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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导读王浩威

白色巨塔 侯文詠 3392 2023-02-05
1 原先就认识侯文咏的朋友,对于他医学院毕业后选择麻醉科专业,乍听是有些错愕的;然而,立即又可以会心一笑,马上就领悟了对这选择背后的侯文咏式幽默。在麻醉医学发展史里,最早发现的麻醉药品之一就是氧化氮,又称为笑气。一旦开始受到这气体的薰陶,一个人就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既是不可自主的也是无法抑制的。 可以想像吗,这股笑劲?想想阅读侯文咏的作品时,从医院系列到老婆系列,就是这种因为笑气而著魔的模样。 只是,这样发噱的幽默,果真就是全部的侯文咏? 在我自己参加他的广播节目台北ZOO的两次经验,从彼此青春年少的成长,谈到当下的青少年自杀问题。在录音室硕大的麦克风之间,在他爽朗的笑声与笑声之间,寂静之外忽然感觉到了另一种从没被看见的气质。

我很难去形容这感觉,是有点严肃的忧虑,可是这样的描述又太沉重,仿如以天下为己任一般要压死人了。也许更准确的形容是像卓别林这样,虽然两人的幽默方式是截然不同的,但在淋漓尽致的忘我嬉笑之外,同样都会冒出一些挑逗,在一闪而过的刹那,让人有瞬间的深思。 2 在我学生时代,刚好是一群医学生充斥在文坛舞文弄墨的,成为当时所谓的文艺新秀。从庄裕安、我自己、陈克华,到侯文咏,虽然在不同的医学院,却刚好依序排列,各差一届地密切衔接。当然,侯文咏是知名度最高,读者群也远超过我们三人的总数。 后来,陆续毕业以后,在医学专业上走上不同的路。 侯文咏和我虽然选择不同的科别,却是进到了同一家医院展开生涯,从住院医师一直爬升到主治医师。很多朋友以为我们在同一家医院是常常碰面、打招呼的。甚至,有一次,我刚上国中的侄儿开始迷上侯文咏的小说和有声书,还理直气壮地央求我遇到侯文咏时,请他逐本地签名。

一般的朋友从不知道的是,像台大医院这样层次的医疗重镇,整个空间庞大而复杂的程度,几乎是不可想像的。两个人虽然是在同一个空间里,但就像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上的米诺亚迷宫,在分歧的通道上永远没有碰面的巧合。如果我记忆没太大的误差,这样的十多年,两个人在医院里终于碰面的场合,也是唯一的一次,是包括侯文咏在内的几位麻醉科医师,一同到精神科来共同讨论一位病情复杂的疼痛病人。 医院就像迷宫,甚至是一种著了魔的迷宫。虽然是这样一个空间有限的小天地,虽然是在同一地方的生活,整整十来年每天钻来钻去,人与人之间却仿如是受了某种魔咒的禁令一般,永远不得有相遇的机会。 3 这两年台湾影迷圈里,丹麦导演拉斯冯提尔(Lars Von Trier)是引人注目的。虽然一九九六年获坎城评审大奖的破浪而出和九八年的白痴都是杰作,但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恐怕是医院风云各长达五、六小时的上下集吧。

在这一座坐落在丹麦的医院王国里,多年的医学发展所因袭下来的传统,已经形成了许多理所当然、却是不可思议的现象。所有一切事情的运作,虽是如此的真实,却因为充满太多无法找到合理逻辑的事实,反而更像是虚构的超现实。 真实的世界比小说或电影里的故事还更不合理,不论遥远的北欧或是眼前的台湾,恐怕都是一模一样。对电影导演或小说作者而言,为了说服读者相信这种不可思议的存在,只好借用更多非现实的手法。譬如,拉斯冯提尔就以鬼魅气氛来经营对这样的真实的讽刺。 丹麦的医院也好,台北的医院也好,或是侯文咏笔下所虚构影射而成白色巨塔的这座医院也好,都是同样着了魔的空间。 4 法国当代思想大师米歇尔.傅柯(Michel Foucault),从疯狂、监狱和医院等等的发展过程,提出一套全新的历史诠释。他复杂而创意十足的说法是怎样,恐怕不是这文章的重点,也不是几千字的篇幅就可以描述完毕。同样的,我相信向来不喜欢太多理论束缚的侯文咏,对傅柯大师厚重的书籍也不会有太多的眷顾。

然而,有趣的是白色巨塔这样的一个象征,无意之间和傅柯理论的某些巧合。 傅柯对现代社会层层相互控制的结构,一直带有强烈的兴趣,从重重的历史中考掘追究。他提到十九世纪以来的某些建筑趋势,譬如监狱,因为要达到充分监控的效率,而产生的一些特色,直到今天,在好莱坞电影里,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他提到的圆塔形监狱。环状的建筑,每一囚犯各自监禁,铁栏门口就赤裸裸地朝向圆塔的中心点。在建筑的中心点又建立了一个环形梯,狱卒只要沿着环梯走过一趟,就可以清楚地监看每一位囚犯的活动。 这样的圆形监狱就叫做panopticon。在傅柯的分析里,这样的监控状态,一样被完全看到的处境,虽然现代生活中不是这样的圆形空间,却也有同样的情形在运作着。傅柯将现代人的这种生活处境,就直接以panopticonism称之。

医院的病房就是一个例子。最有效率的病房,往往是将护理站设立在可以随时照顾/监控到病人一举一动的地方。这时,病人的房间就相当于监狱囚犯的斗室,护理站就是狱卒通行的中央环梯。 但更多的时候,这样的相互监控是超越建筑或空间结构的。譬如同样在医院里,虽然是讲究客观和科学的专业医疗人员,层层相叠的人际关系都是以巧妙的方式达到了全面监控的效果,让身处其中的任何人,即使是不可一世的天才,也都不得不地像是遭了催眠一般失去了任何的个人自由意识。 侯文咏的《白色巨塔》,不论是题目本身的隐喻或是小说内容的背景,恰好和傅柯的观察有了某一程度的一致性。 5 当然,这样的恰巧,也许是一种必然的结果。 侯文咏着手于这一本《白色巨塔》,是他在一九九七年底完全辞掉了台大医院的工作以后。

文坛的侯文咏是努力而投入的,医学上的侯文咏其实也是同样尽心尽力而且成就非凡。他在这所国内顶尖而严格的医院里,顺利地升上主治医师、完成博士学位,发表份量可观的学术论文,甚至年纪轻轻地就通过了教育部的部定副教授。这在同一辈的临床医师里,几乎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然而,这样十来年辛苦努力累积的丰硕成果,在完全的辞职以后,一夕之间,戛然结束,然后开始了这一本小说。 在小说里,崇高的专业知识和伟大的济世使命,国内医学界最自豪的这两项美德,随着主角们在个人的利益顾虑和群体的相互监控之下,逐渐扭曲变形,甚至被牺牲和遗忘。这样的情形,即使是小说人物的好医师,譬如苏怡华和关欣,也都有不得不承认和接受的时候;至于所谓的坏医师,那就更不用提了。

整个小说情景虽然是参考台大医院的空间和运作状态,但熟悉医院人事状态的人,都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一本揭发隐私的真相小说,没有所谓的对号入座。在小说情节的营造下,作者巧妙而适当地将某些人物、遭遇和过程加以戏剧化,也抛开了真相小说的八卦作风,整个小说还是相当程度地反应出台湾医学界的现实状况。 就这一点而言,侯文咏的这本小说不仅是在他个人创作上又一新境界的挑战,也是国内小说少见的社会写实路线。这本小说虽然不属于推理小说,但是这种社会写实的风格,却不禁教人想到日本推理小说大师松本清张。 6 当然,除了松本清张,侯文咏对自己创作的期待,恐怕是更接近《侏㑩纪公园》的原著作者克莱顿(Michael Crichton)。

如今是美国大众小说大师级人物的克莱顿,在担任英国剑桥大学人类学讲师,又重回到美国哈佛修医学系课程。当时,他以John Lange等笔名写了十本的惊悚小说,不但付清了昂贵的医学院学费和生活费,也得到了惊悚小说重要的爱伦坡奖。 医学课程结束以后,克莱顿反而全力投入了写作。以本名出版的作品中,包括《刚果》、《侏㑩纪公园》、《旭日东升》等等,充分结合了他的专业训练(人类学和医学)。包括近年受国内观众欢迎的急诊室的春天影集,就是他作品中的典型特色。 侯文咏的创作企图是可观的。但是,这样的企图不是纯文学的,而是提供国内读者更具阅读乐趣的小说。虽然,以克莱顿为标准来说,也许《白色巨塔》离这样大师级的大众小说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就国内的大众小说而言,侯文咏却是跨出了一大步。

侯文咏,也许是明日台湾的克莱顿,关于这点,国内的读者是可以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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