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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官方说法

大医院小医师 侯文詠 4453 2023-02-05
好了,我站在放射线科的断层摄影扫描资料室前面,果然被骂得狗血淋头。 你们这些实习医师,借片从来没有好好归还过,放射线科的医师瞪大了眼睛,这些片子一张要上万元,你们赔得起吗? 不是我要借的,我必须郑重声明,是我们外科的主治医师要借的,这个病人明天要开刀了,总要先看过X光片才能开刀吧! 报告不是早发过去了吗?英文字应该看得懂吧?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们的主治医师还是想自己看片子。我再度申辩。 放射线科医师把他的片子挂到片架上去,我想我一定把他惹火了,他的X光片不断掉到地上去,不久他转过身来,露出狰狞的面孔:你们外科自己看片子会看得比我们好吗? 可是,我们外科赵医师。我必须承认我有点支支吾吾。

有个穿白色长袍,年纪较老,显然是官阶较高的医师走进来,他一听到外科赵医师立刻回过头来,大声地说:你们赵医师什么混蛋东西,他那次借了片子还回来过?现在我们已经把他列为拒绝往来户,你别想从这里借出任何一张片子。 可是我们赵医师很忙。看来情势不太妙。 不提还好,一提他简直发疯了,激动地大骂:你叫他要看自己来这里看。除非我死了,这些片子别想离开资料室一步 你可以想像我逃离放射线科时那种惊慌失措的模样。倒不是担心挨骂,而是那个X光科医师实在是太老了。上回有个实习医师和心脏内科的医师吵架,后来内科医师发作心肌梗塞,那个实习医师的内科成绩也完蛋了。 走在回外科办公室的路,我开始有些担心。明天病人就要开刀了,我还借不到X光片。这已经是我在外科第三次办事不力的纪录了。第一次当我千辛万苦追到病人检验的数据结果时,病人已经死掉了。这笔费用就算到我的头上。第二次我送丢了一份肝脏切片。我翻遍了垃圾桶,以及所有看起来可疑的猫,仍没有找到,外科诸位医师大爷们决定再有一次类似的失误,就要割我的肝脏来赔偿我该怎么办呢?老实说我有点后悔了。到底是谁当初怂恿我来学这门行业?我该弃医逃亡?或者干脆装病,当场从医生降为病人? (有个实习医师生了一个不会死的病,请假一个月,我们都像黄春明苹果的滋味那篇小说一样,羡慕死了那个被美军撞断腿的幸运儿)就在几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在急诊室看见两个医师在吵架。两个穿白袍的人吵架毕竟是件有趣的事。我看了一会儿,想起我的不幸遭遇,突然灵机一动:咦,我可以怂恿X光科和外科吵架呀,民族意识很快就会冲昏了所有人的头,这样就不会有人有工夫理会我是不是办事不力

为了维护我自身的生存,我像个令人厌恶的小人一样,鼓起如簧之舌,极力地挑拨外科与X光科的仇恨。 岂有此理。赵医师咬牙切齿地表示。 他说外科不会看片子,要我们看报告就好,我的挑拨有一点效果了,我心中窃喜,再接再厉,他说你根本是个不讲信用的人,他把你列入拒绝往来户,又说。 又说什么?问话的是总医师。 所有的医师穿着白袍,不管是长是短,都架势十足地站着。只有赵医师坐在那张舒适的大办公椅上,不穿制服,也不别名牌,他那张扑克脸就是最好的名牌。他一边听,一边歇斯底里地摸着自己的发鬓。他的头发抹得乌黑亮丽,不分线齐往后梳,尽管他尽力装出优雅的气质,可是我仍不免想起纽约帮派的教父或者是劳勃狄尼洛。

我不敢说。奴才不敢说,为了加重效果,连续剧里的弄臣、太监,每次要进谗言时都是这么开场白的。 你说。赵医师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还说赵医师是什么混蛋东西。我故意把混蛋东西读得字正腔圆。 一直沉默不说话的赵医师终于站了起来,我什至是有点期待,我的激将法似乎有很好的效果这个死老头,下次让我遇见,我一定扭断他的脖子,他抓起我的衣领,眼看就要开始扭我的脖子。 赵医师,我我是实习医师,不是X光科。 你知道当疾病躲在人体,大家都诊断不出来时,我们科怎么办吗?赵医师问。 我紧张地摇摇头。 我们直接把肚子挖开。 什么?我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上个月的实习医师都可以借得到,他一手在我的肚子上比划,我不管那是什么手段,为什么你借不到?

他话才说完,立刻又变成了一个优雅的人,踩着坚定的步伐,走了出去。 其他的人都看着我这个可怜虫,好像看到一只狗掉到水里去了,不晓得该觉得同情,还是好笑。 总医师过来摸摸我的头。我笑了笑,仿佛感觉到那只狗勉强地爬上了水沟。 他又拍拍我的面颊,冷冷地说:明天早上如果还借不到X光片,连同上次肝脏切片,我都会一起要回来,你信不信? 我乖乖地点点头。原来我错了。我看到那只小狗被踢了一脚,又噗通一声,掉到水里面去了。 你可以去找Miss吴。我找到上个月的实习医师时,他正很正经地把一堆粪便分到玻璃切片,滴上固定液,放在显微镜下面认真地找来找去,偶尔才抬起头来告诉我,她是全医院最后一个不用电脑管档案的小姐。

求求你快告诉我,我只剩下不到十二个小时了。 找到了,他兴奋地像是快跳起来的模样,你快看,是菲律宾鞭虫虫卵,下个月你来这里,就会为这几个蛋人仰马翻。 我看了看显微镜,果然有一个长得很像啤酒桶的虫蛋。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办? 这该怎么说呢?他作了一个深呼吸,对我打量了一下,我想你应该没什么问题,你长得这么丑。 我不该放你进来,知道吗?只有办事人员才能进来,所以你进了一个不该进的地方,你知道吗? Miss吴很严肃地警告我。 我点点头,表示我也是一个understanding的人。这之前,我已经磨菇了一个多小时,才得到这样的殊荣。档案室内充满了溴化物的气味,X光片架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上去,隔出一道一道窄窄的走道。踩着两排片架,可以爬上爬下,找寻较高的档案。

所以我说你们这些实习医师是候鸟,飞来飞去,根本不负什么责任的,你说是不是?她在片架上下爬来爬去,像只蜘蛛,你们毕业了,拍拍屁股,去当兵。以前我有个同事,想不开,就打氯化钾。 你看我长这副德行,飞得起来吗?我恍然大悟,上个月实习医师的话,再说,如果今天下班前我没有借到X光片的话,搞不好明天我就打氯化钾了。 你倒还好,我最恨那种长得白白细细,自以为斯文的男孩子。她朝我打量了一下,终于提起正题了,白天普通照相,X光片在一楼。五点以后才会统一收起来。急照的话就在二楼,一天收集二次,因为医师必须马上打报告。打完报告之后你们才借得到。之后的流程就不一定,如果是住院的病人送到这里来。如果是出院的病人,一个月内,会转往病历资料室。如果是门诊病人,就转往门诊资料室。万一病人死了,就送到死亡资料室。如果是死亡超过五年,就送往焚化室。

可是依照规定,我们只要到资料室借就可以了。不用说我是听得头昏脑胀。 那你为什么借不到? 因为他们说片子遗失太多,我们的信用不好,不肯借给我们。 为什么片子遗失太多?她再追问。 我想了想,啊!在流程中被偷了。 很好,她有点笑容了,那为什么要偷片子? 因为借不到。我这回真正悟道了,我们相视而笑。 我可没说什么,都是你自己想的。她又看了看我,像你这么呆,我想到我的另一个同事,她是喝通乐,结果没死,把食道烧伤了。 在下班前,我至少听了十几个负心医师的故事。有时候我觉得非常恍惚,在这栋大楼外面正有许多病人随时会死去,我还有许多检验报告有待追查,况且明天病人要开刀了,我们一整个下午的主题竟是男人如何对不起女人。虽然我也有许多负心女人的故事,可是我不能说你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是不是?我们不应该做不对的事,对不对?终于她在下班前找到那张令我神魂颠倒的X光片,对我说,我不应该私自借给你的。

妳没有借给我,妳是保管X光片的人,妳只是把片子暂时放在我这里保管。 那你就是我的片架子啰!她有点得意了,告诉我你的名字。 侯文咏。 再说你的名字一遍。 为什么? 我要把你的名字记起来,如果到了后天你没有把X光片拿回来,今后十年,每个月来这里的实习医师都会听我说起你的名字和你背叛我的事。 我开始变成他们口中所谓比较上轨道的实习医师。偶尔在半路偷一些X光片回来,省去许多借的麻烦。偶尔到档案室和Miss吴闲扯。如果能够很快借到X光片,省去许多工作压力,我发现闲扯也不是什么坏事。当然我也骂骂X光科的医师们,每次一骂,外科赵医师总是显得很激动:下回遇见,我一定要把他拧成柠檬汁连带手势,还有动作,看来真是吓人。

有一天,我们外科回诊,一群人浩浩荡荡从这个病房走到那个病房。我紧紧张张地抱着一大叠病历跟在后头。走在走廊上,远远看到了X光科一群人。我一眼就认出了X光科那个老头。我慌忙跑到前头去,指着他告诉赵医师。 我知道。赵医师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果然没错,他们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随着赵医师愈走愈近,我的心脏怦怦怦快跳了出来。啊!一场世纪大对决。 眼看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赵医师。是那个老头子先叫了出来,还带着笑容。 郝医师!好久不见。赵医师迎了上去,两人竟然开始握手,上次讨论会,承蒙你的帮忙。 他要扭断你的脖子!我差点要叫了出来,可是有人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把病历掉了满地都是,两手交扭,比着挤柠檬汁的动作,可是立刻有人抓住了我的手那里,那里,你客气。郝医师笑得眼睛都快看不到了。

以后还要请郝医师多多帮忙,赵医师一直点头鞠躬,虚伪得叫人无法置信,实习医师有不懂的地方还请多多教他们,不要见怪。 哇,我终于挣脱约束,叫了出来,可是我立刻看到了赵医师凶狠锐利的眼神。 把地上的病历捡起来,毛毛躁躁像什么话呢? Miss吴说得没错,实习医师是候鸟,飞来飞去。过了不久,我换到另一科,成天和粪便厮杀时,忽然有点理解当初那个家伙找到啤酒桶似的虫蛋那种感激涕零的表情了。那时候,我差不多已经把这整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有个实习医师愁眉苦脸跑来找我。 我是这个月的外科实习医师。 我抬起头,看到他,白白细细,很帅的一个男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可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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