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新来的麻醉科实习医师?
等他们对我验明正身之后,所有的人都对我开始抱怨起来。抱怨病人不遵守病房规定,偷偷喝酒,还抽烟,屡劝不听。
病人年纪不小,半坐在床上,他看起来十分羸弱。一脸无辜的模样。
我想和医师单独说话。病人表示。
等所有的人都离开以后,我开始在他身上作例行的身体检查。
哎,女人,全世界的女人都一样。永远唠叨这个,唠叨那个。
我在肺部听到不少杂音。另外在腹部也有明显的腹水。背部敲痛反应十分明显,另外四肢也有轻微水肿。
一旦你靠近女人就没完没了,她光是唠叨不够,还帮你生了很多孩子,然后每个人都唠叨一点。爸爸,不要做这个,爸爸,不要做那个。哎,人生是个陷阱。活了这么老,好像被谁骗了似地。病人继续对我抱怨。
我抬起头,看到一张鲜明的现代舞海报,贴在墙上。
舞是我编的,就要公演了。到时候我大概已经出院了。他勉强侧过身来,你看舞吗?我可以送你几张票。票不好买喔。
我看过莫斯‧康宁汉的舞团。不过看不懂就是。我抱着手看那张海报,很漂亮的设计,公演的日期就正好是下个月的今天。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行家。他一听到莫斯‧康宁汉,如获知音。从玛莎‧葛兰姆开始数落起,对我搬出现代舞全集。
最近晚上还会痛得睡不着吗?我没有时间和他扯这些现代艺术,赶紧拉回正题。
他们说我的病情有进展,可是我的疼痛却愈来愈严重,医师,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收起了笑容,很认真地问我。
我愣了一下。等你的病痊愈,疼痛自然就会消失了。我告诉他。我会把口服止痛药的剂量再调高。
好吧,反正这是你的地盘,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在他的床下,搜出一瓶XO,已经喝掉了半瓶。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就是这么回事嘛。他摊开手,对我笑了笑,别告诉我你也是一个唠叨的医师。人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小白兔,小白兔吃红萝卜就可以满足。可是人不是小白兔。
好,我不噜苏。不过我把这瓶XO带走。等出院的时候再还你。
送给你当作见面礼好了!
我走出病房,家属们立刻围了上来。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他们很紧张地问。
都是病情的问题,没说什么特别的,我提起那瓶XO,我叫他以后少喝酒了。
医师,你这个月新来,有些事我们想麻烦你。你知道,他是末期癌症。
我知道。
不过他自己不知道。他一直想参加那场公演的首演。
这恐怕不容易。我翻了翻病历,末期癌症加上腹膜转移,肝脏转移,骨骼转移,肺部转移。这几天腹部积水,肺部积水又来势汹汹。
我们想请你帮我们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让他知道。
我可以理解。我点点头,不过,你们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我们想让他活在希望里。我们都需要希望才活得下去,对不对?
这个容易。等我把麻醉药推进脊髓腔里面时,我告诉自己。
我把侧身的病人翻过来,等待药物发生作用。
我想起那天刚到麻醉科实习时,总医师的示范。
就像打点滴那么简单。总医师拿着脊椎穿刺针。
病人侧着身,手抱膝,他弯曲的背脊正好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总医师顺着椎间的位置,把长长的穿刺针刺入,就看到了脊髓液缓缓地流出来。
脊髓液表示我们针尖的位置在脊髓腔中没错。他接过准备好的麻醉药,接上穿刺针,缓缓地推药。
我们把病人翻过来,让外科医师开始消毒。这里捏捏,那里捏捏,很神奇地,病人肚脐以下的半身变得毫无知觉。
这个容易!我几乎叫了起来。
是呀,总医师笑了笑,那笑里面好像还有很多阴谋,这是最容易的部分。
那什么是困难的部分呢?我不甘心地问。
困难的部分我现在不能教你。
困难的部分?一边想,我一边在病人身上捏。
会不会痛?我问她。
我不知道。不知道?病人是个很年轻的女孩。显然非常紧张。
外科医师的动作很快,不久他们就铺好消毒单,消毒巾。我则还没有测出麻醉的范围。病人实在是太紧张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电烧已经接好了,一切器械也准备就绪。
外科医师对我点点头,我也向他们点点头,开始划下第一刀。
啊!她开始挣扎,会痛,会痛,我可以感觉到。
所有的人这时都停了下来,看着我。
不可能,我抓抓头,试着给病人一点镇静药物,我明明看到脊髓液流出来,麻醉药也推得很平顺。
啊!再试,仍然会痛。我不要开刀了,会痛,我知道。
我遇到困难了!我在内心中大叫,慌忙去请总医师出来,我遇到困难了,我明明药物推得很顺,可是病人一直喊痛。
总医师不慌不忙走过来,他抓着病人的手,用很沉稳的声音告诉她:妳有感觉我知道,可是那不是痛。妳再感觉看看,那并不是痛觉,对不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妳太害怕了。妳的问题是妳无法集中精神。
他把我的手交给病人,对外科医师做了个眼神,让他们继续。妳现在想想看,在妳面前是一位帅哥,妳正拉着他的手,妳集中精神,注意看着他,想像任何妳喜欢做的事情。
病人抓着我的手,定定看着我,手术又恢复进行。她的情况似乎好了一些。
很神奇地,病人竟然不痛了。可是过了不久,新的问题立刻接踵而至。
他一点都不帅。我没有办法想像。病人抗议。
这个我可以理解。总医师把我的手拿开,我请侯医师讲笑话给妳听,他的笑话可比人有趣多了。
你自己捅的娄子自己收拾。总医师留下这句话,走了。
好了,现在产妇在我的面前叫得死去活来。我简直是进退维谷。
你们不是帮我做了无痛分娩吗?为什么我痛成这样?她趁着阵痛的空档质询我,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的阵痛愈来愈密,时间也持续得愈来愈长。
哎哟。
妇产科医师做了内诊,子宫颈口只开了一指宽。
我抓着硬脊膜外注射管,犹豫不决。总医师临走时再三交代,一定要等到子宫颈至少开了三指以上才能开始注射麻醉药。而且不能超过十五西西。否则产程延长,产妇与胎儿的安全都有问题。
哎哟。
产房里面传来轻松的音乐。让我一次爱个够。歌手不断地重复着这句歌词。悠扬的乐声中,哀号格外凄厉。产妇怨怨地看着我,相对地,我就显得格外残忍。
侯医师,你说过,你保证不会痛的。我那么信任你。
你现在是麻醉医师对不对?如果你可以坐视着病人叫痛而不管,那你算什么麻醉医师呢? ,现在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是我自己心中发出来的。
哎哟。
逃不过良心的谴责与病人的苦苦哀求,我抓起注射器,狠狠给了病人八西西的麻醉药。让我一次爱个够。歌手还在唱着。
果然没有多久,麻醉药发生效用,我的病人安静了下来。就算总医师,也不一定永远是对的。我安慰自己。
不过我的自我陶醉大约只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
哎哟。可怕的声音再度出现,产妇抓住我的手,会痛。
我知道会痛,不可能完全不痛,可是应该比刚刚好一点才对。
哎哟。显然她忘记加药之前的痛了,现在又更痛。
慌忙之中,我又打了四西西的麻醉药。
情况愈来愈不妙,这次只维持了五分钟左右的安静。
哎哟。病人立刻又歇斯底里起来。
很快,我加入的麻醉药已经超过十五西西。持续作用的时间愈来愈短。妇产科医师做过内诊,才开了两指。等到子宫颈口全开大概还有一段时间,更不用说之后还有第二产程胎头进入骨盆腔的疼痛问题。我不能再打药了,否则产程就会延长,一切都在失控当中。
我又遭遇困难了!我赶紧去找总医师,哇啦哇啦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救命!我几乎喊了出来。
总医师过来看了看,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是谁叫你自作主张,给她加药呢?
可是我看她那么痛。
我说过,痛是相对性,而不是绝对性的,对不对?他看着我,我沉痛地点点头,好,那如果病人不知道什么是痛,她就不晓得什么是不痛,对不对?
可是我不觉得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你错了,这回总医师可真的生气了,你不该在病人还不是最痛的时候就给他太多的药,你不该没有全盘计划,不但不诱导病人,反而让病人牵着鼻子走,你不该在病人最痛的时候束手无策,失去了病人对你的信心。永远别亮出你的最后一张王牌,懂吗?
我不喜欢这种捉迷藏的游戏。
这可不是游戏,你搞清楚,为什么别人十五西西做无痛分娩做得好好的,你却弄得病人哇哇叫? PAIN,怎么念?我问你。
骗(Pain)。我随口读出来。
你说对了。就某个观点而言,PAIN就是骗。你好好想想看。他指着我的鼻子,所有的事情并不一定像它们表面看起来那样。包括麻醉在内,我想这是最困难的部分。
现在我站在那张现代舞海报前面。我必须承认我不大懂疼痛。尤其是骗的部分。
你今天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总医师很高兴地和病人打着招呼。
你调高了剂量之后有几天还不错,病人声音显然比上次虚弱,不过昨天开始又痛得很厉害。
那容易,我们把口服改成静脉给药好了。
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不会。静脉剂量比原来还要小很多,不过刚开始可能有一些恶心,呕吐,不太习惯,一、两天就适应了。
那好。病人沉默了一下,接着又问,医师,你想,在公演前我有没有可能出院?
你的情况进步很快,照这样下去,也许更早可以出院都说不定。
他的家人听了也很高兴地附和着:爸爸,医师说你很快就可以出院,说不定你还可以上台去表演一段呢。
如果隔着墙壁听到这段对话,你一定会以为病人恢复得很好,可是事实上却不是这么回事。我看到病人眼眶深陷,两眼发黑,他的呼吸显得很微弱。不但如此,腹水、四肢都肿胀得更明显。
走出病房,我又有一大堆问题了。不过在我还没有提出问题之前总医师倒先问起我了:可以预期他的疼痛很快就无法靠静脉吗啡来控制。你想,我们还有什么好方法?
可以用硬脊膜吗啡注射来控制,慢慢提高药量。万一不行,还可以用脊髓腔内吗啡注射来止痛。我停了一下,可是,我们为什么不干脆给他直接做脊髓腔吗啡注射呢?
你说呢?总医师反问我。
因为疼痛是相对性,而不是绝对性,我马上想起那天在产房的教训,我们永远要留着最后一张王牌!
你倒学得很快,总医师有点笑容了,我们一直有新的花招控制疼痛,这样病人就一直活在新的希望里。
可是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把王牌翻出来。我问。
不一定。你要知道,癌症病人不一定能活很久。戏法人人会变,可是不一定每个人都能变得很精采。
骗!我大叫了起来。
现在你知道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道德的问题?这样做道德吗?
我不知道,我是做疼痛控制的医师,这是我的职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这是真正最困难的部分。
别担心,我们可以打一条细管在硬脊膜外层,止痛效果更好。
一切就如同我们所预料,我们仍然称赞病人气色很好,说着一些出院之类的事,可是病人的情况却急速地恶化。很快地,我们的静脉吗啡注射无法止痛了。
病人侧着身,背对着我。他的身体已经瘦得剩下皮包骨,并且还发出一股奇怪的臭味。我局部消毒,抽好麻醉药,先做局部麻醉。
等我们做好这条硬脊膜外层导管,你可以带着它出院。一天只要打两次药,很方便,自己学一学就会了。出院以后,你每一个礼拜来门诊检查一次就可以了。我很明白自己在骗他。可是谎言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
谢谢你,医师。他又开始咳嗽,咳出一堆血来。
看他呼吸情况变这么差,实在是不宜侧躺。我把他翻正回来。稍微一动,病人立刻就皱起眉头。
痛。他虚弱地喊着。我看到心电图监视器上的心跳明显变快。
我把药物打进细管。顺着细管进入硬脊膜外层。打完之后,我们就在准备室里等待药物发生作用。
我试着告诉病人有一次我看尼克莱斯舞团表演,那些光影与舞者在舞台上交织的变化。
谢谢你,医师。他激动地伸出手去抓口袋,可是抓不到。
我起身过去帮忙,帮他从口袋里抓出两张公演入场券。
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你们都对我这么好。说着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你不要这么说,你会很快好起来,还要去参加首演呢!
你会去看表演吗?他笑了笑,还带着眼泪,会变成纪念我的首演。
我还想说些什么,被他阻止。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的情况我自己知道,我看不到首演了。他们想让我活得有希望,我只好顺从他们,我想这样彼此都比较好,他们也有他们的希望。
我抓住他的手,一直点头。
你会帮我守密吧?他问我。
我点点头。看见窗外亮晃晃的阳光。
你现在觉得好一点了吗?我问。
好多了。你们这些麻醉医师真是厉害。他动了动,又伸手擦泪,我看起来气色还好吧?
再好不过了。我笑着看他,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去让他们看看。
那是我和病人的最后一次谈话。
在麻醉科有个黑板,上面挂满了癌症病人疼痛控制的进度。通常如果有一个病人的名牌被拿下来,表示我们又完成了一个病例,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有时候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怪,可是做癌症疼痛控制的人都已经习惯那样的感觉。
总医师说得没错,我们不一定会把最后的王牌翻出来。那天早上我看见他们把他的名牌拆下来时吓了一跳。他走得比我预期的还要快。我想起我拿了他的半瓶XO,赶忙冲过去病房,也许还来得及还给他的家属。
我提着酒赶到病房时他们正在收拾东西,同时也把墙上那张海报拆下来。我看了看日期,离公演还有一个礼拜,他没有等到这一天。
他走时很安详,没有太多痛苦。他们接过我的XO,告诉我。
那就好,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看到那张海报,这个海报可不可以留给我作纪念?
当然可以,他们把海报卷作一卷,我们实在很感谢你。至少他离开的时候,是抱着希望走的。
抱着希望?我想起那天亮晃晃的阳光。可是现在窗外什么都没有。有一只小鸟飞了过来,停一下,又飞走了。我本来想说些什么,可是想想,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在病房站了一会,听见呼叫器响了起来。
什么事?我拨通了电话。
你刚刚做了半身麻醉,现在病人叫痛。
叫痛?现在我全身充满了冲劲,我知道又有任务等着我了。我冲到开刀房,换上无菌衣,直奔手术室。
这回是个大胡子,我不可能叫他牵着我的手,我会的那些笑话更引不起他的兴趣。
其实你的感觉不是痛,你只是不能集中精神。我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无论如何,我不能再找总医师来救我了。
我看到充气式血压监视器,每三分钟自动量一次血压。病人的血压正好是121/60毫米汞柱。
你有没有看到自己的血压?收缩压是121,舒张压是60。
病人点点头。
我们来猜数字,看能不能猜中下一次收缩压的个位数字?
每个数字可以下赌五十元?病人提议,他睁大了眼睛,绝对想不到在开刀房里面也会有这种奇遇。
不用说整个麻醉过程十分顺利。我什至怀疑病人期待下次再来开刀。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是很清楚地明白总医师所谓困难的部分是什么。不过精确地计算下来,那一次的麻醉,我一共输了一千三百五十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