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卷一

第7章 第七篇大家都是爸爸的儿子

那不过是两张小孩的腿骨x光片,从正面照以及侧面照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充其量在股骨有轻微裂痕,勉强要称为柳条状的不完全骨折,恐怕都嫌过度诊断。因为是小孩,再生力好,我想只要简单的固定与休息,很快就可以恢复。 可是当我把x光片带回急诊室,阅片栏周围已经站满着白色制服的资深、资浅医师。我赶忙把x光片挂上去,好奇地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精采的病例,引起这么多医师的兴趣。 一反以往热烈讨论的情况,片子挂上以后全场鸦雀无声,似乎大家都被这两张x光片难倒了。 看着这一片沉默,我正想表示一点我的看法,却被身旁的张医师制止住,他低声告诉我:你不要惹火上身,这是内科周医师的汽车,撞到一个市议员的孩子,事情正闹得不可开交。

内科周医师我认识,才从军队退役下来的年轻住院医师。他现在正站在人群里,焦急地看着x光片。 看了半天,似乎没有人想表示意见,站在前头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不耐烦地问:你们这么多医师,到底有没有骨科的?出来说句话呀。 几个外科医师推托半天,总算推派一名资深的骨科住院医师出来读片。他站在阅片栏前,又考虑了一会,终于以最平稳的语气告诉女人:这看起来有一点不完全骨折的味道,小孩子没有什么关系,绑个固定夹板,回家休息几天就可以了。 听他这么一说,肇事的周医师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对女人说:我早告诉妳没什么关系,现在连骨科医师都这么说。 女人似乎有所不甘,说道:什么叫做有一点骨折的味道?当医师讲话这么不负责任?我们这里可不是落后国家,把民众都当傻瓜。说完她又去看片子,看了半天忽然发现那道经微的裂痕,惊慌地问:这是什么?

就是我说的不完全骨折嘛。骨科医师说。 裂这么大一条你还说没关系。我就知道你们医师都是官官相护。不要以为我们不懂医学,孩子的爸爸在议会可也是医疗审查小组的,万一孩子将来有什么问题小心我告你。 这时有个年轻气盛的急诊室医师冲出来骂她:不信任医师妳就出去,不要待在这里。 她睁大眼睛,喊道:这是公立医院,我也是纳税人,凭什么叫我出去。你们这些小牌的住院医师都安静,不要说话,找一个专科级的主治医师来谈。 那个急诊室医师气得要去推那女人,让我们挡住。同时有人去找值班的骨科主治医师。 当林主治医师踩进急诊室门口,那女人就笑吟吟地跑上去自我介绍,她说:林医师,我们见过,记不记得?我先生是医疗审查小组的应议员。

林医师一听是应议员的太太,连忙也鞠躬回礼,两人有说有笑。同时刚刚的骨科住院医师跑到林医师耳旁去耳语一番。一阵忙乱,弄清楚状况后,林医师就开始站到阅片架前读起x光片来。 无疑地,林医师是国内骨折方面的权威,他那本脍炙人口的教科书至今仍在医学院里面流传。 由他这样的专家来评定是非,应该有个公论了吧,我想。 没想到骨折权威林医师看了这张简单的X光片,竟然皱起眉头,装模作样地说:似乎有点复杂,我想再会诊几个专家,在下午开会的时候提出来讨论,听听骨科主任的意见,再作决定。 听到这种结论,我差点要昏倒。不晓得为什么,这么简单的病例,愈到资深医师的手里,愈模糊了。周医师和议员的太太正为赔偿的问题大吵特吵,看来下午还有一场好戏。

一点半,骨科讨论室聚集了比往常更多的人,甚至医院管理委员会的人也出席了。几个事不关己的主治医师不满意地表示:医学有超然的地位,没有怎么样就没有怎么样,管他是议员还是什么? 另外有人不表同意:这种不完全骨折将来也有万分之几的机会会变成骨髓炎,万一发生了,那谁负责? 早上的骨科住院医师说:以后的事谁都不能保证,这点病人应该有所了解。 正在哭笑不得的时候,主任总算站出来说话,他说:根本上,做为一个医师,我们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并且负担起一切的道德责任他说到一半,忽然被院内广播打断,是院长室急找骨科主任的电话。 对不起,等我一下,等会我回来继续说完。说着骨科主任离开讨论室去接电话。 一时我们议论纷纷,总算主任表明了立场,这件事也能够尘埃落定。过了一会,主任回来,又站到台上去,他沉默了一下,像在整理思绪,然后说: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件事了。小孩收入院,替他打上石膏、点滴,比照严重骨折办理。

我听了这个荒谬的决议,差点把中午的饭都吐出来。因为这么一来,这个健康的小孩至少要在病床上打上石膏,平躺一个月。 可是,有个医师想要站起来说话,被主任制止,主任说:反正对小孩的健康也没什么害处呀。 那我怎么办?周医师问。 主任走到台下去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如果是医疗问题或许我还能帮忙,可是这是社会问题。 走出讨论室我就看到议员太太那种胜利却又极力强忍的面孔,她追着周医师说:现在可严重了,你不但要负责医疗费,还要买轮椅以及休闲读物、玩具给他。另外小孩荒废的小提琴课、电脑课、英文会话班都要你赔偿,更重要的是你要赔偿我们精神的损失。要是你刚刚态度好一点我们还可以不告你,现在我要回去和孩子的爸爸商量,他认识几个律师。

听她跋扈的口气,周医师简直气得胀红了脸,他骂道:议员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要比来比,大家都是爸爸的儿子。 身旁的医师会心地对我笑着说:看来还有得瞧。 我虽然极度不愿意,可是仍然和住院医师依照指示替孩子打上了点滴。并且量好角度,打上厚重的石膏。 议员先生也来了,静静地与太太站在一旁看这一切动作。 打好石膏以后,我就站在床边扶着小孩的腿等石膏干燥、硬化。这同时,我看到周医师带着他的爸爸气焰冲冲地朝病房走过来。 从周爸爸的两个西装笔挺随从看来,必也是相当有名分地位的人。随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我期待的心情不禁雀跃起来。是呀,这毕竟是一个爸爸的时代,而爸爸与爸爸之间的冲突会有多精采啊!

唉啊,周处长,劳驾。远远应议员就寒暄了起来。 那儿的话,不好意思,伤势严重不严重? 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一场冲突,两个爸爸虚伪而又热络地聊长话短,好像只是谈着一桩愉快的买卖。骨科的住院医师看得睁大了眼,更不用说了。 而孩子与我则被冷落在一旁。感觉到了石膏僵硬的不便以及微热,孩子躁动地大哭起来:给我拿掉,我不要打石膏。我为什么要打石膏,给我拿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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