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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我们都爱这个错

大医院小医师 侯文詠 6127 2023-02-05
在我还是个年轻未婚的实习医师时代,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护士小姐的差别待遇。我们同组实习医师中有个据说侧面酷似亚兰德伦,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帅气又体贴的医师,如果你不能接受很多残酷的事实的话,每次更换病房,到了新一科时,这位医师会一再提醒你。 医师,你的点滴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我陪你过去打?如果一早就听到护士小姐这么美好悦耳的甜美声音,我敢保证,这话绝对不是对你讲的。 我受到的待遇和大部分已经结婚的欧吉桑实习医师,或是身高一百六十公分以下的实习医师差不多。 小姐,我的点滴呢? 你没有看到我很忙吗?然后是一个标准的翻白眼,自己不会拿吗? 根据调查报告,最受女性欢迎的男性特质应该是:一、稳健踏实。二、幽默风趣。三、忠厚老实。我不晓得自己别的特质如何。但是我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忠厚老实,那是可以肯定的。可惜类似的事情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一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明白的事情是,为何那些完全不被看好,甚至是排行榜上敬陪末座的特质,什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这类型的男孩子,总有一些花花草草在身旁围绕?而蝴蝶老是在天上飞来飞去飞不到我们身边?

我们那个时代的实习医师还有一个苦差事,那就是一群退役的将军们。他们住在特别的将官病房内。除了轻微的中风外,多半的人都复健得很好,除了每天例行的巡回,打打招呼,并不需要特殊的照顾。不过有时候为了证实他们的存在,或者是重要性,他们会有一些咳嗽、头痛、腹泻的毛病让我们好忙。这些症状通常不见得要给药治疗,往往只要一些时间与关心就自动消失了。所以这变成了实习医师的差事。然而实习医师实在有忙不完的工作。所谓的一些时间往往是一个早上,整个下午那么可怕的事情,常常一个感冒,最后变成了各种战役的回忆,北伐、剿匪、抗日有一天早上,顾将军又开始头痛了。我们从头痛慢慢质变、量变,过了不久,我发现我正在台儿庄大捷中和一分一秒消失的宝贵时间浴血时,我忽然突发奇想,我应该针对他的头痛问题去找支眼底镜来看看他的眼底,看看有无视乳突水肿,检查有没有脑压过高的问题。

检查脑压?将军显得有点不可相信的表情。 他的怀疑是正确的。我自己也不相信他的头痛会和脑压有任何关系。可是我不得不赶紧从台儿庄大捷转进,并想个办法解决他头痛的抱怨。再说,我也难得有使用眼底镜的机会。 你会用眼底镜?我在护理站嚷着要眼底镜时,小倩跑过来,瞪着雪亮的眼睛看我。她是个可爱的护士,同时也是个美丽的女人。 她的声音像在撒娇。我点点头。我曾和很多可爱的护士共事过。可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还是不太能适应。 我负责保管眼底镜,可是一直不晓得怎么用,从来也没有人用过,你可不可以教我? 教妳可以,但是妳要怎么回报我?我心里想,很久没用过了,先找个人来练习也好,免得一会儿在病人面前丢脸。

求求你啦,真的撒娇起来了,哇,十分过瘾。人家请你吃饭,好不好,不过一定要教我看到视乳突才算。 眼底镜是很简单的手持检查仪器。在末端有一个窥孔。将眼底镜靠近病人眼睛,窥孔的光源对准瞳孔,细细地投入眼底。这时医师贴近窥孔,调整焦距,借着微细的转动观察眼底的情况。通常在眼科检查,以及脑神经科检查脑压变化时会用得上。 妳必须先把眼底镜持稳,像这样。我们走进护理站里面的准备室。我要小倩坐好。我找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正对面,好,妳坐稳,不要动,眼睛看着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转动眼睛,我先示范给妳看。 我倾身向前,贴近小倩。我发现有个严重的问题。我的心脏跳动得太厉害,以至于我不能很精确对准瞳孔。我无法控制心脏。我闻到淡淡的香气,混合著成熟女人的体香。她的胸脯挺拔,在检查的过程我必须避免不小心碰触,那是一个不小的麻烦,此外我还可以听见她呼吸的声音。

我坐这样可以吗?我们实在太靠近了,不瞒你说,那口气吹到了我的脸上。她挺直了胸脯,虽然只是轻轻地碰触到我的胸膛一下。我却千军万马地感受到了。 这样子轻轻地转动角度,我终于找到眼底了,我面对着准备室门口,她背对着门口。我们靠近得不能再靠近,为了观察眼底的全貌,我以眼底镜为焦点,轻轻地转动我的头,以寻找视乳突的位置。 有件事我们可能都没预期到。有个护士小姐从准备室门口冲了进来。我相信除了眼底镜之外,她什么都看见了。她楞了一下。整个脸都红了。她想了一下,一句话不说,很聪明地走了。 找到了,就这么简单,我把眼底镜交给小倩,妳来试看看。 这回轮到小倩倾身向我,头发都碰到我的脖子了。我眼睛死死地瞪着门口,好让她好好地转动,观察。我看见门口又走来了另一个好奇的护士。一定是第一个大惊小怪的护士发现之后跑回去叫她来的。她一句话不说,看了看,很识趣地走开了。

等我们走出准备室时,护理站已经都是护士小姐了。每个人都努力装出没发生过什么事的表情,可惜有点生硬。 谢谢。小倩对我说。我发现所有人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我。 我拿着眼底镜走进病房时,将军正在整理信件。 将军,我把眼底镜拿回来了,现在我们来看看你的头痛。 我的头痛?他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很削瘦。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似地,过了好久,终于想起来,对,对,我早上是有点头痛,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不过既然你来了,正好来看看。 他顺手给我很多照片。是全家福的那种。 顾将军,如果你不愿意做眼底镜检查的话,我先去做别的事。等一下再回来看你。我有点害怕,起身准备告辞。 愿意。我愿意。他起身拉住我,虽然行动不太方便,还是颇为敏捷,你们年轻人就是急。慢慢来嘛,我有话跟你说。

好了,这是大儿子,在美国纽泽西一家电脑公司担任高级主管。 这是他们去年寄来的耶诞卡,他得意地告诉我,他们公司都是日本人的股份。所以说现在日本人比美国人还要厉害。可是日本还是败给我们中国人,可见我们中国是最优秀的民族。 我只好点点头。我的经验是不能争辩。争辩只会引来更冗长的浪费时间。这是女儿,在法国巴黎大学教书。小儿子今年在德州大学升了教授。唉,可惜老伴去年走了,她要知道了不晓得会有多高兴。 将军,我看我给你做个眼底镜检查吧。好不容易等他一一介绍完毕,我赶紧想办法脱身。 不急,不急,我有话跟你说。他拉住我的手,很神秘地从抽屉拿出另一本相簿,你还没有成家吧?我看这么多医师,你实在是很难得的一个医师,所以我想替你介绍门亲事。

我翻开相簿,是几张年轻女孩的照片。也许是相机的缘故,有点模糊,看起来也不怎么出色。 这是方将军的三个千金。方将军是二级上将,他的三个千金都是研究所毕业,一个学法律,一个学艺术,一个学管理。活泼大方又可爱,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他附在我的耳边放低了音量,这种亲事多人求都求不来,你们医院副院长的婚事就是我介绍的,他当初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 好,好,随便你怎么安排。为求脱身,我不得不敷衍两句,现在我们来做眼底镜检查? 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他把相簿拿回去翻来翻去,依我看这个学艺的看起来比较合适,我来安排安排。她们全家下礼拜从美国回来,这样,就订下个礼拜三。你先给我一张相片。我请他们看看,下个礼拜三到医院来。那天你好好打扮打扮,我请吃中饭。

下礼拜三?我吃了一惊,来真的?不管,先推托再说,可是,我没有相片可以交。 那好办,将军又从抽屉慢条斯理拿出一包东西,拆了半天。 卡嚓!竟是拍立得相机。卡嚓!又拍了一张。将军露出诡谲的微笑。 如果你想以很快的速度传播一件事情,我建议你可以在护理站或办公室找到一个人,用别人勉强听得到的声音这么开始: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这时我保证所有的人都尖起了耳朵,然后你就可以开始传播你希望大家知道的事项了。如果这次事不应该发生,而却被发现了,那么它的传播速度就会很快达到它的极限。 事实是,我被误会了。虽然我曾试图解释,可是那只会把事情愈描愈黑,并且变成一件公开的事。我很快闭嘴了。此外,我发现误会并不全然都是坏处。好比说,我现在也开始享受护士小姐准备好了点滴,协助我去打针的特殊待遇。

小倩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她们多半义气十足地做类似表示。 如果护理站有一些蛋糕或者是下午茶之类的好事,通常我会是受邀的对象。 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新潮的人嘛! 当然,少不了一些暧昧的消遣、暗示。有时候也会有人向我讲述一些实习医师的背叛故事,以及他们的下场。好让我有警惕的作用。 困扰也有。有个实习医师莫名其妙地跑来问我:你是怎么办到的? 最夸张的一次是一个身高一百八十多公分,帅气十足的实习医师跑来看我,他歇斯底里地摇着头,嚷着:这太荒谬了,我不相信小倩会做这种抉择。 哇!我实在太羡慕你了。史医师躺在寝室床,一边啃着汉堡,一边叫了出来。他是我同寝室的室友,也是我们同一届的实习医师。虽然已经直逼一百大关,仍不停地啃着汉堡。

可是我也有我的烦恼。我想我一定过分夸大了我的艳遇,以至于他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得纠正他,我不晓得我和小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是你,我一定不贪恋美色,我宁可要上将的女儿。 可是照片上不怎么样。我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做伏地挺身。看到史医师的身材,总让我有一种要勤奋的警惕。 只要是上将的女儿,那怕她只有一手一脚,我也不怕,史医师又咬了一口汉堡,你想,至少省去十年的奋斗。 你未免太现实了吧,这么年轻一点理想都没有。 那你就买两张国家剧院的戏票,约小倩出去看戏,看她肯不肯,不就解决了吗? 后天的相亲怎么办? 我告诉你,你去借套像样的西装,买束玫瑰花,高高兴兴地去就是了。 那不是很奇怪吗?我很犹豫。 哎哟,他比着汉堡告诉我,汉堡看起来都差不多,你不咬一口,怎么知道里面的肉好不好吃呢? 我还是觉怪怪的。不太舒服。做完伏地挺身,我又翻过来做仰卧起坐,你会不会觉得我最近变得比较有魅力了? 我怎么会认识这种室友?他摸摸我的头,看我有没有发烧,天啊!为什么我都没有这种烦恼,为什么痛苦不让我来承担呢? 我想我还是照着史医师的话去做。我的结论是过去我一直太谦虚了,以至于散发出来一股无法抗拒的魅力,连我自己都不自觉。 星期三,中午。我穿着整齐的西装,带着玫瑰花在医院西餐厅等了快半个小时。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得到病房看看。 我不要这个看护!将军正在大发脾气。场面一片混乱。 舅舅,看护不好找,你已经换过了六个看护,再这样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我不要用这种纸尿裤,我要从前那一种。 买不到从前那一种,人家已经不生产了,你还能怎么办?真是老顽固。看护开始抱怨。 妳骂谁老顽固?将军瞪大了眼,妳给我立正站好。 我就是骂你,怎么样?看护的声音更大,你以为你是谁?叫我立正站好。你以为还在抗战是不是? 将军简直气得全身颤抖了。 舅舅,你再这样,谁都没办法照顾你了。他回过头,看到我,无可奈何地对我耸耸肩,仿佛在说,老人家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 我把玫瑰花送给将军。放在他的手上。老实说,我很怀疑他是否认识我是谁?果然一会儿,他就把玫瑰花丢在地上,散得到处都是。 我不要谁照顾,我自己照顾自己。 对不起,这个外甥忙向我道歉,我舅舅从前不是这样,去年舅妈过世之后他才变成这样,老是把从前的事跟现在搞混,再不然就是随便答应人家事情,弄得鸡飞狗跳。 没事,没事。我蹲下身去捡玫瑰花。整个脸羞得比玫瑰还红。我想事情已经很明白,不用再多问了。我有点生气,可是又觉得丢脸,我竟然被自己的病人欺骗了? 你再这样我叫亦伟他们把你接去美国算了。别在这里贪图免费。自己的爸爸自己不看我也没办法 顾将军静静坐在床前挨骂。我看见他身后挂在墙上那张骑马校阅部队英姿大张黑白照片。历史时光是这么的无情,这时我忽然开始有些同情他了。一个生病的老人,给自己找一些地方抵挡孤寂,似乎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我爱中华,我爱中华,文化悠久,地大物博,开国五千年外甥仍在数落。将军忽然唱起军歌来对付他。 我开着汽车准备离开医院时正好看见小倩站在急诊室门口。天空下着雨,小倩显然没带伞。 上来吧,我载妳到公车站牌那边。 收音机流动着美丽的音乐。气氛很好。史医师都帮我把戏票买好了。 到公车站的距离很短。我应该把握机会。可是我又鼓不起勇气。也许我只是跟着起哄。我想起小倩总是甜甜、充满信任的笑容。除了美丽、性感、可爱之外,我在她身上发现愈来愈多的优点,可是又说不上来那些优点是什么? 汽车驶出医院停在红灯前面。等绿灯亮时,我决定提出我的邀约。我侧过头,发现她也正有话要对我说。 你先说。我们同时笑了出来。 妳先说。我坚时女士优先。 这些日子医院里有些流言流语,她停了下,接着又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不会介意。 我的男朋友现在还在服役,大概年底就会回来。医院那些话,一定给你带来很多困扰,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 我笑了笑。 你要跟我说什么?轮到你说了。 我,我,我有点吞吞吐吐,我想说的和妳的差不多。也希望妳不要介意。我想我那两张戏票大概只好丢到垃圾桶去了。 我在公车站牌让她下车。她很愉快地跟我说再见。 汽车再往前走,雨下得更大了。我发现雨刷坏了,并且吹出来的冷气一点都不冷。不久我的汽车里面就雾蒙蒙一片了。我几乎看不见正前方。 我把汽车停下来,果然没错,我越过马路中线,开到迎面的逆向车道去了。迎面的车子都停了下来,对我猛按喇叭。交通警察穿着雨衣过来要我把车子开走时,引擎却熄火了。无论如何,我只能打开电源,却无法发动引擎。 爱你爱我,爱你爱我,我们都爱这个错 收音机传来一首这样的歌。我就撑着伞,在大雨中让穿着雨衣的交通警察对我开罚单。迎面而来的喇叭声,简直要把我吞没掉了。 看到这么荒谬的一幕,我想起这几天的事,不晓得为什么,我总算开始觉得有一点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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