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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忙与盲

大医院小医师 侯文詠 6369 2023-02-05
AM7:00 我不要给实习医师换药!清晨七点钟,我的病人在病房里大吵大闹。 我虽然是实习医师,可是好歹也在医学院受了七年训练,替你的伤口换药我想绰绰有余。我可不高兴了。 我不要做实验动物。他振振有词地叫着。 这里是教学医院,换药依法就是实习医生的工作。这不是实验,你也不是实验动物,再说我还有许多工作。我们不要浪费时间,好吗? 我有权利要求高品质的医疗服务。 好,不换就不换,我可是警告你,现在不换,等一下大家上手术台了,你就找不到人帮你换药了。 这话虽然带着威胁性,不过倒也是千真万确。我看了看表,差不多七点十五分我们的主治医师就要来回诊了。从早上六点到现在,抽血、打点滴、换药,我手上有十五个病人,还有三个病人没有处理完毕。也许是没吃早餐的缘故,我现在肚子咕咕地叫,全身无力。不过我没有时间去想我的肚子,七点三十五分我们的晨会准时在会议室开始。我手上有两个新病人,一个出院病人,还有一个昨天死亡的病人要报告。昨天晚上我们一组人急救到清晨四点多钟,终于宣告死亡。开完死亡证明,我在护理站趴了一个多小时,现在还昏昏沉沉。等一下我一定得花五分钟把所有资料再看一遍,免得一会儿当着外科主任还有所有的人面前胡说八道我推着换药车,拼死命地替开完刀的病人伤口换药。时间过得很快,等我听到前面几个病房传来我的主治医大嚷大叫的声音时,已经七点十六分了。

你们统统死光了是不是,为什么病人死了,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一听到声音,我放下换药车,飞也似地冲向护理站,一手抱住十五本病历,踉踉跄跄地紧追过去。 我们想这么晚了,教授你一定睡了。况且是末期病人,这个情况家属也明白。 情况不妙,总医师、住院医师以下都低着头,看来气氛十分低迷。一个美丽的早晨,可是却是一个很烂的开始。 你们跟我这么久了,唉,教授叹了一口气,然后以极大的声音叫嚷:难道我让你们觉得我是这种人吗?为了睡觉可以不顾病人死活吗? 教授接过我手上的病历,边翻边叹气。 病人家属都还没到,就宣布死亡,这又怎么说?教授又问。 出血实在太快了,我们来不及总医师吞吞吐吐地说。 出血太快?死老百姓。这像是医生说话吗?唰的一声,那本病历被教授丢得好远,那你为什么不会去走廊上大喊救命呢?亏你人长那么高,神经线太长,传导比别人久,反应也比别人慢。

我听了差点没笑出来。有人瞪了我一眼,我连忙低下头,乖乖地去把病历捡回来。我们一回诊过去,教授一边指示,一边骂人,一边丢病历。我捡回来一本,换给他另一本,他再丢出去,他很生气。我也一直配合得很好。 等到我们回诊到我那个不合作的高品质病人时,教授的脸色变了。我的脸色也变了。 病人不愿意给实习医师换药。我战战兢兢地表示。 你们到底是来帮我解决问题,还是来帮我制造问题的?不要用这种问题烦我。我几乎看到烟从他的头上冒出来,他看了看表,等一下开完会我准时八点钟进开刀房,我们今天病人很多。谁要自认比我还大牌,就比我晚到没有关系。 七点四十五分,当我正在会议室报告着昨日的死亡病历,入出院病历时,我想起早上回诊时教授的新指示。在八点以前我必须连络两床病人的电脑断层摄影。一床病人的四管血液细菌检查,还有两个没换完的药。

七点五十二分,我从会议室走出来。 哎呀!我忽然大叫起来,我想起一会儿要开刀的病人,他的X光片还在X光科。 我急急忙忙奔出病房。我看到清晨的阳光。不晓得为什么感到一阵昏眩。 AM9:45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到开刀房时,已经八点十五分了。 别以为你在这科只有一个月,现在你还有两个礼拜。你再给我惹任何麻烦害我挨骂的话,我绝对有办法叫你往后两个礼拜很难过的。我是全心全意,说到做到的,你相不相信?总医师开始训话了。 我相信。我可怜地点点头。 你少给我装出那副倒楣相,我告诉你,我挨骂就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再有任何差错,害我挨骂,你们绝对会更难过的,知道吗? 每个人都乖乖地点点头。训示完毕之后,我发现教授还没有来。不幸中之大幸。一直到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傻傻地等待。

我仍然没有机会吃早餐。我的头痛愈来有愈加剧的现象。此外我发现我的喉咙疼痛,一直流鼻涕。全身愈来愈虚弱。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比这个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叫器不停地响着。每次我去回电话,便有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有待我去处理。 X光科的医师说你的电脑断层申请单有问题,要你去处理一下。否则病人今天没办法排照相。那明天就别想开刀了。 第八床的病人早上虽然换过药,但是现在伤口还在渗血,你一定要去看看,否则家属说要告到院长室了。 第九床的病人早上打好的点滴早上送去照相时不小心扯掉了,你要回来打,要不然下午的抗生素、消炎药、止痛药我们都没办法打。 等我下刀再处理。我发现我学会了吼叫。 好吧,电话那头护士小姐叹了一口气,可是这个你不能不处理,有个病人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换药。

又是他!天啊,我快疯掉了。 拜托妳,随便找个实习医师帮他换药,就说是我拜托的。 可是他拒绝实习医师替他换药。 那请那位实习医师仿冒一下。自称是住院医师。 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人已经麻醉好了,也消毒好了。我看看今天的手术时间表,一共排了三个食道癌手术。食道手术可以说是这个领域中最艰巨的手术。先要把癌症的部分切下来。这个部分已经够麻烦了。再来是重建的工作。我们必须从大肠的部分移植一段来作为食道的代替物。这部分一共有两个接合点。每个接合都需好几层的缝合。另外原来大肠的部位也有一个接合处有待缝合。这么一针一线,最快的速度也要六个小时。如果手术不顺利,那又另当别论了。 现在已经接近十点钟,每个最快六个小时,三个手术起码也要十八个小时,那么就是明天清晨四点钟。

根本是不可能嘛!我叹了一口气。 外科就是要在不可能中完成可能的事。看总医师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只好安静下来。 十点二十分,教授来了,应该是八点钟才对?可是没人敢质疑教授。 不好意思,来晚了。教授看看开刀房的时钟,哟,都已经十点二十分了。 那钟不准,快了。我看到总医师满脸笑容,像只快乐地摇着尾巴的狗。 一刷好手,上手术台,教授就开始抱怨餐厅的牛排变差了。 像我面临这么大的工作压力,每天早餐一定要吃牛排才能上开刀房,否则长期下来一定会胃溃疡。所以你们每个人一定要吃早餐。实习医师,早餐吃了吗? 吃了。我点点头。我想起总医师训示。不敢再给他惹麻烦,让教授生气。事实上,我的胃部已经开始阵痛。此外我的鼻涕愈流愈严重,有一发不可拾的态势。

到底有没有开冷气?教授头上都是汗,流动小姐,找一张卫生纸,帮我擦汗。 通常一上手术台无菌区,开刀者无法自己擦汗,必须请没有刷手的人代劳。不过一般这是教授们,或是第一开刀助手才享有的特殊待遇。 然而我实在忍不住了。可不可以也给我一张卫生纸?我大胆地问。 实习医师又没流汗!护士小姐白了我一眼。 我要擤鼻涕。 PM14:20 手术还在持续进行,我一共花了六分钟打发我的午餐。我想我得利用这段空档到病房跑一趟。要处理的问题实在太多了。我简单地列了一张表,依事情的轻重缓急次序洋洋洒洒一共有二十一件。此外我可以在病房给自己量个体温,找一些药撑一撑。 我一到病房立刻就后悔了。我发现我是自投罗网。原先二十一件事,一下子膨胀成三四十件。

侯医师,我告诉你,你完蛋了。你今天有两个新病人住院,都是明天要开刀,所有的检验都还没有出来,你自己要去追。 侯医师,点滴,快点。现在一共有三床病人需要重新装设点滴。还有二床血液检查标本被退回来,你正好抽血。 不要吵,我快疯掉了,一件一件来。 我听到从病房传来大吵大闹的声音。 你那个病人,有个护士从那头跑过来,附在我的耳边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有换药,他说要去告你。 我气得猛拍桌面,手直发抖,鼻涕差点流了出来。 大家可能被我的表情吓坏了。早上我们有请另一位实习医师去看,可是他坚持要住院医师,还说我们试图欺骗他。 我戴上手套,推着换药车,二话不说,直奔病房。 好了,到底你想怎么样?我问他。

你们叫了一个实习医师来,我一看就知道。还骗我是正式医师,你们这样的行为是无耻的。 好,随便你怎么说。现在开刀房有三个病人正在开刀。所有的人都在忙。我是你唯一的选择,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也很忙。我忍气吞声。 你们整天不见一个人影,都说很忙,我怎么知道你们在忙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我在忙什么?我可激动了,我在这里上班,一个月三十天,值班十八天,还不包括星期二晚上总医师回诊,星期五晚上主任回诊。那一天我不是睡在病房?那一天回到家不是晚上十二点以后? 那你们都没有假日? 那一个假日一大早我不是换完所有病人的药,等主治医师回诊,作完指示的检验才走?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了。三个礼拜我才有一个礼拜天下午的休假,难道那也错了吗?我发现我竟然对着病人抱怨,赶紧停止,你到底换不换药?我也是为你好。医院的规定如此,况且我换药的病人伤口都愈合得很好。

他显然犹豫了一下。我听见全院广播,开刀房急着找我的声音。 我还是觉得不好。他慢条斯理地表示。 好吧,你自己再想想看。 我回护理站,随手抓了一把药,还塞了一支丢弃式的体温计在嘴里。急急忙忙奔回开刀房。 侯医师,点滴准备好了,还没有打。有人在我背后喊着。 我头都不回。一边掏出我抓的药。有消炎药片、止痛片、利尿剂,愈来愈离谱了,我竟还抓了一把避孕药。我把体温计从嘴里拿出来,三十八度半。 我果真病了。 PM18:30 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手术台上血流一片。教授大叫着抽吸器没有功能。教授早上到现在一直都没有下去吃饭。他的样子很可怕,有点像快发狂的感觉。我们都劝他暂时下去吃个简单的晚餐,他执意不肯。 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吃消夜。无论多晚我们一定要把刀开完。我请你们去吃日本料理。喝个醉茫茫。 开刀房外面的总医师正和麻醉医师争执不停。 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我们仅剩下值班人员。这是用来应付急诊手术的人员。你们一下子开三线刀,别人真正有急诊刀进不来了。 可是我们常规的刀开不完。总医师表示。 你们一天只有八小时的使用时间,排了十八小时的刀,当然开不完。 我们也是为病人好。 你们拿急诊的人力来上常规的手术,绝对不是为病人好。麻醉科医师不以为然。声音似乎有愈来愈大的倾向。 我自己的状况也好不到那里去。现在我可以明显感到发烧发凉的感觉。我全身虚脱,鼻涕流满了面罩。我很担心一会儿我支撑不住昏倒了,正好是鼻涕和着病人的血水。 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叫器。叫个不停。仿佛全世界都在通缉我似地。我决心做一只鸵鸟。隔着无菌衣,把呼叫器电源关掉。 Shut Up!我在心里大叫。 PM23:30 我总算看到三床病人统统眼睛睁开,然后和他们的亲人抱着痛哭。 对教授而言,这一天已经结束了。他在日本料理店订好了消夜,再三叮咛:等一下所有的人都要到齐,包括实习医师在内,谁要不到,明天开刀我就不要看到谁。 我皱了皱眉头。对我来讲,结束只是另一个新的开始。我得看着病人回到病房,找到他们手术后的X光片,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再到日本料理店与他们会合,向教授回报。 午夜十二点,当我赶到日本料理店时,几乎已经虚脱无力。 来,来实习医师来了,先喝一罐啤酒再说。 我的加入似乎又给大家带来新的乐趣。 实习医师敬教授,一杯对五杯。 酒酣耳热之际,总医师跑过来附在我的耳边说:我们大家正在合力要把教授灌醉,懂不懂?他不醉,没完没了。 我点点头,他接着又说:你是实习医师,等一下还有工作做,别忘了自己是谁! 我很沉痛地再点点头,听见我的呼叫器又响了起来。 我跑到公用电话去,投了一块钱,拨通了电话,远远听见那一群大男人,敲着碗筷,唱起了日本歌,像一群吵闹嬉戏的孩子似地。 侯医师,天啊,我总算找到你了。电话传来一个很清脆甜美的声音,你有两个新病人还没有接,没有病历报告,也没有心电图,检验单还没有开,明天就要开刀了。还有点滴、抽血、换药,我不再说了,你等一下回来就知道。 AM1:30 我的全身都是酒精的气味。整个人轻飘飘地。我的前额在发热。路上的风却吹得我好冷。这种感觉十分奇怪。 一点三十分的夜,我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希望风吹走一些酒精的气味。我走向病房,叫醒我的新病人:对不起,我是外科医师,我才从手术台下来。 对不起,我现在要给你抽血。 许多病人莫名其妙地被我叫醒,抽血,打针,又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两点三十分,我开始在打字机上打我的新病人病历。打着打着我趴在桌上睡着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有个人拍着我的肩膀:侯医师,侯医师,你有个病人发烧了。就是今天不肯换药的那一床病人。 我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全身虚弱无力。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抓起两把丢弃式体温计。一根塞在病人口里,一根塞在自己的嘴巴里。 医师,你也发烧啊?他显得很无奈。 嘘,不要说话。 过了不久,我拿出了他的体温计,也拿出我自己的。 几度? 三十八度。我回答他。 那医师你几度? 我瞄了瞄那体温计,三十九度。我再看一遍,是三十九度没错。 你就是不肯换药,才会弄成这样。我双手叉腰,我现在替你换药,你还拒绝吗? 看他不说话,我去把换药车嘟嘟嘟地推了过来。很仔细地把纱布打开,都已经有点化脓了。 痛吗?痛就告诉我。 他摇摇头。咬紧牙根不说话。 我得赶紧找个床躺下来。等我换完药,推着换药车准备走出病房时,自己都已经接近半昏迷状态了。 侯医师。是病人在叫我。我回过头去看他。 谢谢你。他停了一下,那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了,你自己要保重。 我看看表,三点三十分。再温柔不过的夜色。我走回护理站,发现我的新病历还没有打完。等我坐下来,我又发现原来明天晨会轮到我的读书报告了,然而我的书还在宿舍里面,根本还没有空去翻开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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