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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远方的灯

大医院小医师 侯文詠 3463 2023-02-05
冷冷清清的病房,今天似乎有了些热络的味道。护士在病房门上贴着画了小浣熊的海报,海报上面大大写着:生日快乐,还附有英文字。生日快乐歌的旋律透过广播在空间里荡啊荡。病房内,贴得到处是五彩锡箔纸,映着午后阳光,闪闪发亮。 等会儿别忙着走开,陈先生请大家吃蛋糕。护士小姐笑咪咪地告诉我。 淡雅的玛格丽特花插在花瓶里,静静站在桌几上。每次走进来总见到那花开得鲜艳,已成了这个病房的特色。细细的水滴喷洒在上面,晶莹剔透,看得出换了新的花朵,才整理过。 我比往常还早踏进病房。我的任务是尽快做完例行的访视、身体检查、更换鼻胃管、气切管、点滴留置针,以及敷药的工作,这样在庆生开始之前,看护和护士还来得及替陈太太梳洗、装扮一番。

呼吸咻咻的声响透过气切管、氧气输送系统听得十分明确。病人躺在床上,胸部随着呼吸起伏。十二年来,她一直躺在这张床上,没有醒来过。长期卧床,使她看起来相当羸弱,皮肤失去正常的光泽和弹性。看护每四个小时要翻动她一次,她的手脚明显地收缩、僵硬,关节功能也发生了限制。偶尔,换气切管、鼻胃管时她会皱皱眉头,令人误以为她醒过来了,然而那不过是反射动作。 每天快下班时我总看见陈先生带着鲜花过来。据说桌几上那瓶玛格丽特花十二年来不曾谢过。那男人很沉默,难得听见他的声音。有事和护士小姐商量时也是低着声音。他接过灌食针筒和液态饮食,很温柔地替陈太太灌食,那优雅的神态,像是咖啡厅中一对舒适的男女。有时候,他就坐在病床旁边那座椅子上,牵着她的手,喃喃地对她说一些生活琐事今天我的例行工作并没有以往那么顺利。病人的呼吸、心跳比平时快,感觉上也比从前躁动。因此我必须怀疑是否受到感染?

早上量过是38℃,温度一直起起落落,我们帮她做了血液计数、血液培养、尿液培养,想等你过来看看检查报告,再决定怎么处理。跟着查房的护士小姐告诉我。 我仔细地检查鼻胃管、气切管、点滴留置针,试图找出感染的来源,但是这些留置管看起来很好,没什么感染的征候。 胸部X光照过了吗? 照好了,X光片放在护理站片柜上,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也好。 长期的卧床病患抵抗力多半很弱。因此,一旦有伺机性感染发生,很快就会散播开来,演变成菌血症。这种感染起初只是肺炎、尿道炎、血管发炎,或者是任何轻微的发炎,因此我必须立刻找出感染源,愈快解决这个问题愈好。 我在走回护理站的走廊上遇见陈先生和他的两个孩子。孩子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

来,叫医生叔叔。他招呼两个孩子喊我。 叔叔。两个孩子规规矩矩地行礼点头。大的女孩已经上高中了,留着清汤挂面头,一副悒悒寡欢的样子。男孩子是个国中生,有对大眼睛,看起来顽皮而好动。 嗯,你们都带什么生日礼物要送给妈妈?我弯腰去逗那个男孩子。上次他来才到我的腋下那么高,现在已经超过我的肩膀了。 我这次段考全班第一名,要送给妈妈。他看看我,又看看爸爸,显然对自己十分满意。 孩子长得真快。我表示。 等一下请医师一定过来吃蛋糕。他微笑地说。 他带着孩子走向病房,听着那缓慢而稳重的脚步声,我忽然有许多感触。有一次,我们站在落地窗前俯看台北市,他指着灯火明灭处一格一格的房屋向我数落,哪一栋是他的设计。四十多岁的建筑师,应该是生命最颠峰的时刻,可是他全然没有那样的神采飞扬。似乎只是甘心而默默地承受加诸于他身上的一切,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十二年前的一个午后,他骑摩托车载着美丽的太太到花店买花。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建筑事务所才刚开张,他们想找些玛格丽特花来摆设。不幸的事故发生在回程的时候,一辆急转弯的计程车,把那束玛格丽特花撞得散落满地。

十二年,计程车司机都已刑满出狱,陈太太仍然昏睡不醒。 我那时候要是稍微停一下就好了。他曾这样对我表示过。然而就仅仅是这样。有时候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坚强心态支持他走过来这十二年?难道他都没有自责、挣扎与纠结?然而他只是一贯谦卑、平和的微笑,像他的脚步声一样,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地走着我走回护理站,搬出厚厚的好几册病历。翻到最近几次检查报告,偏高的白血球,多核球数值,都显示细菌感染的可能。然而尿液检查,痰液检查,X光片检查找不出感染的征候,那么问题会发生在哪里呢? 我从气切管、留置针、导尿管、身体各重要系统重新再考虑一次,考虑到最后,我想起她背后长期卧床压出来的褥疮,通常这些表面感染很少引发全身性的发烧,除非组织已经溃烂得相当严重,不管如何,我得去看看情况。

推着器械车走进病房时,孩子们早帮着护士把陈太太梳理打扮起来。她换掉了病房条格式的粉红色制服,穿上一件干净的纯白莲花蓬丝绒,头发扎个高髻,半坐卧在床头的大枕头上。 快点,医师叔叔,我们要开始了。男孩子蹦蹦跳跳地告诉我。 好,马上就开始了。护士小姐帮我哄他,你们几个先出去一下,医师叔叔帮妈妈换药,换好了,我们马上开始,好不好? 孩子走出病房以后,她帮我把陈太太的衣服拉开,翻开身,拿掉纱布,一阵恶臭扑面而来。 我试着用器械清除掉化脓的部分。当红红黄黄的脓液从组织深部冒出来时,我立刻明白发烧感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褥疮有小脸盆那么大,我的器械愈挖愈深,当碰触到硬硬的东西时,我不禁起了一阵寒颤已经蔓延到脊椎骨的部分了不久,大家快快乐乐地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点起一盏一盏温馨的烛光。护士和看护又重新把她打扮起来,护理长,还有几位从前照顾过陈太太的医师都来了。

谢谢这些年大家无微不至的照顾。陈先生代表致辞,今天我们快快乐乐地聚在一起为她庆生,同时也祝福她的身体早日康复。 然后是鼓掌,护理长也代表医院工作同仁致辞。 我望着桌上盛开的玛格丽特花,一直在想着那个褥疮。我不知道整形外科是否愿意替她做彻底的伤口扩创,然后大费周章地做肌皮的移植与重建。我很怀疑病人能够承受这样的手术台可是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先是褥疮、发烧、可怕的骨髓发炎、全身性菌血、休克,这一切可预见的结果都让人心寒。 病房外的走廊十分安静,只有呼吸器的声音此起彼落。我想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可是我们的病人都沉默不语,我向护理站走过去,听到自己的皮鞋踩在走廊上的声音接通整形外科总医师的电话时,他似乎对我想法感到有些疯狂。

我们从来没有为褥疮动过这么大的手术!为什么一个褥疮照顾不好呢? 我知道,可是褥疮十二年了,25病房第三床,陈太太 等一下,他忽然打断我,你是说25病房,那么是植物人? 我静默不语,我想我知道了他的答案。 帮帮忙,老兄,我们光是活人的手术都没时间开了,何况是植物人?你想,做了又能如何? 挂上电话,我开始有点感伤了。 病房里的庆生会仍然持续着。不时爆出一些笑声与掌声。然后我听见大家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 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我走近病房,看见一张一张热炽的脸。烛光的黄晕正好落在大家的脸上,很愉悦地跳动着。我发现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拾起调子,跟着大家一起唱歌黄昏走过病房的时候,庆生的人群散去,小孩也送回家了。留下那男人,背对着我,望着落地窗外整个台北市,我想我必须和他谈一谈陈太太的病况。

当我渐渐走近时,才发现他的脸上挂着泪。见我走过去,他似乎有些赧然,但也不急着把眼泪拭去。 你可以帮我把她搬下来吗?我想她会喜欢坐在这里,看那些房屋。万一她真的睁开眼睛醒过来,她会忽然发现许多从前我们的梦想和设计,现在都已经实现了 我们很仔细地移动那些管线以及瓶瓶罐罐,终于把陈太太移动下来,舒适地坐在椅子上。我沿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是桌几上的玛格丽特花、落地窗、空旷的市嚣、一座一座挺拔的建筑我在她身上找到这个,他叹口气,展示一条细长的银白色头发,然后自顾笑了笑,没想到她竟然也会老 静静站在那里,我很明白那是个庄严而美好的时刻,我想,也许我不该再多说些什么。 我看见夜色透过淡淡的蓝,远方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明亮了起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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