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加护病房正准备为心肺衰竭病人打中央静脉留置管时,接二连三有新病人住了进来。我看见一个产妇,半坐在床上,喘着气,一副很麻烦的样子。我们加护病房很少有产妇住进来。一旦有产妇住进来,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唉。我在心里默默叹气。
老先生,你听好,我现在要在脖子帮你打点滴,你要和我合作。你身上已经没有任何点滴可以输液了。请你一定要和我合作。
我一边说,一边想在老先生的肩下垫枕头,把他的脖子侧向一边。可是我遭到很大的阻力。显然老先生并不愿意,他用一种坚毅的眼神看着我。老先生是国内知名的企业家。我曾经读过他的传记。老实说,他白手起家的精神和毅力,给过我很多的启发。
老先生,这针不打,就没办法给你治疗。不打不行。我再劝他。
他已经作了气管切开,接上呼吸器,没办法说话。但他仍用坚定的眼神看我,很明白地让我知道他不愿意。他的情况很糟糕,呼吸衰竭、心脏衰亡,加上败血症,可说命在旦夕,机会不大。
我抓着针筒,想起他书中的一些格言。想起他的财富。想起他的现况。而现在他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和传记封面上的眼神一模一样。
唉,我告诉护士小姐,请他家属进来劝劝他。
他的两个儿子进来劝了又劝,似乎都没有办法叫他回心转意。
我的父亲的个性相当顽固。他们对我抱歉十足地笑了笑。
也许他清楚自己的病情,不想再受折磨了。
如果这是很必要的话。尽管他不同意,但是打一点镇定剂,让他睡着,你要做什么事情,我们家属并不反对。
他现在意识很清醒,我表示,这样等于违反他的意愿。
所以我们说,如果是很必要的话。大儿子表示,我们希望不管如何,能尽量延长他的生命。
作为人子,我颇能体会他的心情与希望。
我吩咐护士小姐拿镇定剂过来。就在我抽好镇定剂之后,大儿子又很神秘地附到我的身边来说:你知道,我们公司董事会明天要开,爸爸目前还是董事长,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拖过明天
显然和我想像的并不一样。
在我开始注射时,董事长知道了我要给他打镇定剂。他瞪大眼睛怨怨地看着我,直到药物发生作用,他的眼睛才慢慢阖了起来。
我丢下手套,走过去看我的新病人。
胎儿现在不太好,再拖下去恐怕不行。妇产科医师读着他的胎儿监视器,一边忧心忡忡地告诉我。
我随手拿起她的病历。我还没有弄清楚。
你看她的心电图,妇产科医师指着监视器,慢性的心肌病变,加上严重的心律不整。
我一看监视器,她的心跳很快,血压偏低,呼吸急促,很典型的心脏衰竭。
情况真的是不好。我一边盘算着,如果让她自然生产,心脏的负荷那么大,时间又那么长,可能拖不过去。再说,胎儿也未必能忍受。
可是如果紧急开剖腹产,妇产科医师说,麻醉医师认为她心脏能承受的机会有限,很可能一麻醉下去,病人就死了。
看来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表示,她不应该怀孕的,难道没有人告诉她。
可是病人不听,她决心要有一个孩子,谁也阻止不了。
我们一边说着,监视器上出现了心室颤动,严重的心律不整。病人马上就面临了死亡的威胁。
快点,电击器!
听到电击器,加护病房内立刻一阵忙乱。
导电软膏!我大叫,调整电压到二百伏特。
接上电源,涂上软膏之后,把阳极、阴极压在病人胸口。
准备,所有人离开病床。
我想起病人还是清醒的,一定很痛楚。可是情况紧急,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碰!病人一阵跳动,痉挛,蜷缩。慢慢,心律又恢复。可是看来并不理想,随时可能再发作。
肾上腺素两西西静脉注射,碳酸氢钠两支。抽个动脉血测验。我吩咐。
这样下去不行!妇产科医师念念有词。
到底要自然产还是剖腹产?我问他。
他又摇摇头。一定要家属自己决定才行。
病人家属呢?我问。
只有一个妹妹,其他的人在从中坜坐计程车过来。
他们知不知道严重性?
妇产科医师摇摇头。
天啊!
我叫了叫病人,她不断地呻吟,似乎没有心情回答我。她的心电图萤幕很乱,一会儿就出现一段不正常的心律。
当你正好很忙的时候,要不是你的事情都做不好。再不然就是坏事接二连三地来。我的情况就是这样。
侯医师,还有一个新病人,请你看一看。
又是怎么了?
他本来是胃癌,现在胃穿孔,内出血很厉害。护士小姐告诉我。
内出血为什么不开刀?住到加护病房来?
病人不愿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自己去看看。
我走过去,看见一个老先生半卧在床上。他的脸上杂乱地长着胡子,看起来十分羸弱。整个人缩着身子,皱着眉头,明显地看得出肋骨,以及几乎前后贴在一起的腹壁。
老先生。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你生这个病,要开刀才会好得快。
我不要开刀。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十分肯定。
不要开刀?住到加护病房输血?我看见他的床边点滴架挂满了输血袋。这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即使如此,不赶快开刀,也是支持不了多久。
加护病房外,几个他的女儿正在叽叽呱呱。
虽然是癌症,只能开刀进去止血。可是现在不马上开刀,就立刻有生命危险。我试图着向她们说明。
他自己一定知道是癌症。故意不开刀,要死给我们看,让我们遗憾,看看我们会不会有罪恶感?
其实我们对他一直很好。
没有用啦,他觉得我们不孝,谁都改变不了他。妈妈过世以后,他更是这样。我们怎么做都没有用。
对不起,我试图打断她们的谈话,妳们谁可以决定。要不要让他开刀?因为这个手术是有危险性的。要签手术同意书。
说到手术同意书,她们忽然都安静下来。
我才不要签。她们其中一个人表示,叫阿赐来签。
谁是阿赐?我问。
是我们的弟弟,他现在在飞机上,从高雄赶回来。
如果要开刀的话就要快一点。
现在就可以去开刀,阿赐说马上就到。我保证签名。
说到阿赐,这一群女人又吱吱喳喳起来。
他从小最喜欢阿赐,我们说一百句不如阿赐说一句话,让阿赐和他说。
哎哟,干脆告诉他是作检查就好。管他怎么想。麻醉药打下去,他也不能说不。赶快让开一开,免得将来人家说我们舍不得钱,不让他开刀。
什么?这次我真的吓了一跳。站在我面前的是老企业家的几个孩子。
我们知道这样很难。可是我们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是说,希望带这么多点滴、输液,挤着呼吸袋,把董事长抬到董事会会上去开会?我的眼睛睁得好大,一直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可是父亲的事业,你也知道。他现在还是董事长,忽然病成这样。很多事都没交代清楚,再说他在董事会也不是没有对手。
这样实在是很危险,一旦中途出个意外。
时间很快,我们会请直升机过来,来回大概只要一个多小时。万一有什么事,我们全体家属都能理解。
这是你们全体家属的决议?
他点点头。
这样有法律效力吗?我问。
律师说得很清楚,只要他能到场行使同意权,就有效力。
我想了一想,很认真地问他们:你们知道董事长快要死了吗?
我们当然知道。他们用更认真的态度回答我。
他不会同意吧。我摇了摇头,他病成这样子,连打个针都不肯,我想任何事情对他都不重要了,你们这样对他不是太折磨了吗?
我们都不希望这样再给父亲折磨,他点点头,可是父亲把我们带这么大,什么都没有留下来,他自己一定无法放心把我们这样丢下,我们想和他再说说看。
你们确信这是全体家属的意见?
几个兄弟相互看了一眼。一致地点头。
好吧,他是你们的爸爸。你们自己去问他。
我不再说什么了。
随着产程的进展,病人的情况愈来愈糟糕。血压持续很低。
调整电压二百伏特。所有人员离开床边。我大叫着。
我注意到病人的手过来抓电击板。显然电击是很痛苦的事。
把她的手拉开!对一个垂危的清醒病人而言,电击无疑是最痛苦的折磨。她试图着挣扎。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碰!又是一次的电击。病人全身跳动了一下。痛苦地蜷曲着。
心电图暂时恢复了正常。可是跳动速率偏高,血压偏低。岌岌可危。
我想以她的现况不可能自然生产。我相信她的心脏绝对无法负荷生产的过程。而小孩子的情况愈来愈糟。妇产科医师表示。
麻醉科医师也来了,面色凝重。
现在如果要麻醉开刀,百分之八、九十麻醉下去,病人就死了。我们必须一边作心肺复苏,一边把小孩子救出来。你们拿小孩需要多久时间?
三分钟。妇产科医师表示。
维持三分钟应该可以。但是要家属同意。
病人的先生站在床畔,几乎楞住了。病人的公公、婆婆则显得犹豫不决。
能不能先救妈妈,小孩子没有关系,我告诉过她,我们和这个小孩子没有缘分,不能勉强。可是她不听我的话,她要一个孩子。婆婆说着哭了起来。
唉,妳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公公骂她。
你们听我说。现在加护病房、妇产科、麻醉科、小儿科医师都在这里。我们相信妈妈恐怕撑不到生产。
那是不是赶快开刀?公公问。
麻醉医师也在这里。但是我要告诉你,一旦麻醉下去,百分之八、九十妈妈会死掉。她的机会可以说非常少。但是如果这样,小孩子或许还有救。你们必须赶快决定。等下去?或者立刻动手术台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摇了摇头。其他医师也没有说话。
公公走过去丈夫的身边,看着媳妇。他喊她的名字。
媳妇眯着眼睛,试图着张大表示听到。可是只张开了一会儿。
公公忍不住也哭出来了。他哽咽着说:你们一定要救救她。我这个媳妇很乖,很听话。
我走过去他们身边。
不能再拖下去。你们一定要赶快决定。
一直不说话的先生这时转过头来,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他问:你叫我们怎么决定?
那眼光有点令人镇慑。是啊,换成我,怎么决定?
我并没有楞很久。马上,病人心律不整又发作了。
电击器,软膏,调整电压三百伏特。所有人员离开病床。
我把电击板贴在病人胸前。我注意到有几处皮肤已经电得焦黑。病人本能地用双手过来抗拒我的电击板。
她还是清醒的!正要电击时,这样的念头闪过我的心头。我觉得自己双手发软,实在按不下按钮。
我们先给她一点镇定剂让她睡着。
不行,我一说妇产科医师就反对了,镇定剂会通过胎盘到小孩子身上,小孩子情况已经很差,不能再冒险打药了。
我相信病人一定听见我们说什么了。虽然她的情况很差,可是还很清醒。她紧抓我电击板的手,渐渐地松开。
病人不要打镇定剂。我几乎叫了出来。
坦露着胸膛,为了孩子,她像个坦然准备就刑的人。一点都不怕。
我们把胃出血的病人推往开刀房。沿途,他一直嚷个不停。
我不要开刀!病人叫着。
不开刀,只是去作个检查。
我不要开刀。
告诉你多少次,只是检查。
一路上,我们就这样很荒谬地重复着同样的对白。直到开刀房近了。
这样我死了不会瞑目的。
女儿们似乎吓了一跳。爸爸,你干嘛说这样的话。
我还没有看到阿赐。
爸爸,阿赐已经在飞机上,一会儿就过来了。
我有话要问他。
可是,爸爸,只是检查而已。
我不要开刀。然后又荒谬的对白又开始断续重复。
我摸了摸病人的脉搏,愈来愈微弱。
他不要开刀,该怎么办?一个女儿问。
唉,另一个叹了一口气,他要阿赐给他一句话。他不要这样不明不白进去开刀。
叫阿赐来跟我说
我拿着空白的手术同意书,怎么办?
开刀房外勤护士亲切地走出来准备交接病人。
等一下。女儿们表示。
等什么?护士小姐不明白地问。
他在等一句话。
现在怎么办?护士小姐看着我。
哎,我走来走去,打电话到血库,多叫一些血来。
他的心肺功能可以说很差。现在全靠呼吸器维持。我持着电话筒,和董事长的律师沟通着。
现在他们几个孩子围着董事长。远远地,听不清楚他们在讨论什么。从他们严肃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这几个孩子正为了董事会的事,辛苦地劝说这个可怜的老爸爸。
但是你说他的意识还很清楚,这不是很奇怪吗?隔着电话,律师问我。
我想知道我现在说的话,有没有法律责任?我问。
我只是想了解情况。真正要负法律责任的话,还要签署一大堆文件。所以你不用担心。
那我也想了解一下状况,如果董事长明天不出席这个董事会的话,会有什么后果?我问。
就算他明天出席,也不一定能挽救整个局面,更不用说不出席了。他的孩子,没有人遗传到他的魄力,四个兄弟姊妹自己不团结。对方又非置他们于死地不可。局势很不利。
所以非得请这个老爸出来最后一战不可?我喃喃自语。
医师,律师又回到主题,他的意识清楚,是真的?他能说话吗?
他因为做了气管切开,没有办法说话,不过暂时有机器维持生命,所以意识还很清楚。
能维持多久?
不久。
他出席董事会可以支撑得住吗?律师又问。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
律师和我道谢之后挂掉了电话。过了不久,我又接到自称是董事长律师的人来问类似的问题。事情愈来愈诡异。我决定不再接任何不明的电话,回答这类的问题。
我走到董事长床畔去。他闭着眼睛。所有人都静默不语。像张静止的画面。除了呼吸器的声音以外。什么都听不到。我静静站在那里,也变成安静画面构图的一部分。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过了多久,十分钟左右吧。我看见眼泪从老先生眼眶流出来。慢慢,他睁开了眼睛。
爸爸睁开眼睛了,他们表示,他肯了。
我默默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碰!我们又作了一次电击。我已经记不得这个晚上作过几次电击了。情况愈来愈坏。我们几乎是电击才完,没有几分钟,又变回了心室颤动。心脏血液完全无法打出。
剖腹产已经开始。麻醉医师为了维持病人的情况,给最微量的麻醉药。我们甚至把病人移到开刀房的时间都不够。只能在加护病房紧急开始手术。再晚一点,连小孩也没有机会了。
为了求快,妇产科医师手术的动作顾不得优雅。一刀连划破肚皮、肌肉、腹膜,子宫肌壁。必须有一个医师轮流站在床边作心脏按摩。以维持心脏血液输出。
血压多少?
五十,二十。
肾上腺素三西西注射。我一边说着一边问妇产科医师,你们还要多久?
妇产科医师划破羊膜,让乳白色的羊水流出来。他连着脐带一把抓出胎儿。
吸球。他接过吸球抽吸胎儿口中的羊水,脐带夹。
他把脐带上下夹住,剪开。胎儿就和母体分离了。
小儿科医师接过胎儿,赶忙到一旁有照灯的工作台上处理。胎儿看起来有点发紫,情况不是很好。
心室颤动又来了。护士小姐指着心电图。
电击器!软膏!来,所有人注意,离开床边。又是严重的心律不整。
碰!
还是心室颤动!妇产科医师转头过来看了一下。
你们快止血!这边我会处理。我对他们说,准备电击器,电压设定三百伏特,再来一次。人员离开!
碰!病人跳动了一下。反应已经没有原来激烈了。
所有人都静止下来,准备看心电图的变化。这时候,我们听到小儿科医师那边传来婴儿哭声。虽然那么地微弱,却如此地叫人振奋。
心脏按摩,快!
就在妇产科医师的缝合中,我们不断地重复着急救动作。直到妇产科医师大功告成。把消毒巾统统撤走。包扎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麻醉科医师叫了起来:她张开眼睛了!她张开眼睛了。
我很怀疑在心脏输出这么低的情况下,她的脑部还能得到供氧。可是她的眼睛的确张开了。
丽雪!
家属过来握着手,叫她的名字。
她要看小孩!丈夫惊叫起来。
护士把小孩抱过来。妈妈张开眼睛,或许看不清晰,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她的脸上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表情。
丽雪!是个男生。丈夫、公公牵着她的手,已经哭成一团。
心室颤动!像个恶魔,又来了。
电击器!我想了想,现在已经没有孩子的问题了,镇定剂!
丽雪!家属一直叫着她。
病人张大眼睛。他们的声音和病人的眼神像两只抓得紧紧的手,抗拒着那股要拆开他们的力量。
打了镇定剂,我相信她已经睡着。可是她的眼睛仍然张得大大的。带着无限的贪恋。仿佛只要她一阖上眼,就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
碰!我是那个无情的医师,再度按下了电击器按键。
叫阿赐来跟我说。老先生声音似乎愈来愈微弱了。
到底妳们弟弟来不来?我问他的几个女儿。
说是坐飞机要来的,怎么坐到现在。大姊已经去打电话了。
话才说完,大女儿气急败坏从公共电话那边走过来。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达达的声音。
不来了。不来了。大女儿愈说愈气,人都快死了。到底是他的爸爸,还是我们的爸爸?
为什么不来?
还不是那些老套,什么临时有个客户。要讲客户谁没有?
现在怎么办?
不给他开刀也不行。
喂,搞不好阿赐连医疗费都不出,赖到我们头上,说是我们主张。
管不了这么多了,志愿书先签再说,大姊一边签写手术同意书,一边叹了一口气,唉,老爸疼他一辈子算是枉费了。
他们把手术同意书交给我。
阿爸,现在医师带你进去作一项检查。
我不要开刀!
不是开刀,只是检查。
我不要检查。
阿爸,要检查才会好。
阿赐来了没有?
阿赐打电话说他不能来,叫你先检查。等你检查完他会来看你。
叫阿赐来跟我讲。
阿爸,要跟你讲几次,大女儿的声音愈来愈大,他不会来了!
阿赐一定会来,我不要开刀,我有话跟他讲。
我们把他推入手术室,直到麻醉前他还喃喃念着这句话。
在直升机下搬运病人实在是很麻烦的事。尤其是董事长全身都是瓶瓶罐罐的点滴、插管、注射推进帮浦、氧气筒、心电图。有个随行医师不停地挤着呼吸气囊维持呼吸。另有一个护士小姐准备好了所有的急救用药随侍在侧。
顶楼的风很大,我们必须低着头才能接近直升机。
直升机的载运位置很窄。我们几乎是把这个垂危的老人歪歪斜斜地挤进机舱内。加上所有的附件。一不小心,扯下了点滴输液线,有些还滴着血以及发出怪味道的体液。
爸爸!是女儿不忍心,先哭了起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个病危的老人是忍受多大的痛苦,为他的儿女们去打最后的一场仗。
直升机就要起飞,儿子们拉开了女儿。风吹得我的白衣服在空气中翻飞,隆隆的引擎声遮盖了所有的声响。
慢慢直升机飞高了起来。我抬起头看,还看得见董事长忍着痛苦,皱着眉头的表情。
我想,我不晓得他还会不会回来?可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那是一个清晨。上班时间,从高楼望下去熙熙攘攘都是上班的车潮、人潮。直升机飞得很高。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了。
现在内出血开完刀的老人正躺在恢复室。而心脏衰竭的产妇已经不治死亡了。如果这些不算,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清晨。
忙完了这些,正是我的下班时间。我有点累了。
沿着阶梯走下楼去。走过婴儿室,我一眼就认出昨天晚上接生那个小孩。我忍不住要进去看看他。
看着看着,我自己都楞住了。
他是那么的纯净、可爱、美丽,叫人感动。
在人子生命中的第一个早晨,一个美好的早晨。我看到他对我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