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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大国手

大医院小医师 侯文詠 5825 2023-02-05
Rh阴性?电话那头血库的人犹豫了一下,好,我去找看看,你先不要挂电话。 清晨八点钟,美好而宁静的早晨。我手里握着听筒的另一端。听见传来天鹅湖的旋律。 如同往常一样,急诊室乱糟糟地像个应该被取缔的菜市场。警察,家属,交班的护士,医师,呻吟的病人,工友,开救护车的司机,X光检验人员,来会诊的大教授,还有消毒水的气味,血液的气味,混着吵架的声音,打公共电话的声音,器械的金属声音,都交织在一起。 你约我今天来拆石膏的,你还记得吗?有个打着石膏的病人,拄着拐杖走过来,满脸笑意地问我。 我记得。不过你要稍等一下。 天鹅湖的旋律只有一段。又重复了一遍。我听见救护车蜂鸣器的声音。一部救护车冲了进来,停在急诊室门口。通常那表示又有一个大Case要进来。不是内科,外科,就是骨科。这种来势汹汹妇产科或是小儿科的机会比较少。不管如何,反正一定有倒楣的人要忙好一阵子就是了。

我现在可以和你说话吗?拄着拐杖的病人又鞠了九十度的躬。 不行。因为我看到救护车上的人把病人抬下来,担架上都是血,有一只脚差点掉到担架外面来,只剩下几条韧带连着腿,摇摇欲坠。我指着担架告诉他:等一下我会很忙,没时间和你说话。 喂,现在我手上的天鹅湖断了,有个血库的家伙告诉我,全医院都没有Rh阴性的血液,我再告诉你更糟糕的事,全台北市现在也没有了。 可是不行,我大叫,小孩子正在开刀,大量出血。没有血不行。 他一定有家属是Rh阴性。请他的家属捐血。 那是他爸爸,已经死了。天啊,同色羽毛的鸟都会凑在一起。 那我也没有办法。 不能没有办法!我对着电话大吼,小孩子会死在手术台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方停了一下,我给你一个电话,你可以去找傅班长。

血牛。对不对? 你并不一定要这么称呼。他笑了笑。 血压100/40,心跳110,呼吸18下每分钟。护士小姐很熟练地量好心跳血压,告诉我病人的情况。 打上五百西西生理食盐水,给我消毒药水,弹性绷带,洞巾,针线,局部麻醉剂,五西西空针。我翻翻病人的眼睑,情况还好,出血应不超过一千西西。我只要结扎几条出血的动脉,暂时止血,大概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他会不会死掉?一个显然是病人太太的女人问我。 他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过两只脚保得住保不住我就不敢说了,我拿消毒药水局部冲洗,谁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他做生意失败,欠了人家好几百万。 被砍断的?我抽好局部麻醉药,注射在伤口周围,听到病人哇哇叫的声音,稍忍耐一下,一会儿就不痛了。

我转身告诉护士小姐:请警察局的人过来一趟。 等一下,一听到警察,病人太太的神色有点慌了,她看了看旁边病人的弟弟一眼,拜托不要叫警察,是他自己砍断的。 自己砍断?我试着结扎几条正在喷血的动脉。 是这样子,医师。病人弟弟示意女人不要说话,我哥哥有一个保险,如果是全残,可以领到五百万元。 你自己弄成这样,保险金领不到。保险公司没有那么笨的啦! 我们查过了,就算自杀也给付。现在只要两脚都断了就算全残,病人弟弟接着又说,你看我们都是精神正常的人,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的。保险问题请医师不要担心。 我不是怀疑你们,结扎好动脉,我开始检查伤口,我是说,就算可以领保险金,一定要这样吗? 医师,你一定没欠过别人钱,所以你不知道。

我一边检查,发现左脚已经完全断裂,大概接合无望。不过右脚的后胫神经还在。胫骨可以打钉子固定。几条韧带,血管都可以接合,希望不小。 还有一只脚可能还有希望。我们会尽力试看看。 不行,一定要切掉。病人的弟弟这么说,病人一直都不说话的,这时也目光炯炯有神,坚决地附和,切掉! 如果可以接合,我们还是要尽力的。这是我们的责任。我告诉他。 算是我求求你。病人太太跪下来了。 Rh阴性的血嘛,实在很少。傅班长来了,圆圆胖胖的脸,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个北方人。他不断地搔快秃光了的头,这个也有,不过要联络看看。 他坐在办公桌,不断地打出电话,不停地说:帮个忙,找看看嘛,不找怎知道没有呢? 事实上我的问题不止如此。我还必须面对小孩子的妈妈。她是个耶和华见证者团契的成员。由于教义的关系,这个宗教的成员不准输血。我并不了解这个宗教,也不太明白这个规定的原因。我相信上帝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否则祂简直是和医师开玩笑,或存心考验我们的本事。

我的小孩是上帝的孩子,请不要给他输血。病人的妈妈一再坚定地重复她的立场。 你听我说,你的孩子现在在开刀房开刀,正大量失血。虽然我们暂时可用生理食盐来代替,但绝非长久之计。 请你们多多帮忙。她虔诚地对我深深一鞠躬。 不行,不行,你不明白,我拉住她,失血过多不行,这是会死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的用意,医师,谢谢你。她又一个鞠躬,可是耶和华会照顾我的孩子。 你还是不明白,我有点生气了,我告诉你,这并不是很严重的问题,只要你肯输血,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 Rh阴性的血我们也可以想办法找,可是如果不输血,后果会相当相当严重。你懂吗? 我懂。坚定而简短。又一鞠躬。愿主保佑。 不管我再说什么,都换来她的深深一鞠躬。最后我愈说,她就愈不停地鞠躬对付我。

你真的那么相信上帝吗?问完这句话,看到她那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决定住嘴。 傅班长还在打电话:我知道你不做很久了,可是小孩子都快死了,又只有你有,帮帮忙嘛,人活着谁不需要帮忙? 看见我在走来走去,那个拄着拐杖的病人又来了。 侯医师,我可不可以和你说话。我有话对你说。 不行。等一等。我几乎要骂了出来,有人快死了,你没看见我正在忙吗? 有了!这时我听见傅班长叫了起来,他一手蒙住话筒,回过头来问,总算找到一个计程车司机,十多年没联络了,你问她到底要不要,比普通的贵一点喔! 要,要,要!先拿来再说。免得她后悔。我如获至宝。 停!统统停下来!这时骨科主治医师蔡医师叫了起来,我需要思考! 我换好无菌衣,拎着一个单位的Rh阴性鲜血冲进开刀房。并把急诊室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

情况很可笑,两边病人都麻醉好了,开刀也进行了一半,忽然一切都停下来了。蔡医师抱着手从手术台上走下来。 这个,血红素只剩下6.2,(正常差不多是14、15)他接过我的血,指指右边,然后耶和华叫他不要输血? 我点点头。 这个,他指指左边,他的右脚还可以接,然后保险公司叫他砍掉? 我又点点头。 这是什么世界? 我不知道。 我又没问你。蔡医师白了我一眼。自顾自地在开刀房走廊走来走去。 开刀房很安静。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只听到心电图的声音嘟嘟嘟地规律地叫着。生命有许多时候即使是舒伯特也无言以对。在生死界限模糊不清的时候,什么是真理呢?自己的道德判断?病人的意愿?还是上帝的旨意呢?往前再踩一步就是生死契阔。到底往左呢?还是右?

不要用你的问题质询我,我不过是电动玩具店里的一名赛车手不要用你的问题质询我,我不过是电动玩具店里的一名赛车手我坐在走廊的地面上。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想起这首诗。我还想起那个拄着拐杖,尚未处理完的病人。他一定等我很久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得简直要窒息了。 就这样,是蔡医师的声音,右边这个不要输血。左边这个,不管如何,我们还是要把脚接起来。好了,统统开动! 他走过来,疲惫得仿佛快倒下去了。 为什么你接受这个家属的建议不输血,却不接受另一个家属的建议把脚锯掉呢?虽然就医学观点两者都同样是负面的,为什么处理的方式不一样呢?我接过他交还给我的鲜血,好奇地问。 你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吗?蔡医师问。

我点点头。 好,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小孩子从开刀房送出来的时候,我手里还拿着那袋鲜血,已经没有原来那个温度了。他还没有醒过来,不知道是因为麻醉或者是失血的关系。老实说我有点担心,小孩子的脸苍白得像张干净的圣经纸。 我可不可以在恢复室陪他?妈妈问我。 通常我们不希望这样,我看了看她,再说,你也不能帮他什么。 可以,她又是坚定十足的表情,我可以和他一起祈祷。 好吧。讲到上帝,我只好又安静了。 我走出恢复室,又看到那个拄着拐杖的病人。 没事,没事。医师你一定很忙,我不急,真的不急。显然他已经有点怕我。 啊。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我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我马上帮你把石膏拆掉。我前几天看过你照的X光片了,伤口愈合得很好。

没有关系,我愿意等。我们一起走到急诊石膏室去,你是一个很好的医师,我很幸运能遇见你。你很细心,用的方法与别人不一样,表示你的研究很独到。 很好的医师?老实说我楞了一下。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医师。一开始我就把他的X光片挂反了。自然石膏也包错脚了。 医师,我断的是左脚,可是你包的是右脚。 现在想起来我实在很厉害,当初面对这样的质疑竟能不慌不忙告诉他:没错,这是比较新的方法。先固定右边,再包左边,两边一起来,这样愈合得比较快。 啊?新的方法? 这在大医院才有,是美国研究出来的新方法。不能用太久,免得露出马脚,过三天你再回来,我帮你把右边拆掉,你就轻松了。 我们两个人从恢复室走到石膏室。我把他扶上处理室。 你已经拆过一次右脚,有经验了,应该不会害怕才对。 是啊,你那一次把右脚拆掉,我整个人都舒服起来。这个方法实在是很好,可惜很少听别的医师使用。以后应该好好推广。他抓抓头,不过那次你没有收钱一直让我过意不去。 我开动电锯,一下子就把石膏锯开了。 下来走看看。 他把拐杖丢掉,慢慢地起身在地上走来走去:我可以走了,真的可以走了!他高兴地叫着。 我看见外面急诊暂留室起了一阵骚动。好像是截肢手术的那个病人从开刀房下来了。 医师,我有话告诉你。 等一下。我又丢下他,往外跑。 怎么还剩一只脚?病人醒来了,第一个问题。 不是说好的吗?怎么还剩一只脚?病人的弟弟也问出同样的问题。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注到我的身上来了。 站在医师的立场,这是可以接的脚,没有理由。 我还没说完,已经被病人太太凄厉的哭声打断:我们就注定这么命苦。 怎么办呢?这个家庭立刻陷入愁云惨雾中。 你为什么不把它切掉,为什么不把它切掉?病人太太歇斯底里地过来抓起我的领口,拼命地摇晃。 你听我说,我们医师有医师的立场。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立场。你叫我们拿什么来还债呢?叫我们拿什么来付医疗费? 医师,病人虚弱地说,你这是叫我去死。我这次领不到钱,下次只好死给你们看了,我看你还有什么本事把我救起来? 你还敢说,你还敢说,病人太太开始乱丢东西,抓都抓不住她,我叫你再用力一点锯,你就怕痛,说已经够了,你自己说,自己说。 喔!她的皮包丢到病人开完刀的伤口上,病人痛得哇哇大叫。 小朋友终于醒过来了。 虽然还很虚弱,可是他终于醒过来了。我替他作了一次全身检查。老实说,我相信他会活下去。 我对妈妈点点头。 妈妈抓着我的手对我说:你知道吗?我现在知道那是对的。我从来没有一刻失去对耶和华的信心。我知道我是对的。 我只好笑一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对的。我手里还拿着一包买来的鲜血。 Rh阴性,还是很贵的那种。她从来没有提过要输血的事,是我自作多情。我想我自己必须消化掉那包鲜血,很贵的一包鲜血,差不多是实习医师一个月的薪水。 很晚了,早过了下班的时间。急诊室的人已经开始轮流吃晚餐了。晚餐不错,有傅班长的加菜。不知道为什么,这成了习惯。傅班长谢谢大家介绍生意。请大家多支持,继续爱用。 我开始觉得这是很糟糕的一天。接好了一只腿,挨骂个半死。买了一包鲜血,去掉一个月的薪水。天空是灰色的,我的心情是蓝色的。蓝得不能再蓝。 走出了急诊室,那个拆石膏的病人还没有离开。 啊!你还没有走?我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忙。我有话对你说。不知道现在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对不起,我忘记了。你说,你说,我现在一定可以专心听你从头说到底。 其实,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从椅子上拿出一大块东西,这个送给你。 我拆开包装纸,是一块匾额。写着我的名字,还有病人的名字。中间几个显目的大字骨科大国手。 你一定很忙,我只是要说,谢谢。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好久才恢复过来。 我走到外科急诊室,把鲜血丢在诊疗桌上。 我走了,这包鲜血寄放在这里,我笑了笑,晚上如果有需要Rh阴性鲜血的病人,拜托帮我卖掉。 拎着一块大国手的匾额,我觉得很恍惚,医师这个行业太疯狂了。我得赶紧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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