衬衫,双手在他身上游移。 喂,这里不行。 我不管,晚上七点半,马懿芬噘着嘴,你现在就打电话回家请假,否则我今天就不走。 我真是被你打败了。邱庆成叹了一口气,他身体前倾去抓电话听筒。马懿芬仍坐在他的腿上不肯离开,姿势有些勉强,他只能把听筒夹在右肩,用右手勉强去拨电话。过了一会,电话接通。 美茜,是我。今天晚上有点事。 马懿芬听不见电话里面对方说些什么。但她们在邱庆成身上奋斗不懈。 开会。嗯,也许晚一点吧,邱庆成强忍着痒,正经八百地对话筒说着,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告诉她,你永远都不要回去。同一时间,马懿芬正轻轻地对着邱庆成的左耳吹气,调皮地说着。 这个晚上,邱庆成和马懿芬破例地去享用了法国餐,并且在侍者的怂恿下点了一瓶86年份的Chateau Haunt-Brion红葡萄酒,所费不赀。坚持这样一顿昂贵的烛光晚餐是马懿芬的意思。马懿芬的直属老板常忆如才发布升任新闻部经理,要她考虑接任晚间新闻主播。坐上主播台是每一个新闻记者一生的梦想,当然值得和在乎的人一起仔细地讨论并且隆重地庆祝。 由于谨慎的缘故,他们总是避免一起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因此,尽管餐厅的气氛浪漫,可是席间邱庆成仍然习惯性地张望,生怕遇见熟人。 遇见熟人就说是我采访你。有什么好怕?马懿芬说。 我有什么好采访的? 采访你们医院的院长争霸战呀。内科系和外科系的世纪大对决:怎么样,够耸动吧?你这个外科系的第一号战将,任何一个有嗅觉的新闻专业从业人员,都不应该放过你。 我看你才是新闻部的第一号超级战将呢。 彼此,彼此。 穿着燕尾服西装的小提琴手来到他们的烛光桌前,拉起了教父的主题曲。在小提琴声中,邱庆成想起教父电影里面的情节。为了家族,艾尔帕西诺在命运的安排下,不得不杀掉纽约的黑社会老大,躲藏到西西里岛去。那是他恩恩怨怨、砍砍杀杀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段美好时光。他在那里,遇见了他的妻子,也度过了最美好的日子。可不是吗?最美好的时光。邱庆成想着。当它悄悄降临时,总是那么地令人不知不觉,猫似地蹑着脚走来,在你都还来不及呼唤它,又蹑着脚悄悄离开了。 琴声在掌声以及邱庆成丰厚的小费中结束。小提琴手又转向他桌,应邀奏起快乐的旋律。 我很高兴在这个重要的时刻与你一起庆祝。邱庆成向马懿芬举杯祝贺,恭喜你。祝福全国最美丽的新闻主播。 我们说好,等你升外科主任那一天,我们也要像这样,一起庆祝。马懿芬说。 邱庆成点点头,两人同时仰杯而尽。 我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马懿芬说。 在微醺的酒意之下,他们轮流讲着笑话。吃完晚餐,两个人一起走在往停车场的路上。马懿芬的脸色看起来已经泛红,可是精神仍然十分高亢。夜色透过饭店的窗口,映进来淡淡的蓝,气氛是嬉闹式的,盛宴才正要开始。 走出室外,夜风迎面吹来。天空一弯弦月,隐隐约约地在云间隐现。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好想跳舞。马懿芬走在前头,踮起脚尖,在空地上陶醉地自转着。等邱庆成从后面走近了,她才停了下来,感叹地说: 真希望日子可以永远是这样。 他们并肩走着。邱庆成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没有回答。 你在想什么?马懿芬问。 倒也没什么,邱庆成轻淡地说,我只是想,你接了晚间新闻主播以后,走在路上可招摇。以后我们像这样的机会可能不多了。 那我就不要当什么主播了。宁可跟你在一起。马懿芬走过来,拉着邱庆成的手。 他们走到了邱庆成的汽车旁,打开车门,坐进汽车里。黑暗中,邱庆成还没来得及插上钥匙,发动汽车,马懿芬温温婉婉地过来倚在他的胸前。 告诉我,你不要我接晚间新闻主播。 邱庆成把钥匙插入发动钥匙孔中,他可以听见马懿芬呼吸的声音,感受到她的体温。 只要你说,我愿意放弃。告诉我,现在还来得及。 邱庆成脑海中响起的是刚才餐厅中教父的主题音乐。许多事情历历浮现。他不晓得应说什么,或者是该说些什么。他们两人都沉默着。过了一会,仿佛那适合说话的时刻已经过去,再也不回来似地。邱庆成下定决心,终于转动了汽车钥匙。 马懿芬听见汽车引擎发出轰轰的声响,看着汽车大灯亮了起来,然后是汽车缓缓移动。她静静地离开邱庆成的胸膛,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邱庆成侧着头看她,发现她脸上已经挂着两行眼泪了。 喂,不是说好出来庆祝的吗?邱庆成问。 对不起。马懿芬从前座抽屉抽出面纸,擦了擦眼泪,又擤了鼻涕,等汽车开出收费处,她问,我们去阳明山,好不好? 阳明山?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忽然好想去阳明山。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脸。 现在马懿芬呻吟的声音停了下来,邱庆成可以感受到她全身轻微的颤动持续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静静的夜忽然下起雨来了,滴滴答答打在屋檐上,从旅馆房间里可以听得非常清楚。 马懿芬翻了一个身,静静趴在邱庆成赤裸的胸膛上。 邱庆成想起他们的第一次在箱根芦之湖畔的旅舍,也是这么安静的夜晚。那次他到东京参加国际医学会,正好马懿芬也在附近采访一个亚洲经贸会议。他们搭坐捷运,转换登山火车,改乘缆车,才进到芦之湖。入了夜,雾气湿重,白天的旅客散去,只留下冷清的湖面以及静静的夜色。他们各自泡完温泉,共同吃了一条湖里的鲜鱼,喝了几瓶清酒,有几分醉意。 走在湖畔,那种隔绝了一切的感觉十分强烈,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偶尔经过几个日本人,散落在黑夜中陌生而又熟悉的日本语,强化了那样独特的孤寂。 送马懿芬回到旅店房间时,她忽然要求他: 和我做爱。 邱庆成记得很清楚,她是这样说的。 他并没有犹豫很久。那个晚上,也像这样,静静的夜晚,忽然下起雨来了。阳明山上的旅舍,总是令人想起箱根之夜。邱庆成心里想,如果不是芦之湖,事情也许会完全不一样。 今天你回家,老婆会要求吗?马懿芬抬起头问他。她又轻轻地更换了一个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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