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白色巨塔

第3章 【第一章】

白色巨塔 侯文詠 24301 2023-02-05
【1】 栅门打开,苏怡华收回停车识别卡,他的汽车缓缓通过往地下停车场坡道。 才驶进医院停车场,苏怡华就觉得气氛非比寻常。一路上,所有转角路口,都站着平时不曾见过的人。这些人十分年轻,清一色留着平头。尽管他们穿着便服,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们配备的小手提包,以及从皮包缝口露出的无线电天线,都使这一组人马在医院里显得非常突兀。 等苏怡华停好汽车,走进电梯间,迎面又看到两个穿着西装的陌生男人。其中有一位正忙着对佩戴在头上的隐藏式的无线电对讲机不知嘟囔些什么,另外一个人看到苏怡华走过来按电梯钮,还客气地对他笑了笑。等电梯来时,苏怡华刻意回头看这两个人一眼,正好从侧面瞥见讲着话的那家伙佩挂在西装底的手枪。这时,他约略可以猜想,发生了什么事。

电梯停在大楼,苏怡华走进外科部办公室。迎面而来的是外科部唐主任以及他的行政助理办公室。沿着主任办公室左转,开展的是一条长廊。在苏怡华的印象中,这整栋医院建筑几乎到处都有长廊,长廊给人一种次序、伦理或者是漫长的感觉。长廊左侧是外科部的各个实验室,右侧则是一间一间的外科部主治医师办公室。这些办公室依着医师的年资一直排列下去的。最前面几间是几位已经退休的老教授办公室。紧接着的是资深外科教授的办公室。苏怡华不知道这些办公室的排列次序是怎么形成的,外科部的住院医师们就曾戏称,不管开会或者办公室的位置、风水地理,权力的展示在外科部是以距厕所的远近为准则的。苏怡华笑了笑,厕所落在刚刚外科部办公室入口的地方,他自己的办公室还要往前走,显然和厕所有一段距离。

苏怡华走进办公室时,他的研究助理正好把咖啡粉舀到滤纸上。 苏医师,你今天晚到了,一大早内科部徐大明主任打过三通电话找你。研究助理把过滤器放入咖啡机中,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苏怡华点点头。 三通电话?他想不出徐主任找他什么事?他们彼此不熟,也没有什么医疗上的往来。 她打开开关,发出蒸气通过滤纸滴滴答答的流水声响。 听起来他找得很急,你最好先回个电话。 助理小姐把咖啡递给他,就径自去打电话。过了不久,电话接通了,她把话筒传给苏怡华。 徐教授早,我是外科苏怡华医师。 我看到在台湾医学杂志上有一篇你的作品:经皮肤穿刺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装置及并发症处理:1000例病例报告分析,恭喜你,写得很好。在台湾这方面你可以说最有经验。你很年轻,不容易啊,不容易。

不敢当。徐主任过誉了。因为是小手术,别的外科医师可能兴致不高,所以我做得比较多。 你做得很好,我们都打听过,不要客气。徐主任稍停了一下,不晓得你方不方便过来一趟?有一些关于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手术的问题我想私下向你请教? 苏怡华放下拿在左手的咖啡,看了看表说: 当然可以,只是我和住院医师约了去病房回诊,也约了几个病人家属要说明病情,所以如果晚一些的话 苏医师,我知道这样有些唐突,不过我希望你现在马上直接过来,并且不要和别人多说什么,徐主任停了一会,你刚刚进医院时看到了很多安全人员,对不对?不瞒你说,总统先生现在就在病房里。 你先看看这个。徐教授一头花白的头发,他挪动矮胖的身材,起身把一本病历递给苏怡华。你知道,总统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苏怡华坐在偌大的内科主任办公室会客间,相对于外科主任办公室,这个地方显得空空荡荡。他大略翻了一下病历。病人陈心愉是十七岁女性的急性白血病患者,做过第一次化学治疗,正进入第一阶段恢复期。目前她各项血球检验数目显示治疗情况还不错。 心愉这个孩子算是很乖,治疗期间也一直很配合。呕吐、掉头发对她都不是问题,可是就静脉注射还有抽血这件事,简直要她的命。徐主任挪了身体靠过来对苏怡华说,你知道,总统府离这里很近,总统一天到晚待在这里,连办公室王世坚主任都跟我们院长抱怨。凡是抽血打针,没有一次心愉不是呼天抢地,简直比两岸会商还伤脑筋。每次总统皱眉头,我们也要命。我们打算在第二次化学治疗之前装置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你觉得如何?

时机是不错,苏怡华考虑了一下,但是目前内植式中央静脉导管技术的发展还没有到完全成熟的地步,尚无法完全排除并发症的可能性。 这个我了解,徐主任稍停了一下,依杂志上的报告,你们的方法比传统的办法并发症少,是吗? 经皮肤穿刺的植入法比传统手术方式伤口比较小,恢复时间快,感染的机会也大大降低,苏怡华点点头,可是像中央静脉栓塞、上腔静脉症候群这类的问题恐怕仍然存在。 机会大不大? 我们的统计大约介于千分之二、三十之间,不过我相信最近发生并发症的机会应该更低。 为什么? 因为那一千多个病人的缘故,我们的经验多了。 徐主任站起身来,支着手绕沙发踱来踱去。他一句话不说,几乎忽略了苏怡华的存在。

就算千分之二、三十还是很高的机会,徐主任喃喃念着。 过了好久他抬起头来问: 东京,或者是纽约那边的结果怎么样?总统府想知道,有没有必要请国外的医师过来帮忙? 他们最好的成绩也不过是千分之六、七十之间的并发症,苏怡华摇摇头,而且大部分还用传统的刀法,病例数也没这么多。 徐主任又来回踱了一会,意兴十足地看着苏怡华,问他:你想,你要是我,会作什么决定?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会作什么决定,苏怡华摇摇头,不过我相信你请我来是要我帮忙解决你的问题,而不是作决定的。 好吧,既然如此,徐主任笑了笑,我们一起去看看病人! 电梯萤幕上显示十五楼。 一开门,迎面就看到和地下室电梯间一样装扮的安全人员。徐主任陪着苏怡华走向总统专用的病房区,除了通过一道像搭飞机安全检查时通过的窄门外,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受到任何的检查。

在苏怡华通过安检门时,仪器发出哔哔的声响。 一定是听诊器,徐主任笑了笑,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如果没有特殊必要的话,这些总统病房里面都有。 安全人员也跟着微笑。递给他一个盘子。 麻烦你了。我们会帮忙保管,等一下离开时还给你。 通过检查门,苏怡华发现总统病房区的建筑格局和底层的办公室差不多。只不过是原来他们三十几个主治医师的办公室、实验室,现在变成了总统专用的病房区。沿着长廊主病房走,分别是警卫区、药剂部、检验部门、放射线检查部门、会客室,以及更内部的病房一个完整的小型王国。病房就在长廊尽头。门外,一条长办公桌,坐着几位总统的贴身侍卫。 苏怡华认出了总统府办公室王世坚主任。他在电视上见过王主任,从总统的国会助理、新闻发言人到现在的办公室主任,他一直是总统最得力的左右手。

总统和夫人都在里面,王世坚站起来招呼徐主任,麻烦你们稍等一下,我进去通报。 王主任径自走入病房,不一会儿,立刻出来领他们进去。 报告总统及夫人,徐主任来了。 一进门,苏怡华一眼就看到座上的总统、夫人以及医院赵院长。 徐主任,请坐。既然总统站了起来招呼他们,屋子里面所有人也只好跟着站着。 我给总统及夫人介绍,这是外科苏怡华医师,他是国内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的权威,有一千多例的经验。徐主任说。 苏怡华医师,总统仔细地复诵名字,习惯性地伸出他的右手和苏怡华握手,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夫人也伸出手和苏怡华握手。 苏医师看起来很年轻。总统笑着说。 苏怡华腼腆地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是总统的选民,可是只曾在比较远的距离看过总统。这是苏怡华未曾有过的经验。总统的手很厚实,实际身材则比他从电视得来的印象来得矮小。

短短的沉默之后,办公室王主任打破这小小的尴尬场面,那么,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心愉。 他领着苏怡华、徐大明主任走进更里面的病房。总统、夫人、赵院长则尾随在后。 心愉躺在床上,很机警地坐起来。她的头发全掉光,长出薄薄的一层细毛,用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看着苏医师。 心愉,王叔叔给你介绍苏医师,他要帮你动个手术,以后你抽血、注射就不用挨针了。 哎呀,爸爸你不是答应我要去上班吗?一发现总统和夫人也走进来,心愉娇嗔地嚷着,原来你还在这里,弄得大家紧张兮兮的。 好,好,等苏医师看过,我马上就走。总统有点招架不住似地退后一步。 一时之间,病房里仿佛有了一些欢乐气氛。 你好,我是外科苏怡华医师。 苏医师,心愉打量什么似地看着他,他们说你要帮我装一个插头,以后抽血或打针就从那个插头,像接自来水或者插电线那么方便。

就是那么方便。苏医师点点头。 插头安装在哪里?她问。 苏怡华指出她左胸锁骨下方的位置,插头装在这里皮下,你会摸得到一个小小的突出,他沿着插头的位置向内画了一个弧形,终止在胸骨靠心脏的位置,连接插头有一条输液管,我会把它放到中央静脉靠近心脏的位置,你完全摸不到。 以后我胸前会不会有一个难看的疤? 这么小,苏医师右手拇指、食指比划出了大约两公分的距离,而且我会尽量把伤口的位置拉低。 多低? 苏怡华靠近她的耳朵。低到你可以穿低胸晚礼服的程度。他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身上有一种快乐的气质。 很好,今年春节晚宴,我就想那样穿。她刻意看着总统。 总统笑了笑,没说什么。 手术时间大约一个小时。苏怡华补充。 你们会不会让我睡着? 我保证,苏医师说,我会请最好的麻醉医师来帮忙。 心愉点点头,似乎不再有进一步的问题。 怎么样?我的大小姐?总统问心愉,明天就请苏医师帮你手术,这样安排,你还满意吗? 心愉安静了一下。过了一会她说:爸爸,我跟你说,苏医师长得很像日本连续剧里面那个织田裕二,他也演过一个医师 织田裕二是谁?这回总统迷糊了。更糟糕的是一屋子里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爸爸都不看电视。心愉怨怨地说。 总统不喜欢看电视,最后总算夫人出来解了围,他一打开电视就听到有人骂他,心烦。 看到总统欢欢喜喜的表情,大家知道那是个笑话,都笑了。 他们又讨论了一会。起身告辞的时候,总统和夫人都站起来送客。送到门口的地方,总统说: 苏医师请留步,我还有话想单独和你谈一下。 等确定王世坚把其它医师都送走,总统过来拉着苏怡华的一只手,他说: 苏医师,你知道我们就这一个女儿,她是我们的开心果,这是她第一次开刀,不瞒你说,内人和我急得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总统放开了苏怡华的手,他拉着夫人过来,一起向他恭敬地鞠躬九十度。 一切拜托你了。总统说。 苏医师吓了一跳,慌忙弯腰回礼。 一切拜托你了。夫人也复诵一遍。 在苏医师来不及抬起头之前,总统夫妇一起又向他行了一次九十度的鞠躬礼。 【2】 开刀房护理长魏明珠摇摆着她那不算轻盈的体态,谨慎而小心地推开第三手术室的大门,拉住在里面的流动护士,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问: 肿瘤拿下来没有? 流动护士跟她摇摇头。 护理长指了指手术台上外科唐国泰主任,又比了比心的位置。 流动护士嘟着小嘴,头摇得更厉害了。她低声地说: 他今天心情坏透了。 手术台上唐主任正把一只大手伸到病人肚子里去,他的住院医师抓着抽吸器软管,呼噜呼噜地正从腹腔里吸出一堆血水。站在外围的是刷手的开刀房护士,准备了弯钳及止血丝线严阵以待。 明珠,你在那里嘀咕嘀咕个不停,唐主任侧过来蒙着口罩的脸,露出两个锐利的眼睛,到底在说我什么坏话? 谁敢说你的坏话?护理长本来就是圆脸,现在笑得漾出了个满月,我特别来问候你心情好不好? 整天跟一群饭桶在一起,你说我心情怎么会好? 终于那一大团软软黏黏的东西被完整地从病人的腹部切除了下来。厚厚重重地一大块完整的肿瘤硬块,血淋淋地放在一张绿色的无菌布单上。 你看,医生饭桶也就算了,连病人也是饭桶。早叫他来开刀不听话,去吃什么中药,弄成这样,故意要折腾我。我早晚会被他们气得中风。唐主任拿起电烧,在腹腔里烧出了一片烟,发出淡淡的烤焦气味。他皱皱眉头,往后退了一步,用电烧指着一位住院医师说,你,现在下去,把切下来的标本拿给病人家属看,告诉他们如果再吃什么乱七八糟的偏方,下次死掉我也不管了,不要再来找我。 主任,住院医师双手抱着一大块血淋淋的肿瘤,有点不知所措,是不是只拿一小部分标本出去 全部用中单包去,唉,我说你们这些饭桶,唐主任做了个不耐烦的表情,全部都拿去,告诉他们不要再来找我。死掉我也不管了。七个字,知不知道?死掉我也不管了。等一下我会去查,你有没有跟病人家属讲。等住院医师抱着肿瘤走开,他又叹了一声气,我打赌他不敢跟病人家属这样讲。信不信?都是饭桶,没有胆量,当什么外科医师呢! 哎哟,唐主任,护理长笑咪咪地,你不要火气这么大嘛,这台刀结束我请你喝咖啡。 我才不要喝什么咖啡,你们开刀房那台机器冲的那种墨汁叫咖啡? 我特别给你准备了专用的咖啡机,特别伺候的咖啡豆,谁不知道唐主任是挑剔出了名?等一会我亲自出马给你泡咖啡。 唐主任把腹部开张器从病人身上拿了下来,现在他可有一些兴致了。 Dexon线,快点,我要关肚子了。他急促地喊着,等一下可是你们护理长要请我喝咖啡,别让人家等太久。 等唐主任接过针线,正好看见麻醉部赖成旭主任推门走进来。 赖主任你来得正好,唐国泰开始满腹牢骚地抱怨着,你到底懂不懂麻醉。麻成这个样子,病人肚子硬邦邦地,叫我怎么关? 赖成旭主任挺着肥肥大大的肚子,他看了看监视器上的各种数据后,尴尬又无奈地笑着。唐主任,手术快结束了,现在再追加肌肉松弛剂怕会延迟病人苏醒他的口音带着广东腔。 手术什么时候结束是我的事。你到底会不会麻醉?麻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关肚子?唐主任可不高兴,枉费去年你教授升等的时候我还投你一票,现在你当教授了,连麻醉都忘了? 可是 快点,没看我等一下有事吗?唐主任的声音愈来愈大,你们不是有什么超短效的肌肉松弛剂吗?贵得要死,你还拜托我一定要在药事委员会通过,我帮你们说话了,我也不晓得你拿了多少好处,现在进药通过,你给我麻成这样,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手术室靠近污走道(注1)的自动门哗然打开,外勤护理人员推着推床,把下一台手术的病人推送进来。 这是关欣忙碌的麻醉医师生涯中再也平常不过的一天。关欣瘦瘦小小的身躯,她的脸庞轮廓十分清秀,一头清汤挂面的发型。 早。关欣跟病人打招呼、问好,请病人换床,贴上心电图电极片、套上血压袖套,以及食指上的动脉血氧监视夹。 护士小姐,早。病人客气地对她回应。 我是你的麻醉科主治医师关医师。关欣更正他。等监视器都装置妥当,关欣用目光迅速地扫瞄过所有监视器上显示的数值,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吗?关欣习惯站在病人左手侧。 病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有些困窘,竟然误认自己的主治医师是护士小姐。 现在觉得很紧张吗?关欣又问。 病人又点点头。关欣虽然是资深的麻醉医师,可是个头小,看起来很年轻,常被误以为是护士小姐。事实上,她并不真正在乎病人回答的内容,可是她必须看到病人回答问题的样子。无法说明为什么是这样,麻醉诱导就要开始了,她必须了解病人的状况。可是除了昨天的访视以及病历上一堆数据外,她只能靠这个直觉。每天站在生死交关的第一线上,直觉教会她的事比仪器上的数值还要多。很多事情只是一种直觉。 站在病人头部上方位置的是第一年的麻醉住院医师,正检查着手中的咽喉镜,以及插管用的塑胶制气管内管。等做完了常规检查,他抬起从麻醉机延伸出来蛇形气管上的面罩。 他看着关欣,点了点头。 面罩里面的是氧气,关欣告诉病人,我要你现在开始慢慢做深呼吸。她旋开套在点滴输液导管上的注射用三插头覆盖,开始给病人注射吗啡类止痛剂。 住院医师紧张地扳动咽喉镜,盘算着插管的每一个步骤,那是有时限性的。再过一会儿,关欣医师即将开始麻醉诱导。在超短效巴比妥类药物与短效性肌肉松弛剂让病人失去意识之后,患者丧失呼吸能力,他的倒数计时就开始了:他必须在体内的血氧消耗殆尽之前完成插管通常那不过一、二分钟以内的事。 病人配合着指令作深呼吸,看起来有些昏沉。 很好,关欣指示着,深呼吸,再来。 住院医师回头调整麻醉机上的氧气流量,并把面罩悬空在病人脸部上方约四、五十公分的位置,让氧气以每分钟六公升的流速从面罩中流出。 我现在要让你睡着,关欣对病人说着,缓缓地推入超短效巴比妥药物,你会觉得头愈来愈昏,愈来愈昏不到几秒钟,病人失去了意识,她紧接着又推入短效性去极化肌肉松弛剂,引起病人全身肌肉群阵阵痉挛,终于瘫软无力。 计时开始。住院医师很用力地扳开了咽喉镜叶片,紧张地开始他的插管工作。 时间正一分一秒地过去。 尽管这是麻醉工作最关键的时刻之一,尽管在执行插管之前他已经在脑海中复习了几百遍,可是工作并不如想像中的顺利。他口里喃喃地计时着,数到第一个二十秒时,他还没有达到应有的进度,等他数到第二个二十秒时,咽喉镜叶片仍然还在嘴里和舌头、口水奋斗,四周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不到声带,终于他开始求救了,到处都是舌头。 关欣站在病人左手侧,不慌不忙地说: 你别急,先放松咽喉镜,重新用叶片把舌头拨好。对,现在空间腾出来了,叶片再轻轻地往喉咙深部前进,好,就是这里,用力往上提。关欣左手轻压脖子的喉结,右手则去帮忙住院医师提起咽喉镜柄,看到声带了吗? 看到了。 赶快放气管内管啊,关欣喊着,又不是郊游欣赏风景。 一会儿,关欣轻压在喉结上的左手可以感觉到气管内管通过了气管,她看见住院医师的咽喉镜叶片退出了病人嘴巴,气管内管用胶带固定在嘴角二十公分的位置。她吩咐。 关欣迅速看了所有监视器上的数值一眼,一切情况还好。接上蛇形管之后,关欣看见病人的胸膛在气囊的挤压下对称而均匀地起伏着。她挂上听诊器,听见两边肺部传来清楚明晰的呼吸音。 Isoflurane维持1到1.5%之间,笑气氧气比1比1。我希望病人血压收缩压控制在140mmHg以下,舒张压不要超出90mmHg。关欣调整了麻醉机浓度。 住院医师已经吓得一身冷汗了。他收拾好咽喉镜,拆开叶片及手柄,浸泡在消毒液里,回头用一种不解的表情问: 关医师,你没有看见喉咙里面的情况,怎么会知道我的叶片位置太浅了呢? 关欣想了想,似乎想不出答案,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等你做麻醉像我这么久,自然就知道了。 她拿起充满药剂的注射针筒,注射时效稍长的肌肉松弛剂。边注射,想起什么,兴致地问她的住院医师,病人全身麻醉以后,打针注射,如果听见叫哇的一声,你想发生了什么事? 叫哇的一声?住院医师又开始紧张了,是不是气管内管插到食道去了? 关欣摇了摇头。你再想想,病人已经全身麻醉,失去意识了,怎么可能还发出声音? 怎么可能?住院医师抓头抓了半天。 扎到自己的手了。关欣慧黠地笑了笑。 他们一边说笑着,有个麻醉护士慌慌张张跑进来。 关医师,外科唐主任在第三手术室发飙,你要不要过去救救我们赖主任? 尾随着麻醉护士走进第三手术室的关欣,她的声音清亮,还没走近手术台,整个房间的人都听到她的声音了。 听说唐主任开刀开得肚子关不起来,在第三手术房发飙? 唐主任斜眼瞪了关欣一眼。 我还以为你们主任去讨什么救兵,搬出了个凶女人来对付我。 唐主任,你不要开刀不顺,东牵拖,西牵拖,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了。 我就说凶女人来了,唐主任自我解嘲地说,你看,骂起人来了。 别开玩笑,谁敢骂你? 问问你们主任啊,他不是标榜什么服务导向吗?唐主任尖酸地说,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外科医师,卑微地希望顺利开完刀,好好地下手术台去休息室喝杯咖啡。你看,现在这样肌肉硬绷绷的,我怎么关肚子?我又不是要求你们变魔术,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服务导向呢? 好吧,唐主任。这是你要的肌肉松弛,关欣高高举起注射针筒,让大家都看到,别人注射十毫克可以打发一个小时,你是主任级的,我现在打四十毫克,你的肚子爱关多久,就关多久,这样你满意吗? 唐主任看了关欣一眼,低声嘟囔着: 我可没叫你打那么多。 关欣一下子把注射针筒内四十毫克的剂量义无反顾地注射完毕。 所以我说杀人放火都没关系,千万不要去惹凶女人。唐主任斜瞄了关欣一眼,终于闭嘴了。 手术房忽然变得格外安静,静得有点不太寻常,连心电图监视器嘟嘟嘟的声音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那我先走了,护理长知趣地推开大门,记得喔,唐主任,我在休息室等你喝咖啡。 见风波平息,赖主任也无声无息地走了。现在,这台手术似乎开始有了一些尾声的感觉。手术房刷手护士开始清点纱布,流动护士也把房间内的音乐量放大,并去污走道把推床推进来,准备送走病人。 麻醉护士这时不安地问关欣: 关医师,肌肉松弛剂打那么多,等一下苏醒的时候怎么办? 放心,关欣笑了笑,低声地告诉她,刚刚打进去的四西西都是生理食盐水,没有什么肌肉松弛剂。 看着麻醉护士睁大了眼睛,关欣刻意提高了音量。唐主任,现在肚子软一点了吗? 唐主任埋着头缝合腹部,仿佛赌着气似地,决心不再说话。 除了麻醉病人以外,关欣附在麻醉小姐耳边说,有时我们也需要麻醉外科医师。 麻醉小姐几乎笑了出来。 关医师,我觉得你很特别,她说,大家都很怕唐主任,可是你一点都不怕。 这不困难,关欣拍拍麻醉小姐的肩膀,我打定了主意不要升等,更没有要求他进什么新药。 唐主任坐在休息室,啜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不住地摇头,叹着气说: 唉,苦楚啊,苦楚。 哥哥,我泡的咖啡不好喝? 每个人都有专长,明珠,但你的专长绝不是泡咖啡,唐主任顽皮地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医院谁对我好,我清清楚楚。他啜了一口咖啡,又叹气,苦楚,人生苦楚啊。 护理长嘟着嘴,装出生气的表情。我说,你这个人就是挑剔。你的人生还苦楚,别人不都跳楼去了? 就说上个礼拜你们开刀房那个小姐好了。我没有摔手术刀已经很忍耐,她反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摔了器械就走。我被个年轻小姐欺负也就算了,结果你们说好说歹去哄她,怕她离职了。我问你,院长有没有来问过我,怕过我闹脾气,也要离职? 医院闹护士荒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小姐才来这里几个月,什么都不懂,亏你是堂堂大主任,这种小事你也要和她计较?护理长稍停了一会,再说,我不是跟你保证过了吗,只要我当一天护理长,她就不会在你的手术房里面再出现。 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唐主任又叹气,从前我要到美国进修时,老大还抱在我太太怀里吃奶。老主任临行前把我找去,本来以为他要给我一些勉励。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只问我笼子里面那些他实验要用的老鼠我打算怎么办。我咬着牙回答,我会请我太太过来养。你看,我们年轻的时候是那样对老师的,我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那时候从美国打国际电话回台湾多贵啊。想起来很好笑,电话打回家里,很少关心太太孩子,都在问老鼠养得好不好? 唐主任一边说着,看见外科邱庆成副主任要走进更衣室。 主任,喝咖啡?他特意地在更衣室门口回过头来,笑咪咪地朝着唐主任打躬作揖,上回我特地从牙买加给你带回来那包咖啡喝了没有,不晓得味道还合意吗?我可以请人再带一些。 唐主任啜着他的咖啡,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爱理不理的样子。 你的学生对你都很尊敬嘛,护理长说,你还抱怨。 这个邱庆成没有用,我太了解了,唐主任用食指绕着太阳穴转圈,他的问题就是太聪明了。信不信由你,将来第一个骑到头上欺负我的人就是他。 唐主任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看见苏怡华正好和另外一位外科医师陈宽一起经过。他们停了下来,匆匆忙忙跟他点个头,又走进更衣室去了。 这两个呢?护理长问。 他们都是我拉拔长大,一个一个什么德行我不知道?唐主任指着苏怡华的背影,像这个,本事倒是有一些,麻烦的是不知天高地厚。将来一定会有人修理他。唐主任尖酸地说着。 说到苏怡华,护理长把身体挪了过来些,手指着顶楼,靠在唐主任耳朵旁低声地说,上面的那个宝贝女儿找他装内植式静脉输液管你知不知道? 唐主任愣了一下。你今天找我就是这件事? 哥哥啊,你一天到晚抱怨小事,人生苦楚啦,又是什么的,放着大事不管? 我又不做那种小手术,他爱装就去装,干我什么事? 内科徐大明是总统医疗团副召集人,你也是副召集人。你还是外科主任兼开刀房委员会主席。他支使你手下的人,把刀开到你的开刀房来了,你还说没事? 你又怎么知道的? 我认识很多小鸟,护理长神秘兮兮地说,小鸟飞来告诉我的。 唐主任没有说什么,撑着手托着下巴。 哥哥,你怕老,怕别人骑到你头上,就不知道要早一点作打算?护理长提醒他,谁不知道赵院长就退休了?难道等徐大明当了院长名正言顺地来欺负你? 护理长离开后,唐国泰坐在休息室,一通电话打到院长室去。 院长室,你好,接话的是院长室秘书清脆的声音,你稍候,我帮你转接。她按下了内线按键,院长,二线唐主任电话找。 赵院长坐在他那堆满了公文的大办公桌前,按下二线键,老唐,什么事? 赵院长,你和徐大明找苏怡华给陈心愉开刀,搞什么怕我知道? 老唐,这件事电话里面不方便谈,你要不要过来我办公室? 我等一下还要进去开刀,没那么多时间。我只有三言两语,随便你爱听不听。 好吧,我在听。赵院长说。 你找苏怡华去给陈心愉开刀,别开玩笑了。你晓不晓得他的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手术根本是乱开。 乱开?电话里传来赵院长讶异的声音,他不是有篇报告,结果还不错吗?并发症不超过千分之二、三十。 你会比我更了解他?唐主任哼了一声,他那一千个病人,光是我知道出问题的就不只二、三十个,别的病人都没事? 可是徐大明推荐过,况且,赵院长的声音有些犹豫,总统也接见了他 到底徐大明是外科主任,还是我是外科主任? 陈心愉再怎么说是徐大明的病人,你和他协调协调好不好? 赵院长,这是徐大明不找我协调,我可没说不愿意和他协调,唐主任接着又说,话说回来,当年常忆如早期乳房摄影你们X光科没有判读出来,乳癌到了我手上,我还不是一手扛起来,帮你瞒着?我有没有叫你去找她协调?我告诉你,她现在可是华视新闻的当家主播。昨天半个小时的总统专访你看了没有? 老唐,你这是威胁还是什么? 我只是提醒你,院长,你别忘了到底是谁一直在帮着你解决问题。唐主任换了较和缓的口气,你将来退休了,还是总统医疗小组召集人,大权在握,走进医院大摇大摆的。可是现在你让徐大明牵着鼻子走,万一手术出事,我们外科可不担待。再说你敢保证你这个召集人将来求不到我们外科部?到时候我看你这个医疗小组召集人怎么当才好。 一阵很长的沉默。赵院长叹了一口气。 那你说该怎么办? 徐大明的病人不开刀那我不管,如果一定要开刀,外科的家务事我自己会解决,不麻烦他插手。 老唐,你和徐大明弄成这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老实说,我就要退休了。你们自己希望怎么解决我也管不了。他稍停一会,反正开刀房是你的地方,你打算怎么做我也不想知道。不过,就算是给我一个面子好了,不管你做什么,陈心愉一定要平平安安开完刀下来,而且别给我开到总统府去。可以吗? 放心,陈心愉平平安安,你的召集人也平平安安。唐主任说。 还有,我把话说在前面,当作你没打过这通电话,我也不知道这件事,院长又停了一下,以后就算你一口咬定,我也不会承认的。 唐主任挂断电话,低低地骂了一声:死老赵。 随即他又拨通了开刀房内勤(注2)。 找邱庆成听电话。他说。 对不起,副主任现在在手术台上,请问哪边找? 我是唐主任,我不管邱庆成在哪里,你叫他现在马上给我过来听电话。 【3】 苏怡华开完一整天的手术,回到办公室,他的助理已经下班了,留给他一张便条纸,上面记载着一些零碎的事项以及几个电脑档案。便条纸下面是一堆信件、新到的科学期刊以及往来的公文、住院医师待修改的论文初稿。 苏怡华才打开电脑,电话铃就响了。他心里想着,希望不要是刚刚手术的病人有问题才好。 我是苏怡华。他急忙接起电话。 总算找到你了,电话里面传来甜美的声音,还记得我吗?马懿芬,华视新闻记者。 苏怡华想起来这个女孩子,留着及肩的长头发,一副自由自在的作风。几年前他开始做改良式的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时,她还会作过一篇专门报导。那一次,果然有许多病人看了报导前来求诊,帮上了忙。 听说你要在大老板的宝贝女儿身上装内植式输液管? 你哪里来的消息?苏怡华觉得很奇怪。 我的消息千真万确,不信问你自己就知道。 苏怡华笑了笑。他问: 这种简单的小手术,你有兴趣吗? 那要看装在谁的身上。马懿芬问,所以你确定明天是你要主持手术? 苏怡华有点不解。 你确定不是唐主任?马懿芬问。 是内科徐主任直接找我的。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尽管马懿芬知道苏怡华一定觉得她的问题很愚蠢,她还是必须问,陈心愉的治疗预后(注3)好不好?有没有希望? 苏怡华在电话这头沉默了一会。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内科徐主任才对。 看来明天会很有趣,马懿芬放下电话,转身对摄影记者说,明天一早七点我们准时过来,好吗? 手术的主治医师不是苏怡华医师吗?摄影记者不解地问,为什么是唐主任通知我们参加明天的记者说明会,并且一口咬定和苏怡华没有关系呢? 是啊,所以我说会很有趣。马懿芬兴致地说,总统府办公室王主任也告诉我是苏怡华要主持这次手术。 放下电话,又恢复了寂静。苏怡华的办公室看起来空空荡荡,只剩下电脑的滑鼠记号,在萤幕上闪烁。 他看了看表,六点多钟,正是交通颠峰。他在办公室的抽屉东翻西找,找出一些饼干,凑和着冲泡的即溶咖啡,坐在电脑前吃将起来。一直到现在苏怡华还很亢奋,他竟然和总统握手了,并且他们还向他鞠躬。那种感觉有点异样,好像那些电视机里面的人,忽然跳出来和你握手,产生了关联。 苏怡华摇摇头,佩服这些记者神通广大。想来好笑,徐主任神秘兮兮地要他保密,他也闷着头开刀,一整天不说话,结果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 苏怡华想起明天的手术,他得再确认明天手术名单以及工作人员。他喝了一口略嫌太甜的即溶咖啡,敲下电脑键盘,萤幕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沙漏指针,指示方格里面写着: 正在进入医院网路,请稍候。 苏怡华必须先确认麻醉医师,请他特别关照。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是个简单的手术,可是病人的满意度往往决定于麻醉的方式。传统的做法使用局部麻醉,能涵盖的部分很有限,往往装置不顺利的时候病人呼天抢地,恶性循环地加深了手术的困难度以及病人的恐惧。新发展的静脉麻醉技术,对于短时间的小手术,实在是很神奇的麻醉方法,它能够使病人很快从麻醉中苏醒,恢复。苏怡华就看过厉害的麻醉医师,手术一结束,轻轻一拍病人就醒过来,像变魔术一样。 不久,电脑进入了医院网路。苏怡华迅速跳进外科部门,找出了明日的常规手术预定表。 他在第三手术房,找到了陈心愉的名字。那是第一台手术,预定时间早上八点。手术名称是Port-A-Cath implantation(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装置)。苏怡华注意到了在手术者的栏位并没有填上任何名字,也许只是输入人员的疏忽,或者是徐主任可笑的保密理由,总之他想不出任何特别的原因。 他继续沿着栏位往右看,是手术的住院医师,开刀房刷手、巡回护士以及麻醉护士的名字,最后他找到了麻醉主治医师。 关欣 关欣是个令人放心的麻醉医师,可是看到关欣的名字,苏怡华的心情仍然隐约地波动了一下。就像每次在一堆文字里看到,或者是人群中有人喊你的名字,不管声音如何微弱,都让你的情绪不自主地跳动。 他拿起电话,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拨电话给关欣。 你好,我是关欣,我现在不方便接你的电话,请你留言,我会尽快和你联系。 在电话答录的声音之后,传来一声长音,哔 苏怡华看了看表,挂断电话。六点多,也许关欣还塞车在回家的车潮中。他该再等一下。 挂断电话,苏怡华坐回可以前后摇晃的靠背椅,漫不经心地翻阅今天的信件、公文。 关欣,他嘴里喃喃念着。仿佛掉入某种回忆中。 不知不觉苏怡华把萤幕上的滑鼠接到个人的相片档案,打开有一个名称叫关欣的档案夹。 苏怡华打开编号001的图像档。出现在萤幕上的是他们在海边合照的一张相片。风很大的缘故,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狼狈。那是他们第一张合照的照片,都十几年前的事了。那张照片是他们去东部偏远地区做学童寄生虫检查,回程经过东北角海岸休息时,有个同学发现记录用的底片还剩着没用完,提议替他们拍摄的。 苏怡华不自觉地笑了笑,他打开编号002的照片。那张照片也是在海边拍摄的。关欣戴个大大的太阳眼镜。她从以前就瘦弱,但是近照时发现她的轮廓清晰,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灵秀。 电脑萤幕又跳过好几张相片,正好停在关欣去花莲那次,他们在机场前面的合照。那时苏怡华还在服役,他穿着一身天蓝色空军少尉制服,关欣一身艳红连身裙。 苏怡华坐卧在他可以前后摇摆的靠背摇椅里,陷入层层回忆。那是夏天,阳光灿烂,他们比现在年轻很多。 打断苏怡华思绪的是电脑上的警示方格,配合着铃铛似的声音: 你有新邮件,要不要阅读? 苏怡华按下是的按键之后,就出现了那封奇怪的电子邮件,短短地写着: 陈心愉手术有重大变化,速连络关欣医师。 你的朋友 从发电子邮件的地址看来那是一个名称叫小精灵的商业网站上转过来的邮件。任何电话线都可以拨进那个网站,只要有简单的密码或者从别的网站,很容易就把邮件投递过来。 这是一封耐人寻味的电子邮件。苏怡华反覆斟酌这封电子邮件,苏怡华不知道手术发生了变化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想不出这个你的朋友到底是谁。 等苏怡华拨通关欣的电话时已经快八点了。 关欣,我是苏怡华。刚才是不是你发E-mail给我? 我?关欣笑了笑,我一直忙到现在才进门。 不是关欣。 我今天晚上一直找你,想请你帮忙,苏怡华停了一下,接着又说,明天一早第三手术室有一台Port-A-Cath implantation手术,是你负责的病人 苏怡华还没说完,关欣就打断他。 是陈心愉,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忙她的事,忙到现在。 你去看过她? 我根本不晓得她是何方神圣,拿着麻醉照会单去看她,结果被警卫挡在十五楼大门口。关欣有些气急败坏,过了不久,你们邱庆成副主任又跑来拜托关照,说是多重要又多重要的病人,拖着我一定要去看她。 邱庆成凑什么热闹?苏怡华停了一下,不管如何,拜托,拜托。我答应过陈心愉,一定帮她找到最好的麻醉医师。 你是找到了最好的麻醉医师没错,关欣笑着说,只是,我负责麻醉的病人都一视同仁,你不用特别拜托,难道你不知道吗? 苏怡华停了一下。 你见到总统本人了吗? 唉,关欣叹了一口气,你们外科也未免太现实了吧。平时有事找不到人,现在皇亲国戚来了,大家抢着关照。 认识关欣时,他们都还是学生。 当时很流行医疗服务性质的社团。学校教授找来一些研究经费,动员医学院学生到偏远地区做医疗服务,同时作一些公卫方面的学术调查。关欣在医学院低苏怡华二届。他参加了训练营才认识她。那次训练营有一堂令人打瞌睡的课,他无聊地在笔记本上涂鸦: 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关欣正好坐在隔壁,顽皮地加进来接龙: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 想你正在整理长发或者是湿了的外衣。 他们玩得很开心,发现两个人几乎可以背诵大部分郑愁予的新诗。 说不清楚那时候为什么很多照片的背景都是海。有一回他们骑着摩托车夜游,骑到石门海边看渔火时已经半夜了。他们并肩坐在海边听涛声。或许是风吹起她的头发撩拨苏怡华的缘故,他侧过脸吻她。 那算是他的初吻。吻完以后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关欣站起身来,在沙滩上走啊走地。苏怡华心神不宁地跟在后头。走了不晓得多久,关欣才回过头,像念诗一样,轻描淡写地说: 如果你喜欢海喔,就不应该试图靠她太近。 苏怡华一直记得那句话,可是弄不懂它的意思。那是他们唯一最靠近的一次。后来他们仍然像很要好的朋友,可是仅只是很要好的朋友。 毕业以后苏怡华在花莲服役,关欣正好开始在医院见习。他远远地在花莲的海边听说医院有些别的医师喜欢她,但也不晓得结果如何。有一次关欣跑去花莲看他。临别送关欣上飞机回台北,苏怡华拉着关欣的手,她也不拒绝,反而紧紧抓住,对他说: 写信给我。 那双手在检查门前抽离了,仍然还挥动着,苏怡华听见她用愉快而迫切的声音说: 再见,记得写很多信给我。 后来苏怡华天天给关欣写信,写了快一年。有一天,关欣要好的女朋友汪淑贤忽然到花莲来找他。 她把这些整理好了,要我一定亲手交给你。 苏怡华打开那个包裹,是几年来他们共同的照片,以及苏怡华写给关欣所有的信件。 她有喜欢的对象了?苏怡华问。 不是你想的那样,淑贤摇摇头,她要我告诉你,她觉得自己不值得你这样。 苏怡华不再有关欣的讯息。直到退伍回到医院,才知道关欣也在医院的麻醉部门。那时他们是医院最资浅的住院医师。两人见面谈一些医疗上的公事,也还是老朋友,没什么特别。 苏怡华有时候会打开这些相片档案,他想,要不是有这些照片,恐怕那些浪涛般的往事连他自己都要怀疑起来了。 【4】 唐国泰拖着疲惫的步伐,沿着医院外的红砖道,走回他靠近医院附近的独宅大院。几十年来,他都走路上下班。 唐国泰记得去美国前,他才只是教学医院里的穷讲师,和太太以及老大住在二十坪不到的公家宿舍。出国前他们特地跑去参观同班同学在敦化南路买下的豪华百坪名宅。那时候他已经三十五岁了,看着自己的妻儿子女的寒酸,别人房子的富丽堂皇,想起自己还在为着某种不确定的理想抛家弃子远赴重洋,内心不免有许多感触。 副教授升等是美国回来以后的事。当时老主任在外面的私人医院包揽手术,忙不过来的时候常找他过去帮忙。不管是白天或三更半夜,唐国泰一接到电话,立刻放下手边的事,坐上计程车赶过去开刀。唐国泰从来没听过老主任表示过感激。直到他升副教授那年,老主任给他一个用平信信封装着的一万元钞票。 给太太和孩子买些礼物吧。老主任用日文平淡地说着。 往后他总能拿到一些外快。老主任也让他独立挂名开刀,可以单独地去访视病人,收到大小为数不等的红包。这栋宅院就是那之后好几年买的。虽然现在已经价值不赀了,可是当时还不是这样。 二十多年来,唐国泰在这栋宅院里,生下了老二、在这栋宅院升了教授、变成了外科主任。每年过年他都在家里办聚餐,唐国泰的学生,不管现在是开业或是在哪里担任外科主任、医院院长,都会回来家里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他喜欢看学生喝酒逞勇,听他们吹牛在不同医院修理对手的故事。那些曾在他面前胆小如鼠、唯唯诺诺的学生,现在一个一个变成了起哄的高手,看着自己的学生各有不同的成就,老师长、老师短地歌颂师恩,真是他一生最美好的经验。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自从老大赴美,妻子和老二也跟着去了美国之后,这座宅院变得冷清,很多有趣的事不再让他觉得兴致,唐国泰甚至把春节聚餐活动也停掉了。最近,他常常发现走在回家的路上是如此的疲惫。这座曾经让他引以为人生梦想的独门宅院对他而言竟显得那么地空旷。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住回那座二十坪不到的公家宿舍,换取从那时候到现在他失去的一切。 当他到门口,正要掏出口袋的钥匙时,为他打开大门的是欧巴桑阿蕊。 咦?唐国泰问,一点小小的惊喜,你怎么今天来了? 太太好几天找不到你,昨天三更半夜紧张兮兮地打电话到我那里去,拜托我一定要过来看一下,欧巴桑披着围裙,卷着袖子,我再不来,你这里都变成垃圾堆了。 她有没有说什么?唐国泰走进客厅,躺到长沙发上。 她叫我要常常过来,交代这个,交代那个,还叫我一定要在你的每件外衣口袋里面放钱。她说你堂堂一个外科主任,常常出去吃路边摊,连钱都没有带。 喔。唐国泰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不是我爱数落你,你开刀那么厉害,肚子饿了煮个东西吃却不会?你知道我今天在厨房清出多少东西?欧巴桑拾起客厅的拖把,一边拖地一边说,一大堆病人送的香肠、肉干,都发霉了。还有满柜子的罐头、洋酒,摆得没地方摆,真不晓得病人送你这些东西干什么? 我也不晓得他们送我这些东西干什么?唐国泰有气无力地说,阿蕊,拜托你,摆不下的东西你都拿回去吃。 阿蕊插着手,没好气地看着唐国泰,问他:你吃了晚饭没有?她一双潮湿的手在围裙上抹来抹去。 看见唐国泰毫无反应的表情,阿蕊叹了一口气,走向厨房。 真是不明白你们这些医生到底在救谁?她踮着脚打开流理台上的橱柜,取出里面的罐头。她煮滚了水,打开罐头,把罐头内容倒进锅子里,用杓子均匀搅拌。 对了,太太还说小伟在美国想申请医学院。阿蕊说。 读什么都好,就是不要读医学院。 可是太太好像很赞成。她说你有传人了。 又不是她读,赞成什么?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你神经病?现在纽约清晨六点多,你打电话给谁?阿蕊从冰箱抓了一把粉丝丢到锅里去,我也不赞成小伟去学医。像你这样有什么好?人家以为外科教授多么了不起,谁知道妻儿子女在美国过好日子,留你孤独老人一个在台湾拼死拼活,没人照顾。比我这种没读书给人家扫地的还凄惨。 唐国泰会意似地笑了起来,他附和着阿蕊的话喃喃地念着: 凄惨啊,凄惨。 土城深耕医院季院长,以及方总经理来拜访唐国泰时,他正好梳洗完毕,头发都还没完全吹干。 季院长,欢迎。唐国泰为他们打开大门,这么客气亲自跑来。 不好意思,打搅了,季院长指着身边的男人,我给你介绍,这是方总经理。 方总经理从口袋里毕恭毕敬地递出名片。他说: 久仰唐主任的大名,真是幸会。 不敢当。唐国泰看着那张名片,是一家叫做健辉药品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我们主要代理一些美国原厂的抗生素以及医疗器材。方总经理补充说明,以后要拜托唐主任多多关照。 请进嘛,不要站在这里,唐主任招呼两人进来,并请阿蕊帮忙倒茶。 等客人都坐定,也喝过茶之后,唐国泰笑着问: 今天是什么风把季院长专程吹来? 季院长笑了笑,他说: 今年北区医师公会年会就快到了,主要是想邀请唐主任来担任年会的主任委员。说着他递出一直拿在手上的牛皮纸袋,唐主任知道,像我们这种地区医师公会,要召开学术演讲以及年会,非得大力依赖你的学术声望来号召不可。这是一点心意,希望唐主任无论如何不要推辞。 都是自己人嘛,何必要这么客气呢?那包牛皮纸袋非常厚实。唐国泰打开封口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扎一扎捆好的千元大钞。 唐主任若能答应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季院长笑着说,这点心意是应该的,还希望唐主任不要嫌弃。 不会只有这点事吧?唐国泰拿着牛皮纸袋在手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唐主任。季院长拍手大笑,打破沉默的场面,实在是又要麻烦唐主任了。唐主任知道,这次年会又要选举了。在我担任这一任理事长期间,虽然对于地区开业医师的福利争取以及各项成绩有目共睹,但仍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因此希望能争取连任,借着这次的连任,把它完成。请唐主任一定要支持我。 原来如此。唐国泰笑咪咪地问,季理事长连任有什么问题吗? 这次的选举竞争激烈,情况非常紧急,季院长搓揉着双手,但是,如果能有唐主任的大力支持,那就没有问题了。 我哪有那么厉害? 唐主任太谦虚了,方总经理说,您的部门有五十四票,再加上各区域医院主任都是您的学生,光是凭唐主任一句话,一百票是最保守的估计。 现在的学生哪会那么乖听话?你们高估我了,我可没有那么厉害。唐国泰爽朗地笑开。他缓缓地把手上的牛皮纸袋放到桌上,不过我看面相向来很准,季院长你不用担心,我看你这个面相,今年保证绝对会当选连任。我说得不准,你回来找我。 有唐主任这么金口一开,方总经理双手作揖,我先恭喜季理事长了。 谢谢唐主任。季院长笑咪咪的眼睛,几乎看不到眼珠了,他也跟著作揖,谢谢。 等笑声稍定,季院长又说: 既然唐主任不把我们当外人,那么我们也就有话直说,今天我们来,其实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喔? 赵院长就要退休了,大家都知道,不管在官方,或者声望上,唐主任是最适合的继任人选 那个工作太忙了。唐国泰摆摆手,作推辞的动作。 但是这件事事关深耕医院,以及整个北区医师公会将来的生存与繁荣,所以我们诚恳地要求唐主任一定要争取担任院长的职务。深耕医院、以及北区医师公会愿意作唐主任的后盾。任何差遣,只要唐主任交代一声,我们绝对全力以赴。季院长接着又说。 我年纪也大了,又是一个人在台湾唐国泰若有似无地抱怨。 我们也了解到这样对主任的牺牲实在很大。可是现在摆明了北区医师公会、深耕医院是唐主任的人马。我们地区公会或是地区医院,不管在卫生署的审核、学术、人力上都要倚赖附设医院。公会里面大家都担心,万一将来徐大明接任附设医院院长季院长靠近唐国泰,刻意压低了声音。 你这样说是没错,唐国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件事可由不得我。 据我们所知,人事案的关键应该是医学院徐凯元院长吧。季院长表示。 方总经理慎重地从抱来的纸箱中拿出一包透明气泡纸包装的东西。他仔细地把包装纸拆下来,露出一匹不显眼,像是玩具似的彩色陶马。 唐国泰没说什么,好奇地拿起那匹彩马,前后端详。 这是是唐三彩马,唐代的古物,距今一千多年前的出土古物。方总经理介绍着。 你们想拿这匹马去送给徐凯元? 俗语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季院长笑了笑,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如果你不能证明你的资源将来会是他的资源,凭什么要他提名你呢? 唐国泰沉默了一下。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他是我医学院时代的同学,这样太奇怪了吧? 所以才送这匹马呀。季院长不慌不忙地说,有件事唐主任可能不清楚,我向你补充说明。你可知道徐凯元太太在台北是出了名的古董收藏家? 喔? 唐主任别小看这匹马,方总经理紧接着又补充,今年台北秋季拍卖会,就这匹唐三彩底价最高。徐太太为了这匹唐三彩马和丽阳企业刘董事长竞价,结果活生生让刘董事长把唐三彩马买走了,气得当场跺脚,艺文版报纸都刊出来了。 就这一匹唐三彩?唐国泰看着手中这一匹像玩具一样的陶马,怎么样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价值。 方总经理点点头。 拍卖会喊价多少?唐国泰问。 方总经理附到唐国泰耳边说话,唐国泰一边听,一边瞪大了眼睛,做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虽然唐国泰试了几颗安眠药,可是躺在床上的结果只让他想起更多的事,辗转反侧。 他走出客厅打开电视,正播着夜线新闻。画面里似乎有人正抗议、呐喊着,不知道为着什么事情,看起来那么地遥远。唐国泰觉得有些厌倦,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一杯加冰块的威士忌。 经过客厅时,他看见了桌上还摆着那一大包牛皮纸袋,没人收拾。他打开沙发椅旁的桌灯,一个人便坐在牛皮纸袋旁边微微的光晕里。他喝了一大口沁凉的威士忌,不晓得为什么,觉得有点恍惚。 现在阿蕊走了,客人也离开了,整个房子又恢复空荡荡的气氛。他顺手拿起牛皮纸袋里面一叠一叠的钞票,愣神神地看着,不知想着什么,又放了回去。 萤光画面仍一下一下地闪烁着。不知还继续报导什么消息。他看了看手表,随手拨了通电话到美国去。一边想着要告诉小伟一件什么重要的事,可是又想不起来。过了不久,电话接通了,他听到小伟流利的英文在电话那头说着: Sorry, we are not home. Please leave your message,We will call you back as soon as possible. 太多的事都让唐国泰叹气。 他环顾着挂在墙上一张又一张春节聚餐的合照,笑闹的声音仿佛还清晰可闻。没多久,他又熄灭了身旁的桌灯。一个人独自在黑暗中坐着。 【5】 清晨七点十分。距陈心愉预定开刀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 苏怡华看了看手表。平时他很少这么早到医院。乘上电梯,苏怡华盘算着应该还来得及到十五楼,在手术前先跟陈心愉打声招呼。 他在十五楼电梯口遇见那天见过的警官,似乎正要离开。 大老板还在里面?苏怡华问他。 刚刚走。 苏怡华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位警官用一种很讶异的眼光看着他。 等苏怡华走进总统病房区,气氛更是奇怪了。整个病房出奇地冷清,他如入无人之境,一下子就走到护理站。 咦,苏医师,你怎么会还在这里?有个护士小姐惊讶地问。 我来看陈心愉。 陈心愉六点半就送到开刀房去了。 苏怡华吓了一跳。 预定八点钟的手术,怎么会这么早送病人? 不是改时间了吗? 改时间? 六点左右开刀房护理长打电话过来,说是因为手术室调度的问题,手术预定时间改成七点钟,要我们病房大清早六点半就送病人到开刀房去。 徐主任知不知道时间改了?苏怡华问。 我们以为你们全都知道。护士小姐讶异地说。 赶快通知徐主任。苏怡华丢下这句话,飞也似地冲出病房。 苏怡华匆匆忙忙换上无菌服,走进第三手术房,发现陈心愉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几位住院医师正好消毒完她的前胸部位,准备铺无菌单。 陈心愉。陈心愉。苏怡华喊她。 她均匀地呼吸着,可是并没有回答。苏怡华看到陈心愉脸上盖着面罩,她的身旁的心电图监视器发出嘟嘟嘟的声响,画面显示着一波又一波规律的曲线跳动。有台自动推进器发着一闪一闪微弱的绿光,把白色的麻醉剂乳液Diprivan沿着手上的输液点滴慢慢地注射入体内。 苏怡华气急败坏地问: 为什么手术提早了? 是这个时间没错,大家都被通知了。关欣睁大眼睛问,有什么问题吗? 苏怡华愣住了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