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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我不是菜鸟

大医院小医师 侯文詠 5695 2023-02-05
我第一天到内科报到时,总医师正在护理站写着一些纪录。 我是这个月的实习医师。我必恭必敬地告诉他。 唉,他叹了一口气,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又是一群菜鸟。 他自顾着自己的纪录,看起来一副冷漠的样子,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我不是菜鸟。我很正经地告诉他。 你会什么呢?他总算抬头看了我一眼,满脸不屑。 我已经当了三个月的实习医师,很多事我都会做,写病历,追检验结果,借X光片,抽血,打点滴,量血压。我不服气地表示。 那你去量第三床病人的血压,量好之后来向我报告。他低着头写他自己的那份报告,仿佛全世界再没有比那纪录更重要的事一样。 岂有此理。第一天报到就考我量血压。这早在医学院四年级就学过的技术,现在考我,未免太狗眼看人低了。我走进护理站,二话不说,拿了血压计和听诊器就往第三床方向走。

早,我对着病人寒暄,可是病人不理人。 算我倒楣,一大早都碰到不理人的对象。我自顾把血压计充气套围到病人手臂。量血压其实很简单,你只要把听诊器放到肱动脉的位置,另一眼注视血压计上的水银汞柱压力表。当充气套充气时,压力表开始上升,这时血液被充气套压力阻断,听诊器自然听不到动脉跳动的声音。随着充气套慢慢放松,压力表开始下降,听到动脉跳动时的压力就是收缩压。压力持续下降,等到听不到跳动时的压力就是舒张压。 我套好充气套,开始充气,看着水银汞柱慢慢上升到二百左右,然后开始放气。一百八十,一百六十,一百四十,一百二十,一百,我还是听不到心跳,这时候我已经觉得不太对劲,一个正常人最起码的血压也要维持在九十以上,否则就要休克了。压力表持续下降,八十,六十,四十,一点都听不到。我不信邪,难道真的是我没学好量血压吗?再试一次,还是一样。天啊,我敢断定病人一定已经休克了。

总医师,快来看看,病人已经休克了。我上气不接下气,跑去向他报告,我量不到他的血压。 他仍然低着头填他的表格,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你快来处理啊,已经休克了。 再去量一次。他眯着眼睛看我,一点都不相信我的话。 我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可能是我量错。我飞也似地冲过去第三床,再量一次。一百八十,一百六十,一百四十,一百二十,一百,我还是听不到心跳。 这次是真的,病人已经休克了,你不要不相信我的话。我又冲回去告诉他。 再去量一次。他冷冷地说。 我又量了一次,再也不管他说什么了。我对着护理站的护士小姐大叫:你们谁快来看看,第三床的病人量不到血压了。 第三床?有个护士小姐很纳闷地说,第三床病人已经死了一阵子,等着领回去。他的家属还没有办好手续。

这时总医师总算填好他的表格,盖了印章。 这份死亡证明拿给病人的家属,请他们赶快去办手续。他说。 我可愣住了。 人是死的、活的你都分不清,你还会什么?他转过头来,语重深长地说:唉,菜鸟。 好了,现在所有的大医师小医师都到齐了。 灯光暗下来。有人把一张X光片挂上去阅片架上。 病人五十岁男性,主诉呼吸困难。就这么几句话。猜谜游戏开始。 总医师的目光在众医师之间游移。 实习医师,你先上来读。 读X光片是内科的乐趣。先由总医师去搜集各种病症的X光片,在晨会的时候提出来给大家猜谜,作为训练的方式。 如果你看过高手读X光片,你就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功力。一张简单的X光片落到读片高手手中,可以读出几十年前可能得过肺结核,经过完全治疗。病人得过某种特殊的霉菌感染,可能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到过非洲或是南美洲旅游如果是一个实习医师,那就完全不同了。

嗯,这是一张X光片,照得还算清楚。整个骨骼上看起来完整,没有骨折或是不正常发育。横膈的位置在第十肋间,右侧比左侧高。 我实在读不出来异常的地方,只好绕着我看得到正常的地方打转,试图拖延时间。 别绕圈子,有个主治医师说话了,你只要把你看到不正常的部分读出来,那就可以了。 嗯。我当场楞在那里。 我给你一个提示,你看左侧肺部和右侧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道。 是不是右侧比较黑?这位主治医师还有一点教学热诚与耐心,可是我看得出来快用完了。 我点点头。 你在右侧看不到肺部的血管和肺部实质,对不对? 我又点点头。 那代表什么? 众目睽睽。我站在那里,简直快疯了。就在一切都快绝望的时候,我看到总医师偷传来一张纸条,写着:气胸。菜鸟!

气胸。我大声回答。 我豁然开朗。黑色的部分就是空气。我看不到肺部的实质和血管,因为肺部被空气压垮了。 如果你用一支打气空针刺入胸腔。你以为像篮球一样,有很多气跑出来,然后球扁掉,那你就错了。事实上刚好相反。气会由外往内跑。 我们的胸腔是个真空腔,肺脏就在这个真空腔里面,称之为肋膜腔。在吸气的时候胸腔扩大,肋膜腔的负压增加,肺泡随着就张开,扩大了,这时空气自然吸入肺泡内。因此你用空针刺穿过胸腔,原本真空的肋膜腔吸入空气,压垮肺泡,呼吸动作不再吸入空气,病人发生呼吸困难,这就是气胸了。 如何处理气胸呢?主治医师再问。 插入胸导管。我很骄傲地回答。 插入一条管子到肋膜胸中,另一头接到抽吸管或真空瓶中,把肋膜胸腔的空气抽吸出来。恢复肺泡的扩张。标准答案。

嗯。主治医师总算有点满意,他说,总医师,下次实习医师要好好教。别老是靠传小抄过日子。 台下大医师小医师之间传来一阵笑声,我知道我完蛋了。 十一点的夜,已经很晚了。早超过下班的时间了。可是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 我边想边走回护理站,望着手中的菜单,洋洋洒洒十三项,除了还有一个病人要打点滴以外,总算一一都被我涂上红笔,一件一件干掉了。 护士小姐已经准备好点滴了。 她对我笑了笑:今天是我第一次值班,没什么经验,万一有事,全靠你了。 妳是说,妳从来没有在这里值过班?我问。 她点点头。 天气很冷。我翻了翻护理站的病历栏,共有两个贴了红标签的病危病人。 两只菜鸟?这念头使我不由得打起一阵寒颤。

我决定自己去回诊一次。对一些可能会发生问题的病人再作一些处置。所谓预防胜于治疗。我可不希望在我三更半夜熟睡的时候被挖起来。 护士小姐对我的提议显得很兴奋。我们从头到尾再把所有病人看了一次。发现有几个病人血压过高,给予降压剂口服。另外有病人抱怨失眠,我们也加开了安眠药。更重要的是我决定经由鼻管给予中风的病人氧气。 妳去拿鼻管,我来调整氧气。我告诉她。 我一边调整装在墙壁的中央供应氧气,一边得意地想,明天总医师如果知道我做得这么好,这么细心的处置,一定会对我的印象大为改观才对。 碰! 我不小心弄掉了氧气的接头。弄得嘶嘶嘶都是氧气漏气的声音。我试图着把接头接回去,不接还好轰! 整个闸头掉了下来,高压的氧气漏出来,发出巨大的声响:呼呼。

情况很糟糕,护士小姐跑了过来,看到这个情况站在门外尖叫了起来:氧气,爆炸。啊。 她的音频实在是太高了。使得整个病房立刻紧张情势升高。 不要叫!我大声地喊。 我相信她一定没听清楚我叫什么。以为我在求救。尖叫得更大声了。 先是几个还能行动的病人看见医护人员的尖叫,飞也似地往外冲。这一冲,原本设定的一些心电图监视仪警报响了起来。 不要跑!我高声地叫着。可是没有人愿意听我的话。大家相信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收拾的灾难。 警报器,呼呼的氧气,护士小姐的尖叫声,病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简直像是一场世纪大灾难,我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更不可思议的是几个半身不遂的病人也被惊动了。以极高的生存意志,挣扎着匍匐前进。尽管我大喊没事,没事,可是没有人相信我。

这场动乱直到总医师来了才算结束。他找到了一个开关,一下子就把氧气关了起来。 菜鸟!他又开始破口大骂,又是你搞的飞机,对不对? 是她大惊小怪。我指着护士小姐,她怨怨地看着我。 闭上你的大嘴巴!总医师指着我,下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我的允许,你敢动氧气开关,看我怎么修理你! 现在我的病人喘了起来。再笨的笨蛋都知道,病人呼吸困难的时候要给予氧气治疗。可是我犹豫不决。 下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我的允许,你敢动氧气开关,看我怎么修理你。 我很清楚地记得他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敢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紧急的X光片已经洗好拿回来了,我根本无心看。 赶快把总医师找来!我大叫。 我用听诊器仔细地听病人呼吸的声音,没有任何杂音,不像肺水肿,也不是气喘。看看外颈静脉,也没有心脏衰竭的迹象。

等到总医师到时,病人喘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没有给病人氧气?他奇怪地问。 我不敢给。我用很低的声音表示。 什么?极高的声音。 是你叫我不能乱动开关的。 菜鸟!他又再度破口大骂。 他给了病人氧气之后,回身去看洗回来的X光片。我也跟着去看。这张X光片不晓得为什么似曾相识。仔细看了看,左右的肺部看起来并不一致。左边看起来比较暗。同时也没有看到肺血管和实质。 那这张X光片怎么说?总医师瞪大了眼睛。 气胸。我几乎尖叫了出来。 气胸该如何处理? 插胸导管。我大叫。 那为什么不插呢? 直到胸导管包上来时总医师还在骂,我们在病人肋间作局部麻醉,把肌肉切开,胸导管插入肋膜腔时我们听见哗啦啦空气跑出来的声音。 等一会儿再照一张X光片,看肺叶有没有膨胀起来。他瞪了我一眼,下次X光片再看到一边暗一边白,你就给我插胸导管。我已经教过你两次了,再让我看到你犹豫一下,我就要你的命。 又是一张待完成的工作表。 这是今天的菜单。你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完。总医师再三叮咛,除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以外,别乱碰病人! 我看了看菜单,有第几床病人安排X光检查,第几床病人安排电脑断层扫描,那一床病人会诊外科医师来看为什么第五床病人要安排电脑断层?是不是你怀疑脑中肿瘤?我好奇地问。 不要问那么多。一贯冷漠的声音。 为什么别的实习医师可以作自己的处置,我一定要看你的菜单,不能自由处置? 菜鸟当然是看菜单。 我不是菜鸟!我大叫。 他指着技工宿舍的方向问我:那里有两只狗,一只用链子绑着,一只却自由走动,有没有看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傻傻地问。 因为那只狗不咬人,所以它能自由走动。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他指着我的鼻子,拜托别再给我找麻烦了,好不好? 当我半夜被电话吵醒时,心中实在有一千个不愿意。 你一定要过来看一下,病人愈来愈喘。否则我不会随便叫你的。护士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 放下电话,披上外套,我惺忪地走到病房去看病人。 先给他氧气。果然病人真的很喘。这回我毫不犹豫了。 我接过听诊器,详细地听病人的呼吸声音,没有任何杂音,也没有心脏衰竭的迹象。 给了氧气之后病人的情况似乎有了改善。就在这一刹那,闪过我的心中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又是气胸? 我身上所有的细胞全醒了。像看到了猎物的野兽一样。 请X光科来紧急照相。我吩咐护士小姐。 或许冥冥之中我该相信命运。我不是菜鸟。命运安排我这次机会,证明我不是菜鸟。 X光科的技术人员来照了相,夜静静地。我也静静地期待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我愈来愈兴奋。 不久,X光片洗好了。我把片子挂到阅片架上去。 我起了一阵寒颤。就是那张一模一样的X光片。左右侧肺部颜色不一致。一边暗,一边亮。同时在暗的这一侧也找不到血管和肺实质。 气胸! 要不要请总医师过来?护士小姐问我。 不用,我几乎要得意笑出来,准备胸导管包。 消毒,打局部麻醉,切开,放置导管。我兴奋得手都有点发抖。 等一下照张X光片,看看肺部有没有膨胀起来。我装出很镇定的表情。 我已经可以想像明天我看到总医师时的胜利表情。 我不是菜鸟!我一定要对他大叫。 我在隔天的晨会上看到那张插完导管后的X光片。肺部并没有膨胀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肺部没有膨胀起来吗? 我摇摇头。 因为病人早在十年以前就做过了左侧肺全叶切除。没有肺脏,当然就不会膨胀。你在装置胸导管之前读过他的病历吗? 我又摇摇头。 谁教你这么做的呢?主治医师可不高兴了。 我眼巴巴地看着总医师站起来。 医学界当然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这时候我忽然有些能够理会他的心情了。 唉,他一定又要大骂,菜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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